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雁画圆

今年雪早。昨日黄昏起又纷纷扬扬,落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时分方停,把整个平城变成了一个银色世界。地上、屋顶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连树枝都被白雪压得弯腰喘息。

抱嶷进了雪已扫得干干净净通往慈安宫的夹道,来至宫门前,珍珠将他迎了进去。抱嶷一看院子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足有半尺多厚的积雪主道走着,踩得雪地吱吱作响。他奇怪地对迎出来的绿珠和冷梅说:

“你们怎么还不赶紧让人将这雪扫扫?一会儿太后怎么上朝啊!”

冷梅斜了他一眼说:“太后有令,不让扫雪。”

抱嶷没有注意到绿珠的眼光里也有点特别,只是继续往里走。到了第三进大院,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梵香,接着传来一阵琴声,他不禁站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向前走去。琴声哀怨、悲凉,如泣如诉。有时仿佛凄戚、孤独,忽然又急促、爆裂。这时他看见望云走到门边,连忙悄悄地过去问道:

“太后今日咋啦?”

望云看了看里面,出来一步,轻轻走下台阶,小声地责怪道:“你咋连今日是甚日子都忘了?”

抱嶷呆呆地看着望云,还是如堕五里雾中,满腹狐疑。望云见他依然想不起来,头一歪,示意他看里面。抱嶷一看,只见正堂北墙前供着先帝剑的案子上,平时轻易不用的香炉中插满金香,吐着白烟,两边各燃着一支一尺多长的白蜡烛。在两支蜡烛之间,一张棋枰斜靠在香炉上!

“哦!”抱嶷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安平侯李弈四十岁生辰!

李弈被害以后,李敷、李式等均由其五族以外亲属领回遗体按庶民葬,唯独有旨李弈仍以爵葬,坟前有“安平侯李弈之墓”的墓碑,墓前有供祭祀的石案,只是没有翁仲而已。冯雁虽明白这是弘儿给自己留的面子,但从未去看过,更不必说祭扫。甚至抱嶷、望云等要派人去代祭她都严令不许,也不准他们派人去看。有一次抱嶷担心地对太后道:“听别人说,安平侯墓前已然荒草萋萋,再不清扫,只怕会被野草湮没了。”想不到太后只是淡淡地说:“有天地相护,青草为伴,他反会更加安全,不必担心。”望云与抱嶷等后来终于明白太后之所以非但自己不去,而且严禁他们或他们派人祭扫探视的良苦用心。太后从此再不弈棋,那张棋枰一年四季依旧挂在墙上,有时太后会站在枰前发愣。望云不止一次看见太后望着那张棋枰悄悄流泪,或是两手抓起棋枰下两个陶罐中的棋子来,呆呆地看着看着,使劲捏着,仿佛要将右手中的棋子捏碎似的。每年李弈忌辰,太后会在先帝剑前焚香祝祷。每年李弈生辰时太后才会将棋枰置于先帝剑前。每次都是点烛焚香,跪下默默叩拜,只是一个人在屋里悄悄流泪。

“唉。”抱嶷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气是同情太后呢,还是责怪自己现在忙于事务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这时琴声停止,他看见太后推开卧室的窗户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发愣,脸色凝重。过了一会儿他才趋步上前,说:

“启禀太后,上朝时间到了!百官均已到齐。”

“知道了。”太后几乎听不见地答应了一声,依旧望着天空,神色十分冷峻。

自太上皇率军出征后,太后监国,每日总是准时临朝,就像当年临朝听政时一样,即使偶感风寒有些发烧也从不迟到。今日百官已经等了一会儿,张佑这才让抱嶷来看看。抱嶷心情沉重地朝外面走去,刚刚走出慈安宫,只听里面传来冷梅的喊声:

“太后传令:准备上朝!”

