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娶妻为吏(前350-前340)

二十 秦废井田宋桓黜儒,庄周成丁再闻泰否

前350年,岁在辛未。庄周二十岁。宋桓侯三十一年。

周显王十九年。秦孝公十二年。楚宣王二十年。魏惠王二十年(晋悼公十九年)。韩昭侯十三年。赵成侯二十五年(卒)。齐威王八年。燕文公十二年。鲁康公五年。卫成侯二十二年。越王无颛十一年。中山桓公五十三年(卒)。

魏惠侯与齐、赵和解,获得喘息。今年怒而伐秦,一举收复魏地安邑(山西夏县)、少梁(陕西韩城),进围秦地定阳(陕西延安)。

秦孝公发现魏势复振,在彤邑(陕西华县)会见魏惠侯,与魏罢兵。

齐威王不愿魏势复振,准备再次伐魏。

淳于髡进谏:“韩子卢是天下最快的猎狗,东郭逡是天下最狡的兔子。韩子卢追逐东郭逡,绕山三圈,翻山五座,结果一起累死。有个农夫,毫不费力捡了便宜。如今齐、魏久战,必将国疲民贫,成为韩子卢、东郭逡。秦、楚必将毫不费力捡到便宜,成为那个农夫!”

齐威王听从其言,放弃伐魏,在齐国西疆加固防魏长城。

商鞅献策秦孝公:“主公变法十年,业已大成,诸侯再也不敢轻视秦国。但是主公想要战胜诸侯,尚须废除井田制,扩大亩制,穷尽地力,竭尽民力。”

秦孝公问:“为何必须如此?”

商鞅说:“古人种地,使用人耕,耕锄之具又是木器,而且水利不兴,亩制宜小,所以周制以百步为亩,百亩一夫。今人种地,改用牛耕,耕锄之具改用铁器,而且水利大兴,亩制宜大,所以秦制应以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一夫。”

秦孝公问:“为何扩大一倍有余?”

商鞅说:“春秋末年,晋国最强,乃因六卿无不废除井田制,实行新亩制。但是六卿的新亩制各有不同,因而其后兴亡不同。”

秦孝公说:“愿闻其详。”

商鞅说:“当年吴王阖闾曾问孙武:‘晋国六卿,谁先灭亡?’孙武说:‘范氏、中行氏先亡,知氏次之,韩氏、魏氏又次之,赵氏最后。’吴王阖闾问其理由。孙武说:‘范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为亩,知氏以一百八十步为亩,韩氏、魏氏以二百步为亩。五卿虽然亩制渐大,但是均未尽其民力,又把什一税增为伍一税,因而百姓贫穷,公室富有,君主骄矜,群臣奢靡,养士众多,尚功好战,必将依次而亡。赵氏以二百四十步为亩,亩制最大,尽其民力,又不改什一税,因而百姓富有,公室贫穷,君主节俭,群臣收敛,养士甚少,藏富于民,必将国家强固。’后来果如孙武预言,范氏、中行氏先亡,知氏次之。”

秦孝公说:“但是如今并非亩制最大、税赋最轻的赵国最强,而是亩制次大、税赋最重的魏国最强。秦国为何不仿效魏国亩制,反而仿效赵国亩制?”

商鞅说:“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尽管亩制次大,税赋最重,但是穷尽地力,竭尽民力,亩产高于赵国,魏民交纳税赋以后,所获仍然多于赵民,因此魏国暂时比赵国富强。赵国没有变法,虽然亩制最大,税赋最轻,但是未尽地力,未竭民力,亩产低于魏国,赵民交纳税赋以后,所获仍然少于魏民,因此暂时没有魏国富强,不过仍比亩制、税赋与魏相同的韩国富强。赵国一旦出现明君贤相,实行变法,必将比魏国更为富强,魏、韩仍将先赵而亡。所以主公应该仿效赵国亩制。”

秦孝公心悦诚服,下令废除井田制,采用新亩制,开通阡陌,划定田界。把秦国所有乡邑,合并为三十一县。确立郡县制,本土设县,拓土设郡。宗室贵族不再成为裂土之封君,只能拥有食税之爵秩。县令、郡守、封邑长官,均由国君任命。

商鞅又说:“为了避免宗室贵族阻挠亩制、官制改革,同时为了便于东进中原,主公不如放弃先君的临时国都栎阳,但也不能重新西迁旧都雍城,可把国都东迁至渭城。”

秦孝公听从其言,在渭城修建城墙和宫殿。

赵成侯赵种死了,在位二十五年(前374-前350)。赵成侯与魏争强失败,导致邯郸被魏攻陷,尽管去年魏惠侯迫于齐、楚压力而主动归还,今年仍然忧愤而死。

太子赵语继位,即赵肃侯。

赵肃侯继承父志,誓报魏惠侯伐赵破都之仇。

大成午继续相赵。

中山桓公魏挚死了,在位五十三年(前402-前350)。

太子继位,即中山成公,魏属中山第二代国君。

魏惠侯遣使前往灵寿,吊唁叔父之死,祝贺堂弟继位。

中山是魏之属国,并非周封诸侯,天下诸侯不吊不贺。

宋桓侯问策戴剔成:“如今魏国由盛转衰,秦、齐变法崛起。天下局势,已从魏、楚争霸,变成魏、齐、楚、秦争霸。宋国夹在四强之间,如何自保?”

戴剔成说:“若要自保,唯有富国强兵。若要富国强兵,唯有变法。当今诸侯变法,秦国最为成功。主公若想变法,唯有效法秦国。”

宋桓侯问:“如何效法秦国?”

