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环四人

拓跋弘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师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周训。

周训是个标准的太子师和帝师:博学而方正。他身材不高,长得瘦削,两眼炯炯有神,留着一部长须。近十年来拓跋弘与他每日相处,无话不谈,相知甚深。但太后与李弈有私之事毕竟难以启齿,更无法尽言。所以一开始皇帝说“今日午课暂停,朕欲与太傅问政”,周训以为还是像以前那样向自己垂询政务,所以并未特别在意。皇帝闪烁其词地说:“李弈经常出入后宫,李敷官居中书监,李氏兄弟权力过大。听说李氏兄弟、姻亲在朝为官者还有数人……”周训见皇帝不再说话,望着自己,就接着道:

“李敷之弟、李弈之兄李式原为青州刺史,现任西兖州刺史。从弟显德、妹夫宋叔珍等在京师与州郡为官者共十余人。”

拓跋弘“嗯”了一声。其实李氏兄弟与姻亲的主要成员情况他早已知晓,只不过是要找个话头而已。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朕拟将李敷、李弈调出京师,计将安出?”

周训刚听皇帝说“权力过大”就颇觉意外,因为一门数人同时身居要职者并非只是李氏兄弟。远者不论,晋代以来讲究门阀,又重举荐,故而同门、同族及姻亲同朝为官者比比皆是。如陆俟、陆丽不但父子同时为王,陆俟还先后任长安镇大将、征西大将军,陆丽迁司徒、抚军大将军等,陆丽的长兄陆馛还是魏朝最大州相州刺史,陆氏父子官爵权力远过于李敷一门。李氏兄弟德才皆出类拔萃,几乎无可挑剔,自太武帝以来备受帝后信任,倚为股肱。但皇帝神色凝重,突发此议,定有尚未言明之隐。虽然多年来皇帝对周训极为尊敬,但周训心中君臣界限始终极其分明,从不因太子年幼而轻视,也不因备受信赖而张狂,牢记圣人非礼勿听、勿视、勿言、勿动之训。于是便道:“以皇上、太后之尊,将李敷、李弈调作外任,易如反掌。不知皇上拟将其调任何职,臣即可于吏部拟诏。”

“嗯……朕的意思是……”拓跋弘反剪着手支吾地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才站住低着头说,“李氏兄弟尤其是李敷为官多年,或有不忠、不廉之处。据以革降,内外皆可交代。太傅……”

周训听了不觉一愣,听皇帝之言似乎是要寻些李敷兄弟的不是,以便名正言顺地革降,而非调出。这自然不难。有则查处,无则外迁。只是皇帝如此吞吞吐吐,似乎并非仅仅要找些他们的差错而已,而是另有目的。他忽然想到皇帝方才首先提到的不是李氏兄弟中地位最高的李敷,而是李弈,“李弈经常出入后宫”。后宫?啊!此事必与太后有关!周训早就注意到太后宠幸李弈,朝臣私下也有一些议论。这时他又想起,上次朝廷论政时皇帝对李氏兄弟好像有些冷淡,帝后之间似乎也不似以往亲密无间。当时自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此事已非一时……最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的态度。于是他试探地问道:

“查处李氏兄弟之事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拓跋弘知道若要周训帮自己出谋划策,必须告以实情,否则无法使其了解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踱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只好择其要而告之:“李弈经常出入后宫,有损皇室令誉。故朕有意将其……逐出京师。此外,皇子宏已年满周岁,太后与朕均深为疼爱。若立为太子,则栗昭仪将依故事被赐自尽,朕心颇为不忍。朕欲请太后废除旧制,恐太后不允……”他又支支吾吾起来,“朕若亲政,自然可以降旨废除此制,只怕栗昭仪等不及朕亲政之日……”

刚听皇帝说了几句,周训就意识到事情的极端严重性,也明白了皇帝近来情绪低沉有时神思恍惚的原因,原来是事关太后宠幸李弈!待皇帝断断续续地说完,周训这才完全明白,情况不但极其严重,而且十分紧迫。太后宠幸李弈,朝臣尽知。但是“宠幸”范围极宽,小则可以不论,大则论者即可因“诽谤”被诛。故朝臣论者多仅心存疑惑而不敢议论,更不敢往严重处猜疑。但从皇帝“有损皇室令誉”之言看,则已到被扣“乱宫”罪名的程度。皇帝主要关注李弈乱宫和保护栗妃两事,其实还有皇帝亲政一事,似乎并未十分重视。此三事事事关系重大,且事事均与太后密切相关!自己从此将夹于皇帝与太后之间,处境危险!自皇帝诞生之时起,太后就视如己出,珍爱异常。母子情深,胜似骨肉。但十几年来的无限情义如今已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痕,不但难以弥合,且会不断扩大。周训突然感到,大魏本来最令人倚靠的帝后亲密无间由于帝后深刻矛盾而成为本朝急症重症,而且是具有致命性的疑难杂症!皇帝显然没有将三事轻重摆正。周训来不及细想,只能赶紧为自己确定一个基本准则:帮助皇帝,不害太后。因为太后乃本朝重镇,伤害太后必定引发朝廷内外大乱,何况势必祸及自身。皇帝方才显然是在回避要害,但他首先必须弄清太后对此事的态度究竟如何。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臣风闻日前栗昭仪身边宫女施飞自缢身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拓跋弘看了他一眼,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问道:

“太傅以为如何方可从速将李弈除掉?”

