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校场演兵

秋高气爽,草黄羊肥,谷垂枝头,丰收在望。柔然入侵,边关告急。

自古以来,入秋之后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季节,先秦、两汉直至魏晋,莫不如此。无论是匈奴还是柔然,都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铁骑南下,疾风暴雨而来,抢掠烧杀而去,留下的是一片残破狼藉。魏朝自太祖道武帝以降,每隔几年就要和入侵的柔然发生一场恶战。小胜则使长城两侧州郡免遭杀戮劫掠之灾,大胜则可保举国数年之安。道武帝天兴元年(398)秋七月由塞外草原云中郡之盛乐迁都塞内平城,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避柔然锋芒,以保安全。事实证明此举极为英明:太武帝始光元年(424)秋七月,柔然六万骑攻陷盛乐宫!这柔然乃东胡苗裔,为塞外杂胡,自号“柔然”。柔然弯庐毡帐,刻木记事,不识文书,逐水草而居,也编发左衽。太延五年(439)春,柔然可汗郁久闾(又异音“木骨闾”,意为“首秃”)氏将其女儿送来给太子晃为妃,并遣使臣送上一支折断之箭,以示罢兵修好。太武帝大喜,赏赐了许多东西。谁知道仅隔三月,就在当年秋七月,柔然趁太武帝率大军远征陇西,剪灭北凉,国内空虚之际,数万铁骑从天而降,大举犯塞,京师大骇。留守平城年方十二的太子拓跋晃急命上党王长孙道生率军将其击退。京师固然得保,阴山南北与河套一带却损失惨重,数万人(主要是男子)被杀,十余万年轻女子、孩子及数十万牛羊被掠走。太武帝因其愚昧无知,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如软体蠕虫弯曲而前行,故改其号为“蠕蠕”。南朝称之为“芮芮”,其实“蠕蠕”、“芮芮”皆“柔然”异音。以后虽然多年再未受此惊吓,却也连年战事不断。直到太平真君十一年(450)才将柔然打得溃不成军,远遁漠北,不知所去。这次大胜使北疆安定了将近十年。拓跋濬继位几年后柔然又蠢蠢欲动,太安四年(458)秋七月果然又发兵南侵。拓跋濬御驾亲征,在阴山以北将其击败,还差一点捉住了他的舅舅柔然处可汗郁久闾吐贺真。“处”为柔然语音译,汉话意为“唯一”,故“处可汗”即“唯一的大汗”之意。冬十月拓跋濬正欲班师,吐贺真又集结一支大军进行反扑。拓跋濬急诏征西将军皮豹子等三将,率三万骑增援,大败柔然。拓跋濬亲率大军越过大漠,直打得柔然残部无影无踪。这次又太平了整整五年。到了和平四年(463)秋七月柔然再次南侵。

拓跋濬对冯雁说他准备再次御驾亲征。冯雁道:“皇上如今龙体欠安,大不如前。长期远途鞍马劳顿,如何经得住!好在据报这次蠕蠕兵力仅三万,派几位上将前往即可。”拓跋濬一听就直摇头:

“蠕蠕铁骑,不可小觑。何况蠕蠕已经几年没有南侵,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雁雁还记得那年朕与你随祖父太武帝南征的情形吗?御驾亲征,对鼓舞全军将士士气作用何等巨大啊!何况朕上次已经御驾亲征过了,也不曾觉得有多么艰苦。”

冯雁自然不会忘记。皇帝是天子,是天神。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天子的普通官兵一听说皇帝亲征,个个都精神振奋,见过以后更是如添神力,斗志倍增。就是朝廷重臣、领军大将,有皇帝撑腰和督促,也都更加意气风发,奋勇王业。有一次,那是北魏大军攻打沛县,由于是刘邦故里,刘氏祖坟所在,刘宋官兵拼死抵抗,英勇无比。魏军久攻不下,伤亡巨大。这时身披黄色战袍,头戴尖顶金盔,手持三尺利剑,骑着一匹红色高头大马的拓跋焘仅仅带着几个贴身侍卫,风驰电掣般地突然出现在阵地前沿。还没等他发话,阵地上有官兵发现了,立即大喊:“皇上来了!皇上来了!冲啊!”一时围城官兵都呐喊起来,不顾一切地扛起云梯再次冲向城墙。城墙上的刘宋官兵谁都想不到魏帝会亲冒矢石,冲锋在前,惊以为神。又都想看看魏帝模样,射箭失准,甚至竟忘了放箭。而且皇帝亲临阵前督战,显然志在必得,沛县沦陷不过是早晚之事,顿时信心动摇,终至溃败。冯雁道:“既然皇上执意亲征,臣妾请求随行,以便照顾皇上生活,为皇上分忧,可好?”

