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张仪使楚怀王受骗，秦楚将战宋钘偃兵

前313年，岁在戊申。庄周五十七岁。宋康王二十五年。

周赧王二年。秦惠王更元十二年。楚怀王十六年。魏襄王六年。韩宣王二十年。赵武灵王十三年。齐宣王七年。燕属齐一年。鲁平公十年。卫嗣君二年。越王无疆三十年。中山先王十五年。

稷下学士春居，晋见齐宣王：“周天子尚在，楚怀王身为周封诸侯，不守周礼，算不算明主？”

齐宣王说：“不算明主。”

春居又问：“楚国百官都不谏阻楚怀王，算不算忠臣？”

齐宣王说：“不算忠臣。”

春居说：“大王身为周封诸侯，听信孟轲妄言，建造天子才可拥有的明堂。规模宏大，占地百亩，门户三百，建造三年，仍未完工，不仅违背周礼，而且劳民伤财。齐国百官都不谏阻大王，算不算忠臣？”

齐宣王说：“不算忠臣。”

春居说：“大王明辨是非，既是齐民之福，也是天下之福！楚怀王不是明主，大王才是明主！正如孟轲不是孔子之徒，我才是孔子之徒。”

言毕辞出。

齐宣王大叫：“先生留步，为何进谏如此之晚？寡人立刻下令停建明堂！”

命令史官：“记下：寡人妄建明堂，违背周礼。孔子之徒春居，谏止寡人。”

齐宣王召见孟轲：“有人谏阻寡人建造明堂。寡人应该毁掉明堂，还是暂停建造？”

孟轲说：“周公礼制规定，王者居于明堂，才能施行王政。大王没有明堂，如何施行王政？”

齐宣王顿时醒悟，命令史官删去刚才的记录，继续建造明堂。

秦惠王采纳张仪之策，命令樗里疾伐魏河东，重新攻取了焦邑（河南三门峡西）。

魏襄王采纳成陵君之策，前往秦国东部边关临晋（陕西大荔），朝拜秦惠王。

秦惠王把魏襄王之子魏政立为魏国太子，又让十七岁的太子嬴荡娶了魏襄王之女，立为正夫人。

秦惠王又采纳张仪之策，命令樗里疾伐赵西部，再次进攻被赵收复的蔺邑（山西柳林）。

赵庄去年使齐换地失败，贬为蔺邑守将，今年战败被俘。

樗里疾攻破蔺邑，滥杀赵民。

赵武灵王被迫向秦惠王称臣。此后十七年，不敢再与秦国交战，苦思御秦之策。

陈轸上朝，向楚怀王进言：“去年岸门之战，秦军大败韩军，韩宣王向秦称臣，太子韩仓入秦为质。年初焦邑之战，秦军大败魏军，魏襄王朝秦称臣，奉秦之命，立魏政为魏太子，与秦联姻，嫁女于秦太子。如今蔺邑之战，秦军又大败赵军，赵武灵王也向秦称臣。三晋均已向秦称臣，秦惠王必将伐楚。大王只有联齐伐秦，才能先发制人。”

楚怀王听从其言，不再策动伐齐存燕，派遣二十七岁的左徒屈原使齐，约齐伐秦。

齐宣王喜出望外，同意助楚伐秦。

楚怀王命令三位楚将，率领九军伐秦，北围曲沃（山西闻喜，秦侵魏地）、於中（今地不详，秦侵魏地）。齐军助攻，楚军攻取了曲沃。

秦惠王急召张仪：“楚国是天下霸主，齐国是中原霸主，两强联合伐秦，先生有何良策？”

张仪说：“十年前大王派我使魏，劝说魏惠王联秦伐齐，由于公孙衍与我作对，结果功败垂成。如今三晋均已臣服，只有楚、齐不肯臣服。我愿使楚，劝说楚怀王联齐伐秦，改为联秦伐齐。”

秦惠王说：“陈轸离秦仕楚，必与先生作对。如何对付？”

张仪说：“楚怀王对陈轸的信任，远远不及魏惠王对公孙衍的信任。况且当年公孙衍执掌魏国兵权，如今陈轸并不执掌楚国兵权，仅是楚相昭阳的门客。这次必能成功！”

秦惠王大悦，命其使楚。

张仪到达郢都，晋见楚怀王：“齐宣王不满足于取代魏国成为中原霸主，又想取代楚国成为天下霸主，所以兼并燕国，建造明堂，志在代周为王，天下诸侯均在必伐之列。中山、赵国畏惧齐伐，均已向齐称臣。大王如果畏惧齐伐，也应向齐称臣。否则齐宣王必将伐楚，楚国将与燕国同命！”