周训一听不禁睁圆了眼睛,因为不但皇帝首先关心的是李弈之事,而且皇帝说的是“除掉”李弈,而非方才说的“调出”、“革降”和“逐出”!这使周训更加感到情势万分严重。“除掉”即为诛杀,而且依魏律绝不会止于李弈一人,怪不得皇帝方才提及李敷及其姻亲多人。周训虽不知太后宠幸李弈程度深浅,不过从皇帝闪烁其词中他能猜到绝非一般,否则这位宽仁的皇帝不会如此决绝。而对李氏兄弟尤其是李弈,“调出”、“革降”、“逐出”与“除掉”,对太后的刺激大不一样,太后将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看来帝后之斗已进行了一段时间,施飞只不过是第一个牺牲品。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要问个明白:“皇上,施飞之死,是否与太后不快有关?”

拓跋弘面色凝重,嘴唇紧闭,点头不语。

周训左手轻轻摸着胡须,低眉沉思。他虽然不便多问,但是施飞自缢显然是迫于太后的某种压力,表明连栗昭仪甚至皇帝对保护她都无能为力!真没想到情况竟然已经如此严重。于是说:“皇上,如今有三大利害关系紧紧纠缠:除掉李弈,保护栗妃,还政于帝。三事环环相扣。故臣以为,宜分清轻重缓急,必要时舍轻保重,否则难免因小而失大也。不知皇上于三事之中以何事为重?”

虽然拓跋弘原来也意识到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但“轻重缓急”则未仔细想过。经周训一点,豁然开朗。原来他一心首先要除掉李弈,越快越好。现在看来如果一动李弈,必定更加激怒母后,则栗氏立即绝无生机。还是要首先保住栗氏要紧。于是说:

“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故应以废除旧制,保护昭仪为重。”

周训一听,心头一沉。自己果然没有猜错,皇帝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认识三者之间利害轻重。便说:“恕老臣直言。臣以为,三事之中以还政于帝为最,余者次之。”他差一点将原来打算说的“除李弈宜居于最后”说出来。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想,还是由皇上自己来确定缓急吧。

“嗯?”拓跋弘先是一愣,接着不禁深深地连连点头。本来他一直未将“还政”看得很重,总觉得届时母后定能还政于己。而且根据母后的性格,也并不喜欢揽权,不会让自己成为傀儡。再有几个月自己就将年满十六,母后还政,自己手中有权,“除李”、“护栗”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怕只怕等不到还政于己栗氏就会被赐死,因此急着要先保护她。

周训依旧慢慢摸着自己的长须,想来想去,终于决定还是把要害点出:

“此事涉及皇上、太后、昭仪与李弈四人。而三事相连,四人相克。四人中如今最关键者为太后,故事事需顾及太后之意。四人之间构成之关系不下十余种之多,而最重要者为皇上与太后之关系。不知皇上欲如何处理?”

其实自栗氏告发以来拓跋弘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错综复杂的关系,要害在于母后,他早就决定了自己的基本态度。因此说:“太后乃大魏社稷基石,乃朕之母后,切切不可伤害。”这时他语气坚决起来,“不过,李弈务必除掉。”说罢他一摆手,自己先坐下,周训接着也坐了下来。

“皇上慈孝,老臣深为敬佩。”周训对皇帝不伤太后的态度十分赞赏,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但是,皇帝显然没有认识到,“尊后”与“除李”实际上不能两全。可这话他不能直说,只能让皇帝慢慢明白。“皇上,臣以为,三事中以还政为最,四人中以太后为重。故老臣以为眼下不宜再激怒太后,以便太后顺利还政于帝。”他看出皇帝对李弈恨之入骨,自己决不能说“目前绝对不能伤害李弈”之类的话。

拓跋弘以为周训还要继续说下去,盯着他看。见他不再言声,不禁着急地说:“太傅所言朕已经明白。除掉李弈之事可以暂缓,留待还政以后再图也罢。只是太后若要对昭仪行大魏故事,如之奈何?”

“恕老臣相问,”周训见躲不过去,只好直说,“栗昭仪在李弈之事上有无得罪太后之处?”