拓跋濬一把抓住冯雁的手,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十四个正式夫人当中,只有冯雁能够在这些大事上为他分忧:“真知我、真疼我者,雁雁也。朕何尝不希望你能同行!不论其他,有你在朕身边帮朕运筹帷幄,朕就可以稳操胜券。只是弘儿尚幼,离不开你。京师虽然有诸王大臣留守,调集粮草,征发兵员,筹措银饷,毕竟只有你留于京师坐镇,暗中实际监国,朕方可真正无后顾之忧。诸事繁杂,比随朕北征任务更加艰巨繁重。雁雁,非你不能担此重任哪!”冯雁也很感动,她明白丈夫说的不仅是肺腑之言,而且已经过深思熟虑。如若自己真的随行,也主要是料理生活而已,反而要为京师之事担心。倒是留在京师可以真正帮他分忧。反正太安四年(458)那次皇帝亲率大军北征柔然,自己已经有过一次实际“监国”经历——当时拓跋濬降诏:留守京师诸王大臣每日将朝议大事由一人去后宫向皇后通报;若有急事不决,请皇后裁定。好在大臣们都很尽心尽力,自己倒是学到不少治国知识。

平城北校场。战鼓隆隆,军号嘹亮,人马林立,旌旗飘扬。冯雁和拓跋濬坐在高高的校阅台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昂扬、激越的情绪,热血上涌,难以自已,连呼吸都变得粗促起来。

登台不久冯雁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全场三万人中除了文官、太监和宫女外,只有她一个人未穿戎装,依旧是裙钗装束,和这里的气氛、场面实在是太不相称。其实冬、夏、春秋的正式戎装与便服她都有,还有一副镀银镔铁锁子甲。她本来也想过穿了战袍来,后来一想太安四年送皇帝亲征时也是在这里,那次就没穿。今日如果穿了,肯定特别惹眼,只怕影响校场肃穆气氛。可是她看到三万全副武装斗志昂扬的将士后心情极不平静,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个冯雁了,她对军事、军人、兵器的感情、想法和知识,已经大不一样了。

鲜卑和其他北方游牧民族一样,自古以来便是全民皆兵,女子也会一些刀枪之术。骑马自然更不必说,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四五岁的孩子,不论男女,跳上任何一匹马,就能在草原上飞起来。自道武帝时代计口授田定居以后,女人才较少习武。冯雁进宫后冯昭仪就让她跟着一个太监学习拳术和剑术,以作防身之用。她被选为贵人后的最初几年,只是每日与自己宫中的几个宫女习武而已。而在立后大典上皇帝亲自赐予无敌太乙宝剑,大大激发了她对军事的兴趣,也深感宫中一旦有事身边仅仅只有几个女兵难以应付。必须建立一支无比忠诚、武艺精湛的卫队,由自己亲自控制,直接指挥。好在铸金大典之后,常太后就不再过问后宫之事,一切均由冯雁做主。经皇帝恩准,冯雁最先做的一件大事就是从各宫宫女中挑选了十人长年习武。由于她的贴身宫女明珠为队长,于是就为她们统一赐名为“珠”:明珠、美珠、玉珠、爱珠、丽珠、金珠、银珠、珍珠、宝珠、绿珠。她自己也坚持每日练习刀枪剑棍。太安四年(458)拓跋濬决定御驾亲征后,冯雁忽然感到皇帝不在身边有一种严重的不安全感,万一宫中有事,如何得了。于是冯雁经皇帝批准,命中常侍抱嶷接管警卫西宫的殿中精甲,并立即从宫中各织造、裁剪、制鞋等专门工场及后宫各处挑选了十二以上、十八以下的健壮宫女一百二十人,以十珠为将,请兄长殿中尚书、扩军将军冯熙选了几个军官教拳术、刀术、剑术、枪术、射箭和马术。冯雁还找了一些兵书,无师自通地带领这一百三十人分两军演练阵法。几个月后拓跋濬班师回朝,来到后宫专门开辟出来供女兵习武用的一个封闭大空场,正好看见她们在十珠带领下进行单兵对练和两军对阵。其激烈、精彩和有章法,使他看得呆了,不禁说道:

“雁雁,你的这几个娘子军,比朕的有些将军还强呢。”北魏有品级的军官几乎都叫将军,如广野将军、横野将军、偏将军、俾将军皆九品上,绥远将军、绥虏将军听起来挺吓人,其实才七品上。

冯雁抿着嘴斜睨着眼睛笑道:

“君无戏言!她们比将军还强,那臣妾就应该为大将军!”拓跋濬抚掌大笑:“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强兵头上无孬将!雁雁真女中豪杰、风华绝代也!”

