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粉碎暗杀

冯雁为后三十年来柔然多次入侵,魏朝屡予重创。但是长则七八年,短则两三年,柔然必定又会大举进犯。尤其是太和九年(485)柔然一反通常于秋七月入侵掳掠的惯例,用逃亡的乙肆虎计,突然于十二月和十年春正月连续犯塞,想打魏朝一个措手不及。好在魏军常备不懈,北方各镇一边抗击一边飞报朝廷。冯雁让拓跋宏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柔然伏古敦可汗(魏言“恒王”)豆伦派其叔那盖亲自献上乙肆虎首级,并送来一个银盘,上置一支折断之箭,以示两国修好,永不再战。近三年来柔然每年都派人来平城进贡。但大魏细作探知豆伦生性残暴好杀,将两位力谏其“与(魏)国通和,勿侵中国”的大臣夷三族。故而冯雁和拓跋宏都不敢掉以轻心,依然一面继续修筑长城,一面训练精兵。果然,太和十四年(490)夏四月,柔然挑动多年臣服大魏的地豆于和库莫奚与其同时分别从西北与东北两面大举入侵。

拓跋宏本拟再次御驾亲征,但念及太后年初以来经常咳嗽,时有低热,他放心不下。于是决定自己坐镇京师,以免太后操劳,拟派两位皇叔任城王拓跋澄与齐郡王拓跋简分任东西两路主帅。但是太后要皇帝再次御驾亲征,并亲自指挥主力西路大军,直指柔然。她提议让晋北王、车骑大将军薛虎子为副帅。她知道薛虎子与柔然作战多年,深知其秉性、战术,有他襄助,胜券可操。东路则交给太尉拓跋澄。他虽年轻,却已多次独当一面,仍以东平王、卫将军拓跋契为副帅。她将拓跋简留在平城协助自己监国。因拓跋丕年老请求致仕,进其为太保,以拓跋志为尚书令。她想,宏、澄、简都才二十多岁,趁自己健在时多加历练,三十年内大魏江山可保无虞。

至少上万的大军前锋出发当日,皇帝无论是否御驾亲征,照例都要亲临北校场誓师、检阅。后发各部也要派少则三千多则全军受阅。就在前一日晚上,太后突然对皇帝说:“明日我就不去了,皇帝一人检阅吧。”其实冯雁早在决定由皇帝御驾亲征时就打定主意这次不再亲临校场,只是为了保密,除望云、抱嶷外,余皆不知。

拓跋宏一听不禁一愣。因为不但在他当皇帝近二十年来每次大军出征太后必定在场,就是父皇和祖父高宗文成帝时期是凡大军出征,据说太后也每次必到。太后一身戎装,威武高贵;左右前后数十员女将女兵,英姿飒爽,成为誓师大典著名一景。他着急地说:“太后怎能不去?!太后在三军将士心中有如神明。太后在场,必能大大鼓舞三军士气,大振军威。儿臣恳请太后圣驾亲临!”说罢就要下跪。

冯雁赶紧一把将他扶住,说:

“皇儿莫急,坐下说话。”她见拓跋宏急得脸色通红,十分感动,“此事我经过反复斟酌,决非一时之意。我年事已高,近年叹疾病缠身,开春以来尤感不适。最近我多次梦见你祖父向我招手,只恐大去之期已然不远。”她确实梦见过丈夫,但梦中相会更多的则是李弈。不但两人同游同乐,也曾梦见李弈自饮椒酒之状,使她吓得惊醒过来,为申文秀担心之念益增。

听着太后说话都有点气喘的样子,拓跋宏仍然坚持道:

“儿臣深知太后凤体违和,于心深为不安,故实不欲离开京师。今太后命儿臣亲率大军远征,儿臣领命。只是太后亲自检阅三军,一可为儿臣壮胆,二可为三军鼓气,三可震慑蠕蠕。太后可以坐着检阅,不用说话。只要全军官兵看见太后凤颜,就会异常振奋,士气倍增!”

