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门遭难

群山逶迤。两山之间的峡谷中转出十余人的一彪人马,飞奔而来,尘土飞扬。快马涉水过河,水花飞溅。为首者面庞清癯,无须,四十左右年纪。头戴无翅勒带乌纱帽,脑后一根长辫,身穿左衽朱袄,斜背着一封黄卷。随从的佩刀武士,一律编辫,左衽青袄,头戴浑脱帽。

人马穿越树林,驰过平原。天已黄昏,不远处有一座院落。

听得外面马蹄声碎,正在屋里喝酒的四十多岁年纪的驿丞连忙从榻上跳下,戴上浑脱帽,一边系上腰带出来观看。一见身背黄卷者便立即跪下道:“小人两水驿丞给钦差大人请安!”

宗爱面无表情地下了马,驿丞立刻牵过马,接过马鞭,引领人马入院。一面大叫:“烧汤,造饭,备酒,宰羊——嘞!”

宗爱向一随从递了一个眼色,那军官立即带着两个武士出门而去。

驿丞将宗爱带到北房正中门口道:“钦差大人依旧住在此间。被褥均刚刚换洗过。”一面将房门推开。

驿丞又将众军士安顿到一间大屋,那里有一铺大炕。将他们安顿好后,驿丞正要去厨房,见那军官返回院内,连忙迎上去将他带至边上一间北房,顺便问道:“大人此去何处?”军官只顾解开腰间的蹀躞带,将佩刀、弓、箭囊和装水的葫芦置于案上,使劲脱去脚上的靴子,这才疲乏地说:“我等此去凉州、雍州只是路过而已。”接着又说,“公务紧要,钦差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

“是!小人明白。”两水驿位于渭水与洛水之间,乃长安通往中原必经之地,是一个甲等驿站,据传建于秦始皇时。驿丞自祖父开始即在此为吏,已历三代四人七十余年。其本人自太武帝始光初年至今也已任职二十多年。他深知只要是带着一批武士的钦差过此,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者,十之八九是去捉拿钦犯,多半为高官。

夜深,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驿丞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后来他索性下了炕,在屋里低头转悠。他深知此举事关身家性命,若不能于天明前赶回,全家就定无活路。又过了一会,他一咬牙,悄悄打开房门,定睛左右仔细一看,蹑手蹑脚走了出来。走到武士们所睡屋外侧耳细听一番,只闻里面传出阵阵鼾声。他又到军官和宗爱所住房外屏息听察,然后轻轻来到后院马棚,牵出一马,穿过夹道,慢慢打开院门,跳上马背,飞奔而去。

“站住!”

他忽闻一声大喝,只见路旁树林中火光一闪,跃出两个武士,都手握朴刀,身背箭囊,其中一个举着火把。驿丞伏鞍不答,将脸藏于马背的暗侧,使劲抽了一鞭,直冲过去。一个武士迅速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驿丞“啊”的一声大叫,翻落马下。两个武士提刀赶上前去,将驿丞的身子踢翻转来一看,已死。

清晨。宗爱一行骑马穿过树林。经过驿丞尸体时他勒马看了一眼,蔑视地冷笑一声,人马继续飞奔。

年近四十的冯朗与十七岁的儿子冯熙正在内室说话。七岁的冯雁拿了一块尺把见方的白绢跳着进来道:“爹爹,你看,这是我绣的,好看吗?”

冯朗拿过一看,高兴地说:“嚯,雁雁会刺绣了。嗯,好看!”说罢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冯熙问道:“你绣的是什么呀?”

“大雁!”

父亲故意问她:“为何绣大雁呢?”

冯雁仰着头睁大眼睛说:“我叫雁雁呀!”冯朗高兴地又问道:

“你知道爹爹为何给你取名为‘雁’吗?”

“嗯……大雁是特别大的鸟,飞得特别高,特别远……那,爹爹,人谁会飞呢?飞得特别高、特别远呢?”

冯朗笑着说:“皇上就是男人中之大雁,皇后就是女人中之大雁!”

冯雁从父亲手中拿过绣绢,挥舞着跳着高兴地说:“那我长大了也要当皇后!”说着张开双手在屋子里快乐地转着跑着,然后又扑到父亲怀里。

冯朗高兴得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雁雁好孩子,有志气!”冯雁快活得格格直笑。冯朗抱着她感慨地说:“爹爹之亲妹妹,你之亲姑母,乃当今皇上之左昭仪,和皇后仅一步之差。你有朝一日果真当了皇后,那我冯家则中兴矣。”

冯熙从父亲手中接过妹妹,将她放在地上,说:“送给哥哥吧。”

冯雁高兴地将刺绣递过去:“好吧。”冯熙接过看了看,满意地笑笑,塞于怀中。

冯朗说:“雁雁,你知道‘雁’字有什么意思吗?”