“唉!”拓跋弘叹气道,“李弈之事朕原不知晓,皆因施飞与栗昭仪引起,致使太后不快。太傅可有万全之策,能使太后不在还政之前行魏故事?只要朕一旦亲政,太后即使颁太后令,朕也能够保护昭仪。”

其实周训在问之前即已猜到,只不过证实之后更觉事情严重罢了。他低眉沉思了一会儿,说:“太后还政之前若行……臣眼下尚无良策,容再思之。万一……太后行魏故事,皇上将如何处置?”

拓跋弘痛苦地紧闭双眼,久久不语。然后期望地看着他说:“请太傅教朕。”

周训一听,知道还是躲不过去,便立即跪下,垂首恳切地说:“恕老臣直言,请皇上务必以还政为要!”

拓跋弘不禁又闭上了眼睛,将头深埋在双手中。不一会儿,他挥了挥手,周训如释重负地说:“是,老臣告退。”周训一走,拓跋弘便低声哭泣了起来。

拓跋弘想到的第二个人是胞弟拓跋长乐。长乐在自己的五个皇弟中最年长,名义上小一岁,其实只差六个月,前不久刚封了建昌王。其余几个弟弟,略才十三,简、若、猛都还很小。长乐性格凝重,颇有头脑。

自乙浑伏诛以后,他的王府一直闲置。直到这次长乐封王,太后才让皇帝将这所宅第赏给了他。他正在后院练剑,太监禀报说:“启禀王爷,皇上驾到。”他赶紧跑了出来,皇帝已经进了大门。他连忙跪下道: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未及换服,请皇上恕罪。”

“平身吧。”拓跋弘一手拉着他,“走,看看你的院子。”

两人一同走入这个三进院落,不多一会儿就转了个遍。拓跋弘道:“乙浑虽然权倾天下,野心勃勃,企图谋逆,想不到他的宅第倒是没有僭越,也不豪华奢侈。”

“乙浑不但能征惯战,平时似乎也颇得人心,谁想到竟会心狠手辣、狂悖谋反。真是人心难测也!”

“唉,人心真乃难测也!”说罢,拓跋弘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人进了书房坐下后,拓跋弘轻轻一摇头,长乐立即挥手屏退左右。长乐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发现皇兄竟在流泪,不禁大吃一惊,道:“皇上,为何如此悲伤?”

拓跋弘双眼满含眼泪长长地叹气道:“皇弟,你要为朕分忧呀!”接着就把主要情况一说。长乐一听不禁痛哭流涕。他对太后素来也极其尊敬,这一来便彻底崩溃:

“母后如何能够行此不德之事,竟如此对不起父皇!”他顿时对李弈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说,“明日我定要在朝堂手刃李弈此贼,为父皇报仇雪耻!”

拓跋弘断然说:“万万不可……”

长乐愤怒地大声打断他道:

“不杀此贼,还能算是拓跋氏的子孙,父皇的儿子吗?即使太后怪罪,由我一人顶罪便是!”长乐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已经严重违制,便痛苦地说道,“请皇上恕臣弟言语冒犯。”

拓跋弘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说:

“朕与皇弟心情并无二致,只是切勿草率行事!”于是拓跋弘便将周训所言告诉了他。“此仇必报,李弈必杀,但此事与保护栗氏、太后还政紧紧纠缠,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长乐终于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周训所言确有道理,还政高于一切。只要太后一旦还政,诸事皆可迎刃而解。”

拓跋弘本来想说“只是栗氏恐难保全”,又感到一时难以启齿,默默不语。

“皇上有何旨意,尽管交给臣弟去办,臣弟万死不辞!”

“真是朕的好皇弟!”拓跋弘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说,“宫中太后耳目众多,朕直接办理此事多有不便。现在你须替朕办几件事:一是务必找几个绝对忠心而绝不会透露风声者协办诸事,只是即使对其也万万不可透露此事与太后有关,不可言及李弈淫乱之事。二是速速派人秘密调查李敷兄弟、姻亲于京师内外之不法行为,只需掌握主要罪证,朕即可正式降旨查办……”他正要问长乐有无良策可以阻止或推迟太后降懿旨行大魏故事,只见螽塍匆匆赶来禀报:

“皇上,太后方才让抱嶷颁下懿旨,立皇子宏为太子。栗昭仪急请皇上立即回宫。”

拓跋弘虽然早就料到册立储君之事就在近期,但是一旦听说仍然感到惊慌失措:“知道了,朕这就回宫。”待螽塍退出后,拓跋弘焦急地说,“朕先回宫,安慰栗氏要紧。其余之事以后再说。”

长乐严肃地说:“臣弟遵旨!”

拓跋弘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切记:还政之前,甚至之后,只要李氏兄弟未除,无论在群臣面前还是太后跟前,切不可流露必欲除之之意,以免惊动太后,功败垂成。”

“臣弟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