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庄惠再游(前304-前293)

六六 燕昭招贤谋报齐仇,惠施归宋与庄为邻

前304年,岁在丁巳。庄周六十六岁。宋康王三十四年。

周赧王十一年。秦昭王三年。楚怀王二十五年。魏襄王十五年。韩襄王八年。赵武灵王二十二年。齐宣王十六年。燕昭王八年。鲁平公十九年。卫嗣君十一年。中山嗣王六年。

秦昭王二十二岁,冠礼以后亲政。采纳魏冉之策,把上庸(湖北竹山)六县归还楚国,邀请楚怀王在黄棘(河南南阳)结盟。

楚怀王五十五岁,带着太子熊横,前往黄棘会见秦昭王。

秦、楚随即共同伐韩,围攻纶氏(河南伊川、登封之间)。

魏襄王派遣翟章救韩,行至南屈(今地不详),秦、楚闻讯退兵。

齐宣王四十八岁,闻讯大怒,召见孟尝君:“楚怀王去年背叛齐盟,与秦联姻,今年又与秦结盟,助秦伐韩。你可暂停策动诸侯合纵伐秦,改为策动诸侯合纵伐楚。”

赵武灵王鉴于去年征伐中山初见成效,但是骑兵仅占赵军五分之二,未竟全功。今年暂停征伐,训练更多骑兵。

中山嗣王、司马熹虽知赵武灵王必将再伐,苦无良策。

白圭年事已高,眼见魏势日衰,于是心灰意懒,退出政坛,游历天下。

弟子问:“夫子游历中山,中山嗣王聘相。游历齐国,齐宣王聘相。为何全都拒绝?”

白圭说:“两国快要灭亡了!”

弟子问:“夫子为何如此断言?”

白圭说:“邦国若有五尽,必将灭亡:没人自愿忠诚,言路已尽。没人自愿称颂,名誉已尽。没人自愿爱戴,亲近已尽。出行者没有干粮,居家者缺乏食物,财富已尽。既不任用本国贤人,又不任用异国贤人,功业已尽。如果国君得闻五尽,立刻改弦更张,未必一定亡国。可惜言路已尽,国君不能得闻五尽,难逃亡国之祸。如今中山和齐国,正是如此。”

燕昭王复国八年,与民同甘共苦,凭吊死于齐伐的民众,抚恤死者家人。

如今燕国元气小复,燕昭王于是拜见贤人郭隗:“齐宣王诱使父王禅位子之,挑起燕国内乱,再以救燕为名,行其灭燕之实,杀我父兄,焚我宗庙,夺我重宝,此仇不可不报。寡人国小力薄,愿与贤士共治燕国,报齐破燕杀父之仇!”

郭隗说:“君主分为四种,士人也分四种。每种君主,都把一种士人视为贤士。不知大王是哪种君主,又把哪种士人视为贤士?”

燕昭王说:“愿闻四种君主和四种士人。”

郭隗说:“帝者以士为师,把可以为师的士人视为贤士。王者以士为友,把可以为友的士人视为贤士。霸者以士为仆,把愿意为仆的士人视为贤士。亡者以士为奴,把愿意为奴的士人视为贤士。大王是希望南面临朝,得到奴仆,还是希望北面受教,得到师友?”

燕昭王说:“寡人希望北面受教,得到师友。不知当今天下,有无如此贤士?”

郭隗说:“从前有位国君,悬赏千金,寻求千里马,三年未得。于是派遣近臣,携带千金,遍访天下。近臣外出三月,找到一匹千里马,可惜刚刚死去,于是出五百金,买下死马而归。国君大怒:‘寡人要活的千里马,你买来死的千里马又有何用?’近臣说:‘天下已经尽知,君侯愿为死的千里马出五百金,何况活的千里马?’不出一年,得到了三匹千里马。大王真想得到师友,不妨从我开始。我并非大贤,大王尚且敬重,天下贤士必将不远千里,争赴燕国。”

燕昭王于是北面受教,师事郭隗。修筑黄金台,招纳天下贤士。

庄子六十六岁,七十七岁的惠施离魏归宋,马车五乘,直奔蒙邑。

惠施说:“我上次返宋,马车百乘,先生批评我骄矝自得。我这次归宋,马车五乘,不是炫耀威仪,而是装载《惠子》竹简。”

庄子问:“先生为何不先回商丘,直接来到蒙邑?”

惠施说:“吾兄惠盎已被宋康王刖足,我不愿再住商丘,只愿与你为邻。”

庄子大喜:“先生脸皮不厚,心术不黑,不是痞士对手。我以为先生谋复魏相不成,很快就会返宋,没想到一等十五年。”

惠施说:“尽管魏襄王不如魏惠王,然而宋康王又不如魏襄王,所以我虽未复相,仍然愿为魏襄王出使诸侯,劝解天下偃兵。近年天下愈战愈烈,我已无能为力。眼看老之将至,并非不想返宋,但是宋康王倒行逆施也愈演愈烈,只好准备在魏终老。能够在魏弘扬墨子之道,与天下辩者辩论,倒也不失乐趣。”

庄子说:“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返宋?”