拓跋弘御驾亲征离开平城之后,冯雁就在悄悄地加紧调查究竟是谁谋害了万寿与子推,在暗中反对自己,并继续加强自己的控制。她现在已经深深感到,手中若无大权,莫说推动大魏更法改度而实现“定天下”之伟业,甚至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冯雁早就反反复复地想过:监视自己,杀害诸李,禅位风波,谋害皇叔等等,所有这一切皆因自己宠幸李弈而起。李弈等人被害则借口因李敷有罪而株连,而李敷最大之罪不过是包庇李欣,且并未受贿。只不过出于爱惜人才,暗中告诫而未曾禀报,乃失察、失职之罪,本不应处死,更不应株连兄弟姻亲乃至各家合族。即使按弹性极大的魏律,李欣之罪也在可死可不死之间。若论死罪,则其最应处死。结果由于李欣检举李敷有功,仅受百鞭与髡刑,配为平城衙门厮役而已。但不久便在一些人的提议下,先是出任太仓主书干,这只是个从九品上的小吏,然后就一年数迁,前年升为太仓侍郎,摄南部事,主管从南部迁徙来的人口和南部粮食调运入平城与军需之事。去年署(代理)徐州刺史,今年初升任太仓尚书,主管全国储运粮食事宜,等于是官复原职,品秩与相州刺史同为二品中。太上皇御驾亲征前不久又进他为侍中,晋爵范阳公。飞黄腾达,有甚于前。有一次冯雁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在纸上写下李弈、李敷、李欣三个人的名字。当初负责查办李欣、李敷之案者为刘普青和郭山明。刘普青已经辞官回乡,郭山明却升任吏部尚书。李欣当年乃郭山明任廷尉少卿时所审判,也是他任吏部尚书后得以不断提拔。她又在李欣之后写上刘普青、郭山明两个名字。冯雁明白,所有这些都经当时的皇帝即现在的太上皇首肯。但是当时刘普青、郭山明地位都不太高,皇帝不大可能直接向他们降旨处置,皇帝与二人之间一定还有别人,除了已死的万寿,废为庶人不久老死的独孤央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人。她在这些名字上面又写了万寿、子推,他们的死,极可能也和李弈之死是同一个阴谋的一部分。对这张名单,她反反复复看了多遍,越来越感到李欣所处位置极为关键!她抽出一张白纸,按顺序将人名排成一个圆圈:

李弈——太后——李敷——皇帝——李欣——子推——刘普青——万寿——郭山明——某人——某人

太后旁边就是李弈!

要杀害李弈必须罗织李敷罪名,而李欣显然是被用来打击李敷才被捕,然后通过周纳李敷包庇之罪达到谋害李弈等人的目的。待完成谋害使命之后又慢慢让他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刘普青显然于此有功,差一点升为吏部尚书,因自己当堂反对而罢。但是这个三十六部曹之最的职位还是给了郭山明。由此可见郭山明在此事中的重要作用。由于身为太后的自己对此深为不满,于是才有禅位、监视、谋害万寿与子推等事!冯雁拿起笔来,在“李欣”二字上画了一个圈。当初他们从李欣这里打开缺口,害死李弈等数十人,如今自己也要首先拿李欣开刀,以报此仇!李欣一定知道一些秘密,然后就可以从刘普青、郭山明那里弄清皇帝究竟是让谁在办谋害诸李之事!

促使冯雁决定从打击李欣入手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对外用兵,军粮所需极大。她在监国第一日早朝查问全国存粮情形时就发现全国存粮不多,依律各地存粮应每月向太仓禀报,而身为太仓尚书的李欣对于全国究竟有多少存粮,各州主要粮库存粮各有若干,竟然不能确知,总是说“应有”、“约有”、“当有”,而非明确的“有”。战事如果延长到明年春季,军粮尚可勉强维持。但若明春青黄不接之际朝廷无粮可赈,饥荒蔓延,各地饥民造反,就会酿成燎原大火!冯雁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

“大魏近几年虽然一些地方遭遇水、旱、雪灾,然赖天庇神佑,官民敬业,多数州郡风调雨顺,连年丰收。国库与州郡存粮怎么不见明显增加?”

