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张仪相魏惠施逃楚,射稽合道庄子斥术

前322年,岁在己亥。庄周四十八岁。宋康王十六年。

周显王四十七年。秦惠王更元三年。楚怀王七年。魏惠王后元十三年。韩宣王十一年。赵武灵王四年。齐威王三十六年。燕易王十一年。鲁平公元年。卫孝襄侯十三年。越王无疆二十一年。中山先王六年。

惠施上朝,向魏惠王进言:“秦、齐、楚在楚地啮桑会盟,意在遏制魏国重新崛起。大王只有继续与齐偃兵,才能避免秦、齐、楚联合伐魏。”

魏惠王听从其言,前往齐地甄邑(山东甄城)会见齐威王。

张仪上朝,向秦惠王进言:“魏惠王举行五国相王,组建五国联盟,意在重新称霸中原,争霸天下。大王不能坐视,应该设法确保魏惠王不会西伐秦,只会南伐楚、东伐齐。魏惠王如果南伐楚,胜则魏强,败则楚强。楚、魏与秦相邻,无论谁强,都不利于秦。魏惠王如果东伐齐,无论胜负,都会两败俱伤,都有利于秦。如今魏惠王在甄邑会见齐威王,意在联齐伐秦,收复河东、河西。我愿使魏,劝说魏惠王联秦伐齐。”

秦惠王听从其言,命其使魏。

张仪到达大梁,晋见魏惠王:“秦惠王满足于收复河西秦地,无意于攻取河东魏地,所以曾经听我之言,把河东魏地归还大王。大王两次伐赵,原本与齐无关,齐威王却两次救赵败魏,杀死大将庞涓和太子魏申。去年大王举行五国相王,同样与齐无关,齐威王却强迫中山叛魏亲齐。秦惠王如此敬重大王,齐威王如此侮辱大王,大王不该联齐伐秦,应该联秦伐齐。”

魏惠王大为心动,恭请张仪入住宾馆,等待回音。

魏惠王问策群臣:“寡人违心朝齐,乃是为了等待时机,洗雪桂陵、马陵之耻,报复庞涓、太子之仇。如今张仪劝说寡人联秦伐齐,寡人颇为心动。”

惠施说:“大王应该继续与齐偃兵,不可被张仪蛊惑。”

公孙衍说:“相国言之有理!秦惠王归还河东魏地,意在诱骗大王亲往咸阳为其驾车,所以称王成功以后,立刻重伐河东。如今秦惠王担心大王率领五国联军伐秦收复河东、河西,又命张仪前来蛊惑大王。不过大王去年举行五国相王以后,秦惠王、齐威王不敢伐魏,唯有楚怀王伐魏攻取八城。如今当务之急,并非伐齐、伐秦,而是伐楚收复八城。”

魏惠王听从其言,命其伐楚。

公孙衍领兵伐楚,攻打去年楚侵八城之一承匡(河南睢县),被楚军击败。

张仪留在大梁,不见魏惠王同意联秦伐齐,却命公孙衍伐楚,于是命令秦将甘茂伐魏。

甘茂率领秦军伐魏河东,重新攻取了曲沃(山西闻喜),又攻取了平周(山西介休)。

张仪又命甘茂停止伐魏,转而伐楚救魏。

公孙衍伐楚失败,得到秦军援救,败归大梁。

张仪再次晋见魏惠王:“大王不听我言,拒绝联秦伐齐,导致秦惠王怒而伐魏。其实秦惠王不愿与大王兵戎相见,所以听我之言停止伐魏,转而伐楚救魏。大王只有联秦伐齐,魏国才能重新强大!”

魏惠王无奈,再次问策群臣。

公孙衍伐楚兵败,又被秦军所救,只好假装支持张仪,赞成联秦伐齐。

公孙喜、公孙弘、季真随之转向。

唯有惠施仍然反对联秦伐齐。

魏惠王怒斥惠施:“群臣无不赞成联秦伐齐,先生为何独自反对?寡人心意已决,先生不必再言!”

惠施说:“对于小事,群臣尚且意见不一,常常一半赞成,一半反对。如此大事,群臣一致赞成,必对魏国不利。大王不可不察!”

