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来世之愿

从永固陵回宫后冯雁疲惫不堪,足足卧床两日。不过由于正式了却了李弈骨殖移葬和文秀出家两件大事,心中倒是轻松了不少。唯一放心不下之大事乃立储始终未能决断。皇长子恂年已八岁,仍未立为太子。只要拓跋宏一说起皇长子恂,冯雁就内疚不已,心事重重,却又难以启齿。她说:

“恂只知游乐,不喜读书。必须严加管教,方可成器,此乃社稷安危之大事。”

拓跋宏知道太后喜欢恪而不大看好恂,他自己对恂也越来越失望,认为恪更具君王气质与才智。于是道:

“索性立恪可好?”

冯雁抬起无神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可。”其实这种想法几年来她出现过多次,总是一次次地被自己否定。她缓缓地说:“立嫡立长,自古皆然,不可轻易。尤其是皇室立储,更不能坏此规矩,否则非大乱不可。除非将来恂确实不堪此任,方可另立。”冯雁看了看孙子,语气坚决地说,“如若果真不堪,务必另立!”

听太后的口气,似乎早晚还是要立恂为太子,但是又不明确决断。拓跋宏犹豫地问道:“祖母太后之意是否继续考查些时?”

冯雁深深地点了点头。她思来想去,只有一法,即自己生前不再决定立谁为储君。因为立恂不利于社稷,而宏至孝,若自己决定立恂,日后若恂不堪,宏则难以再废,故万不能出此下策。而不立恂则对不起林氏和宏,而且必遭物议。这是她心中的一大隐痛,她甚至觉得恐怕正是做了这件对不起林氏与宏儿之事,为神佛不容,因此身体日衰,损了阳寿。不过有时她也因自己受到神明惩罚而感到一些安慰,觉得偿还了林氏一点债务,心中顿觉一丝轻松。立储这两难之事只能留待宏去解决。她虽然说话无力,却十分明白地说:

“无论何人立为太子,若不能固守祖宗神器,为社稷、黎民操劳,也应坚决废之。大魏江山决不能葬送于无道之君手中!”

“是!儿臣谨记。请祖母太后放心。”

冯雁沉默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补充说:“万一立储后废太子另立,不再赐死其母!”

“儿臣遵令。”

因此拓跋宏虽有七位皇子,终太后之世却始终未立太子。

拓跋恂一直还是那样,虽无长进,倒也无甚大过大失,以致拓跋宏几次想舍其立恪,但想起太后嘱咐终不能下决心。太后去世后群臣多次进谏,应尽快立储。年已六十五岁的太保拓跋丕泣道:

“国朝定鼎以来,已百有余年,皆以早立储君为国之大策,以稳保神器,安定人心。是故多于皇长子周余岁时便立为储君,即便稍晚,亦不过一两年后。今皇长子恂年已八岁,储君之名分未定,老臣等恐生肘腋之变。且皇长子恂天纵英明,忠厚勤勉,才智超群,宜及早立为储君,以振奋天下。”

还有一些大臣也吁请皇帝早立储君。拓跋宏借口太后初薨,举国哀恸,不宜因立储而欢。直到太和十七年(493)服丧三年期满拓跋恂十一岁时才降诏立恂为太子。

结果拓跋恂被冯太后不幸而言中。

《魏书》卷二十二:太子恂“不好书学,体貌肥大,深忌河洛暑热,意每追乐北方。”他受一些思想保守的大臣影响,一直反对改革。太皇太后去世后六年,即太和二十年(496),他趁孝文帝拓跋宏到外地视察自己留守京师洛阳之机,“与左右谋,欲召牧马轻骑奔代(郡,平城),手刃(苦谏他的太子中庶子高)道悦于禁中。”孝文帝拓跋宏发现后亲自杖责,又命皇弟咸阳王拓跋禧打他,共打百余下之多,致使恂卧床不起月余。接着拓跋宏不顾群臣反对,坚决废太子恂为庶人,软禁宫中。不久拓跋宏发现恂竟与左右谋反,终于降诏赐死,恂时年十五。恂被废与赐死还殃及其生母林氏,林氏原已被谥为贞皇后,结果依律被有司追废为庶人。协助他逃回平城并参与谋反的主要成员中有拓跋丕的三个儿子,同被处死。拓跋丕表示全然不知此事,且太后生前有许其不死之金券,况年已老迈,拓跋宏只是将其废为庶人,不再深究。

