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宋灭庄殁(前294-前286)

七六 田甲乱齐孟尝罢相,鲲鱼化鹏逍遥南溟

前294年,岁在丁卯。庄周七十六岁。宋康王四十四年。

周赧王二十一年。秦昭王十三年。楚顷襄王五年。魏昭王二年。韩釐王二年。赵惠文王五年。齐湣王七年。燕昭王十八年。鲁湣公九年。卫嗣君二十一年。

李兑清洗旧臣,培植党羽,专擅赵政,一手遮天。得知齐湣王归还燕国十城,也把去年助齐伐燕攻取的鄚邑(河北任丘)、易邑(河北易县)还给燕国,恢复赵、燕之盟。

赵惠文王十六岁,无所事事,养了三百剑士,沉迷剑术。

同母长弟赵胜十五岁,同母幼弟赵豹十四岁,也是少年心性,同样沉迷剑术。

秦昭王与魏冉商议:“山东诸侯第二次合纵伐秦,寡人尽失河东,罪魁祸首是策动伐秦的孟尝君,欺骗寡人的赵武灵王。赵武灵王去年自取灭亡,赵仇将来再报不迟。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尽快除掉孟尝君,以免山东诸侯第三次合纵伐秦。”

魏冉说:“《孙子兵法·用间》有言:‘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楚怀王派遣昭滑使越反间,骗取越王无疆信任而相越,帮助楚怀王灭越成功。赵武灵王派遣楼缓使秦反间,谎称结秦连宋,骗取大王信任而相秦,帮助孟尝君伐秦得逞。大王想要报复孟尝君,阻止山东诸侯第三次合纵伐秦,不妨派人使齐反间,促使齐湣王罢免孟尝君。”

秦昭王感叹:“秦国之人愚直,只会真刀真枪,上阵厮杀。山东之人狡猾,一人反间,胜过十万雄兵。既然如此,听凭舅父安排。”

魏冉于是假装欲杀客卿吕礼。

吕礼逃离秦国,途经魏国,出奔齐国。

吕礼至齐,晋见齐湣王:“魏冉怒于大王破秦,因为我是齐人,打算予以诛杀。我侥幸逃回,愿为大王之臣。”

齐湣王大悦:“当年甘茂叛秦仕齐,父王不予信任,错失破秦良机,直到寡人才艰难破秦。可惜前年魏襄王、韩襄王同时死去,寡人被迫听从薛公而暂停伐秦。去年秦军重出函谷关,寡人正要再伐。你既仕秦多年,必定熟知秦国内幕,了解山川地形,可助寡人竟其全功!”

吕礼说:“大王伐楚伐秦伐燕,尽管无不大胜,然而徒有虚名,未获实利。即使虚名,也非大王所有,尽归孟尝君。”

齐湣王不悦:“何以见得?”

吕礼说:“天下都说孟尝君伐楚伐秦伐燕,不说大王伐楚伐秦伐燕。天下又说,伐楚伐秦伐燕,乃至停止伐楚伐秦伐燕,均非大王的命令,均为孟尝君的命令。”

齐湣王面有怒色。

吕礼说:“大王息怒,容我直言!靖郭君、孟尝君父子两代相齐,势力盘根错节,实非齐国之福。当年靖郭君相齐,伐燕大胜,导致诸侯伐齐存燕,齐国不强反弱。如今孟尝君相齐,伐楚大胜,方城以北的楚地宛邑、叶县尽归韩、魏;伐秦大胜,函谷关以东的河东之地尽归韩、魏;伐燕大胜,十城又还给燕国。孟尝君连年征伐,无不大胜,然而大王一再损兵耗粮,竟然未得寸地。大王只有不再伐秦,转伐邻国,才能胜必得地。”

齐湣王似有醒悟。

吕礼又说:“威、宣二朝,稷下学宫人才鼎盛,天下贤士汇聚齐国,魏惠王、韩昭侯三次朝齐。如今稷下学宫人才凋零,孟尝君私养门客三千,天下士人不奔稷下,争趋薛邑。大王重用孟尝君,既无实利,又失虚名,只让孟尝君扬威秦、楚,市恩魏、韩,驱遣赵、燕。如今孟尝君权倾天下,楚、秦执礼聘相,魏、韩、赵、燕听命。天下敬畏强齐,仅是敬畏孟尝君,并非敬畏大王。大王只有罢免孟尝君,天下才会敬畏大王!”

