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永固之恋

女后的卤簿沿着中央御道一路向北缓缓而行,快到转入六合宫的横路时,走在太后肩舆旁的望云问道:“太后,可是还去六合宫?”

“回宫。”冯雁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望云愣了愣,忙对前面引路太监说,“回慈安宫!”

自大皇子诞生一个月来,太后散朝后三天两头去六合宫探望,近几日几乎每日必去。还不时去看看只差半个月的二皇子。最初太后还比较高兴,但近来从六合宫出来后总是闷闷不乐。今日不去,望云顿生不祥之感。

回宫以后,冯雁在窗前伫立久久无语。望云端过一杯热茶,放在案上,退至门边。望云在太后身边已逾二十年,深知太后心思。不过毕竟有主仆之别,太后不说,她就不便问。

这几年为皇帝纳妃之事一直使冯雁不时烦心。早在太和二年(478)拓跋宏十二岁时就不断有大臣奏请为皇帝纳妃,以便早日生育皇子,以利继承大统。她总是说,皇帝目前尚幼,不宜早婚,应多读些书才是,改时再议。过了一年又有大臣进谏,皇帝大婚,事关社稷江山千秋万代之事,不宜再拖。况且先帝高宗与太上皇显祖皆年十二便纳妃,皇帝如今已然十三,应从速纳妃生育皇子才是。正好当时拓跋宏偶感风寒,冯雁又说,皇帝体弱,早婚伤身,再过些时不妨。结果皇帝痊愈后大臣们又纷纷上疏或面奏,恳请太后尽快为皇帝纳妃。冯雁又以皇帝龙体初愈为由,想再拖一些时候。不想宜都王拓跋目辰出班怒容满面地质问道:“大魏皇帝十二纳妃,列祖列宗皆然。皇上如今年已十四,若于祖宗,早已有四五位夫人。太后一再不允为皇上纳妃,莫非有私乎?”

这话简直像一把刀子,直戳冯雁心窝,她当时就沉下脸来。太后虽然杀伐决断,不过通常喜形于色而怒则不形于色。现在当堂怒而变色,群臣都吃惊不小,有些人面面相觑,担心拓跋目辰招祸。有些人则为目辰敢于直言而暗自高兴。冯雁深知拓跋目辰为人沉稳,轻易不会发火,尤其是不会冒犯帝后。今日竟然胆大妄为,在朝堂之上对自己如此无礼,颇不寻常。看来不但是他怒气蓄积已久之一旦爆发,也代表了一些朝臣的共同情绪。皇帝年已十四,纳妃确实不可再拖,否则反会影响大局。想到这里,冯雁终于压下火气,只是冷冷地说:“宜都王此言差矣,我何私之有!无非是为了皇帝龙体康泰,社稷大安而已。既然诸位大臣均认为皇上应早日纳妃,那就着长秋卿白整物色名门女子吧。”

“太后英明!”群臣高呼,无不喜形于色。

冯雁心里明白,拓跋目辰公开顶撞自己,根子在于他和一些大臣对自己临朝称制推行改革心怀不满。因为这些改革计划多出自汉族大臣之手,自己也是汉人,而这些改革却或多或少总要触犯鲜卑贵族的特权。拓跋目辰的无礼使她十分不快,而且也许意味着一场新的较量刚刚开始。她决心要寻个空隙给这匹犟驴套上笼头。不过冯雁心里不得不承认拓跋目辰所言事实就是如此。冯雁迟迟不给拓跋宏纳妃,确实有难言之隐。

事实上给皇帝纳妃之事冯雁想得比朝中任何人都更早,也更远。皇帝一旦纳妃,自然便会生育。若是生女倒也罢了,长公主无非嫁得更高贵风光一些。若是生了皇子,则皇长子依例应立为太子,日后继位为帝。而册封之女早则自然生皇子立为储君之机会就大。她早就对大魏子贵母死之旧俗深恶痛绝,当初若非栗箐一心与自己为敌,欲将李弈置于死地,此俗早已废除。冯雁之所以对拓跋宏纳妃久拖不决,是想将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留予冯家女。若是冯家女儿得以首先册封为妃,生下一男便为皇长子,则冯雁在立储时便顺理成章地废除陋习故事。以自己如今的威望废除太祖立下的规矩,大臣当不会反对。母以子贵,自然就会封后。储君日后登基为帝,其生母则为太后,则冯家安全与荣华自不待言。