太和十四年(490)深秋,冯雁病重。

冯雁昏昏沉沉地只觉得自己一直在飞,忽上忽下。四周翻滚着铅灰色浓云,不辨日月,不辨方向,只是不知翅膀扇起来怎么会如此费力。李弈呢,李弈在哪里?方才不是……还模模糊糊地见过……他吗?就在不远,他不是还叫了一声……“雁雁”呢吗?唉,他从前……从来不叫,现在总算……叫了,这声音……多甜!我就爱听他……叫我“雁雁”,不喜欢……那个“太后”!哦,他为何……总不……贴近我?明白了,他……还是有些……担心。不必了,李郎,那几个……贼子……都不能害你了。文秀呢……文秀怎么看……不见呢?他不是……就在我……身边吗,等等他。冯雁想停下等待,却不知怎么总停不下来,只得随风飘荡。她想叫他俩快些过来,竟无力气张嘴说话。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索性任风云飘浮。对,还是这样省力些,等积攒些力气,再大声呼唤他俩……不知飘了多久,她终于嘴里发出一阵“呜呜”之声。此时她忽然听见:

“太后!”那是望云在喊!

“祖母太后!”是宏儿!

冯雁被喊醒了。

“祖母太后!”一直守候在榻旁的拓跋宏不禁高兴得热泪横流。看见太后睁开眼睛,精神尚好,要起身的样子,赶紧和泣不成声的望云一起将她扶起身来。

“洗脸。”太后轻轻地说了一声,皇帝和望云几乎立刻同时大声对守候在近旁的绿珠、珍珠、笑梅、寒梅等说:

“打水洗漱!”

太后这次生病几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短短半月就已明显消瘦,虚弱不堪。拓跋宏曾悄悄问过太医:“祖母太后究竟何症?”

须发皆白年已八十六岁的前太医令张九复道:

“太后乃多年积劳成疾,且又心事重重,导致心衰脾虚之症。”

“怎样方可痊愈?”

“百事不问,百事不想,百事顺遂,慢慢调理。”

那次望云送张太医到门口时问道:

“太后主要何症?病情究竟如何?请老太医据实相告。”

张九复摸着胡须想了想,叹道:“太后为无症之症,乃虚极衰极之大症也。”他对望云道:

“太后主要是心累、心苦导致心衰,故寻常药物难以治疗。你可知太后有何特别之心事?如能对症下药,太后即可逐渐康复。”

望云只好说:“不知。还是随太后之意吧。”

其实望云心中十分明白,如果……唉,怎么可能呢?

冯雁昏睡已经几乎整整一日。虽然也断断续续地醒来,却是不食不饮,不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但是这次醒来精神却较以前好得多,还喝了一碗大米稀粥,里面自然少不了加上打碎了的鸡子,还有白盐。

“恂儿呢?”

拓跋宏一听连忙回头喊道:“快,宣大皇子!”

不多一会儿八岁的胖乎乎的大皇子恂就气喘吁吁地从皇子学所在的板殿来到慈安宫。

“儿臣……恂……叩见……太祖母太后!”

靠在榻上的冯雁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起来吧。”

看见太后手微微一招,拓跋宏立即将恂推了过去。

冯雁摸着恂的头说:“都出汗了,怎么喘得比我还厉害?”

