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帝病重

拓跋濬自九月间大破柔然北征归来以后就一直龙体欠安。不是心口憋闷或肚胀难受,就是发烧、咳嗽。一方面固然是一个多月的鞍马劳顿,日夜征战,寝食不安,由精神高度紧张到一旦班师后松弛,易于得病;另一方面也是他回来后在各房夫人那里周旋,筋疲力尽之故。其实他这次出征还带着一位沮渠椒房随侍。冯雁深感自己丈夫什么都好,不用说和大魏几位先帝比,就是和历代明君比较,为人、学识、能力、远见等等也堪称一流,完全可以成就不世之伟业。就是有一样和自古以来的帝王并无二致:在女色上管不住自己。冯雁杂学旁收,读过一些医书。知道历代名医对于男子保存元气、惜精固本都极为重视,无不反对房事不节,认为此乃夺命之术。而魏朝及其他北朝皇室虽不比华夏君主在这些事情上更加不知节制,但成婚时间则普遍更早,通常十一二岁就正式收房甚至纳妃。所以皇帝、皇子、皇孙寿命普遍不长。究其缘由,可能与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征战频仍,男子死亡率较高,急需生育以补充人口有关。故而每战之后均大量掠夺妇女儿童。冯雁几次想规劝丈夫不要沉溺女色,每每话语已到嘴边,终于还是张不开嘴。此话别的夫人或可说,无非是嫉妒争宠罢了,她是皇后,反讲不得。皇帝御女,岂为贪一时之欢?乃为了多些子嗣,此乃关系帝位继承、社稷江山的大事!男子纳妾,自古皆然,大妇不得反对,否则便是“有损妇德”,据此男子就可以休妻。所以要是皇后干预皇帝临幸别的夫人或宫人而惹恼皇帝,皇帝即可废后,起码也是让人笑话。每次因“谋反”、“贪贿”等族灭籍没的贵族女眷,首先就是“充掖内庭”,最年轻漂亮的留在皇帝或各位夫人身边做宫女。只要皇帝“御”过,就成了“御女”,这可就是“视五品”,品级和太守差不多呢。自李贵人怀孕之事后宫中加强了皇帝的起居记录,整天跟着皇帝记录的起居令太监从七品上,与县令一般高呢。所以皇帝“御”了谁,均有记录。这“御女”口说无凭可不行,要有记录为证哩。因而宫中女子既不敢勾引皇帝——那是要处死的——又日夜盼望皇帝临幸,那样自己从此就一步登天。即使皇帝再也不来——这种情形太多了——起码自己可以单独住上一间房,有个把宫女伺候,再不用干粗活。所以冯雁只好正面劝导皇帝:“皇上龙体乃万金之躯,事关社稷安危。请皇上务必注意惜身,切勿过劳啊。”她自己则尽量不与他同房,尽管她有时候也非常非常渴望与他在一起。但一见他面黄肌瘦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折腾他,而且自己原来的激情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拓跋濬的健康状况还是每况愈下,立春以后低烧不断,憎寒畏热。虽已二月上旬,屋里还日夜笼着火盆。平城春天多风沙,有时刮起来遮天蔽日,犹如黄昏。好不容易风和日丽,冯雁亲自陪他到御花园来小坐片刻,见见阳光。结果屋里热,外头凉,略受风寒,就又发烧。御医院的太医自然每日诊治,又从长安、洛阳请来名医看了,还从南朝建康、广陵请来了两个世代名医,服药无数,依然时好时坏,好时少,坏时多。冯雁注意到,所有名医诊断都没说有什么疑难重症,却都有“肾亏”、“阴虚”四字,而二者关联密切。于是她只好将皇帝留在前几年新建成的更加轩敞舒适的太华后殿,亲自日夜照料,其他夫人都只是晨昏请安而已。身体好些时就到前殿上朝坐半个时辰,处理一些紧急事务。

冯雁则一身数任:首先当然是御医监督。每张药方她都仔细审阅,不明白之处——从药名、分量、配伍、更换直到煎熬——就问御医,查医书。以至于后来无论是官复原职的太医令张九复,还是医术精湛的太医李弈,甚至包括南朝请来的名医们,都对皇后医药知识的丰富感到非常惊讶。