魏制,皇帝十二即可纳妃,而女子必须十四方可入选。盖因女十四方来月事,得以受孕。遗憾的是当时冯熙未嫁之女都还太小。冯熙之妻博陵长公主早已去世,早年所生之女已出嫁多年。出身微贱而受到冯熙宠幸的妾常氏成为夫人。常氏生儿冯诞,两个女儿冯蕙、冯芸,分别为十一与十岁。冯熙之妾刘氏有子冯修,有女冯兰,也是十岁。冯雁一拖再拖,本想还拖一年,皇帝十五,冯蕙就十四了,可先纳之。再过一年,将冯芸、冯兰也送入宫中,并陆续纳几个其他女孩,以免显得净是冯家女独占后宫,易招物议。哪里想到大臣们连年上疏,尤其是被拓跋目辰当堂质问,冯雁理屈词穷,只好让长秋卿白整挑选了几位名门少女,冯雁亲审,为孙子册封了林氏和高氏两位椒房。次年冯蕙终于熬到十四,冯雁赶紧让她进宫为椒房。由于林氏与高氏久不怀孕,又有大臣上奏请求太后为皇帝再添夫人,于是只好又陆续纳了袁、罗两位中式。但是冯蕙进宫一年也未育。好在再次年冯芸年届十四,也被选为椒房。为了不要显得冯家女过多,同时冯雁又为孙子选了个郑中式。几个月后冯雁又将冯兰选为中式,同时又为孙子选了独孤、慕容两位中式。说来也怪,皇帝的十位夫人要么不生,要生呢,只生公主。冯家三女尤不争气。对于皇帝纳妃之事冯雁深谋远虑,早在拓跋宏孩提时,只要有机会,诸如庆典、寿诞、年节等,冯雁就宣冯家三女入宫,与小皇帝同乐,因此彼此都很熟悉。故而册封后都很得宠,尤其是冯蕙,但肚子也一样毫无动静。有一次冯雁听说冯蕙这个月的月事过了几日,连忙将她宣来询问,问她上次与皇帝何日同房,终了时里头感觉是热是冷,是出来一股还是冰冷一滴一滴。冯蕙害羞地说:皇帝已多日不来;好不容易来了,末了,只觉得里头一滴一滴,冰凉冰凉。冯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难怪,原来如此!当年丈夫病重时冯雁读遍能找到的几乎所有医书,知道丈夫体弱与房事不节有重要关系,因此格外注意这些症状与治疗。自己是过来人,她明白房事过频则精冷滑而稀薄,难以坐胎。她有些后悔连续三年将冯家三女送入宫中,这样就必须再多选其他女子为夫人才得以免遭群臣议论。孙子正是如狼似虎年纪,要与十位如花似玉同样不知深浅的夫人周旋,如何受得了。她当初与丈夫这等年纪时哪懂这些,有时一日数战,恨不能整日不分开。自己倒不觉很累,只是丈夫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的样子使她终于悟到,房事过频,无异自戕!唉,当初真不如在仅有林氏高氏与冯蕙时再等上一两年,让芸儿、兰儿都迟些进去,说不定蕙儿就能怀上皇子。于是她让抱嶷传口谕:皇帝须隔三日方可召一位夫人临幸。又让多食甲鱼。此两招果然见效,不久冯蕙腹部日隆。冯雁好生喜欢,不知在神佛跟前烧了多少香,许了多少愿。但是最后等来的还是女儿!她虽天性喜欢孩子,毕竟只有生男方有继承大统之福。冯芸虽然也颇得宠,肚子却终无消息,冯兰则不幸得时疫病故。好不容易终于盼到冯芸与林贵人、高贵人几乎同时怀孕,冯雁喜出望外,求神拜佛,但愿冯芸先产皇子。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冯芸先产,但结果也是产下一女!而几日后林贵人与高贵人则先后生了皇子,时在太和七年(483)闰四月。满朝文武、宫廷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因为皇帝年已十七方得皇子,实乃格外大喜。当年太祖道武帝登国元年十六岁登基,好不容易直到登国七年(392)二十二岁时才盼得一子,因不正常,时人均称之为“晚有子”,甚至还载入史册(《魏书·太宗纪》)呢。

一连得了两位皇子,冯雁喜忧参半。她立即颁太后令,进林贵人为右昭仪。她本来打算,若是冯家女生皇子,则马上就立为太子,同时颁太后令废除故事,不再赐死其母,并立其为后。但冯家女无能至此,三女竟然未得一男!令她大失所望。而对林氏究竟如何处置,更是让她伤透脑筋。林氏自然不能立后,反正皇子方在襁褓,此事倒还好办,臣工也不会催逼。问题是林氏是否照旧依故事赐死!

对此冯雁心中十分矛盾,有时极其痛苦。子贵母死之大魏故事非但不合情理,且过于残酷,早在常太后还在世时她就想,有朝一日自己定要废除。甚至因栗箐怀孕未能随行去泰山封禅,她都想过,若栗氏生子,两年后立为太子时就颁太后令废此不仁陋习。若非施飞多事,栗氏狠毒,不但可以少死数十人,此习也早已不存。林氏毕竟是百里挑一拔出来的佼佼者,不但容貌秀美,而且气质高贵,沉稳娴雅,知书识礼,不可多得。将其赐死,实在于心不忍。但林氏之子乃皇长子,非最特殊情形,依例应立为储君。林氏若得生,必将理所当然地立其为后。如今皇帝虽然十分孝顺听话,但是林氏一旦立后,皇帝一旦亲政,他日林氏对自己究竟会如何,则难说得很。当初自己将栗箐赐予弘,也是看中她气质、为人、学识、能力均出类拔萃。哪里想到她一旦生了皇子之后竟然为了争权而处心积虑地与自己为敌,全然不顾帝后母子之情和皇室脸面。结果不但导致李弈五族尽灭,而且祸及弘儿禅位直至暴薨,朝廷几年不得太平,伤及大魏元气。大魏变法改度虽说多年来一直略有进展,但是重大政策改革还是在自己再次临朝称制之后才开始,且即将大动。皇后若是掣肘,必将事倍功半,说不定还会挑唆皇帝夺己之权,成为栗箐第二,又引发朝廷长期动荡。再说,冯家女无论能否再生皇子也就断无皇后之份。而欲将皇后宝座留于冯家,则林氏就不能不死,而且不能久等。若是冯蕙、冯芸姐妹日后生了皇子,虽然可借口皇长子及高贵人所生之二皇子有何缺点,立冯家女所生之子为太子,并立其为后而废该故事;但若林氏仍在,则一些朝臣就可能会反对立冯家女所生皇子为太子,或者以大魏皇后历来皆非太子生母故事,反对立冯家女为后,甚至帮皇长子母子夺回储君之位,或在冯氏女之子登基后夺回帝位。总之,林氏若在,隐患极大。故而若欲保冯家女皇后之位,预留冯家女所生皇子帝位,则林氏只有一死!一个多月来冯雁已经权衡再三,虽然明知此事残酷,悖于常理而合乎旧制,于情则更是大不合。但是,情、利不可两全!至于理呢,理随权移,自古皆然。太后为天下至尊,太后之言,无不在理,何况此乃太祖定下之理,祖宗家法,岂可擅改!

