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手铸金人

可是常太后却早就等不及了,他把拓跋濬叫去:“皇帝,六宫不可无主呀。你虽然格外喜欢雁雁,她毕竟只是贵人,不是皇后。现在贵人已经不止一位,雁雁并无特别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后宫一旦有事,可就无人做主了。”拓跋濬明白太后的心思,自然也愿意冯雁早日为后,只是于心不忍,还想再拖哪怕一两年,就说:

“后宫有母后做主,孩儿放心,此事再晚几年不妨。”

“哎!”常太后心想儿子究竟年少,想得简单,对历代宫中妃嫔勾心斗角也许不甚知晓。她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我在固然可保无虞,但如今我已渐入老境,生死无常,祸福难料,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后宫无主,便易生乱。再说,立后与册封昭仪、贵人、椒房、中式等有所不同,须行铸金大典,成者方得立;不成则尚须另择人选。不但颇费时日,且极易生变。趁我现在精神尚佳,将此事办妥,也了却一大心事。”常太后此时三十五岁,按当今标准还是青年妇女,怎会有“渐入老境”之慨?看官有所不知,古人命短,莫说公元五世纪北魏时,即便在清代中后期年纪一过三十便已“半老”。清嘉庆至同治(1796—1862)年间作家文康在小说《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中写到邓九公的女儿:“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再往上几百年,“半老”与“老”的门槛还要降低。宋代大文豪苏轼(1036-1101)《江城子·密州出猎》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轼三十九岁,就以老夫自居了。故而北魏常太后三十五岁便生迟暮之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拓跋濬一看常太后主意已定,只好先答应立后,其余再说。于是道:

“母后之言极是。只不知母后以为何人为宜。”魏朝册封皇后之事在皇帝年幼时由太后做主,皇帝十六岁后就由皇帝与太后商定,弱冠后由皇帝自主。而现在拓跋濬正好十六岁。不过常太后为人随和,又格外心疼儿子,诸凡选嫔之类的事总要先与他商量。儿子高兴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太后说:“雁雁这孩子确实不错,为人忠厚,也颇宽容。当皇后者,要能容得他人,否则争风吃醋,后宫必乱,且将祸及朝廷。另外,雁雁知书达理,多谋善断,还能在大事上助你一臂之力,在后妃中出类拔萃,就是和大臣比也未必逊色。”常太后没有把“皇后不通书计可不成”的话全说出来。她听说宗爱矫诏杀害王公大臣主要就是矫太后令。由于赫连太后糊涂,竟未发现他在太后令文字上耍的花招,以致宗爱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断送大魏。她曾想,若是自己,不但会看出太后令上的宗爱阴谋,而且连世祖暴薨疑点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定会借助源贺等大臣之力一举除掉这几个阉竖,何至于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肆行谋逆!不过赫连太后已薨,常太后不愿数古人之过。拓跋濬早就知道太后看中冯雁,却没想到太后说得这么在理,感激地说:

“母后英明,儿臣遵命。”太后说:“那就如此定了。”她对太监来喜说,“拟太后令:让钦天监择黄道吉日举行手铸金人大典吧。”

“是。”来喜应声后准备立即去办。太后马上叫住他,让他等着。又叫了一个宫女过来,小声说:“你去冯贵人那里问明白了,算一算她下次月事应该哪天来,铸金一定要躲开那些日子。”她对拓跋濬说:“叫雁雁去庙里烧烧香,许许愿。这几日每天都要沐浴、熏香、吃素,不要到处乱走,没事就在屋里念念经,哪怕看看书也好。总之别让外面的鬼怪或者邪气冲了。另外呢……”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次冯雁流产。当时她就猜想是房事引起,而非骑马劳累所致。于是说道:“你这几日就别在她房里过夜了,顶好少去,去了也坐坐就走。让她心里和身子都干干净净的,这样菩萨才会保佑,鬼怪才没有空子可钻。”她知道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管不住自己,又不便说他。唉,皇帝嘛,都这样。再说,妃嫔不多,谁给他多生育几位皇子呢?前朝有的皇帝子息不繁,结果驾崩以后因无太子引发宗室继位之争,乱朝祸国呢。

