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秦攻河东魏伐楚丧,孟轲游齐戴盈访庄

前329年,岁在壬辰。庄周四十一岁。宋康王九年。

周显王四十年。秦惠王九年。楚威王十一年(卒)。魏惠王后元六年。韩宣王四年。赵肃侯二十一年。齐威王二十九年。燕易王四年。鲁景公十七年。卫孝襄侯六年。越王无疆十四年。中山成公二十一年。

秦惠君去年收复河西七百里地,今年又命樗里疾东渡黄河,进攻河东魏地。

樗里疾凭借斩首之威,一举攻取了河东三邑:汾阴(山西万荣西南),皮氏(山西河津东),焦邑(河南三门峡西)。

魏惠王采纳惠施之策,再次向秦求和。

正在此时,楚威王熊商死了,在位十一年(前339-前329)。

三十岁的太子熊槐继位,即楚怀王。

昭阳降任上柱国三年,至此复任楚相,仍然兼任上柱国。

公孙衍献策魏惠王:“楚威王死了,正是伐楚良机!大王既然失地于秦,不如取地于楚。”

惠施谏阻:“伐丧不义!大王既与天下诸侯偃兵,不应趁丧伐楚。何况齐、魏徐州相王,楚威王仅仅伐齐,没有伐魏。”

将相意见不一,魏惠王举棋不定。

秦惠君二十八岁,正夫人魏氏(魏惠王女)生下嫡长子嬴荡(秦武王),立为太子。

张仪献策:“主公的太子,乃是魏惠王的外孙,不如以此为由,暂时与魏罢兵,驱使魏惠王伐楚。魏惠王若是胜楚得地,必将感激主公,不再争夺河西七百里地。魏惠王若是伐楚失败,也无力争夺河西七百里地。”

秦惠君听从张仪之言,亲往魏地应邑(山西应县)会见魏惠王,许诺派出驻守皮氏的步卒万人,兵车百乘,助魏伐楚。

魏惠王大悦,许诺胜楚之后,再割上洛给秦国。

公孙衍率领魏、秦联军伐楚。

楚怀王正在为父服丧,猝不及防。

楚军在陉山(河南漯河东)仓促迎战,被魏、秦联军击败。

秦惠君要求魏惠王兑现承诺,割让上洛。

魏惠王听从公孙衍,拒绝兑现承诺。

秦惠君大怒。

管浅献策:“主公可以派人劝说楚怀王:‘魏惠王向寡人借兵伐楚,承诺割地给秦,胜楚以后食言。大王何不会见寡人,楚、秦结盟?魏惠王畏惧秦、楚结盟,必将割地给秦,寡人一定报答大王。魏惠王如果仍然拒绝割地给秦,楚、秦共同伐魏,魏国必败。’”

秦惠君听从其言,命其使楚。

楚怀王于是宣布,即将会见秦惠君,准备结盟伐魏。

魏惠王闻讯,被迫割让上洛(今地不详)给秦。

秦惠君感激楚怀王,请求与楚联姻。

楚怀王大悦,选取宗室美女芈八子,嫁给秦惠君。

秦惠君宠爱芈八子,很快生下一女。

齐威王四年前被楚威王伐败于徐州,誓报楚仇,扩建稷下学宫,加大招贤力度。

稷下祭酒淳于髡,以及众多稷下学士,如齐人彭蒙、尹文、田骈、邹衍,赵人慎到,宋人告子、宋钘、兒说,周人苏代等等,均被聘为列大夫,不治而议论。

齐人匡章,一向反对齐威王称王,曾经离齐仕魏,去年离魏返齐,师从老聃之徒陈仲子,拒绝出仕。如今也被齐威王供养于稷下。

邹人孟轲,今年四十四岁,闻齐招贤,摸着门柱,南望齐国,面有忧色,独自叹息。

孟母问:“你有何心事?”