齐湣王十分为难:“父王遗命寡人,务必重用孟尝君。如今天下诸侯,齐国群臣,无不听命于孟尝君。寡人久有罢免孟尝君之心,一是群臣反对,二是没有罪名。”

吕礼说:“这有何难?宗室、群臣并非忠于孟尝君,仅是敢怒不敢言。宗室田甲和大臣成驩,最为忠于大王,痛恨孟尝君欺君专权。”

齐湣王说:“他们人微言轻,又有何用?”

吕礼说:“大王只须如此如此,必能罢免孟尝君。”

齐湣王大悦,听从其言,秘召田甲、成驩,面授机宜。

田甲假装发动叛乱,劫持了齐湣王。

孟尝君迅速平定叛乱,救出了齐湣王。

成驩上朝,当着孟尝君之面,向齐湣王进言:“田文欺君专权,久有弑君篡位之心。田甲劫持大王,必定受其指使。大王对田文仁义,就是对齐民不仁不义。大王对田文仁慈,就是对先王不忠不孝。田文如果继续专权,齐国必将兵弱于外,政乱于内,父兄犯法,有亡国之忧!”

齐湣王佯装大怒:“大胆妄言!薛公若有叛乱篡弑之心,何必救出寡人?”

于是诛杀田甲、成驩,假装安慰孟尝君:“相国功高盖世,破楚破秦,辅佐寡人跃居天下最强。寡人决不听信谗言!当年先王因为张仪连横而失去燕地,怒杀王后嬴氏,废黜嬴氏之子,相国议立寡人生母为后,寡人感念至今。不过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相国年事已高,不如归薛颐养天年。”

孟尝君连相宣、湣二朝,相齐十九年罢相。

齐湣王改命韩人韩珉为相。

苏厉问苏秦:“为何吕礼一来,田甲立刻叛乱,成驩竟敢诬告?齐湣王不信诬告,为何仍然罢免孟尝君?”

苏秦说:“吕礼是姜齐始祖姜尚的后裔,怒于田齐取代姜齐,于是离齐仕秦。如今必是为秦反间,假装逃秦奔齐,唆使齐湣王,利用田甲、成驩不满孟尝君专权,设局陷害孟尝君。如今孟尝君罢相,无人策动合纵伐秦,为我带来极大麻烦!”

苏厉说:“孟尝君去年伐燕,为二哥带来极大麻烦,我以为二哥希望孟尝君罢相。孟尝君继续相齐,齐国必将日益强大,二哥怎能帮助燕昭王伐齐报仇?”

苏秦说:“智者谋事,善于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若非孟尝君去年伐燕,我怎能相燕封君?只要齐湣王信任我,齐军就不会再次伐燕。只要孟尝君相齐,齐军就会连年征伐,损兵耗粮,师劳国疲。所以孟尝君罢相,不利于我为燕弱齐。我为燕弱齐,与燕昭王订约十年,谋定后动,立于不败之地。吕礼为秦弱齐,目光短浅,急于求成,迟早必将失败。”

苏厉又问:“齐湣王罢免孟尝君以后,为何不命吕礼为相,却命韩珉为相?”

苏秦说:“吕礼今年刚刚离秦奔齐,齐湣王不敢深信。六年前韩太子韩婴死去,公仲朋、韩珉、冷向欲立几瑟为太子而失败,次年韩襄王立韩咎为太子。前年韩咎继位为韩釐王,韩珉、冷向担心报复,于是离韩仕齐。韩珉原是新秦的公仲朋死党,在韩反对公叔敌秦,在齐反对孟尝君伐秦。如今齐湣王听信吕礼而停止伐秦,所以改命韩珉为相,讨好秦昭王。冷向不受齐湣王重用,于是投入我的门下。你要替我约束冷向、宋郭、盛庆、辛谒、韩山,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我将顺水推舟,鼓动齐湣王伐宋。”

苏厉心悦诚服,欣然领命。

秦昭王嘉奖魏冉:“舅父妙计,果然厉害!吕礼奔齐反间,收效如此神速!孟尝君既已罢相,寡人立刻伐韩,尽快收复被孟尝君夺回的河东。”