她又是御膳总管,对皇帝吃的荤、素、干、稀不仅要指导御膳房精心调配,而且还亲尝咸淡滋味。她要让丈夫吃得既特有营养,又格外可口。她听一位南朝来的朱太医说,甲鱼乃滋阴大补之物,尤以一至二斤者为佳,公的又较母的为补。就立即下令让太监到民间去搜求公甲鱼,结果三日就送来十余只合格者,命养于御花园的东鱼池和西鱼池中。冯雁即让御膳房按朱太医指示清炖了一只斤半的。由于朱太医说甲鱼血乃补中之补,但须臾即凝固,因此破例让御厨郑四来至太华后殿宰杀。在朱太医的一一指导下,郑四左手压住甲鱼,右手持刀,一太监以箸引出甲鱼脑袋。当它伸长脖子咬住箸时,郑四便迅速一刀将其斩立决,将血滴于旁边的一个盛有一些酒的碗中(据说如此方可凝固得慢些),立即送到隔壁屋中让皇帝喝下。然后郑四便将甲鱼开膛,洗净,置于锅中,放到特地搬来的一个小炉子上。加水煮沸后将水沥尽。再重新加水,煮开后加上葱叶、姜片和酒,以文火炖之。片刻之间,满屋洋溢着一片异香。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抱嶷进来报告说已得。冯雁就又走到外屋。朱太医命郑四揭锅,顿时香气喷涌,令人口舌生津。冯雁一看,汤上飘着一层清亮的黄色油花,郑四舀了一勺,倒在旁边的一个小碗中喝下试安。然后跪下道:“请皇上御用。”

冯雁让舀了一点,一尝,味美无比,远胜鸡汤。郑四按朱太医言将带着厚厚裙边的鳖盖揭下,再捡了几块肉,加满了汤,由明珠端给皇上。冯雁与丈夫生活了十多年,难得见到他吃得如此津津有味。满头大汗的拓跋濬吃完一大碗后居然说道:“汤若还有,再盛一碗来吃!”就又喝了两碗汤。第二天他多日未退的低烧居然退尽了!冯雁大喜,立即以皇帝名义下诏,加朱太医为江东子,赐宅一所,钱十万,帛百匹。朝中群臣闻之,纷纷到各地搜求甲鱼,上等者献于皇上,余者自享。一时平城、晋阳一带达官贵人以吃甲鱼为乐事。平城、晋阳、并州一带人士原不识此物,后来以为稀罕,盖源于此。由于群臣不断献来甲鱼,东鱼池、西鱼池已鳖满为患,冯雁就自己也不时吃一只。为感谢甲鱼效命皇上献身社稷之情,遂以皇帝名义封甲鱼为忠义金甲将军,命中书侍郎高闾作《金甲将军铭》,下令在殿后小花园内立了一个一人高的金甲将军祠,亲自焚香祭祀了一番。

此外,冯雁还等于半个皇帝,要帮拓跋濬批阅奏折,处理军国大事。好在这几年经尚书令陆丽和中书令高允整顿中枢后,各部曹职责更加清楚,上呈奏章格式、行文均更为规范,覆案、拟旨也更为妥帖简明。冯雁阅后通常只要简单说个意思,高闾等即可正式草诏。高闾文思敏捷,落笔成章,中书令高允有时还亲自起草。冯雁对这些事务虽然不敢有丝毫大意,但对随手可得的权力却并不在意。十几年前她刚被选为贵人和立后时,权力还曾使她兴奋激动不已,那是因为大仇未报和丈夫登基不久之故。后来诛灭宗爱一党,自己成了皇后,又有了弘儿这胜似亲生之子,她对权力就日益疏远。丈夫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有他就有一切。她只想做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让丈夫成为一代英主,让弘儿成为出色储君,将来顺利继承大统。这样自己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身为女人,还须何求!至于训练十珠等,多非刻意所为。自从丈夫病重以后,她的心思几乎全在丈夫身上,甚至连心爱的弘儿都难以顾及。只有弘儿每日晨昏来请安时她才会想起儿子来,叮嘱他:“好好听太傅的话,刻苦读书。”她想,要是弘儿大些就好了,可以帮自己处理朝政,甚至提前监国,自己就能够全力以赴地照顾丈夫了。她发现弘儿随父皇北征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却懂事成熟了不少。唉,再有两三年,弘儿就能够帮着处理政务,过四五年,弘儿十六,就能正式监国了。那时一定要让丈夫好好歇息、调理几个月,使他彻底康复。

