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张仪诈魏宋王易辙,庄子斥君朝三暮四

前327年,岁在甲午。庄周四十三岁。宋康王十一年。

周显王四十二年。秦惠王十一年。楚怀王二年。魏惠王后元八年。韩宣王六年。赵肃侯二十三年。齐威王三十一年。燕易王六年。鲁景公十九年。卫孝襄侯八年。越王无疆十六年。中山先王元年。

张仪去年相秦,对魏惠王软硬兼施,尽取河西,进割河东。又伐取赵国西部二镇,秦国大强。

义渠王大为恐惧,今年亲赴咸阳,朝拜秦惠君,割地称臣。

秦惠君大悦,把义渠所献之地,设置为县。

张仪进言:“义渠乃是夷狄,割地称臣,主公尚不足以称王。主公想要称王,必须让山东诸侯都向主公称臣。”

秦惠君说:“义渠被秦人视为夷狄,但是秦人又被山东诸侯视为夷狄,所以秦穆公以来,山东诸侯一向不与秦国会盟。如今山东四国楚、齐、魏、宋均已称王,怎么肯向寡人称臣?”

张仪说:“秦孝公已经实现商鞅变法的第一个目标,由侯而霸。主公虽杀商鞅之身,不废商鞅之法,理应实现商鞅变法的第二个目标,由霸而王。但是楚君从春秋初年叛周称王以来,一直不许其他诸侯称王,吴称王则伐吴,越称王则伐越。七年前齐、魏徐州相王,楚威王即伐徐州。去年宋君偃称王,楚怀王、齐威王也立刻伐宋,只有魏惠王由盛转衰而没有伐宋。所以主公如果称王,一要争取山东诸侯承认,二要设法避免楚、齐伐秦。主公不如暂时归还近年攻取的河东魏地,争取魏、韩承认,迫使楚、齐不敢伐秦。主公一旦称王成功,就能重新攻取魏地。”

秦惠君听从其言,把河东魏地焦邑、曲沃、皮氏还给魏国。但不归还河西魏地少梁,而是改名夏阳(陕西韩城)。

魏国少梁人司马错(司马迁八世祖),从此成为秦国夏阳人,仕秦为将,担任客卿。

秦国主动归还河东三邑,魏惠王大悦,不再防秦,又与齐威王共同伐赵,大败赵军。

中山君问策司马熹:“齐、魏伐赵大胜,寡人可否趁机伐赵?”

司马熹说:“赵、燕结盟,主公伐赵之前,应该首先伐燕,使赵失去外援。”

中山君听从其言,先伐燕国。

燕易公向赵求救。

赵肃侯仿效孙膑围魏救赵之策,发兵袭击中山国都灵寿。

中山军被迫停止伐燕,回救灵寿。

燕军紧追不舍,欲与赵军夹击中山军。

司马熹分兵御敌,在中山西部的房子(河北高邑)击败赵军,在中山北部击败燕军,杀死燕将。

中山君大喜,重赏司马熹。

宋康王召问群臣:“寡人推行仁政,表彰仁义,奖励忠孝,爱民如子,废除剔成君的什二税,恢复宋桓侯的什一税,宋民为何仍不爱戴寡人?”

唐鞅说:“大王君临天下,不应寄望臣民爱戴,而应迫使臣民畏惧。不应以仁治国,而应以刑治国。”

田不礼说:“不仅国内如此,天下同样如此。如今诸侯争雄,不可能凭借仁义得天下,只能凭借武力打天下。大王不能寄望诸侯爱戴宋国,必须迫使诸侯畏惧宋国。大王去年称王,遭到齐、楚征伐,被迫取消王号,足证仁义忠孝不能退敌,只有富国强兵才能退敌。一旦齐、楚知道大王并未取消王号,必将再次伐宋。大王只有恢复剔成君的什二税,先富国,后强兵,才能不惧诸侯征伐。”

宋康王听从其言,废除宋桓侯的什一税,恢复戴剔成的什二税。命令右师惠盎扩军备战。

惠盎进谏:“唐鞅、田不礼都是祸国殃民的乱臣,大王不可听信!增加赋税,必将国富民贫。扩军备战,必将招来征伐。”

宋康王大怒,罢免惠盎,改命田不礼为右师。

孟轲不满宋康王易辙,于是拜见戴盈:“先生身为孔子之徒,自然明白,什一税是尧舜之道,什二税是桀纣之道。为何不劝谏大王恢复什一税,取消什二税?”