“儿臣遵命。”

冯雁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欣喜万分。她早就知道魏朝有此立后必须手铸金人成功方可成为皇后的规矩,若铸金失败则不得立,需另择他人。而且听说确实曾有夫人因铸金失败未能立后的先例。所以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找姑母。恰巧冯昭仪也刚刚听说此事,兴冲冲地来找她,于是二人就到御花园去,让太监、宫女远远跟着,一路说些闲话。来至桥上,冯昭仪突然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说:

“小心有人在铸金中弄鬼。”

“啊!怎么?手铸金人大典居然还能出事?”冯雁吃惊地问道。冯昭仪点了点头:

“大魏出过事。”

冯雁虽听说过有人失败未能为后,却并不知道是有人破坏之故。她进宫之初觉得皇宫十分神圣,就像寺庙一样。皇帝、夫人、有身份的太监宫女,在她心目中都很崇高,如同佛爷、菩萨、罗汉和金童玉女。后来眼见的、听说的事多了,才知当年昭仪姑母所说“勾心斗角”和郁久闾椒房所说的“虎狼之地”实乃金玉之言。儿子弑父,太监弑帝,矫诏诛王,无奇不有。如今又出来个破坏立后铸金大典!

冯昭仪接着说:“大魏立国几十年,父子、兄弟自相残杀之事均有发生。其实何止大魏,宫廷内讧乃至骨肉相残,后妃争宠导致社稷颠覆,历朝历代史不绝书。你可听说过太宗明元帝生母刘夫人没有立为皇后之事?”

冯雁惊奇道:“刘夫人不就是道武帝宣穆皇后吗?”冯昭仪正要回答,看到有别的夫人带着太监宫女进园来游,就和冯雁下桥,走向神渊池中的一个半岛。

冯昭仪感叹道:“那是刘夫人死后,儿子当了皇帝,就是明元帝,这才追谥的,她生前只是‘夫人’。当时还没有昭仪、贵人、椒房、中式这些名号呢。道武帝对她宠爱有加,原意要立她为后,岂料竟然铸金人不成,不得登后位。后来太宗被立为太子,刘夫人就依太子生母赐死故事被迫自缢。”

“姑母大人的意思是说……”冯雁惊恐地看着冯昭仪,“刘夫人铸金人不成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冯雁一面跟着姑母慢慢进入水榭,一面问道。

冯昭仪点了点头,半晌才说:“我听宫中老太监悄悄告知,是慕容夫人买通操办铸金仪式的太监,在里面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致使金水凝固极慢,金人未能成型。”

“后来慕容夫人自己手铸金人成功了?”

“那是当然!慕容夫人没有生育,结果当了皇后。而刘夫人的儿子成了皇帝,她自己却被赐死。唉,世道人心多么可怕,命运何其难测呀!”

两个女人相对无言,慢慢沿着半岛的水边走着。

“明元皇帝的宠妃姚夫人也因为铸金人未成的事你听说过吗?”

“什么!还有一位?”冯雁大吃一惊。她想,大魏立国至今,总共只经过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位皇帝立后,有过手铸金人之典,竟然发生过两起破坏大典谋取后位的阴谋,多么令人胆战心惊!而这三位皇帝有两位死于非命,一位竟死于亲生儿子刀下,一位死于自己最信任的太监之手!只有明元帝得善终。这还不算忧惧而死的恭宗景穆太子晃和已经行皇帝事的被害的南安王余。宫中简直到处充满着阴谋与危险!想到这里,冯雁感到不寒而栗。

冯昭仪点点头。她见湖对面乙椒房向她行蹲礼致意,便略一点头回礼。冯雁也躬身答礼。等她走远,才说道:

“明元帝非常喜欢姚夫人,结果她也因为铸金人未成而不能立后。”

“也因有人破坏吗?”