恂的双手搓着衣角,小声说:“方才快步赶来,走得急了,故喘。”他特别怕这位太祖母太后。

冯雁拉着他双手,深情地望着他说:

“你为皇长子,肩负重任,应为弟妹表率。要孝敬父皇,尊敬长者,爱护弟妹。务必刻苦读书,亲近贤臣,远离小人。”

“儿臣牢记,请太祖母太后放心。”

“嗯,回去读书吧。”

次日拓跋宏正在早朝,抱嶷来报太后要去慈恩寺进香许愿,再看看永固陵。拓跋宏立即宣布歇朝,赶到慈安宫。其实他一早已来请过安,知道太后精神比昨日又恢复不少。但是他仍然不赞成此行。他说:

“太后今日虽然强于昨日,毕竟凤体虚弱,不宜鞍马舟车远行。不妨稍待几日,待再好些时再去。”

“唉!”冯雁拉着拓跋宏的手说,“皇帝所言虽是,不过我去看看,也许倒会好些,也未可知。”

“太后之命儿臣不敢违,待儿臣问过张老太医再说。”

拓跋宏本来是想请张老太医帮着找些理由劝阻太后。但张九复说:

“太后既有此愿,依老臣之见,不如遂太后意为好。”他想了想又说,“只需路上小心伺候,不感风寒,作兴倒会好些,有利无弊。”

拓跋宏明白无法劝阻,说不定太后去进香许愿后倒真会渐渐康复起来。他一定要陪太后同去。

冯雁说:“你是皇帝,要守着社稷,不能总守着病人。你将政务管好,也可免我操心。大臣们不是还都在等着呢吗?你这就回太和殿吧。”

于是拓跋宏只好不去。

以小楼辇为中心的一列队伍慢慢行进。这次冯雁一路始终躺着,而且一直闭着双眼,以免无谓地消耗精力。她几次问道:

“如何还未到?”她生怕自己不能活着和文秀再见一面。

申文秀闻报病危的太后将来进香许愿,已经早早地等候在山门外。终于盼到了车驾远远而来。他急步上前,小楼辇门帘刚刚卷起,申文秀就发现冯雁竟然如此消瘦,两眼无神,吃了一惊。他本想伸手帮望云去扶她下车,又感不便,只得站在一旁。

冯雁登上由笑梅、寒梅、冷梅、绛梅四人抬的肩舆。申文秀、抱嶷与望云跟在两侧,一同慢慢进庙。其余人等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冯雁道:

“我此次病得不轻,恐将不久于人世。此来即为与故人诀别。”

申文秀着急地说:

“太后何出此言。吉人自有天佑,太后为万民造福,乃社稷栋梁,佛祖定会像以前那样保佑太后逢凶化吉。”他又心疼地说,“太后凤体欠安,可宣老僧进宫探视,何劳圣驾!”

在大殿上香之后,冯雁又登上肩舆,抬入后殿。殿中除申文秀、抱嶷与望云外余皆退至中殿。待他人退出后,抱嶷与望云也退至后殿院中,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冯雁坐下后有气无力地说:

“我心中有数,此次之病不同以往。再不来,只恐难见最后一面矣。”

申文秀也看出这次冯雁病情果然严重,但依旧道:“太后福大命大,定能化险为夷。”

“唉,福大,命大,何大之有!我虽贵为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其实还不如寻常民女。不敢生儿享母子之乐,不能得丈夫一人之欢。平民女子夫死尚可另嫁,我却不能再得……”

申文秀不禁流下泪来,无言相对,只是手中不停地慢慢拨着念珠。

“你不必伤感。我活时身不由己,不能同享欢乐。死后再无人干涉,你我可日夜同游。”

申文秀难过地说:

“我若不出家,太后一旦宾天,贫僧也可立即追随而去。只是如今一袭袈裟在身,反而不能自裁。”

冯雁一听着急地说:

“你万万不可轻生!我走之后,魂即来此。每日听你晨钟暮鼓,念经祈祷,与你日夜为伴。”

“我已皈依佛门,领受戒律,即便死后也应遵守,不能违背。但愿来世能永结同心。”

“唉,若是果真有来世,我再也不愿生活在帝王之家,当个平民,何等自由!”

两人说了不多一会儿,冯雁在望云、抱嶷、申文秀等人的陪同下坐着肩舆登上了方山之巅。永固陵宝顶之上早已准备好了朝西香案,香烛也已点燃,跪垫等均已摆好。冯雁看了看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烟云缭绕,果真气势非凡。她说:“你们都下去吧,只留下望云与惠净法师即可。我想一人于此清净地待一会儿。”

“是!”