魏惠王不听。

张仪得知惠施独自反对,再次晋见魏惠王:“我是魏人,一心盼望魏国强大。当初我离魏仕秦,乃是因为大王忘记齐威王败魏杀子之仇,听信惠施之言,三次屈尊朝齐。如今我虽然相秦,仍然不忘母邦,希望借重秦军,帮助大王伐齐报仇!惠施乃是宋人,既不愿意魏国强大而危及宋国,又与齐相田婴暗中勾结而狼狈为奸,所以一再阻止大王伐齐报仇。”

魏惠王听信其谗,勃然大怒,下令拘捕惠施。

惠施得到公孙衍通风报信,急出大梁东门,逃往宋国。

魏惠王想起当年不听公叔痤而不杀商鞅,导致商鞅相秦以后反噬魏国,下令通缉惠施。

惠施东逃途中,遭到通缉,立刻变换衣冠,改道南行,逃往楚国。

魏惠王七十九岁,任命五十九岁的张仪为相,派遣太子魏嗣前往咸阳朝拜秦惠王。

韩宣王追随魏惠王,也派太子韩仓前往咸阳朝拜秦惠王。

张仪兼相秦、魏,长驻魏都大梁,筹备联秦伐齐。

正在此时,魏国发生异事:一个大梁女子,突然变为男子。

张仪祝贺魏惠王:“阴化为阳,乃是大王与秦结盟的吉兆。预示魏国不再阴柔而趋弱,重振阳刚而复强。”

魏惠王大悦,坚定了联秦伐齐之心。

子华子感叹:“阴化为阳,乃是泰道退隐、否术大盛的凶兆。魏国大祸将临,天下大战将至。”

不愿继续出仕,辞官归隐。

赵武灵王鉴于魏国衰弱以后仍然强于赵国,去年被迫参加五国相王,与中山勉强结盟。

今年前往韩地区鼠(今地不详)会见韩宣王,加强赵、韩之盟,静观各国动向。

楚人许行,既反对儒家效法尧舜、文武,也反对墨家效法大禹,主张效法神农,率领弟子躬耕务农,成为农家祖师。

许行今年六十九岁,失望于楚怀王昏聩无能,得知滕文公重用孟轲,恢复井田制,带领弟子数十人,离楚至滕,晋见滕文公:“远方之人,听说君侯推行仁政,非常向往。愿受井田,成为君侯治下之民。”

滕文公大悦,每人授田百亩。

宋人陈相、陈辛兄弟,原在宋国躬耕务农,失望于宋康王扩军备战,得知滕文公重用孟轲,恢复井田制,带领同宗数十人,离宋至滕,晋见滕文公:“听说君侯实行王政,乃是当代圣人。愿受井田,成为圣人治下之民。”

滕文公大悦,每人授田百亩。

陈氏兄弟慕名拜访许行,见其师徒身穿麻衣,亲自耕作,编织草鞋、席子,大为敬佩,于是师从许行。

陈相拜见孟轲:“滕文公虽是贤君,但还不是圣人,许行才是圣人。贤者应该与民并耕而食,共食而治。如今滕国却有仓廪府库,这是驱使民众劳苦,用于自养一身,怎能称为圣人?”

孟轲问:“许行是自己种粟而食吗?”

陈相说:“是。”

孟轲问:“许行是自己织布而衣吗?”

陈相说:“是。”

孟轲问:“许行戴冠吗?”

陈相说:“戴冠。”

孟轲问:“所戴何冠?”

陈相说:“素冠。”

孟轲问:“素冠是自己做的吗?”

陈相说:“不是。用粟交易得来。”

孟轲问:“许行为何自己不做素冠?”

陈相说:“忙于耕种。”

孟轲问:“许行盛物用不用陶器,耕种用不用铁器?”

陈相说:“用。”

孟轲问:“陶器、铁器是自己做的吗?”

陈相说:“不是。也是用粟交易得来。”

孟轲问:“许行为何要与百工交易?”