“传抱嶷!”

抱嶷很快就来到。他一看脸色铁青的太后,吓了一跳。好久没见太后如此可怕的脸色了。

冯雁依然眼望天空,冷冷地说:

“着即拟令:皇长子之母林氏依大魏故事赐死。”

望云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依例应于皇子立为太子时方赐死其母,她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做声。她深知太后在重大问题上素来深思熟虑,一旦决定,很难改变,何况此事已思虑多时。抱嶷看了望云一眼,他俩私下曾悄悄议论过,希望太后能废此制。见望云不语,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太后,恕老臣多嘴,皇长子尚未立储,是否……”

此事易招物议,也正是冯雁久久未能下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皇长子依例将立为太子,只不过乃早晚之事。你去办吧!”

“是。”抱嶷低声应道,却站着未动。见太后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只好缓缓后退,终于彻底无望,转身而出。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外面高喊:“皇上驾到!”接着面色惨白的皇帝拓跋宏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见冯雁就跪下,几乎哭出声来,说:

“祖母太后,儿臣恳请祖母太后不行此大魏故事,免林氏一死!”说罢就磕头不起。

皇帝亲自求情,虽系冯雁意料中事,不过她仍然有些尴尬,强作镇静地说:“平身吧。”

拓跋宏心里顿时一松,疑惑地站起身来。但一见太后表情呆板,又不禁恐慌起来。果然太后说:“自太祖立大魏故事至今,已历五代,尚无不行之先例。我思虑再三,不敢妄改。”

拓跋宏一听滴下泪来,犹豫了一下,终于哽咽着说:“儿臣恳请祖母太后让林氏见到皇子立为储君之日再行故事。”

冯雁不忍看见孙子哀求的样子,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而改变主意,功败垂成。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活着等死,日夜痛苦,其罪何堪!不如早去,早些解脱。你也可少受些罪。”

望着祖母的背影,拓跋宏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声“儿臣遵旨”,就步履沉重地走了。

不多久,抱嶷面色凝重地回来禀报:“启禀太后,林昭仪已薨了。”

冯雁什么话也没说,依旧铁板着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抱嶷退出后,冯雁坐在榻上紧闭双眼,不一会儿独自垂起泪来。望云见状也不禁热泪盈眶。她深知太后心理,说:

“太后,何不设案焚香,祝告神佛?想必神佛定会理解太后苦衷。”

冯雁慢慢摇了摇头,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半日才轻声地说:

“也罢,就在此摆设香案。”

不一会儿,香案就在窗前设好。冯雁对望云说:

“你们都走开吧,我一人待一会儿。”

望云和冷梅、寒梅及其他太监统统退出后殿,屋里只有冯雁一人。

冯雁拈香双手举过头顶,站着,低头,闭眼,喃喃自语,轻轻祝祷。不一会儿,又泪流满面。

林氏之事,见诸《魏书·皇后传》:“后容色美丽,得幸于高祖(孝文帝拓跋宏),生皇子恂。以恂将为储贰,太和七年后依旧制薨。高祖仁恕,不欲袭前事,而禀文明太后意,故不果行。谥曰贞皇后,葬金陵。”林氏比别的被赐死的太子之母更加不幸的是,别人是在生育皇子后一年多,看见儿子立为太子后才被赐死,而林氏几乎是生了皇长子就被迫命归黄泉。而且在死后多年又因儿子恂之故被“有司奏追废后为庶人”。此乃太后冯雁薨后八年之事。

平城、代郡、晋阳一带自去秋以来就少雨雪,难以播种。今年开春以来滴雨未见,已经几乎到了野无青草的地步。各地纷纷上表告急,一些大臣认为,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方可度过危机,否则必将激起民变。冯雁对拓跋宏说:“索性趁此天赐良机,救灾与改度并举。如何?”

拓跋宏立即明白太后之意,于是就由高闾、李冲、申文秀起草了二十条法令,交由朝议。此二十条令之大意,事先已经得到太后与皇帝首肯,所谓朝议,虽说是走个形式,也有“统一思想”之意。

张佑逐条宣读草案。每读一条,议论一番,若无异议,即算通过。若有分歧,暂时搁置,或由太后、皇帝决断。

魏朝宫廷开支庞大,虽然自高宗文成帝以来已经多次减支,但为供应宫中所用及朝廷赏赐之绸帛,除各地交纳外,宫中尚有专门织造、裁剪之宫女千余人。因此首条即为减少宫中开支,“罢宫中绫罗杂用之工”,将上千宫女由家长领回,有些工作由太监充任。次条为减少事务,合并工作,三年内不再增加太监。三条为轻犯释放,重犯发边垦荒等。四条则为将内库金银、绸帛、衣服等拿出大部,分赐臣工、士庶、将士。凡此种种条款,几乎皆无异议,或干脆点头称是。尤其是内库财帛赏赐一项,更是引得一片“英明”、“圣明”之声。

但对于要求一切有奴之家凡无力养活者一律放人求生,“凡有饿死者,追究宗主之责”,且准许其就地落籍,不再归来,底下就窃窃私议,不赞成者甚众。冯翊公、尚书右仆射穆泰明确表示反对:

“臣以为,家奴乃列祖列宗于每次战后赏赐之‘生口’,与本主已同一体。若准其不归,则各宗主收入将大大减少。故让其外出求食可,而不归则不可也。”

拓跋宏道:“大魏列祖列宗皆行仁义,故诸秦、诸燕、诸凉及汉、赵等皆亡而大魏独存。若其于外地垦荒存活,为国交纳调庸,有利于大魏增加岁入,臣工增加俸禄,无损于宗主,何乐而不为?”

