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庄惠初游(前321-前305)

四九 惠施返宋庄子弃鱼,庄惠辩用天人两行

前321年,岁在庚子。庄周四十九岁。宋康王十七年。

周显王四十八年(卒)。秦惠王更元四年。楚怀王八年。魏惠王后元十四年。韩宣王十二年。赵武灵王五年。齐威王三十七年。燕易王十二年。鲁平公二年。卫孝襄侯十四年。越王无疆二十二年。中山先王七年。

田婴向齐威王进言:“如今张仪兼相秦、魏,竭力鼓动魏惠王联秦伐齐。九年前张仪离魏入秦,与公孙衍争事秦惠王,结果张仪取代公孙衍成为秦相。公孙衍离秦返魏,与惠施争事魏惠王,前年发起五国相王,意在取代惠施成为魏相,结果又是张仪取代惠施成为魏相。因此公孙衍痛恨张仪至极,竭力阻挠联秦伐齐。公孙衍发起五国相王,受到韩、赵、燕、中山四国敬重,又与韩相公仲朋交好。我愿出使魏、韩,劝说魏惠王驱逐张仪归秦,重用公孙衍。劝说韩宣王、公仲朋向魏惠王施压,务必驱逐张仪归秦。”

齐威王听从其言,命其出使魏、韩。

田婴从齐至魏,晋见魏惠王:“大王当初采纳惠施之策,与齐偃兵。齐威王敬重大王,才与大王徐州相王,齐、魏已经二十年未曾交兵。秦惠王一直采纳张仪之策,不敬大王,羞辱大王为其驾车,攻取魏国河西、河东之地。如今又命张仪挑唆大王联秦伐齐,意在坐收渔人之利。大王竟然听信张仪,驱逐惠施,导致天下亲魏者、亲齐者寒心。齐威王希望大王驱逐张仪归秦,改命公孙衍为相,结好齐、楚,共伐暴秦。”

魏惠王不听。

田婴又从魏至韩,晋见韩宣王:“魏惠王既畏惧暴秦,又听信张仪,准备联秦伐齐。秦人是斩首计功的虎狼之国,攻取魏国河西、河东以后,已经逼近韩国,很快就会伐韩。大王与魏惠王交好,应该劝说魏惠王驱逐张仪归秦,改命公孙衍为相,中原诸侯共伐暴秦,这样韩国才能免于秦伐。”

韩宣王说:“君侯言之有理,寡人一定劝说魏惠王!即使魏惠王不听劝告,寡人决不加入秦、魏伐齐。”

魏惠王在内受到公孙衍、公孙喜、公孙弘、季真阻挠,在外受到田婴、韩宣王、公仲朋施压,加上中山叛魏亲齐,只好暂缓联秦伐齐。

赵武灵王按照去年在区鼠与韩宣王的盟约,今年加强赵、韩之盟,迎娶韩宣王之女,立为王后。生子赵章,立为太子。

燕易王死了,在位十二年(前332-前321)。第十年参加五国相王,称王。前十年为公,后二年为王。

太子姬哙继位,即燕王哙。

燕国首次以王礼为国君治丧,丧礼隆重盛大,诸侯无不遣使吊丧。

周显王姬扁死了,在位四十八年(前368-前321)。第二年东周朝分裂为二,此后寄居东周国。在位期间,八大诸侯叛周称王,加上春秋时代叛周称王的楚、越,天下除了周天子,另有十王。东周王朝名存实亡。

太子姬定继位,即周慎靓王。继续寄居东周国,蛰居洛阳王宫。

东周国昭文君,仍以王礼为周显王治丧。

丧礼冷冷清清,诸侯均不遣使吊丧。

惠施六十岁,逃出魏国,到达郢都,晋见楚怀王:“张仪奉秦惠王之命,唆使魏惠王联秦伐齐、联秦伐楚。我主张天下偃兵,反对张仪。魏惠王被张仪蛊惑,将我罢相。我已无处可去,只好投奔大王!”