冯雁见孙儿如此真诚,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在官兵心目中的地位。有人吃了一辈子粮,也未必有机会亲眼见到龙颜凤颜呢。去确实有去的好处。她微笑说:“皇儿所言固然有理,然则皇帝乃金羽大鹏,应独力振翅飞翔。雁行万里,南翔北归,俱靠领头大雁心明眼亮。皇帝为大魏三军最高统帅,不但须有最高统帅之德、之能、之权,尚须有最高统帅之威!我若再去,实不利于树立大魏皇帝最高统帅之威也。”

拓跋宏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明白祖母前所未有地四次强调“最高统帅”,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生活在她的阴影中,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成为大魏真正至高无上的君王!他站起身来又要下跪,被冯雁拉住。冯雁抬起头来看着孙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高兴地将他拥入怀中,不禁喜极而泣。

于是冯雁除了珍珠、绿珠等几个老将和后宫的几十个女兵,余者全让皇帝带走,作为贴身警卫。

冯雁虽然没有亲到校场,心却早已飞到那里。三十多年来皇帝校阅大军准备御驾亲征时自己还是第一次没有亲临现场。她仿佛又听见了校场上震耳欲聋的高喊声和锣鼓声。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倒不是怕孙子驾驭不了,而是仿佛今日要出什么事。这时忽然右眼皮一跳,她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不过随即就安慰自己,镇静下来。她心中有数,孙子已经相当成熟,不下于其父当年,在改革法度和尊重自己上则大有过之。无论出现何事,孙子定能妥善处理。再说,为了今日不去,自己也早就悄悄作了一些安排。

早就在北校场辕门外等得有些焦躁的宜都王拓跋目辰听说只是皇帝来而不见太后,不禁有些吃惊和失望。他对身后的一个军官看了一眼,那人便急匆匆走了。

以拓跋澄为首的文武大臣叩拜后,皇帝说:

“太后略感风寒,今日在宫中歇息。”

众人齐呼:“恭祝太后凤体早日康复!”

不过拓跋目辰很快就转忧为喜。太后近年来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今日如此重要的场合居然都不能亲临,为三十多年来所未有,看来真是病得不轻,恐怕大限就在眼前。今日不到,倒也省却不少麻烦。人取之不如天取之,可以大大增强手下人的信心。唉,也难怪,连自己这样征战沙场多年几次出任封疆大吏的王都怕太后,何况他人!

拓跋宏在任城王澄、齐郡王简、尚书令拓跋志、晋北王薛虎子等文武大臣们的簇拥下登上校阅台。拓跋宏今日首次穿了一身太后下令专门制作的镀金锁子甲,头上那顶镀金金盔上昂首向天的龙则系纯金制成。这套完全汉式的皇帝军装比大魏以往皇帝所穿更加英武漂亮。他站在阳光下十分显目,宛若天神。总校阅任城王拓跋澄将红色令旗一举,全场顿时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魏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郡王简总管今日警卫。他命笑梅为皇帝贴身侍卫。笑梅将冷梅与三十名女兵留于台后,命寒梅带三十名女兵拱卫台前,自己带了墨菊等十名女兵随着皇帝上台,立于皇帝身后。殿中精甲退至女兵外侧,皇帝身边两侧只有笑梅等人及十名宗子羽林。

这时拓跋澄又将令旗一挥,只见台下正前方两侧各十把长嘴喇叭高高斜举,呜呜声起,吹高平调,高昂、悲凉而悠远。喇叭声歇,校场中央二十个光着上身的壮汉挥舞着尺余长的鼓棰,将二十面半人多高半人宽的羯鼓敲得如电闪雷鸣,黄河汹涌,令人热血沸腾。羯鼓停后,百面小鼓如急风暴雨,又似万马奔腾,冲向敌阵;然后则是大鼓小鼓夹杂轮番敲击,排列在北校场上的各军不时分别按着鼓点高举手中兵器,大声“哈,哈”,有如两军对阵,捉对厮杀。拓跋宏高兴地对身边的拓跋澄道:

“皇叔所编《羯鼓乐》果然昂扬非凡,最能振奋士气!”