念到实行任期俸禄制,经考绩合格三年任期满后可连任升迁,“颁行俸禄之后,赃满一匹者死”的规定时,一些人不禁面面相觑。

冯雁见来京述职的淮南王、徐州刺史拓跋他板着脸一直没有说话,明显是对一些政策不满,就说:“淮南王,爱卿意下如何?”

拓跋他没想到太后点他,一时语塞。其实他对放奴可以不归等都坚决反对,更不必说颁行俸禄。因为他据守两淮,时与南军冲突。每有战事,多有劫掠,他自己自然多得赏赐。现在处置如此严厉,自己岂不第一个就要受戮!但是他知道不便在朝堂之上过于反对,就说:

“臣恳请依旧断禄。”

申文秀奉命解释道:“过去无论政绩如何,任期均为六年,又无俸禄制度,全凭官吏自律,故官吏每每大肆搜刮。若不班禄,则贪者肆其奸情,清者不能自保,故臣等以为非严刑峻法不足以煞腐败之风,小贪下狱,大贪斩首!”

薛虎子立即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臣以为惩贪确有必要,但此条实在过于严厉,有失宽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贪赃枉法,虽应严惩,不过应有区别。宜视其贪贿数目,或罚钱帛,或鞭笞髡墨,或徙边苦役,或斩首示众。”

冯雁与拓跋宏相视一笑,说:“虎子此议甚好!昔者,已故陇西王源贺老将军就曾上奏,认为人贵莫过于命,大魏律令过于严厉,动辄诛杀,不利于国。凡事皆应轻重有别,刑律尤然。”她对坐于一侧记录朝议的申文秀、高闾、李冲等人说,“此条宜改。就照薛将军所言增补之。”

薛虎子一听咧开大嘴直乐。他哪里想到,冯雁与拓跋宏纳申文秀计,命高闾等有些条款故意定得松些,有些则紧些,以便大臣们反对后“纳谏”。

当念到“废除宗主督护制,改立党、里、邻三长制。五家为一邻,设邻长;五邻为一里,设里长;五里为一党,设党长。党长由邻里举荐,县令任免”,前雍州刺史、宜都王、司徒拓跋目辰大声反对:

“宗主督护之制,魏晋以来皆然。平时耕种,战时出征。若立三长,岂不动摇我大魏根基!此事万不可行!”

穆泰为三代名将显爵,赏赐督户无数。他出班道:“宗主督护之制乃先帝定制,不可擅改。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宗主督护乃使由之而不使知之,符合圣人之道。且汉人远多于鲜卑,其知之则不能使之,是故断不可改也。”

两位元老带头反对,一时议论纷纷。因为几乎所有大臣都有大量家奴,只是多少不等而已。

冯雁笑道:“圣人之所以圣,即因从不因循旧制而锐意革新。否则我等岂不依旧茹毛饮血,刻木纪契乎?”魏朝对于上朝官服没有严格规定品级之别,她见穆泰穿了一身新衣,就说,“爱卿今日之锦袍何其华美,此锦买于何处,他日我也做一身。”

穆泰急忙说:“此即太后上月赏赐予老臣之锦,今日特意穿来谢恩。”

太后笑道:“哦,原来即萧齐进贡之锦。此锦产于江南,非我鲜卑或北地土产,亦非出自平城宫中。列位大臣试想,除却自家身体为鲜卑人外,家中、身上尚有几多鲜卑之物?若皇帝降诏命尔等不许住在屋内而回到帐篷,试问可好?”

群臣不禁哑然失笑。有人小声议论道:“太后突然问起穆泰衣服来,我就明白定有所指,果不其然!”那人连忙对他摆手,只听太后又说:

“若非列代先帝学习汉家制度,我鲜卑族拓跋部岂不依旧游牧于草原大漠之间,逐水草而居。无文字,无城镇,略遇旱灾、雪灾,人、畜多被冻饿而死,或到其他地区抢掠,如今之蠕蠕然。”冯雁看见不少大臣微微点头,就接着道,“晋亡以来,匈奴、鲜卑、羯、氏、羌各族群雄乱起,建国何止二十,即便是鲜卑族也非我大魏一国,为何列国皆亡而我大魏独存?为何列国均有统一天下之心而无其力,而我大魏早已统一北方?此无他,皆赖列代先帝改革之力也。大魏乃鲜卑皇帝,大臣多为鲜卑,民若知之,则定然更能使之,而大魏国力必能大大增强。诸王与各位大臣切记:改革则大魏存而列位存,守旧则大魏亡而列位亡也!旧时宗主督户制多隐冒,五十、三十家为一户。利于户主,亏于朝廷,苦于贫户。立三长则课有常准,赋有常分,包荫之户町出,侥幸之人可止。何为不可!”冯雁见大家对此已不做声,微笑着看了看皇帝。

拓跋宏接着说:“太后所言高瞻远瞩。建立三长制便于朝廷直接管理,且可合理负担赋税徭役征兵,故势在必行。”大家一听脸上都变得更加暗淡起来。“只是废除宗主督护制事关无数臣工利益,如何既有利于朝廷,又不使臣工多有损失,或根据各户人家多寡予以补偿,或如今某些宗主督护廉洁能干之吏出任三长,均可再议得稳妥些方才实行。”

“嗯,皇帝此言很是。”冯雁对申文秀等说,“应本着利国、利主、利民之三利,务必不使各宗主因不再督护而吃亏。”

大家一听顿时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不少人喜笑颜开,齐呼:

“太后、皇上圣明!”