楚怀王三十八岁,大怒张仪,准备重用惠施。

冯赫谏阻:“如今张仪兼相秦、魏,深得秦惠王、魏惠王信任,秦、魏不是东伐齐,就是南伐楚。大王重用惠施,必将得罪张仪。张仪就会劝说秦惠王、魏惠王先伐楚,后伐齐。”

楚怀王问:“惠施相魏十九年,名重天下。如今投奔寡人,寡人应该如何处置?”

冯赫说:“宋康王惋惜惠施不仕宋而仕魏,天下无人不知。大王不如赠以厚礼,护送惠施归宋。然后派人告诉张仪:‘寡人敬重先生,所以不用惠施。’张仪必将感激大王,秦、魏必将不伐楚,而伐齐。惠施正在穷途末路,大王赠礼送归,也必感激大王。”

楚怀王听从其言,赠送惠施马车百乘,护送归宋。

庄子四十九岁,正在蒙泽岸边钓鱼。

午后,庄子已经钓了大半桶鱼,听到马车辚辚之声,众人围观之声,回头一看,惠施的盛大车队,正从泽畔经过。

惠施坐在车中,没有看见庄子。车队绕过蒙邑,直往商丘而去。

庄子心如止水,望着湖面。只见鸿鹄击水,划破水面,迎风高举,升至中天,飞向远方,消失于天际。于是倒掉半桶鱼,提前回家。

钟离氏十分奇怪:“今天之鱼,为何少于平日?”

庄子说:“我倒了半桶鱼。”

钟离氏不解:“为什么?”

庄子笑了:“我看见了惠施的盛大车队。”

惠施仕魏二十二年,相魏十九年,一直未回宋国。去年罢相,逃离大梁,出奔楚国。今年以马车百乘的盛大仪仗,自楚归宋。

宋康王大喜,立刻召见惠施:“寡人即位以前,先生离宋仕魏。相魏十九年,举行五国相王,辅佐魏惠王成为中原盟主。寡人敬慕先生已久,如今先生归宋,必能辅佐寡人富国强兵,复兴殷商之盛。”

惠施说:“魏国原为中原最强,由于魏惠王好战,征伐友邦韩、赵,结果由盛转衰。魏惠王听我之言,与天下偃兵,获得喘息以后,又用公孙衍之策举行五国相王,希望凭借五国联盟,重新争霸天下,必将再遭重创。宋国远比魏国弱小,大王更不应该好战。大王即位十七年,一直置身诸侯征战之外,实为宋民之福。如今大王建造武宫,扩充武备,一旦卷入诸侯征战,必非宋民之福。”

宋康王不悦,犹豫是否重用惠施。

唐鞅说:“大王忘了惠施不邀请大王参加五国相王,但是惠施没忘,担心大王责怪,推托说五国相王是公孙衍之策。即使确为公孙衍之策,惠施身为魏相,也有襄赞之功。”

田不礼也说:“惠施实非大才,相魏十九年,寸功未立。去年被魏惠王罢相,竟然不归宋而奔楚,又被楚怀王弃用,才无可奈何返宋。惠施如此不忠母邦,大王怎能重用?”

宋康王听信谗言,不再理睬惠施。

惠施不愿求仕宋康王,闲居商丘无事,想起了见识非凡的庄子,于是前往蒙邑拜见:“先生前年游历大梁,我错怪先生欲谋魏相,特来致歉!”

庄子说:“我在大梁劝告先生激流勇退,先生不听,结果不仅被张仪驱逐,又差点送了性命。先生既然不愿助桀为虐,何必同流合污?”

惠施说:“我相魏十九年,作用固然有限,毕竟实现了魏、齐偃兵,挽救了两国百姓。先生洁身自好,拒绝出仕,顺道循德,自适其适,立意虽高,但也比我更加无用。魏惠王曾经赐给我一种大葫芦的种籽,我种植而成,果实重达五石。用于盛水,硬度不足以自举其重。剖开做瓢,又忧愁过于阔大,无法舀水。我认为徒有其大,其实无用,因而砸碎了它。”

庄子说:“人们行路,仅须脚下的尺寸之地。但是如果认为双脚之外的广大土地无用,还能行走天下吗?”

