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太子死韩列强争储,惠施殁宋庄子悼友

前300年,岁在辛酉。庄周七十岁。宋康王三十八年。

周赧王十五年。秦昭王七年。楚怀王二十九年。魏襄王十九年。韩襄王十二年。赵武灵王二十六年。齐湣王元年。燕昭王十二年。鲁湣公三年。卫嗣君十五年。中山后王元年。

韩国太子韩婴病死。

韩襄王,韩相公叔,欲立韩婴长弟韩咎为新太子,得到齐湣王、魏襄王支持。

公仲朋及其死党韩珉,以及韩婴的太傅冷向,欲立在楚为质的韩婴幼弟几瑟为新太子,得到楚怀王支持。

公仲朋派遣胡衍使楚,献策楚怀王:“假如韩襄王立韩咎为太子,大王必将空抱质子。大王不如送归几瑟,立为太子。几瑟继位以后,韩国必将听命大王。”

楚怀王即命郑强使韩,晋见韩襄王:“大王只要立几瑟为太子,楚国愿献新城。”

公叔谏阻:“去年四国伐楚大胜,仅因齐宣王死去,楚怀王幸免亡国。如今楚怀王竟然干涉大王立太子,大王不可听从。”

韩襄王于是拒绝郑强之请。

楚怀王大怒:“寡人尽管小败,仍为天下最强。韩襄王竟敢藐视寡人!”

命令景翠率领十万大军伐韩,再次围攻雍氏(河南州县)。

又命昭献率领兵车百乘,把几瑟送至阳翟(河南禹州旁),等待景翠攻破雍氏,立为韩国太子。

冷向献策韩珉:“楚军再围雍氏,准备送归几瑟。大王必命先生迎敌。先生不如佯败于楚,迫使大王立几瑟为太子。”

韩珉采纳其策,坚守雍氏五个月,然后佯败于楚。

雍氏告急,韩襄王向齐、魏、秦求救。

齐湣王、魏襄王立刻发兵救韩。

秦昭王亲政以来,宣太后畏惧王叔樗里疾,不敢继续干政。

今年樗里疾病重,宣太后重新干政,拒绝救韩。

韩襄王又命尚靳使秦求救。

宣太后说:“我事奉先王之时,先王把双腿压在我身上,我不感到疲倦。先王把全身压在我身上,我也不感到沉重。是何缘故?因为对我有利!秦军如果救韩,不仅损伤士卒,而且耗费粮草,韩襄王能否让我有利可图?”

尚靳复命,韩襄王又命张翠使秦求救。

张翠抱病使秦。

宣太后说:“先生正在生病,韩襄王还派你来,韩国告急了吧?”

张翠说:“韩国不告急,秦国告急!韩国如果告急,不会向秦求救,而是向楚投降。楚、韩同心,魏襄王不敢不听。楚怀王必将发动楚、魏、韩三国合纵伐秦!”

宣太后大惊,任命同母弟芈戎为主将,庶长奂为副将,立刻救韩。

楚怀王得知秦军救韩,又派郑强携带八百金使秦,劝说秦军放弃救韩,助楚伐韩。

冷向奉韩珉之命,追上郑强:“先生携带区区八百金,就想劝说秦昭王征伐盟国,必定失败。若想成功,必须让秦昭王不满韩相公叔。”

郑强问:“如何做到?”

冷向说:“先生不妨告诉宣太后:‘公叔并非真心立韩咎为太子,因为把几瑟送到阳翟的昭献,乃是公叔好友,必受公叔支使。’宣太后必将认为,公叔也想立几瑟为太子。那么秦军如果救韩,不仅得罪楚国,而且得罪韩国。”

郑强受教至秦。

宣太后不信郑强之言,得知齐、魏救韩雍氏,景翠已经退兵,于是命令芈戎、庶长奂移师伐楚,再攻新城(河南方城)。

楚国再围雍氏又告失败,昭献没能送归几瑟。

韩襄王担心楚怀王再伐,暂时不立韩咎为太子。

楚怀王担心孟尝君再次发动四国伐楚,急命景翠使齐,把东地六城(越地北部)献给齐国,又命昭应护送太子熊横至齐为质,请求齐、楚结盟而共同伐秦。

熊横至齐为质,读了稷下学士慎到之书《慎子》,大为敬佩,于是礼聘五十一岁的赵人慎到为太傅。

正在此时,樗里疾病死。任右丞相三年(前309-前307),独任秦相七年(前306-前300),终年五十二岁(前351-前300)。

宣太后担心齐、楚结盟以后共同伐秦,也派幼子泾阳君嬴市至齐为质,同时礼聘孟尝君入秦为相。

孟尝君知道齐湣王对自己日益不满,考虑接受秦聘。

公孙弘、兒说反对,孟尝君不听。

公孙弘拜见苏秦:“当年张仪,自负口才天下无双。唯有令兄苏代与之齐名,世称西张东苏。如今先生的口才,远胜令兄和张仪,天下无人可及。孟尝君打算入秦为相,我和兒说劝阻无效。恳请先生出马!”

