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秦平内乱赵伐中山,大梁盛会施龙辩名

前305年,岁在丙辰。庄周六十五岁。宋康王三十三年。

周赧王十年。秦昭王二年(弑秦季君)。楚怀王二十四年。魏襄王十四年。韩襄王七年。赵武灵王二十一年。齐宣王十五年。燕昭王七年。鲁平公十八年。卫嗣君十年。中山嗣王五年。

秦昭王二十一岁,宣太后继续摄政。

魏冉剿灭秦季君残部,诛杀秦季君嬴壮及其同母弟嬴雍。

宣太后大悦,诛灭秦季君三族,鸩杀其生母秦惠王后,又驱逐秦武王后归魏。

魏冉献策:“去年甘茂叛秦仕齐,为齐使楚。齐宣王、楚怀王结盟,趁着秦乱未平,准备策动第二次合纵伐秦。由于魏、韩惧秦,赵、燕亲秦,未能迅速发动。如今秦乱已平,当务之急是破坏齐、楚之盟,挑唆齐、楚互伐。太后身为楚国宗室,只要与楚联姻,就能达到目的。”

宣太后听从其言,请求与楚联姻。

楚怀王问策昭滑:“寡人去年答应甘茂,同意与齐宣王合纵伐秦。如今宣太后欲与寡人联姻,应该如何?”

昭滑说:“去年秦乱未平,确是伐秦良机,可惜齐宣王策动伐秦太慢,如今秦乱已平,伐秦良机已失。秦、楚相邻,秦、齐相远,一旦合纵伐秦失败,楚国必将先受秦兵。大王不如退出伐秦,暂与秦国联姻,另觅伐秦良机。”

楚怀王听从其言,同意与秦联姻。

秦昭王迎娶了楚女,楚怀王迎娶了秦女。

齐宣王大怒楚怀王背盟,迁怒于去年为齐使楚、缔结盟约的甘茂。疑心甘茂逃秦奔齐有诈,不再信任甘茂。

甘茂不安于齐,逃到魏国,正好魏相翟强死去,于是派遣门客至楚,献策楚怀王:“魏相翟强死了,假如亲秦的公子魏劲相魏,魏襄王必将重新亲秦,不利楚国。大王不如举荐甘茂相魏,甘茂深恨樗里疾,相魏以后必劝魏襄王加入合纵伐秦,大王就能破秦报仇。”

楚怀王已经与秦联姻,拒绝其请。

魏襄王任命亲秦的魏劲为相,拒绝任用甘茂。

甘茂客居魏国,心忧妻儿安危,很快病死。

赵武灵王趁着诸侯合纵连横未定,第三次亲征中山,派出五路大军。

赵武灵王亲率三路车兵、步卒,太子赵章分领中军,赵袑分领右军,许钧分领左军。从邯郸出发,由西向东攻,攻取了鄗邑(河北柏乡)、石邑(河北鹿泉南)、封龙(河北石家庄西南)、东垣(河北真定)。

牛翦率领原阳的一路骑兵新军,赵希率领代郡的一路骑兵新军,从曲阳(河北曲阳)出发,由北向南攻,攻取了丹丘(今地不详)、华阳(今地不详)、鸱邑(今地不详)。

中山嗣王、司马熹没想到赵国竟有骑兵,猝不及防,全面溃败。割让四邑,向赵求和。

赵武灵王鉴于骑兵数量不足,接受求和。再次移师北伐,大破林胡、楼烦部落,命令他们献出更多良马。

楼烦王献出良马,派遣族中贤人楼缓,协助赵国训练骑兵。

赵武灵王暂时休兵,修筑了从代郡到阴山的长城,在高阙(内蒙乌拉特后旗)建立要塞。设置云中郡(郡治内蒙托克托)、雁门郡(郡治山西代县)、代郡(郡治河北蔚县),防御东胡南侵。

去年年初,宣太后色诱朝秦的义渠王,留其在秦两年,已生二子。

今年年底,魏冉献策宣太后:“如今楚怀王畏秦而与秦联姻,魏襄王畏秦而重新亲秦,赵武灵王与秦结盟而一心征伐中山,燕昭王则是太后女婿,所以齐宣王、孟尝君无法策动诸侯合纵伐秦。太后只要伐灭义渠,解除后顾之忧,就能重新伐韩。”

宣太后听从其言,在甘泉宫诛杀义渠王,同时诛杀与其所生二子。

魏冉领兵突袭义渠,一举伐灭义渠,设为北地郡。

秦国尽有陇西、北地、上郡,修筑长城,防备逃往漠北的义渠残部再次南侵。

惠施七十六岁,趁着秦国与中原休兵,在大梁公布了名学总纲“历物十事”。

九年前齐宣王灭燕,惠施为魏使赵,联络伐齐存燕。此后惠施年老体衰,不再为魏出使,潜心九年,重拾早年师从田襄子之学,总结毕生践行墨子之道所积累的丰富政治经验。运用名学逻辑,把墨子所创三表法加以系统化,开创了墨家名学。