拓跋澄垂首微笑道:“多谢皇上夸奖。臣不过是将太行民间祭天求雨鼓乐略加改编罢了。”

鼓声接着转为节奏整齐的鼓点,由十人一排共五百人的大军仪仗迈步而来。走在最前者是一个比寻常大汉高出一头的壮汉,双手高举“魏”字皇帝龙旗,两边有十名身着锦缎战袍腰挎宝刀的宗子羽林护卫。后面则是高举虎贲、龙腾、豹跃及近畿各州各军军旗及各色彩旗的军士及护旗士兵,十分壮观。

接着便是骑兵列队而过。

在台后把守大门的冷梅发现百步外的林子里有几个人影晃动,不像是警卫的殿中精甲。她正要告诉负责后面值勤的殿中精甲羽林中郎将朔方子拓跋明,他也看见了,立即大喝道:

“林中何人?”说罢就大声道,“沮渠鹿健,命你速带五十人前去仔细搜查,可疑者一律捉拿!”

冷梅连忙说:

“明将军,把守台后要紧,沮渠鹿健将军等切勿离开!派几个人去看看即可。”

拓跋明一听,顿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说:“台后警卫乃本将职责,冷梅大人不得多管!”说罢转身说:

“还不快去!”羽林中郎沮渠鹿健正要将人带走,冷梅厉声道:

“站住!”拓跋明正要发作,只见冷梅已经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卷说:

“拓跋明将军与众将接太后密令!”说着就将黄卷打开。

拓跋明顿时一愣。不过他马上明白太后还政后实际上一直是大魏真正的皇帝,太后懿旨虽改为太后令,其实比圣旨还厉害。冷梅乃太后心腹,不会有假,只好跪了下来,沮渠鹿健等四五个将军也都统统跪下。

“天命神佑大魏太后手书密令:今日检阅,各文武大臣官兵均须服从笑梅、冷梅节制,保卫皇帝,不得有误!违者从二品以下立斩,其他王公大臣拘捕。此令一式两件,由笑梅、冷梅各持一件。”

“臣拓跋明接太后密令。”拓跋明听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不过是个从三品下,而违令者从二品以下就立斩,就是说,这冷梅连武卫将军这样的高级将领违令都有权先斩后奏呢!

其他人都忙呼:“臣等遵令!”

有点失魂落魄的拓跋明垂头丧气地接过密令看了看,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交还冷梅,站起身来,不禁又朝林子方向看了一眼。只听冷梅板着脸说:

“各位将军,现在听本将将令!”

接着冷梅就重新调整了后面约百人的兵力配置,贴近检阅台通道的全换成了女兵,十步开外才是殿中精甲。她派绛梅带了两个女兵和两个殿中精甲去林中查看。不一会儿绛梅回来禀报说什么都没有发现。冷梅想要让绛梅入内禀报笑梅,怕惊动前头,自己更不敢擅离职守。反正前头有齐郡王和笑梅在,自己不必担心。这时忽听校阅场内传来一阵喧哗,似乎出了什么事。拓跋明焦急地回头问道:

“冷梅大人,是否要上去看看?”

冷梅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冷静地说:“不必。我等只需看守好后面即可,万勿离开!前面之事自有人管,毋庸操心。”

前面果然出事了。

原来一万余虎贲军骑兵行进到将近最后时,有一名骑兵的马在检阅台前忽然惊叫起来,前蹄高抬,转了半圈,倒了下去,那士兵从马上滚落在地。全场的人都盯着那里。后面约有十名骑兵便停下马来。站在皇帝身后的笑梅等女兵紧紧盯着他们,只见他们突然转身向着皇帝,抽箭就射。笑梅等和宗子羽林一见他们停马搭箭张弓,立即冲到皇帝前面,将手中之刀舞得虎虎生风,多数之箭均被笑梅等的刀打落或以身挡住,站在拓跋宏右侧的尚书令拓跋志以身护帝,一箭中目。台下的寒梅等在叛军停马时就拔出刀来,见他们放箭,立即和台下的殿中精甲挥刀上前捉拿凶手,但是那几个人已经被后面赶上来的一批武士所杀,包括那个惊马落地者。