楚怀王不悦：“寡人固然不肖，怎能有辱历代先王，向齐称臣？”

张仪说：“秦惠王同样如此，所以最为敬重大王，宁愿向楚称臣，不肯向齐称臣。大王若能与齐绝交，联秦伐齐，敝国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陕西丹凤至河南西峡）。”

楚怀王去年策动伐齐存燕失败，如今既得秦助，又得秦地，大为心动，问策群臣。

楚相昭阳当年冤枉门客张仪偷窃玉璧，鞭笞三百。担心与惠施同命，不敢反对张仪。

上官大夫靳尚说：“祝贺大王不出一兵，不伤一卒，得到商於之地六百里。联秦伐齐，必将大胜！”

百官无不祝贺。

楚怀王问陈轸：“百官无不祝贺，先生为何不祝贺？”

陈轸说：“因为大王不可能得到商於之地，而且必有大患。”

楚怀王问：“先生有何凭据？”

陈轸说：“秦惠王敢伐三晋，不敢伐楚，乃因楚、齐结盟。如今三晋均已事秦，大王如果轻信张仪，与齐绝交，必将陷入孤立，张仪必定食言。大王不仅不能得到商於之地，还将西有秦患，东有齐患，两国之兵并至。”

楚怀王大怒：“不许再言！你看寡人得地。”

宣布与齐绝交，派遣景翠跟随张仪至秦，交割商於之地。

张仪一到咸阳，假装醉酒坠车受伤，三个月不上朝。

靳尚已被张仪买通，于是向楚怀王进言：“张仪迟迟不肯交割商於之地，必是认为大王与齐绝交不够彻底。”

楚怀王又派勇士至齐，辱骂齐宣王。

齐宣王大怒，诛杀楚国勇士。楚、齐交恶。

张仪于是假装伤愈，带着景翠上朝，禀报秦惠王：“我答应楚怀王，把大王赐给我的封邑六里，献给楚国。”

秦惠王说：“可以。”

景翠说：“张相国承诺的是商於之地六百里，并非封邑六里。”

秦惠王说：“张相国可以作主献出封邑六里，怎能代替寡人作主，擅自割让商於之地六百里？”

景翠返楚复命。

四十六岁的楚怀王，被六十八岁的张仪、四十四岁的秦惠王合伙欺骗，勃然大怒，准备大举伐秦。

陈轸问：“我可以说话吗？”

楚怀王说：“可以。”

陈轸说：“大王既已与齐绝交，与其单独伐秦，不如联秦伐齐。不能得地于秦，仍能取地于齐。如果与齐、秦同时为敌，必将促使齐、秦结盟，楚国大危！”

楚怀王自负天下最强，不听。

宋人宋钘四十八岁，离开齐国稷下，匆匆赶往楚国。走到齐地石丘（今地不详），遇见驾车出游的稷下同事，六十岁的孟轲。

孟轲问：“先生行色匆匆，要去哪里？”

宋钘说：“楚、秦即将开战，我去劝说楚怀王、秦惠王罢兵，希望至少说服一人。”

孟轲问：“先生准备如何劝说？”

宋钘说：“我将劝告楚怀王、秦惠王，交战对双方都很不利。”

孟轲说：“先生身为墨子之徒，志向固然远大，主张十分错误！即使楚怀王、秦惠王听从先生劝告，也是为了利益而罢兵。假如人臣都以利益事君，人子都以利益事父，人弟都以利益事兄，那么天下必将鄙弃仁义，崇尚利益，最终因为利益而亡。先生应该劝告楚怀王、秦惠王，为了仁义而罢兵。假如人臣都以仁义事君，人子都以仁义事父，人弟都以仁义事兄，那么天下必将鄙弃利益，崇尚仁义，最终因为仁义而王。先生怎能仅对楚怀王、秦惠王言说利益？”

宋钘说：“先生身为孔子之徒，所以自居高尚，坚决不肯言利。先生曾对齐威王、宋康王、邹穆公、滕文公、魏惠王、魏襄王、齐宣王言说仁义，固然貌似高尚，但是有何效果？”