“历物十事”的宗旨,就是论证“兼爱天下”的墨学,胜过“亲亲之仁”的儒学。第一事“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至第九事“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是与墨学相关的名辨之题。第十事“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总论墨学宗旨“兼爱”、“非攻”。

历物十事一经公布,立刻轰传天下。

百家之徒纷纷赶赴大梁,与惠施和其他辩者激烈辩论。

惠施说:“墨子学儒而反儒,主张‘言必立仪’。儒家好言礼仪,然而囿于三王之礼,不知礼之本原。欲言礼仪,必立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五帝之仪为本,百姓之用为原,三王之礼为用。欲证墨子之道为天地真道,必须遍历天地万物,以示放之四海皆准。历物十事,正是论证墨家兼爱万物的名学总纲。”

赵人公孙龙说:“我也是墨子之徒,墨家兼爱万物,确为天地真道,但是墨子主张‘言必立仪’,乃是为言立仪,并非为物立仪。惠施错误地把言等同于物,因而错误地把合万物之名,等同于爱万物之实,所以错误主张‘合同异,盈坚白’。其实言不能等同于物,除了遍历天地万物之实,更应遍析天地万物之名,才能真正为言立仪,兼爱万物,所以应该‘别同异,离坚白’。”

公孙龙针对惠施“历物十事”,提出针锋相对的“二十一事”,诸如“卵有毛”、“鸡三足”、“指不至,至不绝”、“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等等。公孙龙仅仅反驳惠施前九事的名辨方法,但不反对惠施第十事的墨学宗旨。

韩人桓团和众多三晋辩者,反对惠施,支持公孙龙。

公孙龙二十岁,一举成名,轰动天下,受到魏襄王召见。

孔子六世孙孔穿,既反对惠施,也反对公孙龙,认为两者名辨方法固然相反,然而均以墨子之道反对孔子之道,非常错误。

中山公子魏牟,今年十五岁,正在大梁。二十三年前,中山先王受惑于司马熹,立阴姬为王后,立江姬为王妃。江姬之子魏牟,师从中山墨者,反对司马熹专权。如今父王已死五年,阴姬之子继位为中山嗣王,司马熹专权更甚,赵武灵王又连伐中山,于是魏牟离开中山国都灵寿,游历宗主国都大梁,参与大梁辩论,支持公孙龙,与之交友。反对惠施的名辨方式,更反对孔穿的孔子之道。

魏人乐正子舆,支持孔穿,嘲笑魏牟服膺公孙龙。

魏牟问:“先生为何笑我服膺公孙龙?”

子舆说:“公孙龙为人,出行无师,学习无友,能言善辩而不能命中,博学散漫而没有系统,喜好离奇古怪的妄言,意在迷惑众人之心,只求驳倒众人之口。与桓团等人放肆议论,不合先王制度。”

魏牟大为生气:“先生为何诋毁公孙龙?”

子舆说:“公孙龙对孔穿所言,十分可笑:‘善于射箭之人,能令后箭的箭镞,射中前箭的箭羽。发发相接,箭箭相连。最前之箭,射中箭靶,最后之箭,衔于弓弦,如同一条直线。’孔穿听了大为惊骇。公孙龙又说:‘这还不算最妙。逢蒙的弟子鸿超,为了吓唬妻子,张弓搭箭,射其眼睛。箭到眼眶前面,没碰睫毛而坠落于地,尘土也未扬起。’这是智者之言吗?”

魏牟说:“智者之言,愚人当然不能明白。后箭的箭镞,射中前箭的箭羽,乃是箭术高超。箭到眼眶前面,没碰睫毛而坠落于地,乃是箭势已尽。此即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透鲁缟。先生何必怀疑?”

子舆说:“公子与公孙龙交游,怎会不为其圆谎?我还能举出他更为过分的言论。公孙龙哄骗魏襄王:‘人心有意,必不能同。言有所指,必不能至。天下之物,人类无法穷尽。飞鸟之影,从未移动。一根头发,能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这种违背类别、不顾伦理的谬论,真是无穷无尽!”

魏牟说:“先生不能领悟至人之言,竟然以为过分。其实过分的乃是先生!人心无意,就能同心。言无所指,意始能至。唯有恒常的天道,才能穷尽天下之物。鸟飞在天,投影常改,错觉为移,实未移动。头发能引千钧,因为力量均衡。白马非马,因为白是可视不可触之色,马是可触不可视之形,形、色互相分离。孤犊未尝有母,因为有母即非孤犊。”

子舆说:“假如这些言论,并非出于公孙龙之口,而是出于我口,公子还会认为有理吗?”

魏牟沉默良久,然后告退:“请待他日,再与先生辩论。”

楚人黄缭问惠施:“先生遍历万物,可否告知:天为何不会坠落,地为何不会下陷?”