拓跋志和左臂中箭受伤的笑梅等人立即被抬入里面,由御医治疗。拓跋澄等恳请皇帝立即回宫,拓跋宏道:

“区区几个蝥贼,何足道哉!否则朕如何面对数以十万计的蠕蠕!”他转身对拓跋简道:

“请皇叔速速查明凶手身份,追查指使者!”又对拓跋澄道:

“继续检阅!”

当日中午冯雁已经得到抱嶷禀报,说皇帝临危不惧,处置有方。后发的龙腾、豹跃两军及并州州兵等皆军威严整地通过检阅台,士气更加高涨。冯雁深感欣慰。后来她又一一听取笑梅、冷梅、寒梅等禀报,觉得此事决非寻常人所为。她问道:

“后面总共不足百人,拓跋明命沮渠鹿健带走五十人?”

“正是。他对婢子阻拦极为不满。幸亏太后事先有密令,否则便只得由他调度。”

“嗯。”

由于检阅完毕已是中午,皇帝于北校场设宴款待三军五品以上将领,所以回宫时已是申牌时分。他立即来向太后禀报,请太后放心。冯雁听他说拓跋简亲自查看那匹倒地而死的惊马,命人将它翻过身来,发现马胸有一把匕首深深插入,断定这个骑手即凶手,以制造惊马堵塞检阅军队行进,为后面凶手企图箭射皇帝制造机会。故而乃一个密谋刺杀皇帝的巨大阴谋。冯雁不禁满意地说:“简,简乎?不简也!”

冯雁总觉得弓箭手全部都被当场杀死有点可疑,就问拓跋宏当时有未嘉奖杀死弓箭手的那几个军官,并派人监视。拓跋宏说:

“当时忙于继续检阅,未曾关照。不知简皇叔可曾想到。”

冯雁叹道:

“如果那是杀人灭口,那这几个灭口者恐怕又被他们灭口矣。”

正在此时,拓跋简匆匆进来禀报:

“启禀太后、皇上,臣派人调查弓箭手身份,均系拓跋明旧部,平时与他关系密切。臣命手下查明那几个杀死弓箭手者,据报,此几人均为殿中精甲,检阅后此几人应邀外出喝酒,均被毒死,尸体被抛于城根荒地。”

拓跋宏一听不禁“啊呀”一声,“唉,又断了线索!”

拓跋简说:“无妨。抱嶷奉太后口谕,由臣节制。臣之部下并抱嶷手下已然探听得知,校场灭口者与酒肆灭口者均系拓跋明部下。而拓跋明与宜都王拓跋目辰等几个王公大臣近日往来频繁。”

“唔,甚好,甚好啊!简果然不简也!”太后满意地笑道,“皇帝,抱嶷年事已高,候官令一职由简兼任如何?”

拓跋宏高兴地拱手说:“太后英明,儿臣万分拥护,简皇叔接任此职再合适不过!”

拓跋简立即下跪道:“臣拓跋简叩谢太后、皇上!”他深知,候官令品级虽然不算很高,却是大权在握,非最得太后信任者不能出任。拓跋简哪里想到,太后为了年已六十五岁的抱嶷候官令一职究竟来日由谁接任,比尚书令交接还伤透脑筋呢。此事冯雁几年来已经考查了好几个人,觉得拓跋简最为合适。

次日太后于西宫最晚建成却最为宏伟的太和殿设盛宴为从三品下以上出征将领饯行,并为皇帝压惊。群臣早早来至太和殿等候。酒肉刚上齐时只听得一声“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到”,群臣统统跪下,待太后、皇帝落座后齐声高呼:

“太后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起身来归座时拓跋目辰一看太后精神与平时无异,依旧神采奕奕,不禁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何昨日未去。

冯雁举杯道:“今日我为皇帝和出征将领饯行。诸位可开怀放饮,尽兴而已,不必拘束。来,为皇帝御驾亲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干杯!”

