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孟轲丧母离宋归邹，曹商献玉庄斥卞和

前326年，岁在乙未。庄周四十四岁。宋康王十二年。

周显王四十三年。秦惠王十二年。楚怀王三年。魏惠王后元九年。韩宣王七年。赵肃侯二十四年（卒）。齐威王三十二年。燕易王七年。鲁景公二十年。卫孝襄侯九年。越王无疆十七年。中山先王二年。

腊月初八，秦惠君采纳张仪之策，前往黄河上游的龙门（山西河津西北），仿效中原习俗，举行腊祭。

秦惠君此举，意在避免中原诸侯继续视秦为夷，为称王得到承认创造条件。

赵肃侯、韩威侯对魏惠王臣事齐、秦，大为不满。

赵、韩联合伐魏，围攻襄陵（河南睢县），不胜。

中山君采纳司马熹之策，趁着赵、韩伐魏，又命中山军伐赵，围攻鄗邑（河北柏乡）。

久攻不下，掘开黄河堤岸，以水淹之。

鄗邑浸水数月，城墙崩塌。

赵肃侯伐魏不胜，又败于中山，含恨而死，在位二十四年（前349-前326）。

太子赵雍继位，即赵武灵侯。

赵武灵侯罢免大成午，改命阳文君赵豹为相。

楚怀王、齐威王、魏惠王、秦惠君、韩威侯、燕易公各命使者，领兵万人，前往邯郸吊丧，趁机炫耀武力。

中山君、司马熹原本打算趁丧伐赵，得知诸侯各出万人大军吊丧，只好作罢。

宋康王为了预防诸侯再伐，命令右师田不礼加固商丘城墙。

田不礼禀报：“旧城墙一角，有个喜鹊巢，巢中小鸟远远大于喜鹊，竟是鹰鸠。天示异兆，吉凶不明！”

宋康王命太卜占其吉凶。

太卜按照田不礼密嘱，禀报宋康王：“小鹊生下大鸠，大王必霸天下！”

田不礼说：“十年前太丘社崩坏，并非凶兆，实为吉兆，预示除旧开新，大王称王。大王前年称王，如今小鹊生下大鸠，更是吉兆，预示宋国即将由小变大，由弱变强。”

唐鞅说：“天示吉兆，大王应该更换玉玺，号令天下。”

宋康王大悦，悬赏征集宝玉。

定陶玉商和各地宋民进献美玉无数，宋康王都不满意，最终选定了曹商进献的一块宝玉。

宋康王召见曹商：“这块宝玉，有何来历？”

曹商说：“这块宝玉，出自楚国宛邑范蠡之墓，名叫结绿。”

田不礼说：“祝贺大王得此古玉！陶朱公乃是天下首富，难怪有此宝玉。周王传国之玺，名叫砥厄。楚王传国之玺，名叫和氏。魏王传国之玺，名叫悬黎。如今大王称王，得到传国之玺结绿，远胜三大名玺，必能复兴殷商之盛。”

宋康王大喜，重赏曹商百金。

宋康王去年易辙，孟轲大失所望，又不敢进谏。举目天下，别无诸侯欲行王道，只好滞留宋国，等待戴盈劝谏宋康王改过迁善。

孟轲苦等一年，戴盈毫无动静，又去拜见戴不胜：“先生是否希望大王改过迁善？”

戴不胜说：“是的。薛居州是好人，我把他举荐给大王，希望他能劝谏大王改过向善。”

孟轲问：“楚人学习齐语，应该拜齐人为师，还是拜楚人为师？”

戴不胜说：“应该拜齐人为师。”

孟轲说：“许多楚人对他说楚语，一个齐人教他学齐语，即使天天打他，强迫他说齐语，他还是学不会齐语。如果他在齐国住几年，即使天天打他，不许他说齐语，他还是会说齐语。”

戴不胜问：“先生绕了半天，究竟何意？”

孟轲说：“如果大王身边都是好人，大王还会学坏吗？如果大王身边都是坏人，大王还能学好吗？如今大王身边仅有薛居州一个好人，怎么可能改过迁善？”

戴不胜说：“原来先生是讽刺我徒劳无功。我毕竟向大王举荐了一个好人，先生又向大王举荐了几个好人？先生有何良策，能让大王身边全是好人？其实按照先生所言人性本善，大王身边不可能有坏人。按照先生所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即使大王身边全是坏人，大王也应成为尧舜！”

