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秦劫楚怀赵禅幼主,屈原见放庄子著书

前299年,岁在壬戌。庄周七十一岁。宋康王三十九年。

周赧王十六年。秦昭王八年。楚怀王三十年。魏襄王二十年。韩襄王十三年。赵武灵王二十七年(禅)。齐湣王二年。燕昭王十三年。鲁湣公四年。卫嗣君十六年。中山后王二年。

齐湣王、魏襄王鉴于去年秦国救韩伐楚,担心韩襄王重新亲秦,于是共赴韩都新郑,册立韩咎为太子。

去年韩国立储风波,引发诸侯混战,今年尘埃落定。

魏冉献策秦昭王:“齐、魏、韩合纵伐楚三年,去年齐、魏救韩以后停止伐楚,今年齐湣王、魏襄王亲赴新郑立韩咎为太子,策动者都是孟尝君,目的都是阻止秦军东进。楚怀王原本与秦结盟,如今转而与齐结盟。楚太子熊横原本为质于秦,如今转而为质于齐。所以能否阻止孟尝君发动合纵伐秦,关键仍在楚国。”

秦昭王听从其言,致书楚怀王:“五年前寡人与大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四年前大王让太子为质于秦,至为欢愉。三年前太子杀死寡人重臣,不向寡人谢罪就亡归郢都,寡人确实非常震怒,所以前年、去年出兵侵扰大王边邑,不料大王竟命太子为质于齐。秦、楚边境接壤,互通婚姻,相亲已久,如今骤然失欢,难以号令诸侯。寡人愿把去年攻取的新城还给大王,与大王在武关会见,恢复旧盟。”

楚怀王问策群臣:“寡人若去武关,担心被扣,不去又担心被伐。”

昭雎说:“秦是虎狼之国,久有兼并诸侯之心,一向无信无义,大王不可赴会!”

屈原说:“大王被张仪、秦惠王、秦武王一再欺骗,怎能再次轻信秦昭王?”

郑袖之子子兰觊觎王位,劝说父王赴会:“七年前屈原妄议国事,大王免其左徒,贬为三闾大夫,掌管昭、屈、景三大公族内部事务,不许妄议国事。如今屈原不听大王之命,仍然妄议国事,必须严惩!秦昭王主动示好,大王不应绝秦欢心!”

楚怀王听从子兰之言,决定前往武关。把四十一岁的屈原逐出郢都,流放江北。

孟尝君得知楚怀王准备入秦,亲自使赵,晋见赵武灵王:“三晋齐心,秦国必弱。三晋离心,秦国必强。大王亲秦多年,疏远韩、魏,不问中原之事,一心征伐中山,难道不知秦军击破韩、魏、楚之后,必将伐赵?秦昭王加入伐楚,拓地千里,如今却欺骗楚怀王:‘假如大王来见寡人,约为兄弟之国,寡人必助大王反攻韩、魏,夺回楚国失地。’秦、楚一旦重新结盟,诸侯必将有祸,事态紧急!大王不如在楚怀王入秦以前,派出精锐骑兵,协助韩、魏守卫西疆。楚怀王得知三晋坚盟反秦,必定不敢入秦。秦昭王必将怒而伐楚,秦祸不离楚境,有利三晋。即使楚怀王仍然入秦,秦昭王得知三晋坚盟反秦,必定不放楚怀王,要求楚国多割土地,秦祸仍然不离楚境,仍然有利三晋。诚愿大王熟虑深计,事态紧急!”

赵武灵王听从其言,派出骑兵,协助韩、魏守卫西疆。

秦昭王按照魏冉之策,命人假扮自己,伏兵武关(陕西丹凤)。

楚怀王一到武关,即被劫持,押往咸阳。

秦昭王在章台宫召见楚怀王,待以接见藩臣之礼:“大王只要割让巫郡、黔中郡,寡人立刻恭送大王返国!”

楚怀王说:“大王先按书信所约,与寡人分庭抗礼,平等结盟,再说其它。”

秦昭王说:“大王先同意割地,寡人再按书信所约,与大王分庭抗礼,平等结盟。”

楚怀王大怒:“大王欺骗寡人入秦,劫持寡人为质,强迫寡人割地,如此无信无义,天下如何心服?寡人不受要挟!”

秦昭王大怒,囚禁楚怀王。遣使至楚,要求楚国割让巫郡、黔中郡,再放楚怀王。

六十岁的楚怀王,又被二十七岁的秦昭王欺骗,成了囚徒,后悔莫及。

赵武灵王召见群臣:“楚国被诸侯连年征伐,实力已经大损。如今楚怀王又被劫持在秦,楚国一旦臣服秦国,秦祸必将及赵。唯有速灭中山,才能全力抗秦。寡人既要治理国政,又要亲征中山,难以兼顾,打算禅位太子,尽快伐灭中山,然后转而伐秦。”

乐毅谏阻:“大王前年废长立幼,已欠慎重。若再禅位幼主,必将不利于国。”

赵武灵王不悦:“孟姚是先祖赵简子预言的强赵神女,先生前年阻止寡人改立太子,如今又非议寡人禅位太子,是否怀有二心,不愿寡人伐灭故国中山?”