李欣出班小心翼翼地说:

“启禀太后,大魏粮食虽然连年增产,由于运输困难,路途遥远,消耗甚多。此事高大人深知其苦。”说着他望了高闾一眼。原来三年前当时的太仓尚书因突然病故而一时出缺,高闾曾被太上皇任命临时兼管了几个月。李欣深知自己在检举李敷诛杀诸李之事上得罪太后,故在太后面前格外小心。而高闾素为太后赏识,所以将他抬了出来。

高闾出班道:“平城与近畿各州郡粮食一贯仰给两淮与河南,粮食调运远者两千余里,近者亦达千里,至少亦有数百里之遥。故百斤粮食运至平城已不足六七十斤。”说到这里他看了李欣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就退回班内。

但高闾的眼神和这一刹那的犹豫却被冯雁注意到了。当时她不再查询存粮之事,退朝以后,她命张佑诏高闾到皇信堂单独垂询。

在赐座、赐茶之后冯雁说:“高大人方才所言,两淮、河南运粮至京,仅存不足十之六七,我深感惊讶,请道其详。”

当高闾听说太后诏见时,心中不禁大喜。这倒并非仅仅出于额外殊荣,而是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一个单独晋见太后阐述政见的难得机会。太后临朝称制的那几年,颇具远见卓识敢于力排众议,进行更法改度。还政于帝之后,皇帝(太上皇)虽然也比较开明,毕竟由于禅位风波影响情绪,高闾有些建议就未被采纳,有些话甚至不便说透。今日朝堂之上他之所以犹豫了一下,就是想到如今李欣乃太上皇跟前最得宠者之一,还是不得罪他为好。他见太后问粮食运输之事,就说:

“臣谓十之六七,乃平均之数。若从淮南运此,则半为人畜所食。每年运输之人力数以万计,山东、河北道上,往北之车尽皆满载粮食,往南之车尽皆空车。然则千里迢迢,车子需食,骡马需喂,所耗惊人也。”

“哦!嗯。”冯雁心情沉重地点头。她知道自道武帝建都平城以来,每战之后,必定迁移大批战败区“生口”来京师与近畿州郡,明元帝、太武帝时也莫不如此,直到她的丈夫文成帝时才接受高允的建议改变。如今平城一带人口已近百万,粮食生产少而粗杂。再加上近畿的并州、代郡等地的百万人口,每年大部分粮食均靠南方调运。她正在想着,高闾说:

“启禀太后,臣以为,太后力主‘定天下’之大策极为英明。恕臣直言:平城僻处恒代,远离中国。京师与近畿州郡人口以百万计,宫廷与官民所需之物无数,皆需千里迢迢运来。而运输几乎全靠陆路,难以利用水路,且进入京师一带山道险阻,极为耗时费力。水路则黄河渡口狭窄,又需逆汾水而上。故臣斗胆进言:统一天下非迁都于中原不可。周秦两汉皆以长安、洛阳为都,晋亦然之。皆因中原沃地千里,富甲天下,得黄河、渭水、洛水、淮水等舟楫之便。且又远离大漠,不易蒙受北方强敌袭击。平城远处北国,朝廷对淮水一带军政诸事每有鞭长莫及之感。大魏若继周秦两汉与晋代以长安、洛阳为都,则对淮南、江南用兵,如在眼前,天下指日可定。”

冯雁没有想到高闾竟然说起迁都之事来,而且头头是道,十分在理。自己由于幼时生长于长安,也曾闪过平城作为京师确有不便之念。但是高闾论述极为精辟,令人叹服。只是目前尚难顾及此事。莫说群臣绝大多数会反对,太上皇那里也绝对通不过。就说:

“迁都兹事体大,且难上加难,远过于其他改革,容后再议。”停顿了一下她决定单刀直入,“高大人今日在朝堂上所议存粮、运粮之事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不妨道来。”

“是。”高闾其实深知迁都之难甚于一切,绝非进谏几次就能被采纳。但是他知道大魏皇室只有太后能够明白此中利害关系,真正有权最终采纳此谏。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利用今日天赐良机将话题引到迁都上来。方才他已经注意到太后听得十分专注,两次微微点头,自觉目的已经达到。便说:“臣以为目前大魏粮食储备不裕,固然与运输线路过长途中消耗过多有关,也与各地征缴之法不当、官吏趁机贪贿截留不无关系。”他见太后十分注意,决心将所知一切都说出来,“臣曾闻李欣用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之计,以建库于州郡利于朝廷调运为名,令百姓交粮务必送之于郡治乃至州治,迟则受罚甚至受刑。百姓为交区区数十担之粮,每每需行数百里乃至来回千里。而郡库、州库门前拥挤,不免滞延,于是竞相贿赂求前,以便早日回乡。臣曾于朝堂奏请改革此制,后又于太上皇垂询时奏请查办,均未蒙准。”

皱着眉头的冯雁顿时眼睛一亮,问他说:“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当年可是李欣在相州刺史任上之主簿?如今也在太仓任职?”