孟轲哑口无言。

滕国是泗上十二诸侯之一。

滕定公担心步莒国、薛国、邳国后尘，被齐威王兼并，派遣太子姬弘使楚。

姬弘从滕往楚，途经商丘，得知大儒孟轲正在宋国，拜见求教：“滕国乃是小国，竭力事奉大国，是否能够免于征伐？”

孟轲说：“这我不敢担保！非要我说，只有一个办法：相信人性本善，遵循尧舜之道。”

姬弘受教而退，使楚以后返滕，又途经商丘，再次拜见孟轲：“上次求教夫子，夫子只说人性本善，言必称尧舜。恕我不敏，滕国如此弱小，怎能实行尧舜之道？”

孟轲说：“正道只有一条。太子为何不信我言？颜回曾说：‘舜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人生有为，自当如舜。’所以我认为人性本善，人皆可以为尧舜。滕国尽管只有方圆五十里，但是商汤最初只有方圆七十里，周文王最初只有方圆百里。只要遵循尧舜之道，必将仁者无敌。”

姬弘大受鼓舞，告辞返滕。

不久，孟轲收到邹国来信，得知母亲死讯，晋见宋康王告辞。

宋康王为示礼贤下士，赠金七十。

孟轲欣然收下，带着弟子万章、陈臻，归邹奔丧。

途经齐国，孟轲拜见齐相田婴。

田婴赠金五十，孟轲也欣然收下。

陈臻说：“前年离齐赴宋，齐威王赠金一百，夫子拒绝了。今年离宋经齐归邹，宋康王赠金七十，田婴也赠金五十，夫子全都接受了。如果前年拒绝是对的，今年接受就是错的。如果今年接受是对的，前年拒绝就是错的。夫子必居其一！”

孟轲笑了：“前年拒绝，今年接受，都是对的。前年我不缺路费，为何接受？今年我正缺路费，为何拒绝？墨子之道，言必信，行必果，墨守成规，不知权变，乃是小人之道。君子之道，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灵活权变，唯义所在。齐威王不尊重我，不聘我为列大夫，送我路费乃是收买我，君子怎能被人收买？”

庄子四十四岁，孟轲离宋归邹，二人未曾相识交往。

蔺且问：“小鹊生下大鸠，宋康王为何视为强国吉兆？”

庄子说：“《召南·鹊巢》有言：‘唯鹊有巢，唯鸠居之。’自古以来，都把鹊巢鸠占视为亡国凶兆。如今痞士迎合否王，竟把鹊巢鸠占，谬解为小鹊生下大鸠，视为强国吉兆。以凶为吉，必将自取其祸。”

蔺且又问：“曹商所献古玉，自称出于范蠡之墓，是否可信？”

庄子说：“未必可信！倒是透露了曹商盗墓的动机，乃是寻找古玉献给宋君偃。恰逢宋君偃叛周称王，于是好运来临。当年楚君蚡冒准备叛周称王，楚人卞和敬献宝玉，被刖一足。后来蚡冒之子楚武王正式叛周称王，卞和又献宝玉，又被刖一足。楚武王之子楚文王继位，卞和再献宝玉，终于得到赏识。曹商远比卞和幸运，一献宝玉，立刻得到赏识。可见宋君偃很不简单！”

蔺且又问：“孟轲听说宋君偃行仁，于是乘兴而来，唆使宋君偃称王，如今大失所望，败兴而归。为何孟轲仍然坚持人性本善，鼓吹人皆可以为尧舜？”

庄子说：“孟轲对齐威王、宋康王一再失望，仍然自欺欺人，坚持人性本善，鼓吹人皆可以为尧舜，乃是对君主抱有幻想，以便安心食君之禄，不必自食其力。因为孟轲自居劳心者，鄙视劳力者，主张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轲不会明白，治于人的小人固然被君子奴役，治人的君子同样被君主奴役。”

蔺且说：“老聃谆谆教诲侯王，是否也对君主抱有幻想？”

庄子说：“老聃之时，儒墨尚未成为显学，否术尚未彻底遮蔽泰道，所以老聃教导君主遵循泰道，希望泰道不被否术彻底遮蔽。如今儒墨已经成为显学，否术已经彻底遮蔽泰道，所以我不再对君主抱有幻想，只愿传承泰道，希望民众遵循泰道，不被否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