好在朝廷文武大臣都很体贴皇帝,齐心协力,使冯雁放心不少。但是五月间拓跋濬又突然发烧不退,咳嗽不止。太原王、车骑大将军乙浑为军事首脑,上奏道,近来陇西方面报告,柔然有与西羌联合犯境迹象,奏请派源贺以陇西王平西大将军总督陇秦军务,克日启程。冯雁禀报拓跋濬。他说,乙浑在军事上经验老到,源贺久经沙场,在陇秦一带威望极高,此议甚好。过了几日乙浑又上奏道,近闻高丽欲与南朝合力攻打大魏,奏请封河南王冯熙为征东大将军,驻跸中山(今河北省定县),节制燕齐各路兵马,即日履新。那日拓跋濬高烧,冯雁对他说起此事,拓跋濬连话都懒得说,只轻轻点了点头。第二日冯熙就离京赴任了。皮豹子、薛野一 皇帝病重 - 图1等老将前不久先后去世,大将苟颓、拓跋丕等也经乙浑分别奏请皇帝批准分赴盛乐、洛阳等地镇守。

冯雁万万没有想到,这些都是乙浑的精心安排。乙浑早就看出皇帝病得不轻,貌似一般风寒之疾,其实已经极度虚弱,恐怕拖不了太久,果真如此,倒是一个难得机会!他悄悄问过御医令张九复:

“请如实相告,皇上龙体究竟怎样?”

张太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用回答冯皇后的话回答他:“皇上此病若说严重呢,倒也未必。只是皇上龙体十分虚弱,只要不常突然发烧,经过夏秋两季调养,即可慢慢康复。”

乙浑想了想依然不得要领,在心中恨恨地骂道:“他娘的,等于啥也没说!”经他自己细心观察,回忆这些年来皇帝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的过程,他估计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他打算万一皇帝薨了,改立侄女乙椒房之子拓跋若为帝。若才两岁,那时三四岁,这样他就能以辅政大臣身份完全控制朝政,他们乙家也就会更加发达。因此他先将极孚人望的军中宿将源贺,控制禁军的冯熙,对皇帝绝对忠诚的苟颓,龙腾军首脑近支宗室拓跋丕等一一调出平城。冯雁的心思全在皇帝身上,对乙浑的野心毫无觉察,反以为乙浑是在提升冯熙,没有看出这是明升暗降。她哪里知道,高丽和南朝根本就没有打算进攻魏朝,冯熙手中并未增加兵权——不但朝廷有乙浑节制,而且那几州驻军将领都是乙浑旧部。冯雁以为乙浑忠心耿耿,一切安排都很妥帖,完全没有想到巨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事后她对自己在政务上的幼稚深感后怕,当时要是请皇上降旨提前让太子监国,皇后辅政,不就什么危险都不会发生了吗?而自己却根本没有想过监国辅政之类。幸亏她从乙浑调兵遣将中受到启发。她想,外面全赖乙浑大将军可保四境之安,宫廷之内就须靠自己了。她迅速以皇帝名义连续降旨,强调西宫各门均由殿中尚书拓跋郁率领的几十名宗子羽林把守,无皇帝墨诏或皇后本人口谕任何军队不得进入西宫,违者以谋反论处。群臣不得带兵器入宫,违者斩立决,弃市。东宫驻扎的殿中精甲随时听候殿中尚书拓跋郁的调遣,皇帝身边另有三十名武装太监警卫。任何外人无皇后令不得进入后宫,后宫警卫全由女兵担任。实际上女兵成了西宫的主要武装。

谁都没有想到拓跋濬竟会这么快就去世了。

那是拓跋濬又发高烧,两日不退,有时处于昏睡状态。这种情形过去也曾有过,通常服药后高烧就渐渐退去,虽然低热仍在,毕竟危险不大。所以这次高烧,无论是冯雁还是太医们都没有想到竟会如此严重。当冯雁发现皇帝突然呼吸十分急促,不时痰涌,感觉特别难受时,慌忙急召日夜守在殿外廊房的太医。拓跋濬断断续续地说:“诏太子……乙浑……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火速……进宫!”说完之后就昏厥过去。

冯雁一听皇帝诏的不仅是太子,还有几位文武大臣,显然是他意识到自己病情极其严重,要准备后事,留下遗命。冯雁因而感到极度恐慌。太子拓跋弘赶到时,拓跋濬虽然已经被太医抢救醒来,却已无力说话,只是睁大着期望的泪眼,两手分别拉着皇后和太子的手,并将两手拉在一起。冯雁与太子立即跪下,哭道:

“皇帝陛下放心!”

“请父皇放心!”

拓跋濬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

太原王车骑大将军乙浑和吏部尚书杨宝年、平阳公侍中贾爱仁、南阳公侍中张天度赶到时,拓跋濬又昏睡过去,喘气越来越急,痰涌的呼噜声越来越厉害。冯雁俯在他耳边轻轻叫他:“皇上,皇上,大臣们都来了!”