他们哪里想到,这都是冯雁与拓跋宏早就商量好了的。宗主督护制确实非更改不可,但是伤筋动骨太大,若不稳妥,极易生变。经与申文秀等人多次议论,必须三利方能实行,于是才定出此以大改始而三利终的原则。

拓跋宏对张佑道:“接着念。”

当念及“为便于统一天下计,拟迁都长安、洛阳或邺城”时,整个朝堂顿时几乎一片反对之声。

“太后,皇上,迁都之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有的大臣竟大哭起来:“平城乃祖宗宗庙所在,迁不得呀!”

高闾说:“欲统一天下,必先靠近天下。局处平城一隅,远离河、淮、大江,不知天下之大,如何君临天下?平城及周围数郡人口百余万,粮食供应十九仰赖山东、河南、淮北。虽有长城屏障,仍然易受蠕蠕威胁。不如迁都,则江南易取,天下可定。迁都,乃早晚之事,晚迁不如早迁!”

拓跋目辰怒气冲冲地说:“祖宗坟茔在此,万万不可迁徙!”

高闾看着他说:“大魏鲜卑拓跋氏原来在赤山一带,后来迁移至阴山南北,燕山内外,又迁移至长城以内,大河之侧。事实证明,每南迁一次,大魏帝业就更加兴旺发达。当年若非太祖道武帝力排众议,将京城从盛乐迁至平城,岂能住上如今这等广厦华居?”

拓跋目辰本来就认为太后、皇上一心改革法度是被这几个汉族大臣蛊惑所致,现在被他顶撞得更是火冒三丈,不禁讥讽道:“迁都事大,仅皇室上下就何止万人!这可不比驴子拉车!”

此言一出,朝堂中顿时发出一片窃窃笑声与低声议论或惊讶之声。因为高闾乃中书监,不但为朝廷重臣,而且自高宗时起就极为太后、太上皇与皇上信任。

冯雁正色道:“宜都王,朝堂之上,议论国家大事,不得无礼!”

拓跋目辰只是略一拱手,满不在乎地说:“臣本无心,口音难改,请太后、皇上恕罪,高大人原谅。”

高闾一开始确实感到愤怒不堪,但是太后已经当堂予以斥责,倒使他冷静下来。他说:“不妨。下官年轻时本来就叫‘高驴’,驴子的‘驴’,确实当过车夫。当年就是拉着板车进平城送粮食,认识了已故崔浩崔大人,是崔大人将‘驴’改为‘闾’。臣以为,人拉车或驴拉车皆无妨,只是务必睁眼看路,切不可如驴蒙眼,只知围着磨盘团团转也。”

拓跋目辰明知被高闾当堂挖苦,由于已被太后训斥,不敢再过于放肆,只好呼呼生气而已。

冯雁看了拓跋宏一眼,于是皇帝道:“帝都应居全国之中,方能驾驭天下。我大魏世居塞外大漠草原,逐水草而居,本无一城,唯帐篷于百而已。初,惠皇帝始建都于东木根山,昭成皇帝再迁都盛乐,太祖道武皇帝又迁都平城。都城屡次南迁,我大魏疆土便不断向中原扩大,直达淮、江。各级臣工所居房屋也愈益宽敞舒适,财产愈丰。平城偏于北国,远离中原,不便指挥全国,确有迁都中原之必要。且平城地寒,长年风沙,冬季漫长。加以连年大旱,近畿所产粮食远不足京师之需,每年长途运输粮食、用品,早已为朝廷沉重负担。而洛阳、长安居天下中心,周、秦以来莫不以此为都。我大魏欲功追两汉,成就统一天下之不世伟业,非迁都不可!”一些在平城广有庄园、豪宅的大臣一听皇帝此言,看来迁都已成定局,正要出班坚决反对,想说长安、洛阳自东汉末年以来早已残破不堪,哪有平城宫殿众多,城市繁华。只听皇帝接着说道:“只是目前民力维艰,百事待举。迁都事大,急切间不可骤行,尚需从长计议。”说罢他看了看太后。冯雁看到群臣表情已经松弛下来,不少人还面露笑容。于是说:

“皇帝所言很是周到。从大魏长远计,从‘定天下’伟业计,自然非迁都不可;且从列位大臣及子孙后代福祉计,也以迁都为宜。洛阳、长安如今虽然残破,不及平城,然若加多年建设,必能恢复两汉辉煌,远胜于平城。列位试想,若大魏国力充裕,君臣居于长安、洛阳,岂不远远强似平城?只是迁都之事事关宗庙、社稷安全稳定与数十万人生计,故而务必以稳妥为上,尽管议论它几年再说!”

大家一听光是议论就可以几年,而且还是“再说”,早着呢。人人无不笑容灿烂,齐声高呼:“太后、皇上圣明!”