后来拓跋濬应冯雁请求,将虎贲军总教习、兵圣孙武后人孙典诏来教她们正式学习阵法。孙典一看她们的队列与行进不禁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再看单练与对练,简直个个可以充当虎贲军下级军官。接着她们演练阵法,孙典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教她们,因为那些最基本的队列、变阵她们已相当熟练。孙典起立向皇帝与皇后躬身致礼道:

“并非下官当面恭维,皇后陛下的娘子军整体水平在虎贲军之上。下官惭愧!”

孙典究竟不愧为武将世家出身,他自然也立即看出女兵们的弱点与训练欠缺之处。经他多次指点,并对组织形式与兵器作了调整,强调女兵主要职责为皇帝、皇后贴身警卫,应以单兵格斗技术与小组作战能力的养成为练兵重点,并以每日不懈的身体训练为基础。从此女兵训练水平迅速提高。一年后孙典再次来指导这支后宫卫队,看了她们的演练,衷心地赞叹说:

“虽千军不敌也。”

和太安四年那次陪同皇帝校阅形同看热闹的感受完全不同,此次校阅开始以后冯雁的失望感就越来越强烈。包括仪仗兵在内的步兵队列行进横不平竖不直,转弯更是杂乱无章。骑兵只有冲锋显得威武,马越障碍比较好看。至于刀术、枪术,由于是数百人的集体动作,难以显示真正水平,甚至都不太整齐。冯雁的整体印象是,大魏军队五六年来毫无进步!

校阅、演练结束后,兵马回营。帝后与文武大臣进入演武厅歇息,一边吃喝一边评点和商议。每人的几前都放着一盘烧饼,一盘烤羊肉,还有几个小碟,分别盛着醋、辣酱、杂菜。最令人高兴的是,每人还有一壶酒!虽然只不过一斤多,可这是酒呀!

诸军总校阅、太原王、车骑大将军乙浑用短刀切下一块羊肉来,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不禁说:“嗯,好吃!”又咬了一口烧饼,嚼了嚼,感叹地说,“皇上的厨子手艺果然高超!”

拓跋濬说:“此乃皇后的主意。这些御厨还都是当年世祖爷从广陵带回来的呢。大家今日放开肚皮吃,足够。皇后还让御厨多准备了一些,每人带十个饼子、一斤羊肉回去,也让家人尝尝。”

群臣赶忙放下手中食物,高呼:“谢皇上皇后赏赐!”

乙浑说:“皇上,就是酒少了点!”

许多鲜卑武将一听不禁大笑了起来,还有一些人则吃了一惊。高允在心头骂道:“简直放肆!”

原来是这样:前些年收成不错,酿酒、饮酒之风大盛。鲜卑人及其他胡人本来就嗜酒如命,每饮必醉,醉则每每生事,小则斗殴,大则杀人,甚至发生了一次群斗导致伤亡数十人之事。拓跋濬对此深恶痛绝,就在太安四年(458)下诏禁酒。除吉凶之日宾亲来往开禁外其余日子一律禁酒,酿、沽、饮者皆斩。由于刑罚极为严厉,谁也不敢公然违反。即便是私下里也都格外小心。后来冯雁知道此事,大为惊讶,说:“自古以来,岂有因酿酒、沽酒、饮酒问斩之律!若斗殴、杀人自有他律惩罚,岂可因酒而处死!且吉凶之日宾亲来往可以开禁,岂非禁百姓而纵官吏乎?皇上宜宽仁为怀,开禁为宜。”拓跋濬一想,此说颇有道理。但是下禁酒令后风气确有好转,马上开禁也有失皇帝天威啊。就说:“禁酒之令不可废,着有司对酿、沽者改斩为鞭,饮者罚其数日苦役可也。”高允虽然本来就反对过制定如此严厉的禁酒令,也不知皇帝为什么近来对此有所松动,但是他觉得乙浑居功自傲,对皇帝过于无礼,有失臣德。

皇帝问乙浑:“今日怎么未曾演练阵法?”