席间杯盏交错,气氛热烈,不必尽述。但是拓跋目辰、拓跋明等人心怀鬼胎,不敢多饮。他们感到太后和皇帝似乎老是在看着自己,不禁胆战心惊。冯雁早就注意到拓跋目辰尤其是拓跋明故意在回避自己的目光,就对拓跋宏点了点头。拓跋宏会意,故意叫道:“朔方子明!”

正在低头慢慢小口啜酒的拓跋明一听皇帝叫他,吓了一跳,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身子一歪,酒杯掉在地上,引起殿内一阵轻微的喧哗;他赶快爬起来磕头:“臣在,臣失礼,臣请罪。”

皇帝微笑道:“朔方子为何心事重重呀?”

拓跋明一听皇帝已经发现自己有心事,更加恐慌。忙说:“无有,臣无有心事,无有!”但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拓跋宏已经心中有数,就冷冷地说:

“满朝文武尽皆豪饮大嚼,你等却心不在焉,是否……”拓跋宏见他紧张得出汗,索性再给他加加码,“是否昨日之事尚未做完之故呀?”

群臣一听皇帝这句话不知何意,但是拓跋明一看皇帝两眼直逼着自己,听着模棱两可,又似乎皇帝已然全知,不禁吓得语无伦次:

“昨日臣无事,昨日之事与臣不相干,臣实不知……”

从皇帝刚叫拓跋明起,拓跋目辰就预感到今日大事不好。方才皇帝一点“昨日之事”,又说“你等”,显然不仅怀疑拓跋明一人,吓得他也战战兢兢。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冯雁和拓跋宏的眼睛。他俩对视一眼,拓跋宏盯着拓跋明说:“昨日之事……与你不相干?果真不相干?”这时皇帝忽然高声叫道,“来人!”

拓跋明一听皇帝叫人,以为是已经抓住了自己的部下,或是要将自己拿下问罪,连忙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请太后、皇上饶恕!”说罢连连磕头。

皇帝点头道:“嗯,那你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臣招,臣……招……”大汗淋漓的拓跋明正要说下去,冯雁冷冷地看了看拓跋目辰,扫了一眼全场,打断道:

“慢!昨日之事并非拓跋明一人所为,密谋准备已非一日。有谋逆者,有灭口者,有将灭口者再灭口者,有坐镇于幕后如今在朝堂指挥谋逆者!”

太后此言一出,朝堂所有人无不震惊。大家深知,太后从不虚言恫吓,既如此说,定然已经确知。只听太后接着厉声道:

“今日在场之有罪者还不赶快主动认罪,以求从轻发落,难道还要等着我与皇帝点名立斩乎?”

冯雁话音刚落,东南殿角就响起一个颤抖之声:“臣有罪,愿招!”

拓跋宏正要看看是谁,西墙边一人高喊:“臣有罪,愿招!”

这时只见拓跋目辰跪下磕头道:“臣有罪,有罪,恳请太后、皇帝二圣饶恕,臣愿招。”

于是案情大白。

其实皇帝方才高叫“来人”是故意试探,万一拓跋明还不主动招认,就命上来的太监给他斟酒,在斟酒时再旁敲侧击,施加压力。反正几个杀手都是他的部下,而且近日与他来往格外密切,况且当时他居然要下令将检阅台后门兵力调走一半,凭这几点就足够拿他问罪,打开缺口。哪里想到,拓跋明从昨日冷梅宣太后密令起就提心吊胆,知道已经引起怀疑。事后得知亲信报告,说是齐郡王与候官到处秘密调查,已经怀疑到他。所以被皇帝一声“来人”大喊,就吓得赶紧招认。