此事后来又经几次朝议,反复斟酌诸多条款,将前几年已经逐步推行之律融入,补充众多实施细则,照顾各方利益,再经高闾、李冲、申文秀等多次字斟句酌,共计十八条,以太后懿旨与皇帝诏颁行天下,这便是史书上著名的“太后十八条令”。

此时拓跋宏已年满十八,太后宣布“还政于帝”。拓跋宏至孝,不但时常亲至慈安宫请安,且政事一一禀报太后,请示决断。故拓跋宏死后谥号为“孝文”,“孝”即指此,“文”指大力推行汉化改革,文采斐然。冯雁也接受当年还政于儿子显文帝拓跋弘放手过快过大后患无穷的教训,再不敢彻底放手。不但暗中密切关注,而且经常在拓跋宏“恳请太后教导”时,顺水推舟。有时索性继续临朝听政,只不过越来越多地让孙子先拿主意和拍板定案罢了。好在魏朝群臣几十年来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当年的冯贵人后来的冯皇后偶尔临朝听政,尤其是再后来几年的冯太后正式临朝称制,还有近几年来太皇太后的再次临朝称制。太后的仁义、宽容、睿智、魄力、远见,大魏无人能及,以至于太后这次宣布“还政于帝”,绝大多数大臣都觉得过于突然,颇想挽留。反正何时还政,本来就无定规。只因太后态度坚决,有的大臣也怕得罪皇帝,只得高呼“太后圣明”。群臣有时会于心中将皇帝与太后比较,觉得皇上毕竟尚在年少,历练不足,有些事情不易抓住要害,有些决断则似乎过激,有失稳妥,易生事端,以至于有的大臣有时竟会提出“此事是否请太后示下”。这种不敬之言若于太武帝时就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拓跋宏非但不怒,反称“爱卿所言很是”。太后有时来朝,群臣不但毫无反感,反倒格外兴奋。何况皇帝本人就特别恭敬。有时朝议不决,争执不下,皇帝就说:“此事暂议至此,待朕少时禀报太后裁决。”有时事情紧急,双方意见分歧,僵持不下,皇帝还会对张佑或螽塍说:“速去有请太后!”甚至皇帝干脆亲自去慈安宫请。有时次日要议大事,前一日皇帝会亲赴慈安宫事先禀报,并请太后次日临朝。太后依旧像往日那样静听各方意见,从不轻易批驳。虽说话不多,但句句中肯,因而几乎人人折服。在群臣心目中,太后在与不在,其实都差不多,她都依然是大魏真正的太上皇,大魏的灵魂!

不过冯雁毕竟不必每日上朝,比从前清闲得多。如此时去时不去,虽然几乎都是皇帝派人或亲自来请,偶尔也突然驾临,反使群臣更觉太后既充分信任皇帝,任其历练,又对群臣寄予厚望,并继续牢牢执掌大权,大家心中觉得踏实。冯雁有时去平城寺庙烧香,有时去武州石窟礼佛。但是今日她却不去这些地方,而是去方山。

冯雁最近几个月来心情十分烦躁,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有时竟坐立不安,梦出盗汗。原以为是自己还政于帝后心有不舍之故,想想并不是。因为此事已思虑多时,对孙儿也已反复考察,何况实际大权丝毫未减。直到接连三月月事不准,且越来越少,最近两月竟然停经,自己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烦躁却更甚于前。

思前想后,她决定轻车简从去方山,只带了望云、珍珠、绿珠及笑梅、冷梅、寒梅等十数人,还有金紫光禄大夫申文秀。不过抱嶷不敢大意,悄悄命拓跋契在方山周围布置了一千殿中精甲。好在方山还有一些太监,可随时听候调遣。

永固陵经过几年修建,已经粗具规模。一条宽二十五尺近二里长的甬道中间已经铺就了宽七尺的石板,直通山上陵寝。石人石马亦已就位,其中一匹双足腾起振鬛长鸣者即为白雪黑箭。这匹汗血马的遗骸也已于前不久从灵泉池移来此处,原墓改作鞍辔冢。当初王遇听太后口谕说在此所建的行宫名为慈恩宫,就揣度太后必定是对居住多年的慈安宫情有独钟。于是在对方山规度之后,奏请太后明示。太后果系此意,且传谕,命王遇进慈安宫实地勘察测量,“尽量一模一样”。王遇曾提出略作改进,如慈安宫因数十年来一直有个小型后花园,而方山四周多林木,慈恩宫是否可以取消。另外,慈恩宫应有御厨房,故应将西跨院扩大。太后不准,只说“一切照慈安宫建造”。王遇哪里想到,太后之所以坚持一切不变,是因为她与李弈在慈安宫度过许多快乐时光。她愿百年之后与李弈在此旧地重欢,不让他有丝毫陌生之感。这个心思只有望云、珍珠、绿珠、抱嶷几人心中猜到。至于冯雁另有长远打算,连望云等也不知,只是到几年后才恍然大悟。如今这所完全仿慈安宫格局的慈恩宫也已建得,就在陵前半里多处,也是一所三进屋舍,东西均有跨院,连里面所种树木花草品种数量都一样。只因人少,环境更加清幽。

冯雁一行直到地宫门口,只见依旧杂物堆砌,地宫内部之道尚未修完,里面一片漆黑,就没有进去。其实地宫也已全部建成,拓跋宏对王遇专门交代,留下门口这段最后再说。如若太后视察,就借口工程未了,阻太后于门外。若是日后太后问起,为何这段路总未修完,就说,请教过风水大师,地宫门前之路生前不可修毕,否则有损阳寿。

冯雁一行回到慈恩宫时,午膳已得。这些年来申文秀受太后留膳已经多次,有时还饮些酒。但不知怎的,他今日总觉得太后神情有些异样,有时莫名其妙地脸红含羞,有时则似乎格外兴奋话多。冯雁午膳自然只有申文秀一人陪伴,她今日开怀畅饮,还每每对他劝酒。文秀则尽量留有余地,以免失态。有时只饮半杯,被冯雁一把拿过代饮,娇嗔地说:“你再不尽兴而饮,罚你三杯!”冯雁终于醉意渐浓,眼神中已经满是渴望。申文秀心头乱跳,也是难以自制。不一会儿,冯雁命望云撤去酒肴。望云端上茶水后退出,带上房门。冯雁深情地望着申文秀站了起来,不禁身子一晃,文秀立即上前扶住,冯雁便倒在他的怀中。