乙浑道:“阵法用处不大,故未操演。”

拓跋濬惊奇道:“自古以来兵家莫不以讲究阵法为上,孙武、孙膑、诸葛亮莫不如此。爱卿何出此言?”

乙浑笑道:“历来兵家尽皆汉人,而汉人作战古代为车战,后来多为步兵。虽有骑兵,亦非我鲜卑铁骑之对手。骑兵作战,全靠勇敢冲杀。蠕蠕全是骑兵,两军相遇勇者胜。我大魏骑兵所向无敌!”

冯雁说:“勇者倘若精通阵法,则必将一以当十。大将军以为如何?”

乙浑笑道:“其实骑兵基本阵法不过几条,三军早已烂熟于心,两位陛下不必多虑。”

冯雁以前从未与武将们议论过军事,今闻此言,大为吃惊。连乙浑这样的大将都如此轻视战术训练,实在是大出意外。这样的军队即使取胜也必定损失惨重。不过自己毕竟只会纸上谈兵,不宜造次,就说:“皇上,臣妾建议,先派精兵一万火速增援,以解边关之急。其余各部加紧练兵,一月为期。届时在此进行对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拓跋濬明白冯雁指的对练就是两军列阵比试,就说:“皇后此议甚好。就以一月为期,各部返营后应训练步军对骑军,骑军对骑军,小股对大队,单兵对单兵。届时朕任意挑选一支或数人,指定科目,当场比试。胜者重奖,败者重罚,直至当场斩首!”

群臣一听皇帝决心如此之大,无不肃穆,齐声道:“臣等遵旨!”

冯雁赶紧补充说:“皇上,臣妾以为,只要是确实经过苦练,对练时又尽心尽力,则虽败亦可不罚,甚至亦应褒奖。只有平时偷懒,疏于职守者,应重罚不赦,直至斩首。”她见大家都凝神谛听,就说,“各位大臣都随意些,边吃边说吧。”说着她自己先端起酒杯。

这一说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大家都吃喝起来。

拓跋濬一听不禁笑了,心想,雁雁总是考虑得比自己周到。就说:“皇后方才所言极是,各部务必加紧训练。只是……这蠕蠕每隔几年总要大举入侵,祸害我边民,北疆不得安宁。使我劳师动众,消耗巨额银饷。众爱卿可有长治久安之计?”

皇帝的想法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哪里会有什么一劳永逸之法!大家面面相觑,低头不语。冯雁看出高允似乎有话要说,又仿佛还有什么顾虑,就道:“高令公,您见多识广,有何建议,不妨直言。”七十多岁的高允已历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和今帝四朝,深感就数这位年轻的皇帝最为宽厚仁慈。依制皇后不能干政、由于太武帝晚年宫廷惨剧不断,自皇帝登基和太后在世时起群臣就已经逐渐习惯这位冯贵人、冯皇后参与一些政事。在诛杀宗爱事件中她为挽救社稷起到了重要作用,她的仁义、博学、卓有远见,更是远迈历代。看得出来,皇帝的许多主张都来自皇后的建议,皇后还不时补救皇帝之失,最让人敬佩的是太安四年皇后奉诏留守京师实际监国,总是倾听大臣意见,博采众长,决断英明。她礼贤下士,从不揽权,不居功自傲,皇帝班师回朝后正式上朝时皇后再不出现。皇帝在后堂召集少数重臣议政或向个别大臣垂询时,有时皇后也在场。但她通常只是倾听而已,偶尔提出个把不明了的问题,或者在关键之处点拨一下,令人茅塞顿开,却又从不居高临下。因此大臣们不但早已习惯了皇后参与议政,而且还有一种亲近感。高允见皇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就说:

“皇上之忧实乃天下百姓之忧也。老臣认为,征讨只能解一时之急,得数年之安。欲使北疆安定,非续修长城不可。”