魏冉即命向寿为主将,白起为副将,兵分两路,伐韩河东。

向寿领兵五万,攻打洛阳西面的武始(今地不详)。

白起领兵五万,攻打洛阳南面的伊阙(河南伊川)。

向寿迅速攻克武始,与白起合兵,指挥十万秦军猛攻伊阙。

伊阙告急,韩釐王向魏昭王、西周国求救。

魏昭王听从敌秦的公孙衍之言,命其二弟公孙喜,率领魏军驰救伊阙。

西周武公听从敌秦的周最之言,追随魏国,驰救伊阙。

公孙喜统帅魏、韩、西周联军二十四万,死守伊阙。

孟尝君五十二岁,罢免齐相,回到封地薛邑。

门客冯谖请命使魏,晋见魏昭王:“齐湣王听信谗言,罢免了破秦强齐的孟尝君。大王如果礼聘孟尝君相魏,必能击退秦军!”

魏昭王大喜,让乐毅降任上将军,虚其相位。连派三位使者至薛,以黄金千斤,马车百乘,礼聘孟尝君相魏。

冯谖返薛,禀报孟尝君:“魏昭王三聘主公,大王必已得知。大王如果悔悟,必请主公复相!”

孟尝君于是谢绝魏昭王礼聘,静观齐湣王反应。

齐湣王毫无反应。

乐毅于两年前赵武灵王死后离赵相魏,如今罢免魏相,于是离魏往燕,晋见燕昭王:“久闻大王乃是当世明君,竭诚招贤,特来报效。”

燕昭王喜出望外:“寡人当年国破父丧,幸赖先生与令兄乐池之助,得以复国,铭记于心多年,无缘报答厚恩。先生辅佐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北驱东胡,东灭中山,西破暴秦,赵国迅速崛起。寡人仰慕先生已久,愿请先生治军,同样实行胡服骑射。”

即命乐毅为亚卿,暂摄相事,负责训练燕国骑兵。

赵人剧辛,赵武灵王时与乐毅交好。如今在赵不受李兑重用,于是离赵往燕,协助乐毅治军。

燕昭王外有苏秦、苏厉在齐反间,内有乐毅、剧辛在燕练兵。继续韬光养晦,等待破齐良机。

庄子七十六岁,著书数年,反复修改,首先完成第一篇《逍遥游》。

蔺且问:“夫子所言逍遥,究竟何意?”

庄子说:“逍遥名相,古已有之。《小雅·白驹》有言:‘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屈原《离骚》亦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倘佯。’”

蔺且问:“夫子所言逍遥,难道与《诗经》、《离骚》一样,也是倘佯徘徊之义?”

庄子说:“当然不同。我所言逍遥,乃是顺道循德,自适其适。逍又训消,就是自消己德,永不自得。遥又训达,就是求索天道,遥达彼道。”

蔺且说:“屈原心系庙堂,为何向往逍遥?”

庄子说:“屈原不为庙堂所容,遭到贬官放逐,乃是被迫远离庙堂,并非主动逍遥,所以身在江湖,心系庙堂,仍是陷溺北溟之鲲。我不愿成为陷溺北溟之鲲,而愿化为心系南溟之鹏,所以自觉远离庙堂,主动逍遥江湖,倘佯于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

蔺且说:“弟子明白了!被迫远离庙堂者,不可能逍遥江湖。只有自觉远离庙堂者,才能逍遥江湖。”

庄子说:“屈原被逐,惠施罢相,都是被迫远离庙堂。他们用意不坏,都是顺道大知,仅因陷溺人道,未悟天道,所以成为陷溺北溟之鲲,最终代价惨重,收效甚微。至于张仪、公孙衍之类悖道大知,靳尚、曹商之类悖道小知,则是翱翔蓬蒿之间的蜩鸠、尺鴳,自负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无法理解北溟之鲲,更不理解南溟之鹏。故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蔺且说:“朝菌、蟪蛄、冥灵、大椿,是否隐喻生命四境:无知,小知,大知,至知?”

庄子说:“正是。生命四境,是我四十岁时在雕陵的重要领悟,也与《老子》君主四境、《孙子》战争四境、《子华子》养生四境,略有相通之处。无知、小知、大知囿于肉身小年,屈从小年人道,所以适人之适,役人之役。至知至人超越肉身小年,顺应大年天道,所以自适其适,以德为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