自从李弈死后,冯雁已经十多年没有享受男女之欢,而申文秀自历城之役被俘至今独处已近二十年。烈焰干柴,地火喷发,山陵崩裂,江河溃决,汹涌猛烈自不待言。

久旱虽逢暴雨,却非一日可解。自此以后,冯雁于慈安宫中不时单独召见申文秀,命其禀报今日早朝情形。有时去西苑、灵泉、武州、方山也必定带他随行,虽然随行人员众多,但总有单独相处机会。二人每日必见,只不过时间不长,以免外人猜疑。冯雁惊讶自己竟然如此饥渴难填,似乎要将十余年之积欠,一朝统统索还,以至于申文秀起初对冯雁之主动激烈颇感吃惊。申文秀也为自己虽然年届半百,雄风依旧不减当年而深感欣慰,竟能每日必战而力不竭。他庆幸自己二十年来一直孑然一身,不曾梦想却终于得到此普天下最佳女子,能够全力以赴伺候一人而不必分心分力。不久,群臣都发现太后近来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姿容似较前更年轻丰腴,心情更佳。都说,此乃不再整日为政务操劳之故也。或曰,此乃御医院新进(或云西域某国新贡)之补药神奇之力也。

申文秀虽然也十分谨慎,但与李弈相比,更加随便一些。相好之后,只要没有外人,两人相处从不称她“太后”,自己也不称“臣”,而是你你我我,冯雁与他觉得更加亲近。但冯雁始终不忘李弈之祸,牢记李弈“三不”之戒,事先置枰摆棋,事毕整衣整榻。然后两人才搂着继续亲热闲话。申文秀道:

“我来自莫干山下,太湖之滨,经大江、淮水、历城,身经百战,被俘受辱,也算得上吃尽千辛万苦。不意最后竟会落脚平城,与你相会,想必此乃前世姻缘。神佛让我历经磨难,就是为了来平城与你聚合,以续前世未了之缘。你信否?”

“嗯!”冯雁颇有同感,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她想,若李弈在世,她绝不会与文秀相爱。文秀虽然也是人杰,但若在二人中只能取一,冯雁仍然会选择李弈。神佛让李弈离去,莫非就是因为自己与文秀前缘未了?李弈一生皆于北方,却身材中等,容貌秀美,性格沉静,凛凛男子气中有阴柔之美。而文秀生长于南国,却身材高大,形容壮伟,较为外向,也许与他曾长期为地方主官乃至封疆大吏多次征战有关,故有儒将之风。

“你我相见很早,可惜相知太晚!”冯雁虽如此说,其实心中也明白早也不能,何况不敢。她侧过身子感叹地说:“不知你我还有几年尘缘!”

躺在她身边的申文秀眼望屋顶道:“此事何必多想,多想伤身,还是随遇而安吧。”

冯雁自然不会沉溺酒色,依旧密切关注朝政。

一日应拓跋宏之请,冯雁在皇信堂听取几位重臣禀报近期朝议之事。

拓跋简先到,进门以后就要行跪拜大礼,拓跋宏忙说:

“此为内室,皇叔免礼。赐座!”

拓跋简坐下后见皇帝一直站着,连忙又站了起来。

“皇叔在此,朕不敢坐。”

“皇上不坐,臣岂敢坐!”

冯雁道:“此系内堂家人小叙,都是自家骨肉,申大人乃帝师,也为尔等师傅,不必多礼。”于是都落座。

任城王、太尉拓跋澄一贯坚决支持各种改革措施,他说:

“臣以为更改法度除法度本身外,尚需制定与严格法律,以法行革。凡不按朝廷新法行事者,应分别轻重予以惩罚。轻者罢官,重者下狱、徙边,直至斩首!”

“好一个‘以法行革’!”冯雁对此说大为赞赏,他高兴得对在场的申文秀道,“如何?我对任城王所言不虚吧?”

任城王澄是文成帝弟任城王云之子,献文帝堂弟,孝文帝堂叔,其实只比拓跋宏大一岁。其父薨后袭爵。他少而好学,以孝闻名。这几年在太后授意下,拓跋宏多次命他以征北大将军、征西大将军的身份都督诸州军事,反击柔然入侵和平定氐羌叛乱。有些大臣觉得他年方二十,难以服众。有的老将则不大服气。太后以周瑜、赵云等少年名将为例,要拓跋澄尊敬老将,要老将服从少帅。同时又让皇帝任命一些三四十岁的老将做其副手,精选幕僚,确保成功。她曾对申文秀道:“此儿少而好学,文武兼备,见识过人。且风神秀雅,当为宗室领袖。是行使之,必称我意。卿但记之,我不妄谈人物也。”

拓跋宏道:“儿臣方创改朝制,当与任城共万世之功。”

拓跋澄连忙谢恩。

“丕,”冯雁说道,“今后各部曹亦应制订本部曹更改法度行事细则,报请皇帝审核。”

“臣遵令。”

冯雁微笑着看了看拓跋简说:

“简,你近日如何?”

见拓跋简怪不好意思之状,拓跋宏更加明白太后所问为何,笑道:

“简皇叔虽依旧好酒,不过倒是不误公事。”

“儿臣惭愧,请太后见谅。”拓跋简垂首嗫嚅道。

冯雁笑说:“简半为匈奴,天性嗜酒,不足为怪。若非常氏所禁,只怕就会误事耳。简服常氏,此亦一物降一物也!”