他的话音未落,大厅内已经是一片嘈杂的反对之声。乙浑道:“后汉以来,长城年久失修,到处坍塌,非数百万人修建多年不能得。秦始皇因修长城劳民伤财而失天下,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其他武将也都纷纷反对。老将皮豹子大声说:“修长城劳师动众,耗钱费力,得不偿失。远的不说,太宗明元帝泰常八年(423)二月,动用军民何止数万,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绵延两千余里,备置卫戍。结果如何?第二年,世祖太武帝始光元年,蠕蠕六万骑兵还不是照样入侵云中郡,杀掠吏民,甚至攻陷了盛乐宫!由此可见,修长城乃被动挨打之举,不若用大量人力物力主动出击,将蠕蠕杀个片甲不回,以绝后患。”不少武将都点头称是,但一些文臣则不语。

拓跋濬面带狐疑,也觉得远水救不了近火。他看了看皇后。冯雁却说:“众位爱卿所言确有道理。高令公想必也还记得始光元年盛乐失陷之事,既然提出续修长城之议,或许已有对策,愿闻其详。各位大臣如有高见,也不妨畅所欲言。”

高允从心底里佩服皇后。他看得出来,连皇帝都没信心。确实也难怪,续修长城工程极其浩大,非经反复思考、计算,不敢出此言。他正要说话,只听南部尚书李敷说道:“皮将军适才所言仅为事情之一面,而非全部。泰常八年修长城两千余里仅用一年,质量自然可以想见。若用三年甚至五年,则蠕蠕岂能攻破乎?再者,当时太宗初薨,世祖刚刚继位,蠕蠕乘虚而入。若非前一年修了长城,只怕失陷的不只是云中郡与盛乐宫也!”群臣议论纷纷,看得出来,李敷之言的赞成者不少。高允接着说:

“李大人所言极是。其实自赵国筑长城起至秦始皇大规模修长城,已历时二三百年之久。故今续修长城也不可图一日之功。长城一日不修,则北疆一日不安。而修一日,则有百日之宁。依老臣愚见,可以先修屏障京师之五百里。每十里为一段,令当地百姓及外地夫役完成。不但免其一切赋税、徭役,且给予补贴,使其温饱有余,乐此不疲,逾期不愿回乡。长城一带荒地极多,内地百姓凡愿移民修长城者,三倍授田,免其三年税役。将近畿驻军北移三万,战时打仗,闲时修城,各领任务,克期完成。服役期满,愿意留下修长城者,计口授田,三倍于内地,且免其三年赋税,使其安心定居。”

众大臣议论嘈杂,虽然仍有反对怀疑之见,赞成者显然已经明显增加。他们看到,皇帝和皇后说话时的表情也是不断微笑点头。冯雁发现,今日高允不仅话多,而且不是目光呆滞,看着别处。看来续修长城之事他已考虑多时了。

乙浑大声讥笑道:“请问高大人,我大魏长城不下万里,不知千年可得否?”

在一片哄笑与议论声中,高允表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请以此五百里为例,军民十万人计,合每里二百人,平均每人不足十尺,两年可成。六年内,京师以北即可横亘一千五百里之屏障。万里则四五十年亦可大功告成也。”

谁都没有想到高允竟会说得如此精确,演武厅中表情开朗点头的人多了起来。几个鲜卑武将议论后,平南将军、并州刺史薛野五 校场演兵 - 图1说:“如今南北连年用兵,国帑紧张。若再发十万军民修长城,财力何来?与其两不其便,不如先尽一头。”

一时议论声又嗡嗡而起。平原王陆丽道:“非也。我大魏危险主要来自北方。蠕蠕每入侵一回,我边民必死、被掳数万,损失财产无数。每与蠕蠕大战数月,耗财如天上之星,河中之水,不可胜计。重修长城,虽然每年需大笔支出,从长远计则可省下大量军费,减少北地无数损失。”

由于得到陆丽、李敷等人的有力支持,文臣中主张修长城者明显地增加,武将中原来反对者则显著减少,高允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因为此事他已思考多时,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阐述。现在既然争论得如此深入,他就索性把该说的都说出来:“陆大人之言极是。续修长城非但不会多耗财力,从长远而言反可充盈国库。再说……”说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自己有点忘情,他想起了当年崔浩灭族与另外一百二十七人之死,不禁犹豫了片刻。拓跋濬看出他有顾虑,道:

“高令公不必多虑,但言无妨。”

高允支支吾吾地说:“老臣的意思是说,如今国库……确实紧张,只不过各项开支尚大有……尚有……节约余地。”

拓跋濬和冯雁互相看看,说:“高令公,何处节约,尽管择大处而言,朕恭听就是。”

