十九 魏赵和解韩昭变法,欲为文木曹商易师

前351年,岁在庚午。庄周十九岁。宋桓侯三十年。

周显王十八年。秦孝公十一年。楚宣王十九年。魏惠王十九年(晋悼公十八年)。韩昭侯十二年。赵成侯二十四年。齐威王七年。燕文公十一年。鲁康公四年。卫成侯二十一年。越王无颛十年。中山桓公五十二年。

魏惠侯去年与齐威王和解,今年又亲往邯郸,在漳水岸边与赵成侯达成和解,把邯郸归还赵国。

赵成侯感激齐威王救赵,使赵免于亡国,把女儿赵姬献给齐威王。

赵姬之母嘱咐女儿:“你事奉齐威王,千万不可为善!”

赵姬不解:“不为善,难道为恶?”

赵母说:“为善尚且不可,怎能为恶!”

赵姬问:“为何既不可为恶,又不可为善?”

赵母说:“《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齐威王沉湎酒色,后妃众多。王后牟辛最得宠幸,与王后争宠的嫔妃,都没好下场。你新入齐宫,如果为恶,必被齐威王厌恶冷落;如果为善,必被王后嫔妃嫉恨加害。”

赵姬至齐,谨遵母教,既不为恶,也不为善。得到齐威王宠爱,后妃也不嫉恨,生子田辟疆。

大成午献策赵成侯:“魏惠侯东迁大梁之前,韩昭侯一直亲赵敌魏。魏惠侯东迁大梁以后,韩昭侯采纳许异之策,叛赵亲魏。如今韩昭侯罢免许异,改命申不害为相,主公既然与魏和解,也应与韩和解。”

赵成侯听从其言,命其使韩。

大成午到达新郑,拜见申不害:“先生相韩而支持鄙人,鄙人相赵而支持先生,那么先生和鄙人的权势,都将两倍于现在。”

申不害大悦,献策韩昭侯:“魏、赵和解,有利于三晋团结,尤其有利于韩国。因为魏、赵强于韩国,魏胜赵则魏更强,赵胜魏则赵更强,都不利于韩国。如今魏、赵和解,主公应该亲魏友赵。即使魏、赵再战,主公也应该保持中立,不介入魏、赵之战。”

韩昭侯听从其言,召见大成午,与赵和解,从此亲魏友赵。

申不害再次献策:“韩国亲魏友赵,仍为三晋最弱。主公只有仿效魏、楚、秦、齐,实行变法,才能富国强兵。”

韩昭侯听从其言,命其主持变法。

申不害变法以后,韩昭侯不遵新法,兼用旧法,随意变更法令。

申不害进谏:“新法颁布以来,主公常常听从左右近臣的请托,随意赏赐无功之人,任意提拔无才之人;常常接受宗室贵戚的求情,随意赦免有罪之人,任意进行法外施恩。无功之人受赏,有罪之人免罚,怎能变法成功,富国强兵?”

韩昭侯说:“旧法行之已久,突然变更法度,臣民一时难以适应,相国不宜操之过急。”

申不害说:“变法的宗旨,就是废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礼治,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法治。治国之道,在于依法治国,因能授官,因功加赏,因罪施罚。”

韩昭侯说:“相国言之有理,寡人不再随意变更法令!”

不久,申不害为堂兄谋求官职。

韩昭侯不允。

申不害不悦。

韩昭侯说:“相国曾经教导寡人因能授官,如今却请求寡人授予令兄官职。寡人不允,相国竟然不悦。寡人是应该听从相国的请托,违背相国教导寡人的治国之道呢?还是应该拒绝相国的请托,遵守相国教导寡人的治国之道呢?”

申不害大为羞愧,避席请罪:“主公果然是我期盼已久的明君!”

韩昭侯、申不害都不能依法治国,变法收效甚微,仍为三晋最弱。

庄周十九岁,曹商十三岁,继续师从子綦学道。

庄周、曹商在荆园玩耍,用弹弓射鸟。

曹商问庄全:“先生为何不种其它树木,只种橘树、桃树、梨树、山楂树、楸树、柏树、桑树?”