“正是,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多年来一直追随李欣左右。李欣获罪时为其奔走,可谓鞍前马后不辞辛劳。故李欣复出后自然不忘酬谢落难时范一 冯雁画圆 - 图4相助之恩,去年太上皇命李欣署徐州刺史督运两淮粮食时,范一 冯雁画圆 - 图5为长史,现已升任太仓侍郎。臣与此人接触虽不多,但深感其乃巧言令色者流,非公事绝不与其交往。”

“哦!嗯。”冯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高大人方才说李欣用范一 冯雁画圆 - 图6之计,可有确凿证据?”

高闾正色道:“臣自然不敢胡言。臣与李欣之弟左将军李璞友善,某次酒后,李璞对臣说起此事。并说,曾劝李欣曰:‘范一 冯雁画圆 - 图7善能降人以色,假人以辞,未闻德义之言,但有势利之说。听其言也甘,察其行也贼。乃阿谀奸佞之徒,不早绝之,必为所害,后悔无及。’但其兄李欣不听。”

冯雁有些遗憾地说:“只是李璞新故,尚有何人可证?”

高闾曾长期在李敷手下,深知李敷虽然锋芒毕露,但是才干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对下属关怀备至,而自己则克己奉公。高闾为诸李冤屈而死深感痛惜,对李欣恩将仇报极为不齿。尤其是范一 冯雁画圆 - 图8这样的小人屡受重用,他日必为朝廷大害。他看出太后要拿李欣开刀,为诸李报仇,也是为朝廷除害,备感欣慰。于是道:“臣曾闻有首告李欣、范一 冯雁画圆 - 图9奏章,虽然因故未能弹劾,于存档中不难查到。臣还听说,各地百姓多有怨言,若朝廷严令查办此事,定有大量揭发,当不难获取罪证。”

“高大人所谏甚是。”冯雁心想,看来只要从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0入手就必定能够打开李欣缺口,解开对手谋害诸李之谜。

果然,抱嶷不久便于存档中查到徐州、寿春、兖州等地纠劾李欣、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1的奏折。冯雁下令派人到该地深入调查取证。她本来想要在李弈四十生辰办一件大事,遗憾的是今日来不及血祭李弈。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天,而且看来不会太久了。

百官叩拜太后起立之后,明显地感到太后今日似乎神情不似常日那样随和,显得十分严肃。大家都有一种不祥预感,大概又要出什么事了。李欣、郭山明等则更加紧张。

太后当场宣布,根据以往奏章,李欣、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2有失职之罪,贪贿之嫌,着即交由廷尉拘押审问。

现任廷尉秦稚乃太上皇祖父恭宗景穆皇帝的贴身太监。当天抱嶷在秦稚的亲自陪同下进入廷尉衙门大牢,先找李欣。李欣深知抱嶷和秦稚都是太后亲信,而自己最怕太后,现在太上皇又不在京师,见他俩同来,以为是要赐死,吓得面色惨白。抱嶷同情地说道:

“李大人,据下官所知,李大人乃采纳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3之计,致有此祸。但如今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4说乃李大人指使,他仅奉命照办而已。此事究竟如何?”

李欣一听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5竟将责任全都推到自己身上,气愤地说:

“岂有此理!唉,欣后悔不听璞弟之言!”然后一五一十地将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6如何建议等等全都说了出来。

接着秦稚将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7提来堂审,先是晓以利害,然后道:“李欣说,他本无此心,乃你怂恿献计,自愿操办。致使调运粮食更费时日,百姓埋怨,几乎酿成事变。”

抱嶷的小眼睛盯着范一 冯雁画圆 - 图18,看得他毛骨悚然。然后慢慢地说:“范大人追随李欣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深知其人其事。如今战事紧迫,军粮不济,仅此一罪,足以门诛。请范大人三思。”

一 冯雁画圆 - 图19深恨李欣将责任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就将李欣如何贪贿之事一一交代。“一 冯雁画圆 - 图20后悔莫及,但求活命。请秦大人、抱公公教我!”

