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孟尝技穷魏韩朝赵,葆德日进宗师天道

前289年,岁在壬申。庄周八十一岁。宋康王四十九年。

周赧王二十六年。秦昭王十八年。楚顷襄王十年。魏昭王七年。韩釐王七年。赵惠文王十年。齐湣王十二年。燕昭王二十三年。鲁湣公十四年。卫嗣君二十六年。

周最按照公孙弘之教,先命门客向魏昭王进言:“秦昭王痛恨赵武灵王叛盟伐秦,必将策动秦、魏、韩连横伐赵。赵惠文王为了抗衡三国,必将与齐结盟。秦昭王不愿赵、齐结盟,也将与齐结盟。秦、赵争相与齐结盟,大王在齐却无内应,不利魏国。不如派遣周最仕齐,作为内应。”

魏昭王说:“寡人将与孟尝君商议此事。”

周最上朝,向魏昭王、孟尝君进言:“大王、君侯去年联秦伐齐大胜,如果打算继续联秦伐齐,请允许我离魏仕齐。如果联秦伐齐顺利,我在齐国可为内应。一旦联秦伐齐失利,我在齐国可以修复魏、齐之交。”

魏昭王希望周最修复魏、齐之交,孟尝君希望周最作为伐齐内应,各有图谋,于是全都同意。

周最奉命,离魏仕齐。

秦昭王闻讯大怒,命令长驻魏国的起贾质问魏昭王:“周最反秦,天下皆知!周最反对大王联秦伐齐,大王却派周最离魏仕齐。是否打算背叛秦、魏之盟,暗通齐国?”

魏昭王担心秦军再伐,只好否认:“周最反秦亲齐,不满寡人联秦伐齐,把寡人与秦结盟的机密通报齐湣王。如今周最背叛寡人逃往齐国,齐湣王再也不能知道寡人的机密。寡人事奉大王,今后也不用担心有人泄秘。大王不应伐魏,而应伐赵!”

秦昭王大怒魏昭王撒谎,立刻伐魏。

白起、司马错再次攻取了垣邑(山西垣曲)。又在孟津(河南孟津)搭建浮桥,渡过黄河,攻取河阳(河南孟县),改名河雍。

魏国军民畏惧屠夫白起,六十一座河东魏邑闻风而降。

魏昭王急召孟尝君问策。

孟尝君说:“大王一再割地事秦,秦人言而无信,再次背盟伐魏,如今唯有拚死一战。去年大王联秦伐齐,已经得罪齐国。如今大王唯有借助强赵,才能击败暴秦。赵惠文王虽已亲政,奉阳君仍然专权。大王不如亲自朝拜赵惠文王、奉阳君!”

魏昭王听从其言,邀约韩釐王共同朝赵。

韩釐王命令韩辰:“继续割地事秦,寡人必将亡国。如今唯有强赵可以遏制暴秦,但是寡人若随魏昭王朝赵,必招秦伐。不如相国陪同魏昭王朝赵,那样秦昭王就会只伐魏不伐韩。”

孟尝君率领魏昭王、韩辰,前往邯郸朝拜赵惠文王、李兑。

魏昭王把魏地阴成(今地不详)、负蒿(今地不详)、葛孽(河北肥乡),献给赵国。

魏君、韩相朝赵,三晋重建联盟。胡服骑射的赵国,取代雄霸百年的魏国,成为三晋盟主。

三晋君臣,从此分为两派。

主流派主张,以赵为首的三晋,应该联齐伐秦。主谋者是齐湣王倚重的燕相苏秦,追随者是离魏仕齐的周最,支持者是齐湣王、赵惠文王、魏昭王、韩釐王。

反对派主张,以赵为首的三晋,应该联秦伐齐。主谋者是痛恨齐湣王的魏相孟尝君,追随者是魏将芒卯、韩相韩辰、赵将韩徐为。

天下局势取决于三晋,三晋两派取决于李兑,于是天下君臣争事李兑。

李兑三年前被苏秦说服,决意取代孟尝君,成为伐秦盟主。去年赵惠文王亲政,李兑大为恐慌,欲借伐秦固位免祸。于是秦伐魏,李兑即救魏。韩亲秦,李兑就伐韩。李兑僅是尚未公开反秦,仍在等待时机。如今孟尝君率领魏、韩朝赵,李兑认为时机已到,立刻公开反秦,故意挑衅秦昭王,收回赵武灵王当年献给宣太后的养邑。

秦昭王大怒,与魏冉商议,欲让亲秦的齐相韩珉,说服齐湣王共同伐赵。

三晋、秦、齐君臣,忙于合纵连横。

燕昭王听命苏秦,等待时机。

楚顷襄王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孟轲离齐归邹二十三年,死于邹国。终年八十四岁(前372-前289)。

弟子万章等人,编纂了《孟子》内外篇。

孟轲亲撰的内篇七:《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后人注疏章句,每篇分为上、下,变成十四篇。

弟子万章等人所撰的外篇四:《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后人视为伪作,东汉以后亡佚。

孟轲如此评论自己所处时代——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庄子八十一岁,改定第六篇《大宗师》。

蔺且问:“何为知天,何为知人?何为真知,何为真人?”