冯雁猜到他的顾虑,因为只有这些才是大臣所忌。就微笑着朝他点头,说:“无论朝、野,宫廷内、外,凡有浪费公帑者,尽可指出。”

高允听出皇后说话时“朝野”的重音在“朝”,“内外”重音在“内”,看来是明白自己的忌讳。再者,皇帝与皇后都才二十多岁,正处春秋鼎盛之际,正思有所作为,与太武帝晚年多疑不同,自己当不至于重蹈《国记》之灾。他看了一眼给事中郭山明,这个巧言令色的家伙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皇帝和皇后,一副谄媚相。他不能让这种小人把这么好的皇帝和皇后耽误了,就说:

“自太祖道武帝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以来,广建宫室。尤其是太宗明元帝泰常八年(423)起大力扩建西宫,周围广达二十里之多,至今已颇具规模,足够应用。近来西宫又开始大兴土木,耗资无数。臣以为应立即停建。”

他的话音刚落,郭山明就急忙大声反对说:“高大人此言差矣。西宫虽然方圆二十里,其实内皇城不足一半,况且也并未全部建房。如今宫廷人口日增,屋宇不足。若二圣与朝臣议事于局促之地,已然不妥;若接见藩国使臣于狭窄之厅,岂非有失我大魏天威!再者,太祖、太宗、世祖、恭宗之数十位老太妃之住房或局促,或陈旧,均应扩建、修缮,否则何以对列祖列宗!”他说得激昂慷慨,最后竟有些哽咽起来。

在座有些大臣暗自交换着眼色。他们都知道郭山明当年是高允在太学的得意弟子,是他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老夫子当初就是上了这个家伙恭谨能言的当。现在西宫大兴土木就是郭山明上的折子。文臣多不喜欢他的为人,武将多鲜卑人,自然更讨厌他出的馊主意。广修宫殿耗资巨大,军队所需有时自然就难免捉襟见肘了。

高允对他公然顶撞自己固然不快,但最让他讨厌的是如此露骨地奉承皇帝、皇后。他有点不屑地扫了郭山明一眼说:“如今大魏西宫之广大、之豪华,只怕是当年大汉之未央宫也不过如此。永安前殿足以朝会万国,西堂温室足以安御圣躬,紫楼临望可以眺望远近,何‘局促’、‘狭窄’之有!”高允说话尽管时有违拂圣意或反对同僚之处,但是历来语调平和,声音不大。此时却声调提高,有些激昂慷慨了。

郭山明说:“高大人,西宫建设所用财力有限,区区节约之数,于大局无补,不如另计良策。”

高允听了非常恼火。他不明白,人怎会变得如此厉害,这哪里是从前那个小心谨慎的郭山明!怎么有些人官职越高,人品却越低了呢?他没好气地说:“扩建西宫乃郭大人提出,并总监共事,岂有不知所耗财力物力几何之理!计:斫材、运土及诸杂役共两万人,自备食物,家中老小供食,合计四万人。古人有言: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妇不织,或受其寒。何况数万之众!臣恳请皇上、皇后明鉴!”

郭山明一听很不高兴,还想申辩。但一看皇帝与皇后频频点头,就不敢自讨没趣。拓跋濬说:“高令公之计很是周到,着尚书令陆丽与各部曹会商办理。至于前三年开支庞大,着度支部计划减少各种冗支浪费,务必收支平衡。”这时皇后与皇帝小声说了几句,皇帝点头道,“西宫除在建已完成过半者外,余者立即停止,容将来续建。三年内不准新建宫苑。”群臣一听无不面露笑容。“再者,朕每年秋日必与群臣讲武练兵于平原。所幸之处,必立宫坛,耗费巨大,劳民伤财。今后仍用旧所,不再新建。再有,朕每年数次赴西苑或外地围猎,从官人数极多,杀戮禽兽无数,开支巨大。今后减为每年两次,人数减为五分之一。”

冯雁看到多数官员都是钦佩的样子,只有个别鲜卑贵族似乎不大满意。就说:“后宫开支也有可省之处,下月起减去五分之一。”

群臣高呼:“皇上、皇后圣明!”

在回平城的路上冯雁忽然想起有一次听人说起过高允的家就在北门外,于是说:“皇上,听说高允家就在附近。他年迈体衰,让他直接回家吧。”

“哦!高允家就在这里?那朕要过去看看。”拓跋濬回头招呼道,“各位大臣可以各自回家。高允,带朕去看看你的华居。你身为中书侍郎,为何不在城里建宅,是否嫌城里地方狭窄,建不了大的园子呀?”