惠施说:“不能。”

庄子说:“那么表面看来无用的明道之言,实有大用,不是很明白吗?只有明白无用之道实有大用,方能明白有用之技仅有小用。先生已被魏惠王罢相,还用魏惠王的一时宠信,嘲笑我大而无用。看来先生虽有大才,其实拙于用大。”

惠施问:“如何才是善于用大?”

庄子说:“春秋末年,有个漂洗麻絮的宋人,配制了一种防治皮肤浸水皲裂的药膏,子孙后代凭借这一祖传秘方,漂洗麻絮至今。当时有个吴人,愿出百金购买秘方。宋人漂洗麻絮,一年不过获利数金,出售秘方立刻获利百金,于是卖了秘方。吴人购得秘方,进献吴王夫差,率领涂了药膏的吴军,冬天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成了封君。先生认为,是宋人善于用大,还是吴人善于用大?”

惠施说:“药膏可以防治皮肤皲裂,功能并无不同,用途大为不同。吴人用于水战,成为封君。宋人漂洗麻絮,世世贫穷。宋人一定后悔自己仅知小用,不知大用。”

庄子说:“先生错了!宋人及其子孙,从未后悔!”

惠施问:“这是何故?”

庄子说:“宋人及其子孙认为,吴人凭借这一秘方,杀死很多越人,因而成为封君,实在伤天害理。而且二十年后,越王勾践伐灭吴国,又杀死很多吴人,那个成为封君的吴人也被灭族。贪图爵禄的吴人,没有子孙后代。漂洗麻絮的宋人,子孙繁衍至今。先生虽被魏惠王罢相,但是用世之心不改,才会颠倒大用、小用。如今先生有五石的大葫芦,何不考虑作为大酒樽,系于腰间,浮于江湖,何须忧愁过于阔大,无法舀水?先生的德心,似乎塞满了蓬草!”

惠施语塞,话锋一转:“我在大梁相府门前,种了一棵大树,世人称为臭樗。臭樗的大树干,臃肿不合绳墨。臭樗的小树枝,卷曲不合规矩。大树长在路边,木匠看也不看。如今先生的言论,大而无用,一如臭樗,难以立足世间,必被众人抛弃。”

庄子说:“香椿、臭樗同种,天道眼中的香椿,在人道眼中却是臭樗。正如天道眼中的君子,在人道眼中却是小人;天道眼中的小人,在人道眼中却是君子。天道、人道,背驰两行。”

惠施问:“先生为何认为,天道、人道背驰两行?”

庄子说:“如果运用天道标准,张仪是小人,先生是君子。魏惠王运用人道标准评判,张仪就是君子,先生才是小人。先生为何也像魏惠王一样,运用人道标准评判我?难道魏惠王听信张仪,罢免先生,通缉先生,真是先生罪有应得?”

惠施强辩:“魏惠王一时糊涂,早晚必将明白,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庄子大笑:“先生执迷不悟,莫非没见过狸猫、牦牛?狸猫低身伏于草丛,守候老鼠出洞,偶尔也有收获。但是东窜西跳,不避高下,最后还是中了猎人的机关,死于猎人的罗网。牦牛虽比狸猫大得多,但是不能捕捉老鼠,也不会中了猎人的机关,死于猎人的网罗。如今先生拥有大树,不必忧虑无用,可以树立在无何有之乡,广漠的旷野。先生可以顺道无为地在大树周围散步,逍遥自在地在大树下面寝卧。能够不被否君的斧斤诛杀而中道夭亡,能够不被悖道外境奴役伤害,那么无所可用,何必感到苦恼?先生遵循墨子之道,主张非攻偃兵,用意固然不坏,效果一如螳臂挡车,终将归于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