出征之前,冯雁曾对皇帝和任城王拓跋澄说:“此次蠕蠕与库莫奚、地豆于联合犯境,貌似强大,其实各怀鬼胎,互不信任。曾记否?三年前库莫奚主还上表控告地豆于抢掠其牛羊土地,皇帝曾降旨斥责,令其悉数退还,永不再犯。蠕蠕也曾于太上皇时骚扰库莫奚。故而此战要文武并用,攻心分化,多招抚,少杀戮。”

拓跋宏遂派使节持诏严厉斥责库莫奚:“背信弃义,岂不想想多年来究竟谁为友,谁为敌?”警告其“若不改悔,大军到后将灭尔国”。本来柔然可汗豆伦曾许库莫奚主秣弗阿战胜魏军之后,将和龙、密云数郡归其所有。秣弗阿见诏后与其各部大人密商,多数头领认为,大魏、柔然、地豆于、库莫奚四国之中大魏最强且最可信赖,库莫奚最弱,地豆于次弱,柔然次强而最不可信,目前应以观望为主。于是秣弗阿下令立即停止进兵。这一来原处库莫奚北方的地豆于由于一路马不停蹄,不久便暴露在东路魏军主力之前。拓跋澄派密使告知秣弗阿,念其按兵不动,免其侵扰大魏之罪;令其立即将主力绕到地豆于背后,突然袭击;许其胜后夺回过去所失牛羊土地,另有赏赐。秣弗阿听报柔然大军已越过大漠,到达阴山以南,于是不听大臣之劝,还想再观望一时,以坐收渔翁之利。三日后忽报魏军东路副帅拓跋契亲率精兵一万距此已仅有一日路程,且和龙、密云等地魏军州兵正在从东、南两面进击,库莫奚军顶多三日即将被围。秣弗阿闻讯大惊,这才明白任城王其实是以主力拖住地豆于,以余部先吃掉最弱的自己!再不抓住时机反正,就有灭国之虞!于是立即派密使持表与折箭之银盘到拓跋契大营,表示真诚悔过归顺之意,立即依任城王令行事。库莫奚部马上拔营起寨,奔向北方。

正在与东路魏军主力苦战的地豆于主圪狸般闻报被库莫奚军抄了后路,而且魏东路军副帅拓跋契率一万精锐的豹跃军与原驻密云、和龙的三万精骑正在日夜兼程由东南向西北合围,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引大军向北逃遁。一路损兵折将,自不待言。拓跋澄下令留一部追击地豆于残部,余部统统转向西边,合击柔然。

正在与魏帝亲率的十万大军鏖战的柔然可汗豆伦听说库莫奚已降魏朝,地豆于已经向北逃遁,溃不成军,任城王率领的八万东路大军正在包抄柔然主力后路,再有三日柔然退往漠北最便捷且补给最易之通道就将被切断,有可能在阴山南麓被围歼,不禁大惊失色。由于魏朝多年来锐意改革,尤其是实行三长制、均田制以后,农民负担减轻,人口增加,朝廷岁入倍增,民富国强,国力空前。魏军上下皆知柔然等部烧杀抢掠,残暴无度,人人皆为保卫土地亲人奋勇作战。豆伦曾随父亲受罗部真可汗(魏言“惠王”)予成多次侵魏,那盖则随予成与魏军交战多年,发现魏朝长城越修越长,不但将汉长城完全修复,而且更加坚固,入侵口内越来越难。他们深感魏军这些年来越来越强大善战,战略战术多变,且粮草、马匹充足,武器精良。几乎人人皆有副马,配备长短兵器弓箭,筑城立寨工具齐备,能攻善守。本来打算利用库莫奚、地豆于之力消耗魏军,以收渔翁之利,抢掠一番。哪里想到库莫奚、地豆于竟如此不中用,以致陷自己于孤军深入有被围歼之险的境地!于是豆伦赶紧下令连夜拔寨,且战且退。总算撤得及时,豆伦等仓皇逃过大漠,但柔然军已损失近半。由于干粮用尽,又无劫掠补充,只得杀些战马充饥,以至于后来只能有些马匹一马载二人,许多士兵步行。所幸魏军不再追击,残部才得以远遁。