“听说是。”

冯雁道:“既然均系皇帝宠妃,皇帝怎么不加保护呢?如此大事,难道皇帝或者太后就不知道么?不能制止么?”

“皇帝或太后即使怀疑也只能降旨或颁太后令查办,而具体操办全在太监。从准备炉具,选择焦炭,挑选金粒,融化金水,到舀水浇铸,打开模具,等等,多少工序皆可做成手脚,简直防不胜防!何况事后查询,许多事情已被掩盖,只能不了了之,受害者只好自认倒霉罢了。”冯昭仪叹着气,一脸的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她问:

“你仔细想想,皇帝的另外五位夫人中,有谁可能给你破坏?”

冯雁一个一个想了想,慢慢说:“我平日和她们相处和睦,从不拿大。比我年长者我每以姐事之,年幼者则以妹爱之。李贵人虽然美貌受宠,但一向和我最好。她早已担心万一皇子立储以后就会赐死,所以与我情同姐妹。有一次曾流泪求我,万一死后,要我辅佐她的儿子。长乐之母厉椒房性格温顺,沉默寡言,不像多事者。曹中式入宫不久,乙椒房与我友善,玄中式还年幼,似乎都不至于。我待人以诚,人当以诚待我。”

冯昭仪摇了摇头,慢慢说道:“话虽不错,只是……你以诚待人,人未必以诚待你。有些人平日似戴面具,利害关键之际,便会原形毕露。有的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可置多年情谊于不顾,何况立后这样事关自己与合族最大利益之大事?我等害人之心不会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再仔细想想,这几位夫人中谁还有亲戚在宫中担任要职?冯雁想来想去,说:

“没有。哦,只有乙椒房之兄乙肆虎去年补了羽林郎将,只不过统领几十名侍卫而已。”

“嗯……新任征西大将军乙浑是她堂叔……总还是小心为好。”

“如此说来……姑母,如何是好呢?”

“你一定要禀告皇上,就说宫中传言,过去多有太监受贿做了手脚,致使铸金失败。请皇帝降旨,作弊者诛灭五族。另一方面你让张佑、抱嶷全程严加监督,每个环节均有专人负责,切不可有丝毫疏忽。”

冯雁道:“多谢姑母教导,孩儿谨记。唉,这太监怎么这么坏?谋逆弑帝,残害忠良,简直无恶不作。他们怎会这样?”

“太监其实也很可怜。太监身为男子,却被阉割,成了废人。若自幼进宫被阉者,因还不懂人事,多数都较善良。但大魏门诛,男十四以下不斩,进宫为太监。有些发育早者,十一二岁已经懂得男女之事。有的进宫前已经成婚或行过男女之欢。成阉人后在这美女如云的宫中,眼见得皇帝、皇子妻妾众多,日夜寻欢,他们自己却不能享受此人生之大乐。虽无行房之能,却依旧有御女之欲。于是有些人便生畸形之心,恶毒报复,以害人为快。我之所以让张佑、抱嶷去伺候你而不派别人,就是因为他俩皆系幼年入宫,忠心耿耿,从无差错。”

于是冯雁立刻求了皇帝。拓跋濬愣了一下,惊讶道:“哦?居然还有这等怪事!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雁雁尽管放心,朕亲自督察就是了。”随即叫来司礼太监张佑和因单壬病重新接任中常侍的抱嶷及有关太监,厉声告诫:“传朕的旨意:来日铸金大典,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任何人若敢捣鬼,皆灭五族!”

“臣等遵旨!请皇上放心!”

