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孟轲仕滕恢复井田,庄子游魏讽谏惠施

前324年,岁在丁酉。庄周四十六岁。宋康王十四年。

周显王四十五年。秦惠王更元元年。楚怀王五年。魏惠王后元十一年。韩宣王九年。赵武灵王二年。齐威王三十四年。燕易王九年。鲁景公二十二年。卫孝襄侯十一年。越王无疆十九年。中山先王四年。

张仪上朝,献策秦惠王:“三年前我建议大王暂停伐魏,归还河东魏地,争取魏惠王、韩宣王承认大王称王。去年大王如愿称王,今年可按既定之策重新伐魏河东,我愿亲自领兵!”

秦惠王大喜。

张仪亲领秦军伐魏河东,攻取了陕邑(河南三门峡)。驱逐魏民,填入秦民,修筑上郡要塞。

魏国西部的黄河天险,至此全部归秦。

魏惠王没想到秦惠王过河拆桥,与韩宣王同往齐地阿邑(山东阳谷),会见齐威王,希望联齐抗秦。

秦、齐东西远隔,齐威王乐观秦、魏互战,以便坐收渔利,反应冷淡。

魏惠王问策群臣:“秦惠王骗得寡人支持,去年成功称王,今年重新伐魏。如今齐威王不愿助魏抗秦,如何是好?”

惠施说:“大王如果去年不伐赵,或许秦惠王今年也不会伐魏。大王不肯与赵偃兵,天下怎能与魏偃兵?”

公孙衍说:“如今强齐在东,强楚在南,强秦在西,均为魏国大敌。相国除了偃兵,别无良策,怎能抵御三强威胁?大王只有与三强以外的诸侯重新结盟,才能与三强争霸天下。”

魏惠王听信公孙衍,不再信任惠施,命令公孙衍联络诸侯,共赴大梁结盟。

公孙衍派遣二弟公孙喜出使韩、赵,派遣三弟公孙弘出使中山,派遣季真出使燕国。

滕定公(?-前323)死了。

太子姬弘继位,即滕文公。

滕文公召见然友:“前年寡人奉先君之命使楚,两次途经宋国,向孟轲请教治国之道,大受教益。如今先君亡故,你去邹国,向孟轲请教治丧之礼。”

孟轲前年归邹,遵循儒家之礼,为母服丧三年,至今两年。其间晋见邹穆公,劝其实行仁政,未获信用。

然友至邹,拜见孟轲。

孟轲说:“诸侯的丧礼,我没学过。但我听说,夏商周三代,从天子到庶人,无不服丧三年。”

然友返滕复命。

滕文公召见宗室、百官:“孟轲教导寡人,应为父君服丧三年。”

宗室长辈、朝中百官无不反对:“孟轲妄托三代,信口雌黄,全无凭据。滕国先君,以及鲁国先君,从不服丧三年。主公不可违背周公之礼,擅行儒家之礼!《志》上有言:‘丧祭之礼,遵从先祖。’”

滕文公又命然友:“寡人喜好驰马击剑,不好学问,无法引经据典说服宗室百官。你可再去请教孟轲,服丧三年有无经典依据。”

然友第二次往邹。

孟轲说:“孔子有言:‘旧君死后,只要新君哭泣,百官不敢不哭,因为新君已经先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风吹草上,草必偃伏。’丧期长短,滕文公有权自行决定,何必征求宗室百官同意?”

然友返滕复命。

滕文公大喜:“孟轲言之有理!寡人身为国君,有权决定为父君服丧三年,臣民无权反对。”

为滕定公停棺五月,然后发丧。

周边弱小诸侯遣使吊丧,看见滕文公容颜悲戚,哭泣哀恸,仪式隆重,虽不符合周公之礼,然而符合儒家之礼,无不大悦。

滕文公大悦,又派然友第三次往邹,礼聘孟轲仕滕。

孟轲提前除丧,应聘至滕,住在上宫,担任客卿。

滕文公问:“寡人应该如何治国?”

孟轲说:“贤君必定恭俭礼下,取财于民,均有定制。夏代是一夫五十亩而贡,商代是一夫七十亩而助,周代是一夫百亩而彻,虽有小异,其实都是什一税。商代之助,就是先耕私田,再助公田。《周诗·小雅·大田》有言:‘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可见周代也分公田、私田,也像商代一样助耕公田。《周诗·大雅·文王》亦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可见周代之彻,类似商代之助、夏代之贡,仅是略有革新。王者兴起,无不师法古代圣王。主公治国,只要恢复西周井田制,滕国必将日新月异。”

滕文公问:“滕是小国,是否适合恢复西周井田制?”

孟轲说:“以德行仁,必可称王。推行王政,不必大国。商汤最初只有方圆七十里,周文王最初只有方圆百里。师法周文王,恢复井田制,大国只要五年,小国只要七年,必可王天下。”

滕文公问:“井田制如何恢复?”

孟轲说:“主公欲行仁政,必须划定田亩经界。经界不正,井田必将不均,赋税必将不平,所以暴君贪官总是乱定经界。经界若正,分田定赋就正。滕国虽小,仍有君子、小人。没有君子就不能治理小人,没有小人就不能供养君子。所以乡野宜行九分取一的井田制,市邑宜征十分取一的什一税。方圆一里设一井,一井九百亩,中间百亩为公田,四周八百亩为私田。八家各种私田百亩,共种公田百亩。先种公田,后种私田。这是井田制的大略。”

滕文公心悦诚服,命令滕相毕战主持,客卿孟轲指导,恢复西周井田制。

田不礼造毕武宫。

宋康王在武宫前面的广场,举行盛大阅兵。

召集画师画图,纪念殷商复兴。

画师们穿上朝服,戴上章甫冠,群集武宫,对宋康王鞠躬行礼。

宋康王尽管骄横,仍循古礼,对画师们作揖还礼。

画师太多,一半画师奉命进入武宫大殿,恭敬侍立,润笔磨墨,拘谨作画。

宋康王很不满意,又命殿外画师入殿。

另一半画师入殿,仍然恭敬侍立,润笔磨墨,拘谨作画。

宋康王仍不满意。

一位画师姗姗来迟,神情散淡,缓步走来,不对宋康王行礼,看完阅兵,径直回家。

宋康王十分奇怪,命令田不礼前往画师家中查探。

田不礼复命:“那人回家,立刻脱掉上衣,开始赤膊作画。”

宋康王大喜:“这才是真画师!”