当其他人都退至宝顶四周,于冯雁视线之外,她才在望云的搀扶下在软垫上跪下。望云将香案上盘子里的黑毡拿起,打开,轻轻蒙在冯雁头上。冯雁低声说:

“大魏高宗文成皇帝遗孀冯雁叩见赤山大神!”

她双手手心朝上,慢慢举过头顶,掌心转向朝外,慢慢放下,同时伏下身子,双掌压地,几乎全身伏地。身子直起之后,她轻轻祝祷:

“冯雁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今日特来辞谢大神数十年来庇佑呵护之恩。冯雁叩请大神保佑孙儿大魏皇帝拓跋宏,助其成为一代英主,使天下苍生安宁度日,衣食不愁。助其成就‘统一天下,混一戎华’之伟业!”说罢又一次磕头。

然后冯雁在望云帮助下揭去黑毡,转身向北,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

“列祖列宗在上,臣妾冯雁叩谢列祖列宗数十年来庇佑呵护之恩。请恕臣妾不能去盛乐金陵侍奉祖宗之罪。此地离平城较近,臣妾在此为祖宗守望帝业,请祖宗放心!”说罢她又一次磕头。

接着她祝祷道:

“先帝在上,臣妾叩谢先帝多年来原谅臣妾之罪之过,叩谢庇佑呵护之恩。先帝在盛乐金陵夫人众多,恕臣妾不能去陪伴先帝了,请陛下多多原谅。若陛下想念雁雁,请于月白风清之夜,来此相会,重续夫妻之情。”说罢又磕头三次。

显然是跪得久了,她已经无力起立,望云一人几乎不能将她扶起。申文秀急忙过去,想帮望云一把,见冯雁对他摆手,他于是退至一边。冯雁终于在望云的搀扶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冯雁喘了一会儿气,重新积聚了力量,在望云搀扶下站了起来,面向南方,轻轻说道:

“李郎,雁雁就要与你重逢,从此我俩再不分离!”

这时候一行大雁正从冯雁头顶鸣叫飞过。望着蓝天白云映照下渐渐远去的雁行,她不禁思绪万千,数十年来种种大事如潮涌一般滚滚而来。她本已几乎耗尽的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她张开双臂用尽剩下的一切力量喊道:

“佛祖保佑,让我来世做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吧,让我做一只真正的鸿雁吧!”

几日后太皇太后冯雁即因病逝世,终年49岁(1),谥曰“文明”,史称“文明太后”。时在太和十四年(490)。据说太后逝世当日,平城天空数百只大雁呈人字形绕西宫盘旋数匝,哀鸣不已,然后离去。

拓跋宏悲痛欲绝,筑庐守陵。

四年后(494)拓跋宏以南征为名,尽起平城及近畿各州军四十万,迁都洛阳。又过两年,下诏令全部一百零八个鲜卑姓均改为汉姓,皇族由姓拓跋改姓元,孝文帝带头由拓跋宏改名为元宏;规定在朝堂只能使用汉话,禁用鲜卑语;迁往洛阳之鲜卑人从此以洛阳为籍贯,死后不得归葬平城。孝文帝将冯太后开创的改革事业继续进行下去,为促进中国北方各民族融合,巩固北方统一,做出了伟大贡献。魏于公元534年分裂为东魏西魏,亡于公元556年。二十五年后,公元581年隋朝统一中国,出现了长达326年的隋唐大统一、大繁荣的辉煌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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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太后的年龄史籍记载自相矛盾:《魏书·卷十三皇后传》云:“年十四,高宗践极,以选为贵人,后立为皇后。”按,高宗文成帝拓跋濬登基为公元452年。古用虚岁,则冯太后应生于439年。然而《皇后传》又云:“(太和)十四年,崩于太和殿,时年四十九。”按,太和元年为477年,太和十四年应为490年。据此,冯太后去世时应为五十二岁。《北史》照抄《魏书》。本小说开头取“年十四,高宗践极”说,结尾取卒“时年四十九”说,亦无奈之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