抱嶷自己虽然是个太监,不能行男女之事,毕竟也一把年纪,能够理解太后与李弈之情。再说,三十年来是他抱嶷将这个女人从七岁的小丫头一直伺候到成了皇后和太后、太皇太后,他早已与太后成为一体,休戚与共。他佩服太后和李弈,他要帮太后和李弈报仇!他的小眼睛盯着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1看了半日,说:“李欣贪贿之事已然板上钉钉,范大人仅揭举此事,只恐尚难逃一死。当年李欣最该死罪,如何不死?非但不死,日后腾达有甚于前。其中必有非常缘故,范大人必定知其内情,何不道其详?”

一 冯雁画圆 - 图22乍一听愣了一下,随即悟出其中奥妙,道:“多谢公公教导,一 冯雁画圆 - 图23一定如实招供。”停顿片刻他又说,“李欣女婿裴攸上下奔走,多方托人,据云从郭山明大人处得知太上皇必欲除诸李之情,是故咬定李敷不放。”

“嗯。”抱嶷小眼睛眨了眨,“范大人当再思三思之!”

秦稚立即传讯已经升任平城长史的裴攸。裴攸起先推托说:“家岳父与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4在太仓之事下官一概不知。”但是当抱嶷说奉太后令彻查当年李欣诬陷李敷案,裴攸顿时面色惨白。于是便将如何贿赂郭山明等事供出。

“你难道没有问问郭山明如何得知太上皇必欲除掉诸李?是其亲领皇上之旨,还是另外有谁命其行事?”抱嶷小眼睛盯得裴攸心中发毛。

“下官确实不知。不过下官以为,若是郭大人亲领皇上之旨,口气定会更加强硬。不过郭大人极为肯定。因此下官推测,另有来路。”

很快秦稚就向太后转呈了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5的供词,说是在署理徐州刺史时期,李欣曾与南朝秘密来往,准备谋逆,献出徐州。南朝答应封其为淮北王、徐州刺史。冯雁一看大怒,决定举行廷审。这是级别最高的审理,即由皇帝或太后、太上皇亲审,百官旁听的特大案件。

当百官列队山呼之后,李欣、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6立即带到,端坐于上脸色严峻的冯雁问道:

“李欣,你知罪乎?”李欣听说廷审本来就格外紧张,战战兢兢地说,“罪臣知罪。罪臣确实曾与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7密谋,以增加运粮困难迫使粮户贿赂……”

太后厉声打断他说:

“对你之罪而言,此系小事,先放一边。你如何与岛夷刘宋勾结谋逆,还不从实招来?”

冯雁话音刚落,整个朝堂不禁人人大惊,这可是大魏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惊天大案哪!

李欣一听此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启禀太后,李欣确实有贪贿之罪,但绝无勾结岛夷刘宋之事!请太后明察。”

“李大人,”急于摆脱自己的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8不等太后发话,就抢先说道,“事已至此,你我就招了吧。”然后他说,“启禀太后,是李欣派罪臣与岛夷徐州刺史谢东明之长史王松年秘密接洽献城事宜……”

不等范一 冯雁画圆 - 图29说完,李欣就急得大声道:

“启禀太后,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0妄言,万毋轻信!”然后他愤怒地对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1说,“范大人,你怎能以谎言欺骗太后,诬陷于我!你、你、你……”

一 冯雁画圆 - 图32冷笑说:“李大人,明公千万不能抵赖!我奉公之命三次与谢东明密谈。谢东明说,已奉岛夷宋主刘昱批准,事成之后封公为淮北王、徐州刺史、征北大将军……”

“罪臣冤枉!”李欣喊着向前爬了一步就被侍卫制止,“范大人,下官一向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忍心栽赃陷害,忘恩负义!你太不仁义!”