众皆大笑。拓跋简自己也乐了。

齐郡王、武卫将军拓跋简之妻常氏乃燕郡公常喜之女。有一年冯雁在西苑宴请众王公大臣内眷,除与贵族联络感情外,也是借机考察各家之女,以便为年轻皇子、皇叔挑选夫人。冯雁发现常喜此女落落大方,颇有头脑,不久便降太后令赐简为妻。常氏果然能干,不但家事井井有条,而且软硬兼施,节断简酒。简嗜酒如命,因常氏乃太后所赐,不敢对她发威,只得盗窃解馋,甚至求乞婢侍,常氏终不能禁。

申文秀道:“齐郡王幼时任首读,已显出能力不凡。没想到长大以后酒量如此惊人。臣曾见过齐郡王与人斗酒,对手皆臣工中海量者,无不败北,俯首称臣。”

“申大人此言臣可作证。”拓跋丕放下茶杯道,“臣亦颇有些酒量,宜都王目辰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曾败于臣之手下。然臣与齐郡王对饮,实乃小巫见大巫也!”

拓跋宏笑道:“师傅与尚书令皆不知简皇叔海量自有秘诀!故方能百战不殆,天下无敌。”

“哦!”冯雁不禁笑道,“居然还有秘诀?说来听听。”

拓跋简为难地说:“儿臣不堪,不才,实难启齿。请太后饶恕。”

“还是朕替皇叔说了吧。”拓跋宏看了看拓跋简笑道,“人每以‘石酒不乱’示酒量无敌,然与简皇叔赛酒,无不先醉。人问其诀窍,皇叔秘而不宣。朕甚奇之,固问之,皇叔只得实告:‘无他,多撒尿耳!’”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拓跋宏继续道:

“皇叔还求朕:臣恳求皇上为臣保密,否则他日臣难以克敌制胜矣。”

在座者无不大笑不止。冯雁感慨地说:

“此正简之为简也!”

拓跋宏道:“有人道,‘齐郡王每日醉时比醒时多。’”

冯雁大不以为然地说道:“简之醉强于有些醒者也。若醒而奸,诚不如醉而实也。”

拓跋简从小就给冯雁留下诚实可靠的印象,长得又格外讨人喜欢,长大以后也比较开明。冯雁觉得他可以像拓跋澄那样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

这时酒肉端了上来,拓跋简道:“好香。太后果然有稀世好酒!”

冯雁道:“此乃南齐萧皇帝日前遣使所赠会稽名酒,曰鉴湖春。当年越王勾践出兵伐吴,百姓献酒数坛,勾践将酒倒于河中,与三军共饮誓师,即此酒也。”

拓跋简小口慢饮,冯雁笑道:“今日常氏不在,简只管开怀痛饮,醉了就像儿时与皇帝抵足共眠可也。”

“惭愧!”拓跋简不好意思地说,“儿时贪杯,忘记君臣之礼,太后见笑了。”

冯雁看他还是小口吃肉,就夹给他一个鸡腿。他要起立谢恩,冯雁将他摁住。问他:“你现在每日醒时多还是醉时多呀?”

“太后笑话。儿臣现在自然是醒时多也。”

“那如今每日喝几顿酒?”

“自太后教导之后,儿臣已减少,每日仅三顿酒而已。”

冯雁和拓跋宏等都大为惊讶。皇帝道:

“减少了每日还三顿酒!那以前每日几顿呀?”

“以前每日一顿。”

冯雁不解地问道:“从一顿至三顿乃增,怎说减少?”

拓跋简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笑说:

“说来惭愧,请太后、皇上切莫见笑。一顿即退朝回家后喝到天黑睡觉为止也。”

说罢众人不禁大笑。

此时酒已半酣,冯雁说:“简乃社稷干城,朝廷栋梁。酒可饮而不可滥饮,可偶醉而不可常醉,更不可不择时不择地而醉也。”

拓跋简抱拳颔首道:“太后教诲,儿臣谨记。”

拓跋宏说:“斗酒伤身,每斗易醉,极易误事,不斗也罢。”

“臣遵旨。”

冯雁接着说:“如今皇帝大力推行变法改度,时有新政,朝臣颇有不解者。岂不知,民富始可国强,各级臣工亦可于富强中安心为官,增加俸禄,生活富裕,得三大利而仅一小失耳。”

拓跋简沉吟了一下,说:“只是对有人而言,恐非小失而乃大失。而有人则视小失为大失,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也。”

拓跋宏一听,感慨地说:“皇叔所言很是。有些人身为大臣甚至皇室宗亲,竟然也不以社稷为念,损一毛而斤斤计较!”他看了看任城王澄,“皇叔所言‘以法行革’甚是,今后对一贯阻挠改度者,定要绳之以法!”

变法改度的主要阻力来自宗室。尚书令拓跋丕对有些改革深表支持,而有些则不以为然,认为操之过急,易生动乱。但他深知太后与皇帝对此坚定不移,不但不便公开反对,连别人反对时也不轻易附和。而拓跋目辰则几乎反对一切新政。有一次退朝后出太和殿下台阶时对拓跋丕道:“皇上亲政几年以来,变革之心,甚于太后。长此以往,大魏岂不成为汉家天下?”拓跋丕见周围有人,没有搭理。拓跋目辰拉住他,以目示之。拓跋丕只见申文秀走下台阶后径自向太和殿后面走去。拓跋目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说:“此李弈第二也,惜无显祖诛之矣!”拓跋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汝再胡言,小心首级搬家!”说罢匆匆离开他走了。

拓跋丕知道在目辰身边有一批人,他听了太后、皇帝方才所言,真有些为这些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