孟轲说:“我师儒学道,得闻教诲:‘君子尽管不求荣誉,不谋爵禄,但是只有处于合乎身份的官位,才能推行孔子之道。诸侯如果不行孔子之道,君子就不求官位。诸侯如果不用孔子之徒,君子就不履其朝。’如今齐威王不用孔子之徒,不行孔子之道,我想往齐进谏,但是母亲年老,必须孝养。孔子有言:‘父母在,不远游。’所以孔子等到父母俱亡以后,才周游列国,求仕诸侯。”

孟母说:“孔子两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其言乃是自况。你何必如此迂腐,被孔子之言拘束?《礼经》有言:‘在家从父,父死从夫,夫死从子。’妇人没有擅自作主之义,而有三从四德之道。我应该行我的妇人之义,你应该行你的君子之道。”

孟轲于是辞别母亲、妻儿,游学齐国稷下,与淳于髡结交,与匡章交友,成为稷下学士。

不久,又与墨者告子辩论“人性善恶”,一举成名,轰传天下。万章、陈臻请为弟子。

庄子四十一岁,居于蒙邑东门。

钟离氏问:“卖掉荆园,搬来东门,家境大不如前。庄遍已经二十岁,庄咸也已十一岁,他们将来如何安身立命?”

庄子说:“学儒学墨,都要出仕,就要适人之适,役人之役。我不愿出仕,也不愿儿子出仕。只要学会一技,足以安身立命。自古以来,都是易子而教。既然蔺且向我学道,不如让庄遍向蔺陶匠学陶。”

钟离氏赞成:“陶器乃是民生日用之物,学陶很好。”

庄遍于是师从蔺陶匠,学习制陶之技。

蔺且十二岁,师从庄子学道。

蔺且问:“稷下墨者告子,主张‘人性无善无恶’。稷下儒者孟轲,主张‘人性本善’。夫子以为谁更有理?”

庄子说:“儒墨囿于人道,未达天道,各执一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儒墨之言,是非无定,均为囿于门户的假是非,而非超越门户的真是非。”

蔺且说:“告子、孟轲之言,难道一样错误?”

庄子说:“告子主张‘人性无善无恶’,认为‘性犹湍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至少比拟恰当,不失经纬本末。孟轲主张‘人性本善’,认为‘水无有不下,性无有不善’,比拟不当,自失经纬本末。因为从善如登,上登甚难;从恶如崩,下崩甚易。孟轲既然认为‘水无有不下’,就不能主张‘性无有不善’,只能主张‘性无有不恶’。所以相对而言,告子之言胜于孟轲之言。不过人性不宜用善恶来界定,必须用真伪来界定。人为设立何者为善,何者为恶,然后赏善罚恶,必将扭曲真实人性。人们为了受赏而争相为善,必非真善。人们为了逃刑而不敢为恶,必非真不恶。所以《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如果擢拔天然真德,标榜人为伪德,民众为了谋求富贵,必将日趋诈伪,骗取名誉,最终失去操守,无恶不作。”

宋相戴盈又到蒙邑,请教庄子:“我相宋六年,辅佐主公推行仁政,表彰仁义,奖励忠孝,意在淳厚民风。为何事与愿违,如今宋国反而民风浇薄,日趋诈伪?”

庄子说:“当年宋桓侯兼用儒墨,表彰仁义忠孝。蒙邑儒生郑缓,为父服丧六年,受到重用,爵为官师,主持太学,河润九里,泽及三族,获赐戴驩相府,移居商丘崇门。宋民为了谋取富贵爵禄,于是竞相伪装孝子,仅仅商丘崇门,每年就有十多人哀毁过度而死。后来戴剔成重墨黜儒,郑缓自杀,伪善之风稍减。如今宋君偃听从相国之言,重新兼用儒墨,表彰仁义忠孝,所以伪善之风重新大炽。”

戴盈问:“为何表彰仁义忠孝,都会导致伪善?”