“李大人,下官乃奉你之命才犯下了这弥天大罪,你可不能推得干干净净!”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3揣摩太后必定要趁如今太上皇不在京师之际,拿李欣问罪,为诸李报仇。自己在运粮纳贿之事中无法摆脱干系,欲保性命,只此一途。他知道必须紧紧咬住,决不能有丝毫松动。这几日他已将审问时的各种情况全都考虑周到。他十分诚恳地说:“李大人想必不会忘记,下官曾劝谏献城之事万不可行,但李大人不听。李大人确实待一 冯雁画圆 - 图34不薄,故一 冯雁画圆 - 图35才助公为虐。然公于我之德,岂有李敷待公之德厚?而公竟忍心害李敷!况且一 冯雁画圆 - 图36因公之故陷于谋逆大罪,则今日我岂有不忍心之理!”

一 冯雁画圆 - 图37这一招果然有效,不但太后更加痛恨李欣,百官中绝大多数也都深感李欣忘恩负义,今日被自己的亲信出卖,实乃罪有应得,简直是报应!

李欣又气又怕,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已在狱中。他双手捂眼,泪流满面地大声自言自语:“吾不听璞弟之言,致有今日之祸,悔之无及矣!”说罢痛哭起来。

这时只闻外面有人说话:

“何谓‘无及’?有及,有及!”

李欣放下双手,只见抱嶷站在牢房栅栏门口,狱卒正在开锁。他连忙坐起跪下说:“李欣拜见抱公公!”

抱嶷边走入牢房边说:“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公若真愿悔之,何不将当初何人指使公构陷李敷之事和盘托出?”

李欣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洗刷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8的诬陷,何况在交运粮食上确有贪贿之罪,仅此一条即必死无疑。只恨自己误信小人之言。尤其是当初不该上人圈套,连累于己有恩的李敷,致使李氏兄弟等数十人冤杀,得罪了太后。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现在只能是设法保住家人免受株连了。

“罪臣只知郭大人暗示只需举报李敷,即可获免。女婿裴攸也得此讯。但郭大人为何如此有绝对把握,欣确实不知。”

自李欣被拘之日起郭山明就惶惶不可终日,万安国也深为不安。他们虽然都怀疑李欣与南朝勾结谋逆之事,但追随他多年的范一 冯雁画圆 - 图39讲的时间、地点、人物、事情如此具体,容不得不信。何况交粮舞弊之事后来又查到许多罪证,仅其中几件即可处死。因此当廷尉秦稚拟旨处死李欣,太后当场照准时,百官谁都没有异议,他们几个更是不敢言声。谁知太后接着说:

“李欣连年提升皆系郭山明保举或拟准。郭山明身为吏部尚书,不但有严重失察之罪,包庇之嫌,且李欣、范一 冯雁画圆 - 图40均交代多次向郭山明贿赂。着即革去各职,交由廷尉审查,再作处置。”

于是郭山明当场被侍卫带走,万安国虽强作镇静,却感到长期以来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利剑正在垂下。退朝以后安国回到府中反复考虑对策,决定一方面立即将京师最新动向禀报太上皇,同时密报长乐,要赶紧“别谋长久之计”。

冯雁决定暂时不提当年郭山明在处置诸李案中之事,因为毕竟尚未拿住有力确证。只要过几日刘普青捉拿归案,两头对审,不怕查不出主谋是谁。她对抱嶷、秦稚说:“务必要让郭山明明白,若想活命,就说出当初命其谋害诸李之人。”

廷尉大牢中的郭山明正靠着墙壁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听见狱吏开锁的声音知道有人进来,放手一看,见是抱嶷与秦稚,慌忙上前跪接道:“罪臣郭山明拜见二位大人!”

秦稚挥了挥手,那狱吏与狱卒均远远走开。抱嶷看了看此屋,就与秦稚坐在案子旁的另一张长凳上,说:“坐,坐!”郭山明就又坐回到方才那张凳子上。

“郭大人曾任廷尉少卿,对廷尉大牢定然十分熟悉。哎呀,真是命运难测呀,不料当年廷尉少卿今日亦来此受苦。”抱嶷说着站了起来又看了看屋子四围,“嗯。此屋条件确实比他屋为佳,比方才我看过听说当年关押李敷那间就强得多。非但有榻,而且有案有凳。怪不得朝廷历来均将此屋关押圣上认为最重要之犯。听说……此屋……当初……就是关押……安平侯……李弈……之屋,郭大人,是否?”