冯雁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对乙椒房与乙肆虎总有些不大放心,后来甚至觉得自己胡乱猜疑有些对不起对自己一向谦恭有礼的乙椒房。然而左思右想,还是感到一定要把乙肆虎调离西宫。她本想请皇帝降旨,又怕将事情弄大了,得罪乙椒房。于是悄悄告诉抱嶷。抱嶷想了想道:

“此事交给臣办,臣设法将他支开西宫便是。”

抱嶷便去拜见源贺,说立后大典急需一批物资云云,要立即派人去齐州、青州、兖州一带采办。请源贺让乙肆虎带几个殿中精甲与太监押运,明日启程。源贺自然照准。

张佑、抱嶷从头至尾监督着每一个程序。对金粒反复挑选、称重后,张佑立即命人装入木盒,以火漆封严,并盖上他的私章。又找出陶模,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内壁有一些沙粒状物,马上让主事太监当面用粗布擦得十分光滑为止。又让他们将炉火烧旺,风箱紧拉,验看风力与火苗的力度,直到合格方休。焦炭不但经过挑选,块粒大小均匀,而且试烧,见火力旺盛才作罢。然后将金盒、火炉、风箱、坩埚、陶模、金舀、铁钩、焦炭等一切需用之物全部集中封存起来,由张佑派任皓、秦稚和几个心腹太监日夜轮班看管。抱嶷亲自带了几个宗子羽林在天安殿外日夜守卫,任何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

抱嶷又将宫中各殿、各宫、各司、各卫主事太监数十人召到天安后殿,板着脸说:

“立后手铸金人乃几十年才有一回之盛典,余生也晚,只是耳闻,从未亲见。不过我也听说从前曾有人受未选为立后的夫人指使,破坏铸金,致使该立后者不得立。”抱嶷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抱嶷本来就长得瘦削威严,单眼皮,小眼睛,短眉毛,样子不大和善,甚至有些奸诈,现在脸色铁青地看着大家,目光在一些觉得可疑的人身上转来转去,吓得有些人毛骨惊然。突然他提高了嗓门:“皇上口谕——”所有的人顿时统统跪下。“来日铸金大典,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任何人若敢捣鬼,皆灭五族!”抱嶷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威严地说,“人人互相监督,下人有罪,主官连坐,同死门诛!”

“臣等遵旨!”有个别太监心中暗暗叫苦。

长嘴喇叭呜呜地吹着平调。天安殿内外一片肃穆。

殿外平台上、殿前广场上层层禁军持枪挎刀肃立。平台下持刀卫士面向百官。刚升为殿中尚书、禁军最高指挥官的冯熙,全身盔甲,挎着腰刀,来回巡查。

由于这是多年才有一次的盛典,为了增强其权威性,冯雁在姑母授意下向皇帝建议,经常太后恩准,此次改在殿外举行。京师不论朝廷还是平城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均恩准观看。女官和太监中视三品以上者均站于皇帝、太后、太妃、夫人们之后或台边。加上伺候的太监宫女,殿内殿外,台上台下不下三百人。

台上后部正中有四把空着的大椅子,表示坐着的是太祖道武帝,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还有拓跋濬的父亲、没有登基就死了的后被尊为恭宗景穆帝的拓跋晃。因为供奉在太庙的神主牌位非迁都不能移动,所以只能以座代表。铸金成功以后,新皇后要在太后带领下和皇帝的陪同下去太庙再次向列祖列宗正式谢恩。台上前部正中长案上沙模站立,案边炉火熊熊。台下香案上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整个大殿内外和殿前广场弥漫着通常只在寺庙中才有的浓郁好闻的檀香味。

百官、太监、宫女围立四周,大家都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因为汉族立后并无此典,北方其他各族也不曾听说,似乎只有鲜卑才行此礼。且自延和元年(432)立赫连皇后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没有举行此典。过去都在殿内举行,各色人等总共超不过四五十人,所以许多入宫、入朝几十年者都从未见过这个盛大仪式。况且成功与否关系重大,多年来宫中又悄悄流传着一些关于铸金的秘闻,大家都想看看这次究竟如何。喜欢冯贵人的则暗暗为她祈祷或担心,忌妒或暗恨她的则在发出最后的咒语。