惠施说:“天地开辟之前,浑沌之气如同鸡子。天地开辟之后,轻清的阳气,上扬为天,所以不会坠落;重浊的阴气,下沉为地,所以不会下陷。先生与杞人一样,不知天地本质,才会担忧天坠地陷。”

黄缭说:“杞人担忧天坠地陷,我并不担忧天坠地陷。先生自以为明白天地本质,自以为明白天不坠、地不陷的原因。那么请问:天地开辟之后,天之阳气为何不再继续上扬,地之阴气为何不再继续下沉,天地之间为何没有越来越远?”

惠施说:“自古至今,无人问过原因,也无人知其原因。”

黄缭说:“并非如此,伏羲所画泰卦、否卦,早已明其原因。天居阳上之位,而有阴柔之质,所以覆盖万物而永不下坠。地居阴下之位,而有阳刚之质,所以承载万物而永不下陷。天质阴柔而阴气下行,地质阳刚而阳气上行,因此天地之气相交,上下交通成和,万物生气盎然。这就是伏羲泰卦所示泰道。如果天居阳上之位,又有阳刚之质,必将因其轻清而继续上扬;如果地居阴下之位,又有阴柔之质,必将因其重浊而继续下沉;那么天地之间必将越来越远。如果天质阳刚而阳气上行,地质阴柔而阴气下行,必将天地之气不交,上下不通而败,万物死气弥漫。这就是伏羲否卦所斥否术。”

惠施大为窘迫:“先生所言,我曾听宋国老聃之徒庄子说过,莫非先生也是老聃之徒?”

黄缭说:“正是。我们老聃之徒,全都主张天柔地刚、君柔臣刚的泰道,全都反对你们孔子之徒、墨子之徒鼓吹天尊地卑、君尊臣卑的否术,因为人道必须效法天道!只有君主居于阳上而阴柔,臣子居于阴下而阳刚,才能君臣相交,上下通气,言路大畅,上无所蔽,下无所隐,君爱其民,民爱其君,最终国泰民安。如果君主居于阳上又阳刚独裁,臣子居于阴下又阴柔谄媚,必将君臣不交,上下不通,言路大塞,上有所蔽,下有所隐,君虐其民,民仇其君,最终国否民痞。当今天下,唯有我们老聃之徒崇尚泰道。你们孔子之徒、墨子之徒,遍布天下,出将入相,迎合否君,鼓吹否术,所以天下大否,战祸不断。”

惠施说:“我们墨子之徒,同样反对孔子之徒,更主张非攻偃兵。”

黄缭说:“孔子之徒尊崇三代以降的世袭之君,对于不圣不贤的世袭之君,仍然要尊要讳。墨子之徒尊崇五帝以前的禅让之君,对于世袭之君、不圣不贤之君,尽管不尊不讳,但是对于禅让之君、圣贤之君,仍然主张‘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所以墨子之徒尽管反对孔子之徒,鼓吹否术并无不同。君主奉行儒墨否术,怎能兼爱万物?墨家禅圣让贤,禅到不圣不贤的唐姑果,分崩离析,变成三派,各奉巨子,互相攻击为别墨。墨家内部尚且互攻,怎能非攻偃兵?”

惠施哑口无言。

庄子六十五岁,惠施从大梁来信。

蔺且问:“惠施与公孙龙,究竟辩论什么?”

庄子说:“辩论的是名相与万物的关系。惠施主张用名相合同万物,公孙龙主张用名相离析万物。”

蔺且问:“二人谁更近道?”

庄子说:“惠施辨析名实,偏于万物之实。公孙龙辨析名实,偏于万物之名。二人各有相对之理,然而均未抵达超越万物名实的天道。相对而言,惠施合万物,同万名,离道稍近;公孙龙离万物,析万名,离道稍远。”

蔺且问:“二人有无相同之处?”

庄子说:“辩者的相同之处,就是雕饰他人的德心,改易他人的命意。只能战胜他人之口,不能服膺他人之心。”

蔺且问:“黄缭与惠施,又是辩论什么?”

庄子说:“辩论的是天地之道与万物名实的关系。黄缭问的是天地之道,惠施囿于万物名实,尚未明白黄缭之问,就不加推辞而应对,不加思虑而回答,遍及万物一一解说。说而不停,多而不止,仍然以为说得太少,于是添加各种怪论。辩者的实质,仅是反对他人而抬高自己,只求胜过他人而猎取声名,因此与众人不能调适。惠施弱于葆全内德,强于博通外物,实为误入歧途。以天地之道,观照惠施的博物之技,一如蚊虻的徒劳飞舞,对于万物有何用处?惠施的名学,充当众技之一,尚可称为杰出,然而未达天道。惠施不能凭其大才自我安宁,散于万物而不知厌倦,最终以善辩闻名,辜负了天赋大才!惠施放纵其才,不得正道,追逐万物,迷途不返,如同用发声制止回响,让身形与影子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