郭山明本来以为是要审问自己为何包庇李欣等罪,哪里想到抱嶷会提出李弈、李敷之事,吓得瞠目结舌。心想但愿是抱嶷随口而出,就说:“也许就是。事隔五年,罪臣也不大记得了。”

“对!就是五年,郭大人记性不错。”抱嶷走到郭山明身边,他连忙站起,抱嶷一手将他摁下,“坐,坐。”说罢他转过身来,“郭大人想必心中有数,当年抓捕李欣,实为构陷李敷,最终株连李弈。待诸李死后,李欣再慢慢官复原职,甚至腾达于前。郭大人真可谓多年效命,功不可没。哎呀,看来如今郭大人只能自己救自己矣。”这时抱嶷突然厉声道,“究竟谁于幕后指使?你还不从实招来!”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着他,看得他不寒而栗。

“罪臣只是遵旨办事,其余确实不知。”郭山明慌忙跪下说,他不敢说出建昌王曾向他宣过密旨和皇上口谕之事,因为太上皇、建昌王虽然眼下不在京师,但是安城王却在呢。这几年下来他深知二王实乃太上皇左膀右臂,他要为自己留下后路。

秦稚警告说:“郭大人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不招,自有他人招供。切莫届时悔之无及!”

“多谢二位大人教诲,罪臣实在不知。”郭山明一脸的委屈与无奈。

次日中午,冯雁正在用膳,秦稚慌张地来至慈安宫向冯雁报告:“启禀太后,派去捉拿刘普青者已经回来,说是刘普青已死近四年,时在被废为庶人回家不久!”

“啊!”冯雁大惊,手中拿着的箸不禁掉在地上,“死因为何?”

“据其家人云,那一次京城有朋友来,约去饮酒,大醉,回家路上失足落水而死。其家人还说,刘普青从平城回故乡不久就有预感,曾说:‘知之过多,命恐不保!’家人问是谁,刘只说,‘尔等不必多问。多知无益,反会招灾。我一人受难则已,何必祸及全家!’因此家人一直怀疑刘普青并非失足落水,乃被人推落水中而死。由于怕人加害于己,不敢追究。”

冯雁深感对手厉害,只要是知情者,必杀人灭口。万寿、子推之死可能皆与知晓某种极端机密有关。

这时望云将一副干净之箸放在太后案上。冯雁看了一眼道:

“秦稚!”

“臣在。”

“你立即对郭山明严加看管。尤其是其家人送入之食物,必须送者亲尝,方准给其食用。”谁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正在歇午的冯雁闻报:

“廷尉秦公公紧急求见太后,说有要事禀报!”

冯雁只好赶紧起身,秦稚气急败坏地进来说:

“启禀太后,臣从宫中返回廷尉大牢时,郭山明已吃了家中送来之膳,中毒身亡!”

“啊!”冯雁深感震惊,也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在下令拘押郭山明之时就没有想到子推是死于中毒这个教训呢!

“臣已将其家人统统拘押看管。臣亲审郭妻,据其说,当时家中午膳尚未送去。又说,郭山明自李欣被捕后就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曾云‘无论如何,早晚难免一死’。还说,‘两边都得罪不起’。臣先来禀报,少时继续审问。”

冯雁听了久久不语。在屋里踱了一会儿后说:“你再审时要查查郭山明与朝廷重臣及宗室何人来往特别密切,尤其是密谈者。另外,给郭山明送饭必须经过不止一个狱吏狱卒,查查是否有人见过今日来者。或者狱吏、狱卒中是否有人被收买。”

“‘两边’?”秦稚走后她一直在琢磨,“如今那边留于京师者究竟是谁呢?谁人竟有恁大能耐呢?”她明白对手就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虽然太上皇远离京师,但对手依然力量强大。如果自己再不加紧防患于未然,就有可能遭遇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