庄子说:“知天就是知晓天道永恒不变,知人就是知晓人道无时不变。丧忘人道伪知,就能破茧化蝶。直面天地万物,就能获得真知。顺应天地真道,因循天赋真德,飞翔天地之间,就能成为真人。”

蔺且问:“何为役人之役,适人之适?何为自适其适,以德为循?”

庄子说:“以君为父者,把君主之役视为命定之役,把君主之适视为自己之适,以人道遮蔽天道,以伪德戕害真德。以天为父者,把自己之适视为命定之适,把天赋真德视为立身之本,以天道鄙弃人道,以真德鄙弃伪德。故曰:‘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蔺且问:“为何适人之适就是违背天道,自适其适就是顺应天道?”

庄子说:“此时此刻勉强自己适人之适,彼时彼刻就会强迫别人适己之适,最终违背真德,变成假人。己若适人,己必不适。人若适己,人必不适。人人适人,必定人人不能自适,必定人人役于他人,必定人人亏生迫生。勉强自己适人之适,实为伪善,却被伪道视为真善。役人就是强迫他人适己,实为真恶,却被伪道视为不恶。没人愿意仅仅适人,人们被迫适人,都是为了役人。役人之真恶,植根于适人之伪善。”

蔺且问:“很多人把适人之伪道,奉为自古而然的真道,甚至以适人为自适。又该如何区分伪自适与真自适?”

庄子说:“适人者必须倚待外物,谨小慎微,不敢丧忘伪道之雷池,不可能丧忘适人之不适,可见以适人为自适乃是自欺欺人。自适者无须自欺欺人,不必倚待外物,不会谨小慎微,自由遨游真道之天池,抵达丧忘自适之至适。”

蔺且问:“何为丧忘自适之至适?”

庄子说:“鞋子合脚,脚处于至适,就会丧忘脚和鞋子;鞋子不合脚,脚处于不适,就会扭曲脚,努力适应鞋子,不可能丧忘脚和鞋子。腰带合腰,腰处于至适,就会丧忘腰和腰带;腰带不合腰,腰处于不适,就会扭曲腰,努力适应腰带,不可能丧忘腰和腰带。真德合于心,心处于至适,就会丧忘伪道之是非;伪德不合于心,心处于不适,就会扭曲真德,努力适应伪道之是非,不可能丧忘伪道之是非。扭曲真德努力适应伪德,难以消灭真德,仍须每时每刻强迫真德屈从伪德,所以每时每刻都不可能丧忘伪德。只有顺应天道,因循真德,不变迁内德,不盲从外境,才能无往不适,不仅抵达丧忘适人之自适,而且抵达丧忘自适之至适。”

蔺且问:“君尊臣卑的人道,核心乃是礼仪。很多人遵守礼仪早已习惯成自然,认为遵守礼仪并非适人,而是自适,因为遵守礼仪不仅他人舒适,自己也很舒适。又该如何看待?”

庄子说:“《老子》有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此言不易理解,不妨打个比方。如果你踩了路人的脚,必须卑辞道歉。如果你踩了兄长的脚,只须弯一弯腰。如果你踩了父母的脚,无须任何表示。所以说,至高之礼,不把他人视为外人。至高之义,不把万物视为外物。至高之知,不对外境揣测迎合。至高之仁,不对万物有所亲疏。至高之信,不用金钱做出担保。一切礼仪,都把他人视为外人,都把万物视为外物,都对万物有所亲疏,所以不仅违背道德,而且违背仁义忠信。遵守君尊臣卑的礼仪,就是适人。强迫他人遵守君尊臣卑的礼仪,就是役人。君尊臣卑的礼仪,正是祸乱之首!如今天下大战,正是为了争夺至尊君权,以便奴役天下,强迫他人适己尊己,强迫天下卑躬屈膝。以君为父,以人为师,必将适人之适,役人之役。只有以天为父,以道为师,才能顺道循德,自适其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