以冯昭仪为首的太妃们坐于平台后部右侧,冯贵人等夫人则立于平台后部左侧。冯雁虽知皇帝已经下了严令,张佑、抱嶷已作了严密检查,并始终进行着严格监督,每日禀报,但她心中依然十分紧张,手心沁出了汗珠,不时用手指拧着衣角。冯昭仪看出她的心情,以目光遥示她务必镇静。

司礼太监张佑高呼:

“皇帝陛下驾到!”

冯贵人等夫人与百官等一齐跪下,太妃们则站了起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皇太后陛下驾到!”

全场山呼:“皇帝陛下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和太后向那代表祖宗灵位的四把空椅躬身行礼后,分别坐于左右的龙椅和凤椅上。

“宣冯贵人!”

冯贵人今日穿着一身红色广袖斜襟长摆宽身云海绸袍,梳了一个后卷上翻大新型高耸发髻,缀着些珠金佩摇,更显得雍容华贵,端庄凝重。她缓缓走来,仪态端方,对着祖宗灵位、皇帝和太后行跪拜大礼。起,立于台左,位置比方才靠前了一些。

冯昭仪对她的镇静从容面露微笑。

张佑高呼:

“铸金大典正式开始!”

喇叭再次呜呜,声音更长更响,吹高调。喇叭声停后张佑喊道:

“驱——邪——!”

长嘴喇叭呜呜吹平调。

宫廷大巫师走了出来,这是一位女萨满。当时鲜卑族的萨满均系女性。即使偶有男子充任,也要男扮女装。她头戴鹿角神帽,脸上涂着油彩,面目狰狞,披头散发,身披红黑杂色大袍,脚穿高腰毡靴。双目半闭半开,仿佛半昏迷状,挥舞着宝剑,步子忽快忽慢,忽大忽小,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鲜卑语。内容是“赤山大神在此,列祖列宗降临,邪祟鬼怪赶紧躲开”之类。她一边舞着,一边不时走到案子旁取几张黄纸在香火上引着,然后抛向空中,以剑搅动,一时纸灰乱飞。

舞了一阵,大萨满退入殿内,喇叭声停。张佑高喊:

“熔——金!”

一个太监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去金盒封皮,打开盒子,将绿豆、黄豆大的金块慢慢倒入早就架在炉上的坩埚内。

抱嶷圆睁着小眼睛,紧紧盯着。

一个太监拉着风箱,炉火大旺,火苗高蹿,金块慢慢熔解。金水沸腾。

抱嶷验看后对张佑一点头。张佑高喊:

“移——埚!”

两个太监用铁钩将已化为金水的坩埚移到案子上。

“请冯贵人手铸——金人!”

喇叭呜呜声又起平调。这时全场的人都神情紧张起来,因为成功与否,在此一举。而此举说不定就和究竟谁入主后宫、朝廷安危甚至自己前途性命密切相关!大家伸长脖子,不敢言声。

冯贵人上前再次跪拜祖宗灵位,心中默祷:“佛祖、大魏列祖列宗在上:冯雁若为皇后,一定悉心辅佐皇上,安邦定国,爱护黎民,弘扬佛法!如若违背此誓,甘愿粉身碎骨!”接着又默念道,“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一举成功!”随后慢慢站起,转身走到案前,稳稳地拿起金舀,将金水一勺一勺地徐徐倒入一尺多高的陶模中,直到倒满。然后面露微笑退至原位站好,其实此时冯雁的内衣已被汗水浸湿。

其他夫人个个既羡慕嫉妒,又紧张好奇。李贵人心情十分复杂。她非常羡慕冯雁,衷心祝愿她能够一举成功,这样自己的儿子就有了倚靠。但同时她心里也备感悲哀,她明白,冯贵人果真铸金成功,那就意味着自己死期的加速来临。

百官紧张得几乎不敢喘气,两眼紧紧盯着陶模。

在刚才铸金过程中拓跋濬急得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直到冯雁回到原位。冯雁见他比自己还紧张,感到极大安慰,不禁一笑,拓跋濬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就也一笑。冯雁微微点头。

“开——模——!”