拓跋濬费力地睁开眼皮,看着他们,乙浑等立即上前跪下:“皇上!”

拓跋濬两眼无神,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手来,指了指太子,拓跋弘马上就跪在父皇榻边。皇帝难过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好不容易又抬起手来,朝乙浑指了指,又将手费力地移向三位大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忽然手一垂下,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终年二十六岁。

时在和平六年(465)五月,谥曰“文成”,庙号高宗。

冯雁当时就哭得昏死过去,宫中顿时一片哭声。乙浑立即下令紧闭西宫各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拓跋濬之死来得过于突然,冯雁毫无思想准备,她根本就想不到丈夫会死,更想不到会如此之快。她一直以为,丈夫虽然体质极度虚弱,毕竟没有任何疑难重症。尽管多次反复,总还是每次均转危为安。她深信只要慢慢对症治疗、调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就会明显好转,两三年后就会复原。哪里想到这次高烧竟会如此厉害!

乙浑也没有想到梦寐以求的日子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得使他措手不及,以致竟一时不知从何入手为好。本来他准备秘密联络乙椒房,然后和乙家几个兄弟、子侄以及几位关系最深的大臣商量妥当,使废太子、立新帝之事能一举成功。此事性命交关,过早准备危险万分,万一泄密,就是诛灭五族的谋逆大罪,本人还要受凌迟之苦。只有眼看皇帝性命垂危,只在旦夕之间时,方可立即进行。更加不巧的是,统辖宫中禁军的殿中将军侄子乙肆虎,又在日前被皇帝降旨军队全部出宫时离开西宫。现在他在宫中连个可靠心腹都没有了。

尚书杨宝年、平阳公贾爱仁、南阳公张天度三人不知道皇帝最后这手一指究竟何意。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皇帝临终前将他们诏来,自然是要他们顾命。于是杨宝年等一面命御医赶紧救治皇后,一面就请乙浑到太华前殿商议立新帝之事。乙浑大声反对说:

“皇上才薨,殡殓急办之事甚多,立新帝过几日再议不迟。”

三人中杨宝年最年长,虽然官爵不算文臣之首,但由于曾为帝师多年,皇帝一向特别敬重,不时单独召见,垂询机要。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应立即请太子弘即皇帝位。”

贾爱仁和张天度立即附议,也认为应当马上就立太子为新帝,以稳定朝政,安抚人心。

乙浑沉吟道:“新帝登基确系朝廷首要大事,事关社稷安危,因此不宜仓促行事。应与诸位大臣商议,再报请皇后方可拥立。”

杨宝年等一听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乙浑何出此议。

张天度急忙道:“乙大人,先帝驾崩,太子继位,乃天经地义之理。我等四人为顾命大臣,有拥立新帝之权。皇后深爱太子,必定照准。还要和谁商议?”

乙浑瞪了张天度一眼,冷笑道:“谁说你我四人为顾命大臣?皇上可有遗诏?还是有口谕临终嘱咐?”

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贾爱仁不禁问道:

“皇上殡天之前急诏我等入宫而未诏他人,若非命我等顾命,岂有他哉?临终虽无具体嘱咐,实质则一。我等切不可辜负皇上重托也!否则如何对得起皇上在天之灵?”说罢掉下泪来。

杨宝年万万没有想到在太子继位的问题上乙浑竟然会横生枝节,感到事情过于蹊跷,不禁有些不满地问道:

“乙大人,难道您认为太子不能继位吗?”

乙浑此时已经胸有成竹,就冷冷地说:“太子继位本乃顺理成章之事。只是皇上最后指着太子摇头,而且叹气,莫不是皇上对太子有所不满或是失望,另有打算?”

张天度本来性子就比较急,他一开始就觉出乙浑似乎另有想法,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乙浑是在阻挠太子登基。他生气地说:“太子天资聪慧,仁义大度,博学多才,深得皇帝、皇后钟爱,继承大统乃题中之义。我等切勿耽搁,应立即召集百官……”他一边说着,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秉笔太监韩五,乙浑以为他要叫人,马上打断他说:

“张大人如此着急,莫不是出于私利乎?”

张天度一听气得面色发白,指着乙浑道:“你,你,怎能如此无礼?”