陈相说:“百工之事,耕夫难以兼顾。”

孟轲笑了:“那么治理天下的君主,怎能兼顾治理和耕种?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每人需用之物,必待百工之物,始得完备。如果全都自做自用,天下人必将无物可用。所以说: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供养劳心者,劳心者受供养于劳力者,乃是天下之通义。唐尧之时,洪水横流,泛滥天下,命令大禹治水,然后中国可以得食。大禹在外八年,三过其门而不入,即使想要耕种,哪里会有余暇?农夫受田百亩耕种,只为一己之事忧虑。圣人教育万民尽忠,要为天下之事忧虑。尧舜治理天下,不必亲自耕种,仍是圣人。要找许行那样的农夫非常容易,要找滕文公这样的圣人极为困难!”

四月,齐威王把功勋卓著的庶子田婴,封于薛邑(山东滕州南),封号靖郭君,世称薛公。

楚怀王大怒:“十二年前田婴主持齐、魏徐州相王,父王怒伐徐州。田婴主持齐、魏相王,又引发去年公孙衍主持五国相王。如今称王诸侯遍布天下,王号贬值至极,田婴乃是始作俑者。寡人决意伐齐,阻止齐威王册封田婴!”

齐威王得知,不愿惹怒强楚,考虑撤销对田婴的册封。

田婴愁肠百结。

公孙闬请命:“主公不必发愁!我愿使楚,让楚怀王比大王更希望册封主公。”

田婴将信将疑,姑从其策。

公孙闬从齐至楚,晋见楚怀王:“为何鲁、宋臣事大王,齐国却不臣事大王?因为齐国强大,鲁、宋弱小。为何大王希望鲁、宋弱小,却不希望齐国弱小?”

楚怀王说:“寡人非常希望齐国弱小!”

公孙闬问:“齐威王裂地分封田婴,必将削弱齐国。大王为何阻止?”

楚怀王说:“先生言之有理!寡人不再阻止。”

十月,田婴在薛邑修筑城墙。

张丑、公孙闬等众多门客,纷纷反对。

田婴下令:“再有人反对筑城,不许入见!”

滕文公急召孟轲:“滕是小国,夹在齐、楚两强之间,寡人应该事齐,还是应该事楚?”

孟轲说:“我不能代替主公作主。非要我说,只有一个办法:凿深城池,筑高城墙,与民同守。齐、楚来攻,誓死固守,那样必将无忧。”

滕文公问:“齐相田婴,正在封地薛邑修筑城墙。薛邑紧邻滕国(山东滕州西南),寡人担心田婴为了扩大封地,准备伐滕,应该如何应对?”

孟轲说:“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当年住在邠地,狄人来侵,周太王离开邠地,移居岐山脚下的周原。邠人说:‘真是仁德之人啊!不可失去如此仁君。’纷纷离开邠地,追随太王迁往周原。也有人说:‘周人世居邠地,应该宁死不离。’主公可在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太王并非不喜欢邠地而喜欢周原,实为不得已。只要一意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君子创业垂统,只愿遵循可以持续之道。至于能否成功,在于天意。主公如果没有比周太王更好的办法,那就只有勉力为善。”

宋人兒说二十九岁,游学稷下多年,虽为稷下学士,然而不受重用。听说田婴在薛邑筑城,于是离开临淄,前往薛邑求见:“我只说三个字,一旦超过,相国可以烹杀我。”

田婴允许兒说入见。

兒说说了三个字:“海大鱼。”转身就走。

田婴说:“先生留步!这是何意?”

兒说说:“我不敢拿性命当儿戏!”

田婴说:“但说无妨。”

兒说说:“相国没听说过海大鱼吗?用网捕不了,用箭射不死,然而一旦失水,却为蝼蚁所制。齐国,正是相国的大海。只要齐威王一直信任相国,薛邑何必修筑城墙?如果齐威王不再信任相国,薛邑的城墙即使高与天齐,能够抵御诸侯征伐吗?”