戴盈说:“大王听信唐鞅、田不礼,已经决定实行什二税。我去年已经罢相,如今无法劝说大王恢复什一税。能否先劝大王少增一点税,等待来年?”

孟轲说:“宋人每天偷一只鸡,邹人予以规劝:‘偷鸡不义!’宋人却说:‘能否先少偷一点,每月偷一只鸡,等待来年?’这个宋人就是先生!既然知道不义,就该立刻停止,何必等待来年?”

戴盈不悦:“先生擅长比拟,可惜总是比拟不当。这个宋人不是我,而是大王。先生何必对我白费口舌,却不直接进谏大王?”

孟轲语塞。不敢进谏宋康王,只好等待来年。

庄子四十三岁,宋康王放弃仁政,实行暴政。

蔺且说:“夫子卖掉荆园,确有先见之明。如今我们烧陶,交纳什二税以后,获利极其微薄。宋君偃称王以前,推行王政,废除什二税,恢复什一税。为何称王以后,反而放弃王政,废除什一税,恢复什二税?”

庄子说:“狙公养猴为生,每天让老猴带着众猴到山里采摘果实,全部上交。狙公每天给每只猴子分发两次果实,早上三颗橡子,晚上四颗橡子,结果群猴大怒。狙公于是改为早上四颗橡子,晚上三颗橡子,于是群猴大喜。宋君偃一如狙公,民众一如猴子。朝三暮四也好,朝四暮三也罢,其实换汤不换药。”

蔺且大为疑惑:“天下无不认为,什一税是尧舜之道,什二税是桀纣之道。为何夫子视为换汤不换药?”

庄子说:“问题首先在于狙公之有无,其次在于狙公之好坏,最后才是赋税之多少。”

蔺且说:“弟子仍然不解。”

庄子说:“猴子原先处于山林,根本没有赋税,自由摘取果实,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后来被狙公训养,关在笼中,戴上镣铐,进山采摘果实,全部上交狙公,任凭狙公分配。后来猴子习惯成自然,放出笼子,解除镣铐,仍把狙公视为主人,再也不想回归山林,仍然进山摘取果实,全部上交狙公,任凭狙公分配,并把分配所得,视为狙公恩赐。直到这时,才有狙公好坏的问题,以及赋税多少的问题。”

蔺且恍然大悟:“狙公分配的橡子,均为猴子采摘所得,原本不必交给狙公。”

庄子又说:“《老子》有言:‘上善若水。鱼不可脱于渊。’鱼原本遨游江湖,却被渔夫抓来,置于陆地。渔夫不会把处陆之鱼立刻吃光,为了天天吃鱼,而有两种对策。尧舜是为处陆之鱼浇点水,让鱼相濡以沫。桀纣是为处陆之鱼洒点盐,把鱼制成鱼干。尧舜与桀纣,本质并无不同,都是使鱼脱离江湖,处于陆地。然而经过尧舜、文武、周公、孔子教化洗脑,处陆之鱼大多相信:鱼不该处于江湖,而该处于陆地。处陆之鱼免于成为鱼干,能够相濡以沫,乃是仁义之君恩赐的无上幸福。”

蔺且大悟:“处陆之鱼才会相信,相濡以沫就是无上幸福。处水之鱼一定认为,遨游江湖才是最大幸福。”

庄子叹息:“鱼既不愿意成为鱼干,也不愿意处于陆地。人被教化洗脑以后,却会愿意脱离江湖,热爱处于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