高允慌忙说:“陛下,老臣房屋简陋,难以迎候陛下,有碍观瞻,恳请陛下免了吧。”按说皇帝临幸大臣的宅第是为臣的极大荣耀,甚至都可能载之史籍,岂有谢绝之理,这不明摆着是托词吗?越是这样,拓跋濬越想看个究竟,就说:

“哎!我知道你们的宅院都相当讲究,有的还是从南边请工匠来修的园林,比御花园都不差。前面带路!”

群臣行过礼后便各奔东西。皇帝和皇后就带着上百个随从、侍卫下了大道,在荒地间穿行。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五六间草舍,四周有一片庄稼地,几只鸡在地里悠闲地觅食。

“皇上,寒舍已经到了。”高允说罢就下了马。拓跋濬和随行人员都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高允这样的大臣竟然住在这种荒郊野外,这么简陋的泥墙草屋!

一个身系褐色围裙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的老妇闻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簸箕。高允对她小声说了一句,她慌忙放下簸箕,上前来到下了马的拓跋濬面前跪下:“臣妇高余氏叩见皇上、皇后陛下。不知二圣驾到,未及远迎,乞二圣恕罪。”拓跋濬和冯雁这才明白她不是仆妇而是命妇,乃高允夫人,于是赶快说:

“爱卿平身。”拓跋濬过去一看,簸箕里是黑豆。

高允说:“拙荆适才正在给牛喂料。”拓跋濬一边叹气一边走进了高允的正房——中间那间较大的草房。屋里几案都是本色木板,做得都很粗糙。右边是厨房,冯雁过去打开灶旁的食橱一看,里面仅有粗碗几只,碗中仅有咸菜而已。

“皇上!”拓跋濬闻声也过去一看,不禁叹气。二人又走进左边卧室,榻上只有两条褐色粗布被褥。家中一无长物,唯一值钱的是几个架子上堆满的各种书籍,其中有不少还是简牍。冯雁打开其中的一卷,原来写的是三家分晋时的内容,她不解地问道:

“高令公,何来这许多简牍?”

“这些简牍皆系古墓中出土之物,老臣于民间搜集而来,闲时研读。其中颇有补史籍之不足者。皇后适才所看之卷,即有纠太史公所失之处。”

冯雁看着这几间草房感慨地说:“大臣清贫如此,实乃社稷之福也。清官贪官,其实只需家中一观!”拓跋濬听了一愣,不禁叹道:

“说得好!确实如此,清官贪官不必查来查去,只需家中一观即可一目了然也!”他随即对身边的太监张佑说:

“传朕的话,赐高允钱十万,绢百匹。”停了一下又道,“赐三进院落一所。”高允夫妇赶紧跪下谢恩。

他俩起来后,拓跋濬不解地问道:“高令公,你这样的大臣,怎么会穷到躬耕垄亩的地步,别人怎么都有华居豪宅、宝马香车呢?”

高允苦笑,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一言难尽。今日二位圣上已经十分劳累,容允改日再行禀报。”

冯雁觉得也是,看来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的。这时她忽然想起,高允在太武帝时早就是中书侍郎了,怎么至今还是中书侍郎?于是就问道:“高令公,你是哪年开始出任中书侍郎的?”

“哦……”高允没有想到皇后竟会问起此事,深为感动,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说来惭愧,老臣愚驽……白世祖太延三年(437)起老臣就任此职了……”

拓跋濬一听大吃一惊,不禁和冯雁对视道:“啊!这么说,已经整整二十七年没有升职了!”

高允赶紧说:

“非也,老臣也曾升职。陛下登基后不久,臣即由秘书舍人升为中书侍郎。”

“那是为崔浩案平反,给你官复原职。唉,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拓跋濬想起来了,本来曾经想过要升高允,但见他高龄,又几次奏请致仕,就搁置了下来。结果致仕未准,官职也未升迁,真有些对不起他。今日听他关于续修长城之言,看来这位老臣别人还真难以替代,还要让他留任。但他竟然贫困如此,实在大出意外。

冯雁问道:“高令公,你乃当今学界泰斗,朝廷重臣。但你年事已高,今后当主要参与中枢决策。请问,有谁可以接替你老?”

高允道:

“中书博士高闾为人忠诚可靠,正直不阿,学识渊博,冷静果断,可担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