田婴说:“先生所言极是。”

下令停止修筑城墙。

兒说从此取代公孙闬、张丑,成为田婴第一门客。

宋康王被天下诸侯孤立,闲得无聊,命令苏贺建造青陵台。

苏贺征调了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大量宋民,充当建造青陵台的役夫。

庄遍二十七岁,无偿服役,自备干粮。

苏贺禀报宋康王:“工程浩大,役夫不够。为了加快进度,必须放宽役夫年龄。”

宋康王听从其言。

蔺且十九岁,庄咸十八岁,尚未成丁,也被征调服役。

支离疏身有残疾,仍然免于应役。

讴癸带领役夫,夯土筑墙。

讴癸领唱夯歌,工人应和夯歌,随着节奏,一起一落。

讴癸的夯歌,悦耳动听。行人止步欣赏,工人不知疲倦。

宋康王召见讴癸,予以重赏。

讴癸说:“我的夯歌,不及吾师射稽。”

宋康王征召射稽应役。

射稽领唱夯歌,工人应和夯歌,随着节奏,一起一落。

射稽的夯歌,毫不悦耳。行人都不止步,工人感觉疲倦。

宋康王问讴癸:“你为何认为自己不及射稽?”

讴癸说:“大王不能只听夯歌悦耳与否,要看筑墙效果如何。”

宋康王命令苏贺查验。

苏贺复命:“讴癸领唱夯歌,一天筑墙四版,墙体不够坚固,巨木撞击一下,陷入五寸。射稽领唱夯歌,一天筑墙八版,墙体非常坚固,巨木撞击一下,陷入二寸。”

宋康王大悦,重赏射稽。

从此以后,宋康王白天在武宫练兵备战,晚上在青陵台饮酒作乐。

庄子四十八岁,心忧天下大战将至。

蔺且服役归来,请教庄子:“讴癸的夯歌悦耳动听,行人止步欣赏,工人不知疲倦,但是筑墙又慢又不坚固。射稽的夯歌毫不悦耳,行人都不止步,工人感觉疲倦,但是筑墙又快又坚固。是何缘故?”

庄子说:“讴癸的夯歌,务外不务内,虽然悦耳,但是乱德。由于悦耳,所以行人止步,但是无助筑墙,只是场面好看。由于乱德,所以工人身倦之时,心不知倦,导致身心分离,作而不息,透支体力。如此以人逆天,逆德悖道,效率必低,所以筑墙既慢,又不坚固。射稽的夯歌,务内不务外,虽不悦耳,也不乱德。由于不悦耳,所以行人不止,场面并不好看。由于不乱德,所以工人身倦之时,心也知倦,因而身心合一,有作有息,循德而筑,量力而行,不必透支体力。如此以人合天,循德顺道,效率必高,所以筑墙既快,又很坚固。”

蔺且问:“夫子所言之道,射稽是否明白?”

庄子说:“众人不知其然,谓之道。射稽之技,虽然暗合于道,但是未必知其然。庖丁之技,不仅暗合于道,而且技进于道,已经知其然,悟其道。”

蔺且问:“假如射稽也未必悟道,那么讴癸就更不可能悟道了?”

庄子说:“暂时的高低,不足以决定未来的高低。讴癸虽然暂时不及射稽,但是能够自知不及射稽,假以时日,不仅有望抵达射稽之技,而且有望超越射稽,像庖丁一样技进于道。世人之可悲,并非其道不及庖丁,其技不及射稽,其智不能知人,而是缺乏讴癸的自知之明。所以《老子》有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

蔺且问:“为何讴癸的自知之明,竟比射稽之技、庖丁之道更加可贵?”

庄子说:“人之可贵,在于知;知之可贵,在于自知;自知之可贵,在于自知其无知。所以《老子》有言:‘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圣人病病,是以不病。’人若能够自知,必能知人,必能知地,必能知天。人若不能自知,必定不能知人,不能知地,不能知天。世人或是不自知仅有小成,反而自居大成,或是明知仅有小成,但是为了富贵爵禄而招摇撞骗,不肯像讴癸那样承认仅有小成,反而自欺欺人地冒充大成。缺乏自知之明者,无不止于小成。”

蔺且问:“夫子所言之道,宋康王是否可能明白?”

庄子说:“不可能明白!宋康王重赏射稽,仅是利用天道之力,强化人术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