这位画师之画,果然最好。

唐鞅说:“大王文武双全,真是古今罕见!”

宋康王仰天大笑,得意至极。

庄子四十六岁,带着蔺且前往大梁,拜见五十七岁的子华子。

庄子说:“令师杨朱,多年前曾往蒙邑,拜访吾师子綦。当时我年仅四岁,没能当面请教杨朱。等我长大以后,杨朱又已过世。如今天下大乱,特来拜会先生,请教杨朱所传老聃之道。”

子华子说:“老聃不反对君主制度,专言君主统治之术,故言君主四境:‘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古代明王,多为民众不知的圣君,民众亲誉的贤君。近代暗主,多为民众畏惧的暴君,民众侮蔑的昏君。所以杨朱反对君主制度,专言民众全生之道,我概括为人生四境:‘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古代天民,多为顺道循德的全生之人,宁愿贫困而不愿亏生,宁愿死亡而不愿迫生。当今臣民,由于贪恋富贵,多为悖道丧德的亏生之臣,由于恐惧死亡,多为役人之役的迫生之民。”

庄子说:“孟轲批评杨朱为我,损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先生如何看待?”

子华子说:“杨朱不仅主张‘损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而且主张‘悉天下以奉一身而不取’。前句不是重点,后句才是重点。孟轲只提前句,不提后句,乃是断章取义的恶意诋毁。”

庄子问:“杨朱为何主张‘损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

子华子说:“一毛尽管微于肌肤,肌肤尽管微于一臂,然而积一毛而成肌肤,积肌肤而成一臂。二十年前魏、韩交战,我曾问过韩昭侯,损一臂而得天下,是否愿意?韩昭侯说不愿意。由此可见,今天愿意损一毛以利天下,明天愿意损肌肤以利天下,后天却不愿意损一臂以利天下,足证损一毛以利天下,正是悖道丧德之始。”

庄子问:“杨朱为何主张‘悉天下以奉一身而不取’?”

子华子说:“杨朱反对臣民损一毛以利天下,意在反对悉天下以奉一身,亦即反对君主制度。因为臣民损一毛,不能利天下,只能利君主。君主制度,必然导致悉天下以奉君主一人。所以杨朱说:‘人人不自损一毛,人人不利用天下,天下治矣。’”

庄子又问:“如今孔子之徒遍天下,墨子之徒不多,老聃之徒更少,为何孟轲却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墨’?”

子华子说:“十人之中,六人归儒,三人归墨,一人归杨。孟轲不言归儒的六人,仅言不归儒的四人,夸大为不归于杨,必归于墨。杨朱从未妄想人人归杨,墨翟也未妄想人人归墨,只有孟轲才会妄想人人归儒,实现一人为君、众人为臣的所谓王道。”

庄子又问:“孟轲又说:‘杨朱为我,是无君。墨翟兼爱,是无父。无君无父,就是禽兽。’先生如何看待?”

子华子说:“杨朱反对君主制度,主张顺道全生,正是无君。墨翟反对君位世袭,主张君位禅圣,正是无父。所以孟轲认为杨朱无君、墨翟无父,确是事实。但是孟轲谩骂杨朱、墨翟是禽兽,则是自诩人类比禽兽高贵。孔丘两岁丧父,孟轲三岁丧父,所以孟轲信奉以君为父的孔子之道。杨朱遵循以天为父的老聃之道,所以受到孟轲谩骂。如果以天为父就是禽兽,以君为父才是人类,那么人类就比禽兽低贱。因为禽兽从不违背天道,从不甘愿成为奴才,唯有人类才会违背天道,心甘情愿成为奴才。”

庄子说:“先生之言,可为杨朱尽洗厚诬。”

门客告诫惠施:“听说庄子来到大梁,想要谋取相公之位。”

惠施不信:“七年前,庄子拒绝楚威王千金聘相,怎会谋取魏相?”

门客说:“楚国乃是南蛮,魏国却是诸夏。相公是宋人,不愿仕宋,却愿相魏。庄子也是宋人,可能不愿相楚,却愿相魏。庄子或许听说,大王经不住白圭、匡章、公孙衍一再进谗,对相公的信任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惠施近年日益担心罢相,不得不信,于是派人在大梁城中,搜捕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闻讯,去见惠施:“先生是否听说过,南方有鸟,名叫鹓雏?鹓雏从南海起飞,飞往北海,不是梧桐不栖,不是楝果不食,不是甘泉不饮。鹞鹰得到一只腐烂发臭的死老鼠,看见鹓雏飞过头顶,于是仰头瞪眼大叫:‘吓!’如今先生是否想用腐烂发臭的魏国相位吓我?”

惠施大为惭愧:“怪我误信人言,以为先生也是谋取富贵的游士。”

竭诚挽留庄子师徒留在相府。

庄子盛情难却,逗留大梁,暂住相府,与惠施纵论天下大事。得闻许多诸侯内幕,加深了对否君痞士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