立刻罢免乐毅,改命肥义为相。

赵武灵王担心时机稍纵即逝,不愿遵循常例等到明年年初,于五月戊申(二十六日)举行禅位大典。

新太子赵何十一岁,受禅继位,即赵惠文王。

前太子赵章二十二岁,执礼称臣。

赵武灵王改称“主父”。

赵武灵王遣使通报天下诸侯,自己冒充赵使,亲自使秦,欲观秦昭王之为人。

沿途观察山川地形,军事险要,为伐秦预做准备。

一入咸阳,看见街面清洁如洗,秦民恭肃守法,深感震惊。

赵使身穿胡服,晋见秦昭王:“赵武灵王禅位太子赵何,改称主父。命我使秦,永结秦、赵之盟!”

秦昭王说:“赵武灵王九年前拥立寡人,寡人感激至今。可惜未谋一面,竟已禅位。”

赵使离去以后,秦昭王自言自语:“赵使状貌奇伟,气度不像人臣。”

越想越疑,命人追回赵使。

赵使纵马疾驰,已出函谷关东归。

秦昭王稍后得报,赵使竟是赵武灵王本人,深感震惊。

魏冉说:“赵武灵王今年协防韩、魏,禅位太子,冒名使秦,必与孟尝君使赵有关。大王如果放归楚怀王,孟尝君必将策动齐、楚、三晋合纵伐秦。”

秦昭王惊疑不定,不敢放归楚怀王。

楚相昭雎,召集群臣商议:“秦昭王劫持大王,勒索割地。如何是好?”

群臣激愤:“秦人背信弃义,不能答应。不如让太子继位,断绝秦昭王勒索之念!”

靳尚说:“如今大王在秦为囚,太子在齐为质,假如秦、齐共同伐楚,楚国必亡!不如立庶子为王,可免秦人勒索。”

昭雎说:“大王没死,怎能违背大王意愿,不立太子而改立庶子?不过齐湣王一旦知道大王被秦劫持,也有可能勒索太子。使者至齐,可称大王病死。”

群臣支持昭雎。

楚使至齐,谎称楚怀王病死,请求放归太子熊横。

齐湣王问策群臣:“楚怀王病死,楚使请求放归太子熊横,如何应对?”

苏秦献策:“去年景翠进献上东国(越地北部)。如今大王可让熊横答应进献下东国(越地南部),然后放归。”

孟尝君反对:“不行!万一熊横不肯答应,大王不肯放归,楚人必将另立子兰。熊横是南后之子,一向敌秦。子兰是郑袖之子,一向亲秦。大王一旦勒索不成,必将空抱质子,反被天下斥为不义,而且不利于遏制秦国。”

苏秦说:“相国不必担心!万一楚人另立楚王,仍可要挟新王:‘献出下东国,就为大王杀掉太子。否则就与秦、魏、韩联合出兵,强立熊横为楚王。’这样必得下东国!”

齐湣王听从苏秦,召见熊横:“太子只要割让下东国,寡人立刻护送太子返国!”

熊横听从太傅慎到之言,被迫答应割让下东国。

齐湣王大悦,赐以马车五十乘,护送熊横归楚。

熊横回到郢都继位,即楚顷襄王。

子兰怒于昭雎不肯立己为王,向楚顷襄王进谗。

楚顷襄王听信其谗,罢免昭雎,改命子兰为相。

遣使入秦,拒绝割地:“幸赖社稷神灵庇佑,楚国已有新王。”

齐使晋见楚顷襄王:“恭贺大王继位!请大王兑现承诺,割让下东国。”

楚顷襄王问慎到:“太傅劝说寡人答应割让下东国,如今怎么办?”

慎到说:“君无戏言,大王可命上柱国子良使齐献地。要盟不守,大王可命大司马昭常往守东地。以敌制敌,大王可命大夫景鲤使秦求救。三策并行,下东国可保!”

楚顷襄王问:“秦昭王劫持父王,如何肯发救兵?”

慎到说:“秦昭王劫持大王父君,意在勒索割地,如今勒索未成,必不甘心秦负恶名,齐却得地,必将救楚击齐。”

楚顷襄王尽从三策。

子良至齐献地。

齐湣王大悦,派人接收下东国。

昭常领兵三十万,驻守下东国,拒绝交割:“我奉王命驻守东地,人在地在!”

齐湣王质问子良:“你奉王命献地,他奉王命守地。寡人应该信谁?”

子良说:“我来献地,乃是亲奉王命。昭常守地,必是矫称王命。大王可命齐军进攻昭常!”