金人屹立,光彩照人。全场轰动。

群臣与皇帝的其他夫人们下跪,齐呼:“吾皇、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妃们则起立躬身致意。

冯雁又一次叩拜列祖列宗灵位,叩谢皇帝、常太后,朝太妃们行蹲礼,朝夫人们和百官微微躬身致意,然后满面春风地站立在皇帝之侧,更加显得高贵儒雅,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常太后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她也是过来人,知道虽然在房事上总是男人主动,但男人满足之后就筋疲力尽,无力再战,甚至不愿女人碰他。而女人若尚未满足,或情欲特别旺盛者,虽连战不疲。因而常太后不喜欢长得太漂亮尤其是性格活泼的女孩,她知道这样的女孩只会把她儿子的精血吸尽。她要为儿子物色一个他喜欢而她不但是贤妻良母且又能辅佐皇帝的女人做皇后。冯雁正是这样的理想女孩,毕竟是燕王之后。这时张佑又高呼:

“蒙巾!祈福!”

喇叭声又起,吹高平调。大巫师又从殿内走出,在案子前的平台上舞起剑来。和方才驱邪舞剑面目凶狠、动作刚烈不同的是,这次她脸上虽然还有一些油彩,但是已经面目和善,步履轻盈,剑法柔美。接连点燃黄纸,抛向空中,以剑搅灰的动作都显得缓慢飘逸。一个太监在两个宫女的陪伴下端着一个盘子走来,冯雁立即向西方跪下。一个宫女将盘中的黑毡拿起,展开,长宽各有五尺,另一个宫女马上拿住另一端,将它蒙在冯雁头上。张佑高呼:

“向赤山大神谢恩!”

喇叭声依旧,大萨满停止舞剑,立于殿门一边。

冯雁双手掌心向上,举过头顶,缓缓将掌心转向朝外,略略分开,慢慢放下,伏下身子,双掌压地,然后几乎全身伏地,恭恭敬敬地磕头。以黑毡蒙头向西方磕头是鲜卑族和一些其他北方游牧民族的传统大礼,至少已有数百年历史。鲜卑此俗则起自最早的鲜卑各部结盟。各部大人以此礼向赤山大神盟誓,并求监督。之所以以黑毡蒙头,据说这样才能与赤山神灵神气相通。以后无论是皇帝登基、太子受封等各种大典,甚至鲜卑民间祭祀也每每行此大礼。当冯雁第三次磕头毕,张佑高呼:

“还巾!”

两个宫女上前将冯雁头上的黑毡揭下,叠好,放回盘中,退下。这时张佑几乎用尽全力慢慢高喊:

“礼——毕——!恭——请——冯皇后——升——座——!”

只有毕此大礼,整个立后大典才算完成。在两位宫内女官的搀扶下,冯皇后入座。众妃嫔表情十分复杂。李贵人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她倒不是忌妒,而是恨自己无福。但她又感到一些安慰。而乙椒房眼中则显示出有些不甘。

群臣高呼:“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冯雁起立躬身答礼。

这时余兴开始,一队宫女在鼓乐声中入场跳“颂天舞”。冯雁沉浸在无比兴奋之中,耳边只听得阵阵乐声,却听不清是什么旋律,眼前是一队花团锦簇的女人在转来转去,一会儿她们双手叉开朝天,一会儿又跪下磕头,不知什么意思。她脑子里只有“终于做皇后了,成了真正的大雁,女人中的领头雁了”的念头,陶醉于无比幸福满足之中。节目停止,她还在出神,拓跋濬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鼓声大作,乐声转为激昂,只见两队持刀和持枪的武士入场,表演“凯旋舞”。看着银光闪烁的刀枪,冯雁想起来了,就对拓跋濬小声笑道:

“皇上还记得答应过给臣妾礼物吗?”