孟轲说：“君子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宋钘不愿再与孟轲争辩，赶往楚、秦。

楚怀王、秦惠王无不自居必胜，不听宋钘规劝。

张仪向秦惠王进言：“春秋时代，楚国是天下最强。战国以来，尽管魏、秦、齐变法崛起，楚国仍是天下最强。中原诸侯乱战不休，只求称霸中原，不敢与楚争霸天下。如今大王收服三晋，齐国兼并燕国，秦、齐均已具备挑战强楚的实力。五年前公孙衍发动五国合纵伐秦，楚怀王尽管担任纵长，伐秦主力却是魏军。上半年楚怀王征伐曲沃、於中，小胜少量秦国守军，必然轻敌，所以决定大举伐秦。这是商鞅变法以后，秦、楚首次单独大战，大王不可轻敌！”

秦惠王听从其言，亲往故都雍城（陕西凤翔），在分处雍城五方的五畤，分别祭祀五方上帝。祈求五方上帝，庇佑秦国战胜天下霸主楚国。

大宗祝邵鼛，主持了五畤的祭祀。每畤祭祀完毕，即把《秦诅楚文》刻石一块，埋入该畤地下。五块刻石，文辞全同，仅有所祭之帝的名号不同。

庄子五十七岁，荀况生于赵国，秦、楚即将大战。

蔺且问：“秦、楚大战之前，秦惠王为何要在五畤分祭五帝？”

庄子说：“殷商信仰五帝教，商王巡狩天下，都要前往五岳分祭五帝，诸侯不得僭祭。殷商五帝教认为，人死为鬼，王死为帝，所以商王死后无不称帝。周武王灭商以后，废除殷商五帝教，认为天无五帝，仅有一帝，天帝是神，人王非神，王死为鬼，并非为神，所以周王死后无一称帝，全都称谥。周王巡狩天下，仅在东岳泰山独祭东皇泰一，诸侯不得僭祭。西周灭亡，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始封诸侯，首建西畤，僭祭对应于秦国分野的西方白帝。此后历代秦君又增建四畤，分别僭祭东方青帝、北方黑帝、南方赤帝、中央黄帝。如今秦、楚即将大战，信仰西周一神教的楚怀王，仅须在神坛独祭东皇泰一；信仰殷商五帝教的秦惠王，必须在五畤分祭五帝。”

蔺且问：“秦君也是周封诸侯，为何不信西周一神教？”

庄子说：“西周王室强盛，楚君是西周旧封诸侯，与其他中原诸侯一样改信西周一神教，唯有殷商遗邦宋国仍然信仰殷商五帝教。东周王室衰弱，秦君是东周新封诸侯，所以没有改信西周一神教，仍信殷商五帝教。这是中原鄙视秦人为戎狄的重要原因。”

蔺且问：“秦君为何不在一畤合祭五帝，却在五畤分祭五帝？”

庄子说：“殷商五帝教，认为五帝分掌五方，无所统辖，合祭必将渎神招祸，分祭才能敬神祈福。”

蔺且问：“如果秦国统一天下，代周为王，天下人是否都要改信殷商五帝教？”

庄子说：“秦王不仅可能强迫天下人改信殷商五帝教，而且可能像商王一样，死后称帝。这是宗教信仰的重大倒退。”

蔺且问：“为何恢复殷商五帝教，是西周一神教的倒退？”

庄子说：“殷商五帝教，乃是多神教，是用五种超自然力量解释世界，遇到解释不通之处，可在多种超自然力量之间变来变去，没有解释难度，毫无解释力。西周泰一教，则是一神教，仅用一种超自然力量解释世界，不能在多种超自然力量之间变来变去，解释难度大增，解释力也随之大增，但是遇到解释不通之处，仍然可用人格神的意志来推托。所以一神教尽管胜于多神教，仍然逊于天道观。老聃完成了从一神教到天道观的飞跃，所以《老子》如此论说天道：‘吾不知其名，象帝之先。’”

蔺且问：“为何天道观胜于一神教？”

庄子说：“一神教认为，主宰天地万物的唯一力量，是超自然、有意志的泰一天帝。尽管比五帝教提高了主观解释力，仍未增进客观理解力。天道观认为，主宰天地万物的唯一力量，是有规律、无意志的自然天道。所以不再满足于提高人类对世界的主观解释力，而是致力于增进人类对世界的客观理解力。此即《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蔺且问：“增进客观理解力，为何胜过提高主观解释力？”

庄子说：“信仰宗教，必定降低客观理解力，迷信主观解释力，幻想神灵对自己特别偏心，于是违背天道而胡作非为。信仰天道，必定摒弃主观解释力，增进客观理解力，领悟天道对万物无所亲疏，不会幻想天道对自己特别偏心，于是顺应天道而不再胡作非为。因为一切胡作非为，必被天道惩罚。此即《老子》所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