戴剔成说:“魏、楚、秦、齐、韩无不变法,秦国之所以变法最为成功,主要原因是罢黜儒者,重用墨者,所以田襄子死后,墨家由宋移秦。主公效法秦国,也应贬黜儒者,重用墨者。”

宋桓侯说:“诸侯竞相变法,乃是为了争霸。寡人不想争霸,所以不愿变法。不过相国言之有理,如今天下争霸,儒者无用,墨者有用。其实寡人当初重儒崇孝,仅是为了暗示戴驩不忠。如今戴驩已死,寡人决定不再兼用儒墨,改为罢黜儒者,重用墨者。希望墨家总部重回宋国,使诸侯不敢伐宋。”

戴剔成大喜,罢免儒者郑缓,重用墨者惠盎、郑翟,又礼聘惠盎之弟惠施。

惠施三十一岁,贤名更著,仍然拒绝出仕。

郑缓当初让弟弟郑翟学墨,意在左右逢源,如今事到临头,难以接受罢黜,愤而自杀。

曹商去年转师裘氏学儒,今年宋桓侯黜儒,郑缓自杀,大受打击。

庄周二十岁,苏秦生于东周国都洛阳郊外,慎到生于赵国,兒说生于宋国,詹何生于楚国,田骈生于齐国。

庄周成丁,协助庄全经营荆园。

庄周问子綦:“宋桓侯亲政之初兼重儒墨,如今为何改为黜儒重墨?”

子綦说:“儒家保守,墨家进取。宋桓侯亲政之初,恪守《归藏》泰道,只想保国安民,不愿卷入诸侯混战,以守为主,所以兼用儒墨。如今宋桓侯信任戴剔成,戴剔成信奉《周易》否术,不断卷入诸侯混战,转守为攻,所以改为黜儒重墨。宋国未来,其祸非小。”

庄周问:“弟子尚有一事不明。夫子曾说,孔子死后,子夏携带《归藏》、《周易》至魏,为魏文侯师,所以魏文侯尚知崇尚《归藏》泰道,魏武侯才转而信奉《周易》否术,那么孔子、子夏是否并不完全否定《归藏》泰道?”

子綦说:“是的。周文王演《周易》,既把《归藏》首坤次乾,改成《周易》首乾次坤,又保留泰、否卦名,就是以否术为主,以泰道为辅,既知天尊地卑仅为天地表象,又知天柔地刚乃是天地本质。孔子推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也是以否术为主,以泰道为辅,既主张君尊臣卑,也主张君柔臣刚,只不过把君柔臣刚转述为君仁臣忠而已。孔子之徒所撰《礼记》,仍有泰道残迹。《礼记·乐记》所言:‘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正是阐释泰道。天质为坤,坤气为阴,阴气下行,所以说‘天气下降’。地质为乾,乾气为阳,阳气上行,所以说‘地气上齐’。天之阴气下行,地之阳气上行,所以说‘阴阳相摩,天地相荡’。泰道造化万物,所以说‘百化兴焉’。”

庄周说:“《礼记》仅仅褒扬泰道,却不贬斥否术。《文子》不仅褒扬泰道,而且贬斥否术。《文子·上德》所言:‘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通,万物齐同;君子用事,小人消亡,天地之道也。’乃是褒扬泰道。《文子·上德》所言:‘天气不下,地气不上;阴阳不通,万物不昌;小人得势,君子消亡,五谷不植,道德内藏。’乃是贬斥否术。”

子綦笑了:“正是。《归藏》、《老子》、《文子》,都是褒扬泰道,贬斥否术。《周易》、《易传》、《礼记》,都是否术为主,泰道为辅。孔子死后,孔子之徒教化天下,于是天下君主大多否术为主,泰道为辅。魏文侯师从子夏,正是否术为主,泰道为辅。子夏死后,子夏之徒教化天下,于是天下君主大多抛弃泰道,专用否术。魏武侯师从子夏之徒,正是抛弃泰道,专用否术。”

庄周问:“子夏之徒,为何异于孔子之徒?”

子綦说:“儒门尽管未悟天道,但是孔子之徒多为君子儒,子夏之徒多为小人儒。孔子晚年,已经发现子夏有小人儒的倾向,所以告诫子夏:‘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如今子夏之徒遍布天下,多为吴起、商鞅那样专用否术的小人儒,鲜有田子方、段干木那样崇尚泰道的君子儒。”

庄周问:“田子方、段干木如何崇尚泰道?”

子綦说:“我讲个故事,你就会明白。”——

魏武侯魏击还是太子之时,乘车出行,遇见田子方,于是下车行礼。

田子方没有还礼。

魏击不悦:“究竟是富贵者可以骄人,还是贫贱者可以骄人?”

田子方说:“贫贱者可以骄人,富贵者不可以骄人。诸侯骄人,就会灭国。大夫骄人,就会亡家。至于贫贱者,其行不合于君,其言不用于君,可以移居楚国、越国,如同解脱上吊之绳,何必与富贵者一样以礼下人?”

魏击大怒而去。

庄周说:“如此看来,从伏羲到《归藏》,君、臣大都尊崇泰道,贬斥否术。从西周到东周,君、臣大都否术为主,泰道为辅。从春秋到战国,君、臣大都抛弃泰道,强化否术。君、臣为何如此同步?”

子綦说:“因为君、臣互动,互相推助,因果循环。君主即位以前,必须从师学道,学习显学,这是臣子影响君主。君主即位以后,必定以显学治理国家,这是君主影响臣子。西周以降,天下显学渐变,君、臣也随之渐变,于是互相推助,因果循环。战国以来,儒墨成为两大显学,虽然主张相反,但都抛弃泰道,强化否术。天下诸侯尊奉儒墨,于是泰道日隐,否术日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