一日下午,冯雁在申文秀的陪同下又来到云母堂的皇子学。事先得知太后要来的秘书监兼首席侍讲李冲等诸师率众皇子叩见太后,冯雁命大家归座。她因健康日差,已略显老态,步履较慢。当时皇子们正在习字,冯雁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地看着。孩子们知道,太后每次来巡视皇子学时,轻易不打断教学,故而叩见归座后即继续写字。不一会儿,大家陆续将写得之字交给侍讲。

由于皇子们都还小,尚未为他们分别任命硕儒为师。李冲通常上午上朝,下午除处理政务外偶尔过来看看。这时他拿过皇子们写的字,双手呈给太后。冯雁一张一张看了看,还是恪写得最好。

冯雁放下字纸,举起右手,张开五指,问道:

“有五只羊到水边吃草,忽然跑来一只狼,冲入羊群,咬死一只,水边还有几只?”

“还有四只!”孩子们高兴地喊道,恂的声音最大。只有恪小声地说:

“无有。”

冯雁问恂:“恂,为何还有四只?”

“回禀太后,”八岁的拓跋恂伸出右手,将五个手指张得开开,然后拇指弯下说,“原有五只,咬死一只,故尚余四只。”

冯雁轻轻叹气,又问:

“恪,方才你咋说?”

“回禀太后,儿臣方才说‘无有’。”

“哦?为何无有?”

拓跋恪自信地说:“狼虽只咬死一只,然则其余四只均已吓跑,是故无有。”

“嗯。”冯雁满意地点头道,“恪所言很是。狼已咬死一羊,其余之羊岂不立即远遁,岂敢还在水边?”看孩子们终于都明白后,她接着说,“现在暂毋念及帝王之家,即以平民为例。我仍系祖母,尔等均系孙儿。命尔等每人想一让祖母高兴之法,不拘形式皆可,以先者、适者为优。”

过了一会儿,一个孩子道:“儿臣已得。”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个说:“儿臣也已得。”

只有恂抓耳挠腮,苦恼不堪。

冯雁让他们说。三皇子怀和五皇子怿都给太后唱一章《劝诫歌》。四皇子愉在堂中转了一圈,假装外出打猎归来,双手作捧状道:“孩儿打得黄羊一只,献于祖母。”冯雁都一一点头称赞。悦与佻年方六岁,最小,悦学狗吠,佻受到启发,便学猫叫。冯雁也很高兴。

“恂,你有何礼物献于祖母?”冯雁直到剩下恂与恪两人时才叫他。恂后悔没有早些表示,什么唱歌、献羊都让别人占了。他站起身来作了一个转身瞄准射箭动作,无奈地说:

“孩儿打得一只鹿,献于太后。”

“嗯,甚好。”冯雁看见恂终于还是憋出一个来了,而且转身瞄准这个细节也难为他想到,也还满意。

这时只听恪道:

“孩儿别无礼物献于祖母,只能背诵昨日所学《论语·泰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若祖母需要,虽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孩儿亦去拿来献上。”

冯雁看着毕恭毕敬地站着的小家伙们说:“每人所献礼物均佳,皆系孝心,祖母心中快活。以恪所献尤佳。尔等切记:人非生而知之,乃学而后知也。祖母无它,唯愿尔等从小刻苦读书,长大真正成为大魏栋梁也。”

“儿臣谨记太后教诲!”

离开云母堂时,冯雁对送她到门口的李冲道:“恪儿颇有头脑,他日必成大器。”

拓跋恪后来果然不负太后所望,他就是北魏世宗宣武帝(500—516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