“多和几位大臣商议商议,总不会有坏处吧?”乙浑心想,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尽量拖延时间,哪怕一天也好。这时他已想出办法,就故意装作平和大度地说:“诸位大人请想,拥立新帝之事,一无先帝临终口谕;二无先帝遗诏;三呢,朝廷重臣多不在场。文臣之首尚书令陆丽不在宫中,左右仆射一位新故,一位病卧在床,中书监、中书令均未应诏听取遗命。我等几人擅自拥立新帝,只怕有越俎代庖之嫌。万一众臣不服,皇室成员提出异议,我等何以相对?只怕有触发皇室动乱之虞。我等身家性命事小,大魏社稷安危事大呀!”

几句话说得三人一时张口结舌,哑口无言。虽然明知皇帝召见是为了顾命,不过毕竟没有明确口谕,更无遗诏。文臣中地位最高者又确实都不在场,而乙浑则是武将中第一人,品级高于他们三人。杨宝年要求立即召回陆丽,召集百官。乙浑同意立刻召回陆丽,但说先要赶紧安排平城、近畿警卫,以确保皇后与太子安全,非要等到明日早朝再议。

杨宝年等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又风云突变。

原来皇帝晏驾的传闻已经迅速传遍京师,但无人证实:百官纷纷涌向西宫,却于朝天门外被阻,不得入内。依例,皇帝殡天后,皇后或顾命大臣应当立即召集百官到宫中拥立太子为新帝。眼下皇后健在,太子受宠,闻道是乙浑、杨宝年等几位大臣已入,怎么一个时辰已过,宫内不仅没有任何正式消息传出,反而不许百官入内?因此百官议论纷纷,有些不祥之感。本来正在平城各门巡查的顺阳公、殿中尚书拓跋郁得知传闻迅速赶来,一见此景,顿时想起当年世祖太武帝暴薨而宗爱秘不发丧和对南安王余死也封锁消息之事,立即与弟弟宜都子羽林郎将拓跋目辰各自回府率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又调集在东宫西门随时待命的二百名殿中精甲,来到西宫东门顺德门。把门主将乙浑手下的别将纳石鹘上前阻拦道:“奉乙浑大将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西宫,违令者格杀勿论!”

拓跋郁这才明白,原来乙浑不但下令关闭西宫各门,且已将把守西宫各门的宗子羽林主官都换成了他的人,知道问题格外严重。他顿时把脸一沉,“嗖”的一声拔出佩剑,语气凶狠地说:

“我乃殿中尚书,掌管宫中警卫。尔等何人,竟敢挡我!”边说边举起佩剑,“阻挡者死!”随即高声大喊:

“拓跋契何在?”

站在远处的拓跋契高声应道:“末将在!”边喊边跑了过来。

拓跋郁圆瞪怒目,大声训斥道:“你乃西宫顺德门主官,只有皇上和本将才可撤你。以后谁敢动你,一刀将他劈了,再来禀报!你若失职,提头来见!”

“末将遵令!”拓跋契大声应道,随即拔出佩刀,走向门边。

拓跋郁厉声对纳石鹘道:“立即将你的人全部撤走,否则按律立斩!”

纳石鹘一看拓跋郁和拓跋目辰身后二百余人都已刀剑出鞘,个个杀气腾腾。他知道拓跋郁不仅乃殿中尚书,而且手中之剑为皇上亲赐。殿中精甲尤其是宗子羽林训练有素,虽不能一以当十,当三当五绝对不成问题。他一时犹豫,不自觉地往后一闪,守门的其余士兵也就稍稍退后了点。拓跋郁立即将佩剑一挥:

“目辰,你带亲随殿后!”说罢自己直往里奔,二百余人就统统闯了进去。纳石鹘大喊:

“顺阳公,你敢违令!”但是却不敢上前阻拦。

拓跋郁对身后的羽林三郎拓跋万道:

“将此人绑了!令其余军士皆回本部,抗命者斩无赦!宫门紧闭。你带五十人在此守卫,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又派拓跋契等几个宗子羽林率五十名殿中精甲到西门神佑门及各门传令:“一律照此办理,抗命者格杀毋论,余者各回本部。”宗子羽林都是有品级者,最低也是九品,一般都是七品以上,所以每人带了十个殿中精甲就将西宫诸门和交通要道控制起来。拓跋郁兄弟则带了其他人到朝天门将二十守军也如此处理。然后打开朝天门,放百官进来。留下三十人把守朝天门,自带一百余人直奔太华殿而来。