齐湣王即命齐军南攻,尚未涉过泗水(淮河支流),秦昭王已应景鲤之请,派遣舅父芈戎率领秦军五十万,借道韩、魏、宋,横贯中原,直抵齐国西境。

芈戎怒斥齐将:“齐国要挟楚太子,是为不仁。齐国勒索下东国,是为不义。立刻退兵便罢,否则秦国就要主持正义,助楚击齐!”

齐将无奈,只好退兵。

秦昭王勒索楚地未成,再次礼聘孟尝君入秦为相。

孟尝君与门客商议:“赵武灵王为了知己知彼,敢于冒险使秦。我为了知己知彼,也决定冒险相秦。”

兒说反对:“秦昭王礼聘主公,决无诚意。主公一旦入秦,必与楚怀王一样,有去无回。”

孟尝君说:“我用先生之策,先王死后得以连相。但是大王如今听信苏秦,不听我劝,勒索楚地未成,对我非常不满。我若离齐相秦,既能为伐秦做准备,又可以打消大王疑忌。”

公孙弘支持:“主公既然决意入秦为相,不如送归在齐为质的泾阳君,以示相信秦昭王。”

孟尝君听从公孙弘,带领泾阳君嬴市和众多门客,浩浩荡荡入秦任相。

途中绕道郢都,孟尝君晋见楚顷襄王:“我反对勒索下东国,希望齐、楚亲善。”

楚顷襄王大为感激,赠送象牙床为谢。

公孙弘进谏:“主公不应接受象牙床。”

孟尝君问:“这是为何?”

公孙弘说:“天下诸侯听命主公,乃是因为主公素有存亡继绝之义。四方豪杰追随主公,乃是因为主公素有济贫赈穷之廉。主公一旦接受楚国重礼,其他诸侯必将纷纷进献奇珍异宝。主公如果继续接受,必失廉义之名;如果不再接受,必失诸侯之心。”

孟尝君欣然听从,告诫门客:“田文若有过错,必须尽快入谏!”

秦昭王二十七岁,假装罢免舅父魏冉,礼聘四十七岁的孟尝君为相。

孟尝君兼相齐、秦,暂停策动合纵伐秦,同时阻止秦军东进中原。

魏襄王、韩襄王惊闻孟尝君相秦,认为合纵伐秦已无可能,畏惧秦伐,争相讨好秦昭王。

魏襄王册立亲秦的公子魏劲为封君。

韩襄王册立亲秦的公子韩辰为封君。

秦昭王大悦,命令史官记入《秦记》。

赵人荀况自幼学儒,今年十五岁,禀承孔子之教“十五志于学”,东行入齐,游学稷下学宫。

威、宣二朝的稷下盛况,早已风光不再。邹忌、告子、季梁、许行、彭蒙等人,早已死去。魏人季真、邹人孟轲、周人苏代、宋人宋钘等人,各归母邦。邹衍离齐往燕,匡章已任齐将,稷下祭酒淳于髡已老。邹奭、尹文、田骈、田巴之徒,人数不多,年纪又轻,身为稷下学士,渴望成为孟尝君门客。

孟尝君禀承父风,大力招揽门客,养士三千,人数三倍于全盛时期的稷下学士。

兒说五十二岁,既不愿追随孟尝君入秦,也不愿重返稷下,于是告老还乡,离齐归宋。

兒说乘着白马驾驶的马车,到了齐、宋边关,被关吏拦住:“马是战略物资,不得随意出境。先生虽是薛公贵客,仍须遵守齐国之法,交纳马税!”

兒说问:“你没听说过‘白马非马’吗?白马不是马,不必交纳马税。”

关吏不予理睬,兒说只好交税。

稷下学士闻讯大笑:“六年前公孙龙在大梁提出‘白马非马’,天下无不斥为谬论。只有兒说为公孙龙辩护,我们都辩不过他。如今兒说过关,仍须为白马交纳马税。可见虚言辩名可以战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诳骗一人。”

荀况说:“坚白同异、白马非马之类奇谈怪论,不懂仍是君子,懂了仍是小人!”

庄子七十一岁,去年惠施死后,无人可以交谈,开始著书。

蔺且问:“夫子的言语,弟子都能明白。夫子的文章,弟子为何难以明白?”

庄子说:“言语仅及小年,不妨直白。文章关涉大年,不能直白。”

蔺且问:“为何必须如此?”

庄子说:“今世之君多为否王,多行否术,全悖泰道。儒墨百家都对君主进言,多为君王谋划,仍然常被诛戮。我不对君主进言,不为君王谋划,更难得到容忍。宋康王猛如骊龙,无罪尚要诛戮,何况直言贬斥?我被否君诛戮事小,伏羲泰道失传事大。老聃尽管也对君主进言,但是不为君王谋划,而为天下谋划,预知否君不能容忍伏羲泰道,所以隐晦其言,恍惚其旨,从不点明泰道、否术。即便如此,老聃之书仍被痞士大肆篡改。为免后世痞士篡改吾书,我只能更加隐晦其言,恍惚其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