庄子说:“如果不受表彰,仁义忠孝原本乃是无关富贵爵禄的内心真德。一旦受到表彰,仁义忠孝必将沦为猎取富贵爵禄的外示伪德。因为真正的仁义忠孝者,羞于凭借仁义忠孝,谋取富贵爵禄,于是竭力掩饰自己的仁义忠孝,最终不为人知。而伪装的仁义忠孝者,为了凭借仁义忠孝,谋取富贵爵禄,于是竭力张扬自己的仁义忠孝,最终广为人知。最为不幸的是,民众无不明白:广为人知的仁义忠孝者,必是最为伪善的仁义忠孝者;最为伪善的仁义忠孝者,才能成功猎取富贵爵禄。于是民众为了谋取富贵爵禄,竞相伪装仁义忠孝。淳厚民风,因此破坏殆尽。仁义忠孝,从此荡然无存。”

戴盈说:“真没想到,表彰仁义忠孝,反而丧失仁义忠孝!请问夫子,什么是仁?”

庄子说:“虎狼之德,就是仁。”

戴盈诧异:“虎狼极其凶残,为何夫子竟说虎狼之德是仁?”

庄子说:“相国是孔子之徒,必然明白孔子之道‘亲亲之仁’。‘亲亲之仁’仅对同宗亲人仁慈,但对民众百姓并不仁慈。虎狼也对小虎小狼仁慈,但对牛羊百兽并不仁慈。孔子之道,实为虎狼之道!仅有‘亲亲之仁’,怎能自诩至仁?”

戴盈大惊:“何为至仁?”

庄子说:“至仁无亲。不分亲疏,一视同仁。”

戴盈说:“孔子有言:‘无亲就不爱,不爱就不孝。’夫子却说至仁无亲,那么至仁是否必须不孝?”

庄子说:“孝亲并非过错,仅是远离至仁。”

戴盈问:“孝亲距离至仁,究竟多远?”

庄子说:“一如南方的郢都和北方的冥山那么遥远!用尊敬双亲来孝事双亲,较为容易;用爱戴双亲来孝事双亲,较为困难。用爱戴双亲来孝事双亲,又较为容易;用忘记亲疏来孝事双亲,又较为困难。自己忘记亲疏而孝事双亲,又较为容易;双亲接受我忘记亲疏,又较为困难。双亲接受我忘记亲疏,又较为容易;我忘记亲疏而平等对待天下人,又较为困难。我忘记亲疏而平等对待天下人,又较为容易;天下人无不忘记亲疏而平等对待天下人,最为困难。天下人无不忘记亲疏而平等对待天下人,才是至仁。”

戴盈问:“孝亲距离至仁,竟有如此之远!那么如何治国,才能抵达至仁?”

庄子说:“想要抵达至仁,必须抛弃尧舜、文武、周公、孔子的‘亲亲之仁’,顺道无为而治,决不悖道妄为。天道至仁,遍及万物,施及万世,然而无人知晓。如果达于至仁之境,怎会自矜自夸仁义忠孝?孝悌仁义,忠信贞廉,只能用于自勉,不可用于治人,只能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真德,不能拔高表彰为外示伪德。因此,至贵之人摒弃邦国爵禄,至富之人摒弃官职财富,至显之人摒弃世俗名誉,至仁之道不因亲疏远近而有所改变。”

戴盈受教,返回商丘,上朝进言:“主公多次问我,为何推行仁政多年,大力表彰仁义忠孝,宋民仍不爱戴主公。我一直不明白原因,现在终于明白了。”

宋君偃问:“是何原因?”

戴盈说:“由于真正的仁义忠孝者不谋求表彰而不为人知,伪装的仁义忠孝者谋求表彰而广为人知,因此主公表彰的都是伪装的仁义忠孝者。主公大力表彰仁义忠孝,最终导致举国伪装仁义忠孝,于是倾尽举国财力,也不足以表彰万一。结果仅有极少数伪装仁义忠孝者侥幸得到表彰,因而爱戴主公。大多数伪装仁义忠孝者没能得到表彰,因而怨恨主公。”

宋君偃问:“那么寡人应该如何作为,才能赢得民众爱戴?”

戴盈说:“主公应该罚恶而不赏善。主公罚恶,民众就不敢为恶。主公不赏善,民众就不会伪善。民风就会淳朴,宋国就会大治。”

唐鞅说:“主公推行仁政,乃是为了复兴殷商之盛,代周为王。三代以降,天下没有不行仁政而能称王者。”

宋君偃认为唐鞅知其心志,不听戴盈谏阻,继续推行仁政,准备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