庄全说:“这些树木,或是果实可口,或是容易成材,都能卖钱。其它树木,或是果实不可口,或是不易成材,不能卖钱。正如有些人能够成材,可以为卿为相,高官厚禄;有些人不能成材,只能为农为商,终生贫贱。”

曹商问:“既然树木应该成材,为何人类不该成材?”

庄全问:“谁说人类不该成材?”

曹商说:“南伯说,成材的文木,必遭斧斤之祸,丧失真德;不成材的散木,才能免于斧斤之祸,永葆真德。”

庄全说:“我自幼学习孔子之道,不能完全理解老聃之道。你有疑问,不该问我,该问南伯。”

曹商鼓起勇气,去问子綦:“夫子说人应该仿效散木,不应该仿效文木,那么庄周家的荆园,夫子家的漆园,为何不种散木,全种文木?”

子綦说:“道生万物,本无贵贱,树木如此,人类亦然。人类按照自己的需求,把树木分出贵贱,贵木称为文木,贱木称为散木。文木对人有用,散木对人无用,所以人类可以种植人类需要的文木,但是人类自己不能变成他人需要的文木。”

曹商问:“为何有此区别?”

子綦说:“谋生仅是人生起点,而非人生终点。人类可以为了谋生而种植文木,不能为了谋生而让自己变成文木。文木对人类有用,却对文木有害。散木对人类无用,却对散木有益。文木长到双手合围以上,就被寻求拴猴木桩的耍猴人砍伐。长到三围四围,又被寻求高大名贵栋梁的木匠砍伐。长到七围八围,又被寻求棺椁厚板的贵人富商之家砍伐。不能终其天年,只能中途夭于斧斤,这是文木成材的祸患。不仅植物如此,动物、人类同样如此。黄河两岸的诸侯国,每年都要祭祀河神,把牛、猪、人投入黄河献祭,但是不能献祭白额的牛,高鼻的猪,残疾的人。因为巫祝们认为,献祭不材的牛、猪、人,必将惹怒河神,不能禳解灾祸,反而招来不祥。但是对于不能用于献祭的牛、猪、人而言,因为不材而免于成为祭品,实为大祥。所以众人目光短浅,才会愿意成材。神人目光高远,坚决不愿成材!”

庄周问:“把树木分为文木、散木,把人类分为君子、小人,是否相同?”

子綦说:“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把树木分为文木、散木,根据的是对全体人类有用无用。把人类分为君子、小人,根据的是对君主有用无用。君主根据统治的需要,把臣民分出贵贱,贵者称为君子,贱者称为小人。君子对君主有用,但对君子有害,因为君子必须为了富贵而迎合君主,不断丧失真德,最终成为假人。小人对君主无用,却对小人有益,因为小人不必为了富贵而迎合君主,可以长葆真德,最终成为真人。追求富贵而渴望成材的人们,多数未能富贵,因而有失无得;少数能够富贵,仍然得不偿失。然而世人常常要到晚年,才会明白有失无得,才会明白得不偿失,悔之已晚。人生方向一错,必将虚度一生。”

庄周说:“夫子之言透彻之极,为何世人不能明白?”

子綦说:“《老子》有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人莫能知,莫能行。’如今儒墨之道蛊惑天下,老聃之道无人问津。世人皆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都把谋生视为唯一目标,都把富贵视为至高理想,于是盲目成器成材,付出巨大代价而不自知。”

曹商回家,告诉曹夏:“南伯传授的《归藏》之道,常枞之道,老聃之道,全都教人无为退守,成为无用的散木,被咬的舌头。这是小人的失败之道,而非君子的成功之道。当今天下,没有君主愿意践行老聃之道,所以孔子之道、墨子之道成了两大显学。”

曹夏说:“没想到南伯的老聃之道,竟是教人无用!如果不是田襄子死后墨家移至秦国,我原想让你学墨。好在如今宋桓侯兼重儒墨,裘氏弟子郑缓身为国师,富贵至极,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你不如转事裘氏学儒。”

曹商大为欢喜:“做人不求富贵,更有何求?”

从此不再师从子綦学道,转而师从裘氏学儒,成了郑缓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