由于朝天门与太华殿之间隔着神武门,所以外面喧闹之声里面一点也听不见。等乙浑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走到殿门边一看,只见拓跋郁手提佩剑,带着数十名武士已进了原先紧闭着的神武门,奔跑而来,后面紧跟着二三十名大臣。乙浑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所措。他在心里大骂把守几个宫门的部下“酒囊饭袋”,赶紧走到丹墀跟前,挡住已经跑上台阶的拓跋郁,威严地喝道:“顺阳公为何擅自进宫?竟敢带剑上殿,你知罪乎?!”他差一点喊出:“来人哪,给我拿下!”一看,身边除了几个亲随和武装太监可能听命于他,别的全是拓跋郁带来的卫士和殿中精甲。不过被他这么一声断喝,拓跋郁身后的武士全都止了步,百官也都站住。乙浑毕竟是所有将军中兵权最大的车骑大将军哪,此时稍有不慎,那就不单是死罪,还有可能安上“大逆”罪名诛灭五族呀。

只见拓跋郁毫不在乎地提着宝剑走上前去,乙浑尴尬得竟不得不退后了两步。他后悔刚才没有横下心调来哪怕几十名士兵,拓跋郁胆子就比自己大得多。拓跋郁上了殿前平台,大声问道:

“百官数日不见天子,忧心如焚,皆欲见天子一面。天子何在?”

乙浑身后是杨宝年等三位大臣,无法掩盖,他只好装出十分悲痛的样子说:“皇上已经宾天了。”

拓跋郁一听立即放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悲怆地大喊:“皇上啊!”

台阶下的群臣和士兵也都统统跪下大哭起来:“皇上啊!”

乙浑见此情景,一筹莫展,知道威吓无用,反会坏事,也只好跟着转身跪下,装出悲痛之状。

拓跋郁起来以后径自进了殿,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大声问道:“太子为何还不登基?太子呢?皇后何在?”

原来因为文成帝遗体停于太华后殿,皇后经抢救苏醒后,乙浑以“只恐皇后在此过于悲痛,有伤凤体”为名,建议太子陪皇后到后面比较安静的西堂歇息,有事他会亲自前去禀报。冯雁近来为了丈夫的病累得心力交瘁,平时尚可勉力支撑,丈夫突然逝世,几乎将她摧垮,虚弱不堪。拓跋弘不敢离开一步。因此西宫各门及太华殿发生之事皇后与太子一无所知。

这时拓跋郁已从杨宝年的眼神中得到暗示,也从贾爱仁、张天度的表情中明白了问题之关键所在。

乙浑说:“皇后悲痛过度,不能视事。太子陪侍在侧,难以脱身。皇帝大行殡殓之事尚未安排……”他不敢说朝廷重臣不在之类的话,因为即使重臣缺席,群臣皆在,照样可以确立新帝。所以说:“请诸位大人先回去,余事明日再议如何?”

站在乙浑身后的杨宝年对拓跋郁坚决摇头,给了一个眼色。拓跋郁心中更加有数,回身对站在太华前殿内外的百官道:“自古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朝廷大乱,社稷颠覆。眼下万事,莫重于拥立新君。太子英明天纵,宽厚仁慈,好学多才,深得先帝与皇后钟爱,理应立即继位为新帝。各位大臣以为如何?”

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马上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顺阳公此言顺天理,合民心,务必立即恭请太子继皇帝位!”

群臣也都齐声说:

“顺阳公此言极是,应立即迎立太子登基!”

拓跋郁举起佩剑盯着乙浑抱拳道:“请诸位顾命大臣立即去后宫迎接太子即皇帝位!臣等在此迎候圣驾。”

乙浑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若再坚持己见,就会彻底暴露自己的图谋。只有先立太子弘为帝了,然后再徐图之。他知道,拓跋郁虽然不是拓跋王朝的近支宗室,但从年轻时成为宗子羽林的一名普通侍卫开始,到顺阳子、宗子羽林中郎将,再到顺阳公殿中尚书,一向对皇室忠心耿耿,是个为了保卫皇室不惜一切的人。而且这家伙脾气火暴,不计后果。他若再说对太子不利的话,或者借故拖延,别的大臣就会进去接驾,自己则会失去最重要的本钱——方才拓跋郁已经说了“顾命大臣”四字,自己自然位居首辅。若再以势压制硬顶,这拓跋郁就有可能当场给自己一剑。于是说:

“顺阳公所言正合吾意。”他对群臣道,“各位大人在此稍后,我等去迎接太子。杨大人,贾大人,张大人,请!”

于是拓跋弘就这样继了位,他就是历史上的北魏献文帝,时年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