冯雁想了想,眼睛睁得更大,无奈地摇头说:“孩儿不知。”冯朗对儿子说:

“你写给妹妹看,写大篆。来!”冯朗拉着女儿走过去。冯熙在案上铺纸,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冯朗一边说:

“雁雁,你看,此乃‘人’字……此又是一个‘人’字。再看……此乃‘鸟’也!看出来了么?哎,‘雁’乃像人那样列队群飞之鸟,和别的鸟可不一样呢。”冯朗指着第一个“人”字道,“它有一只领头雁,它带着大家飞呢!你母亲生你之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所以爹爹才给你取名为大雁之‘雁’,而非小燕子之‘燕’。”冯朗坐到凳上,抱起女儿放在腿上,说,“雁雁要听话,做好孩子,长大要做领头大雁!”

“嗯。”冯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宗爱一行进入雍州治所长安城。马队横冲直撞,吓得道路两旁的市民纷纷躲避。人马在雍州衙门前停下。

门前卫士的中军一见,立即认出是中常侍宗爱,去年来过,急忙上前打躬:“给宗公公请安!”一卫士马上转身入内报告。

宗爱连正眼都不看,冷冷地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一个随从。接过另一随从递来的拂尘,得意地轻轻抽打身上的尘土。然后淡淡地对那中军说:“速命雍州、秦州刺史冯朗接旨!”另一卫士立即飞奔入内。

卫士进来禀告:“大人,中常侍宗公公驾到。”随即立刻轻声补充道:“还带来十几个武士。”由于事先驿丞没有报告,冯朗大惊失色,挥手令卫士退下。对冯熙道:

“他怎么突然来了!你快从后门逃走,速离雍州!没有我的手书,切毋回来。”旋即又道,“慢,这点银钱带着!”从柜中取出一个包裹给他。冯熙立即塞入怀中。

冯熙刚刚离开,又一个卫士跑入:“禀报大人,中常侍宗公公宣大人接旨。”冯熙对冯雁道:

“你快去后院禀告你母亲,就说钦差宗爱来了,她就明白了。”然后对卫士道:

“知道了。回禀宗公公,正堂稍候,我换上朝服即到。”一面向后面观望,尽量拖延时间。

冯朗换上朝服从隔扇后出来,面带笑容地拱手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宗爱面色铁青带点讥刺地轻声说:“不敢劳动大驾。”接着就提高声音说,“雍州、秦州刺史冯朗接旨!”

冯朗立即跪下:“臣雍州、秦州刺史冯朗候旨。”

宗爱打开黄卷,大声宣读:“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雍州、秦州刺史冯朗贪婪财货,暴虐州民,蓄意谋反,罪在不赦。着即将冯朗夫妇斩决,诛灭五族,女眷入宫为婢或赐予勋戚功臣为奴。钦此。”

冯朗知道宗爱此来自己定有灾祸,但却没有想到竟会以谋反大逆之罪诛灭五族,他接过宗爱递过的圣旨细看,不禁大呼:“冯朗冤枉!”

宗爱带来的武士立即来绑冯朗。

冯朗一面挣扎一面大喊:“宗爱小人!本官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勤劳王业,清廉宽仁,官民有口皆碑,岂有谋反、贪婪、暴虐之事!宗爱你屡次向我索贿,我哪有这许多钱财与你!我要面见皇上,告你索贿不成报复诬陷之罪!”

宗爱冷笑一声,慢慢说:“一派胡言!你冯朗本来就是北燕反贼之后,谋逆之心不死。如今死到临头,还敢辱骂本钦差!”他对手下人厉声喝道:“还不给我立即斩了!”

被往外推搡的冯朗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我乃雍州、秦州刺史,乃封疆大吏,依律应递解朝廷,由廷尉审判,天子亲裁,再作定夺。你怎敢擅杀大员!你不怕皇上怪罪灭族吗?”

宗爱将手中圣旨慢慢卷起,讥刺道:“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我大魏朝鲜卑人行事,犹如骑兵奔驰于草原、大漠之上,来去如飞。哪有那么啰嗦!你煽动边民谋反,抗旨拒捕,辱骂钦差,本钦差有临机专断之权。斩!”不容分说地将冯朗推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哭叫之声,男女老少被宗爱手下推推搡搡集中到院中。一个武士跑到宗爱面前道:“启禀公公,冯朗之子冯熙跑了!”

“还不快追!下令全城搜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