拓跋濬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礼物?”

冯雁有些撒娇地埋怨说:“哼,皇上前几日答应的事今天就忘了!”

原来决定立她为后之后,拓跋濬曾说:“雁雁,你若顺利——必定顺利铸金成功,朕一定要赠你一件无价之宝,以作纪念。你随便挑吧!”

“臣妾能够立后,就是皇上给臣妾最珍贵之礼物,还要何礼?”

“那可不一样。立后时皇帝赠礼也更显得你我恩爱非比寻常。”

“待臣妾想想。”过了好一会儿,冯雁故意撒娇地说,“臣妾想求皇上恩赐一件宝物,只怕皇上舍不得。”说罢顽皮地嘟着嘴看着他。

拓跋濬也故意顽皮地笑道:“除了天下朕舍不得,朕还有什么舍不得!给雁雁不就等于留与朕自己么?雁雁尽管挑选!”

冯雁斜着眼睛抿嘴一笑:“君无戏言!”

拓跋濬哈哈大笑:“雁雁你可记得?当年你我年少时,朕就说过,我一旦为帝,就立你为后。当时你我均以‘君无戏言’问答。今日如何?”然后他故意郑重其事地慢慢说道,“君——无——戏——言!”

冯雁一听高兴地立即跪下,说:“臣妾先叩谢皇上恩典。臣妾请皇上将无敌太乙宝剑赐予臣妾作护身之用。”

“嗯?”拓跋濬先是一愣,马上大笑起来,“快快平身。雁雁每发奇想,居然不爱金珠宝贝,但求此剑!此雁雁之所以为雁雁也。这又何难?朕将此剑赐予你就是了。”说罢,他就将挂在西堂卧室柱上的无敌太乙剑取下,交给冯雁。

谁知冯雁接过此剑,垂首躬身道:“臣妾叩谢皇上恩赐。臣妾请皇上于铸金大典成功之时,当众赐予,以示隆重。”

“嗯,此议甚好!”

当初冯雁得知宗爱多次谋逆,除了皇帝麻痹,皇后糊涂,几次矫诏外,仅仅依靠几十个太监就弑帝、害王,杀害众多大臣,她深感身边一定要有几个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太监或宫女,自己也必须经常习武,以便一旦有事可以防身。鲜卑尚武,男女均会一些武艺。冯雁被选为贵人不久后,经皇帝与太后批准,就与明珠等几个身边宫女在几个武艺较精的太监指导下习武。练了一阵之后,她们几个就每日自练个把时辰。那日西域使臣在朝堂献剑后,拓跋濬让抱嶷将无敌剑带回西堂。冯雁有时就以它练习剑术,起初颇觉沉重,后来才渐渐适应。方才皇帝要她任意挑选一物,她忽然想到,此剑锋利无比,若能于立后大典上皇帝亲赐,意义更加非同寻常。

群臣不知帝后在说些什么,只见二人十分亲密的样子,也都高兴。冯雁既没有明眸大眼,也没有樱桃小口,但是五官匀称,清秀端庄,最难得的是有一种罕见的高贵气质,和皇后的身份极为般配。其实,大臣都很羡慕皇帝有这么一位出色的妻子。这不仅是皇帝之福,社稷之福,也是他们为臣之幸呀。后汉之乱,多起自后宫。西晋灭亡,也系后宫之乱所致。本朝太祖之死不也是贺妃引起的吗?殷鉴不远啊!

拓跋濬想了想,两手一拍道:“嗨,一时高兴……朕怎么会将此事忘了?今晨我还亲自擦了一遍呢!”他回头对抱嶷道:“速去西堂将朕的无敌太乙宝剑取来!”