苏秦欣然受命,拜见孟尝君:“今天我从外面来,路上听见木偶与土偶说话。木偶说:‘雨若不停,你将毁坏。’土偶说:‘我生于土,坏则归土,并无损失。积水不退,你若浮起,不知漂流何方?’秦人是虎狼之性,相公如果入秦为相,万一不能归来,必被土偶人嘲笑!”

孟尝君顿时醒悟,于是谢绝秦聘,与楚和解。

宣太后计策失败,于是任命异父弟魏冉为相。

魏襄王准备配合秦军,继续伐楚。

赵武灵王不愿楚国过弱,以免秦祸及赵,派遣楼缓使魏,劝说魏襄王:“大王无论是助秦伐楚,还是助楚伐秦,全都不利魏国。只有听凭秦、楚互战,才能有利魏国。”

魏襄王听从楼缓之言,在釜丘(今地不详)会见孟尝君,商定停止伐楚。

芈戎、庶长奂率领秦军,围攻楚国新城。

景翠使齐归来,新城告急,楚怀王命其驰救新城。

新城失守,景翠战死。

秦军乘胜攻取楚国八城,斩首三万。二万是楚兵之首,一万是楚民之首。

芈戎凯旋,被宣太后封为华阳君,封地新城。

赵武灵王仍然置身诸侯混战之外,由于中山死灰复燃,东胡也趁机叛赵,于是第六次亲征中山,兼伐东胡。

赵国骑兵大获全胜,拓地千里,北至燕、代边境,西至云中(内蒙托克托)、九原(内蒙包头西北)。

庄子七十岁,惠施死了。

宋人惠施,墨子之徒,名家始祖。少年成名,不仕母邦恶君。三十八岁仕魏,四十二岁相魏。相魏十九年(前340-前322),罢相逃楚。六十岁由楚返宋,与庄子为友三年(前321-前319)。六十二岁返魏谋复魏相失败,留任客卿五年(前318-前314)。六十七岁告老居魏,研究墨家名学九年(前313-前305),公布“历物十事”,在大梁与天下辩者辩论。七十七岁离魏归宋,与庄子为邻五年(前304-前300)。闻道而死,终年八十一岁(前380-前300)。遗著《惠子》。

庄子感慨伤怀,击缶而歌。

蔺且无以慰之,吹萧伴奏。

不久,庖丁也死了。

庄子与蔺且送葬,路过惠施之墓。

庄子告诉蔺且:“当年有个郢人粉刷墙壁,石灰溅上鼻尖,如同苍蝇翅膀,要求匠石用斧子削掉。匠石抡起斧子,呼呼生风,削尽鼻尖石灰,丝毫未伤鼻子。郢人纹丝不动站着,面不改色。宋康王得知以后,要求匠石表演。匠石说:‘我虽然还能用斧子削掉鼻尖的石灰,但是那个能够纹丝不动、面不改色的郢人,已经死了。’”

蔺且问:“夫子是把那个郢人,比做惠施吧?”

庄子说:“是啊!惠施死后,我已无人可以交谈,看来只能著书了。”

不久,庄子写了一篇寓言——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络诵之孙,络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拟始。”

蔺且问:“南伯子葵,显然是南伯子綦的化身。女偊和卜梁倚,又是谁的化身?”

庄子说:“女偊是泰道的化身,卜梁倚是惠施的化身。惠施不肯仕宋,卜君于梁,成为梁相,希望倚待梁王,实现天下偃兵,最终失败。”

蔺且问:“惠施死前闻道,是否悟道?”

庄子说:“没有。惠施拙于用大,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道。浪费其大才,糊里糊涂过完了一生。”

蔺且问:“那么夫子为何说卜梁倚最终悟道?”

庄子说:“一是告慰惠施在天之灵,二是阐明闻道、悟道各有九阶。闻道九阶是:副墨之子,络诵之孙,瞻明,聂许,需役,於讴,玄冥,参寥,拟始。悟道九阶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撄宁,撄而后成。”

蔺且问:“夫子常言的四境,与九阶有何关系?”

庄子说:“九阶专言闻道、悟道,不包括行道、成道。人之学道,当历四境:始于闻道,继以悟道,证以行道,终于成道。”

蔺且问:“闻悟行成,如何达至?”

庄子说:“闻道依外力,悟道靠自力,行道凭定力,成道非人力。所以闻道易,悟道难,行道更难,成道难于登天。关键在于,时刻铭记道体、道术之异与同。”

蔺且说:“愿闻其详。”

庄子说:“人是万物之一,尽管独具领悟道体之德心,仍然不能尽知道体,只能领悟道术。此即道体、道术之异!”

蔺且说:“何为道体、道术之同?”

庄子说:“道术仿效道体,所以道体无为无不为,道术也无为无不为。

蔺且问:“道体如何无为无不为?”

庄子说:“道体之无为,就是永恒循环,不受天地万物影响,又对天地万物无所亲疏。道体之无不为,就是遍在永在,既造化万物,又主宰万物。此即《老子》所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蔺且问:“道术如何无为无不为?”

庄子说:“道术之无为,就是顺应天道,永不违背天道。道术之无不为,就是因循真德,自适其适,永不适人之适。此即《老子》所言‘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