惠施说:“去年我在大梁公布历物十事,引来孔子之徒、墨子之徒、杨朱之徒、公孙龙之徒与我辩论,不分胜负。但是楚国的老聃之徒黄缭,问我天为何不坠,地为何不陷,言及天地之道和泰道、否术,令我十分困惑。我想起你曾对我说过泰道、否术,写信问你。你回信以后,我仍不明白。决定回来向你当面请教,顺便叶落归根。”

庄子说:“大梁辩论轰传天下,先生来信之前,我已有所耳闻。先生来信,使我知之更详。恕我直言,先生辨析名学,又与四家辩论,其实毫无价值!”

惠施说:“辨名可以明道析理,辩论可以明其是非,为何毫无价值?”

庄子说:“假如射箭者不先设定统一目标,各自射箭,人人自称射中,自诩后羿,可以吗?”

惠施说:“可以。”

庄子说:“假如天下人不先设定公认标准,各自立言,人人自以为是,自居尧舜,可以吗?”

惠施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孔子之学、墨子之学、杨朱之学、公孙龙之学,加上先生之学,五家互相辩论,究竟谁是谁非?你没听说过鲁遽之言吗?”

惠施问:“鲁遽如何言说?”

庄子说:“我当年曾向鲁遽学习三代之乐。有位师兄师从鲁遽学道,学了一年,告诉鲁遽:‘我已学会冬日烧鼎,夏日造冰,尽得夫子之道!’鲁遽说:‘这是以阳强阳、以阴弱阴、不合时令、违背天道的否术,不是以阴补阳、以阳滋阴、不违时令、合于天道的泰道。我为你演示一下泰道。’于是鲁遽调准两瑟之弦,使之合于五音,一瑟置于外堂,一瑟置于内室。弹拨外堂之瑟的宫弦,内室之瑟的宫弦也振动发声。弹拨外堂之瑟的角弦,内室之瑟的角弦也振动发声。因为两瑟之弦,音律相同,产生了共鸣。然后鲁遽又改调外堂之瑟的一弦,使之不合五音,弹拨此弦,内室之瑟的二十五弦,一起振动,共鸣发声。此弦之声,实为众音之君。你们五家之言,不过如同五音。”

惠施说:“孔子之徒、墨子之徒、杨朱之徒、公孙龙之徒与我辩论,相互用言辞批评,相互用声名压制,没有一家自以为非,全都自居众音之君。结果将会如何?”

庄子说:“齐人的儿子离家出走,逃往宋国。齐人对看门人不予责备,求得钟型酒器却精心包裹,为找儿子却不肯走出齐国疆域。岂非丧失了同类之爱呢?楚人寄宿旅店,却责骂旅店看门人,半夜无人之时乘船,又与船夫争斗,船未离岸,已与船夫结怨,预伏自身灾祸。”

惠施说:“我问五家辩论结果如何,你却讲了两个令人费解的故事,究竟何意?”

庄子说:“你们五家都自居绝对之是,都把对方视为绝对之非,未悟天道是非才是绝对是非,怎能明白人间是非仅是相对是非?”

惠施说:“即使人间是非仅是相对是非,至少可以辩明谁相对是,谁相对非。”

庄子说:“未必。假如你我辩论,你胜我,我不胜你,你果真是,我果真非吗?倘若我胜你,你不胜我,我果真是,你果真非吗?难道必有一是,必有一非?抑或彼此皆是,彼此皆非?你我不能相互理解,可见人之物德,不仅有限,而且昏暗。我们请谁公正裁断呢?请支持你的人裁断,既然支持你,怎能公正裁断?请支持我的人裁断,既然支持我,怎能公正裁断?请不支持你也不支持我的人裁断,既然不支持你,也不支持我,怎能公正裁断?请支持你又支持我的人裁断,既然支持你,又支持我,怎能公正裁断?可见囿于此岸有限物德的你、我、他,全都不能相互理解,全都不能公正裁断,只能独待不囿于有限物德的彼岸天道!”

惠施问:“如何独待彼岸天道?”

庄子说:“万物为天道所造化,所以只能倚待天道。然而天道无形,万物很难倚待。所以人类只能以天道的绝对是非,和合万物的相对是非,因任天道,蔓衍推移,以此穷尽个体小年。唯有丧忘个体小年,丧忘人间小义,才能振拔于无形天道的至高之境,寄身于丧我致无的求道过程。”

惠施问:“如何以天道的绝对是非,和合万物的相对是非?”

庄子说:“就是以天道之是,是人道之不是,以天道之然,然人道之不然。倘若你之所是,果真合于天道所是,那么你之所是,必定异于天道所不是,那么你我就无须辩论。倘若你之所然,果真合于天道所然,那么你之所然,必定异于天道所不然,那么你我也无须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