不一会儿,抱嶷捧了黄绢裹着的宝剑来到,站于一边。站在远处者没看清抱嶷所抱何物,近者也不知为何抱了剑来,以为或许与仪式有关。正好节目演完,拓跋濬道:

“今日全赖天佑神庇,皇后升座。朕特将此无敌太乙宝剑赠与皇后,以为立后之礼。”这时他声音倍增,语速放慢,“此剑即朕,剑在朕在!”

百官一听,无不大吃一惊,不少人面面相觑。在铸金立后大典上皇帝通常不赠礼物,因为立后本身就是不能再重之礼。赠礼自然亦可,本无不寻常之处,但赠剑却闻所未闻。在如此庄严的大典上赠剑,意义已经非同一般。再经皇帝口谕“此剑即朕,剑在朕在”,此剑可就成了尚方宝剑,从此冯皇后便有了先斩后奏、格杀勿论之权。高允本想立即上前反对,进谏此举有悖后宫不得干预朝政的祖制,皇帝应收回成命。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陆丽也觉得此举严重违制,等于为冯皇后他日干政开路,易生后患。可转念一想,冯皇后身为宫人时在皇帝登基前就已为皇孙出谋划策,躲过劫难。从被选为贵人起就协助皇帝密定大策,诛杀宗爱,稳定朝政,几年来却从未弄权,于是想看看再说。李敷也认为此举大为不妥,冯皇后从此大权在握,大臣易受掣肘,但又觉得冯皇后人品高尚,不至于此,也就不说什么。另外一些大臣的想法也大同小异,或不愿在今天这么隆重、欢快的场合煞风景,或怕得罪皇帝和皇后,谁也不愿带头反对。见常太后微笑着连连点头,于是更没人说话了。

其实常太后一开始也颇觉意外,还有点怪儿子如此大事未曾事先通报。但她马上就理解儿子的用心。她比已经故去的赫连太皇太后更加心疼皇帝。赫连氏不是他生母或亲祖母,而皇帝却是吃她的乳汁长大的。她十九岁离子别夫进宫,在濬断奶前根本不能见丈夫和儿子一面,后来虽然恩准偶尔得见,也受到严格限制,甚至都不能与丈夫单独相处,旁边有宫女或太监,以免常氏怀孕。因此濬几乎成为她的一切。所以只要濬高兴,不出大格。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再说,太武帝晚年以来这宫里如此复杂,连皇帝都敢谋害!自道武帝立国至今,前头三个皇帝中竟然只有明元帝一人得善终,道武帝和太武帝祖孙两个都是在宫廷内被谋杀,已经行皇帝事的南安王也死于太监之手!儿子年少,才十六岁,不给皇后一些大权,真要有起事来,濬一人如何应付得了!在诛杀宗爱的事件中常氏知道雁雁这孩子头脑冷静,足智多谋,处事果断,为人又宽容厚道,将此剑赐她,实得其人!儿子此剑给得好!说明他处事周到,成熟多了,自己亦可放心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着朝濬深深地点了点头。

连冯雁都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赐剑时加上“此剑即朕,剑在朕在”这八个字。她深知此八字分量之重,觉得丈夫有点冒失。她从心底里感谢丈夫,也担心百官反对,以致皇帝难堪。她还来不及细想,抱嶷已将黄绢包裹打开,冯雁连忙跪下。拓跋濬从抱嶷手中接过宝剑,双手捧给。冯皇后磕头后高捧双手接过。皇帝将她扶起,冯雁接着双手捧剑转身向常太后行蹲礼致谢,常太后满意地笑了。冯皇后将宝剑交给贴身宫女明珠,归座。群臣山呼:

“皇帝、皇太后、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雁看了一眼昭仪姑母,向她微微一笑,默默致谢。经历了这个场面,她才真正体会到,场面不但体现权力,而且可以加重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