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秀出家

还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前的早春二月,申文秀上疏道,其幼时多病,父母恐其难活,为消弭灾祸,父亲欲将其舍于家乡吴兴郡武康县莫干山下慈恩禅寺。住持了净和尚摩挲其头顶说:“此儿果有佛根,只是尘缘未尽。”要他“从此向佛,一生行善,五五之年再续佛缘。就地出家,可成正果”。如今自己已满五五之数,恳请皇上恩准剃度为僧。还说,平城永宁寺住持了因大师为其在钱塘故旧,又为当年了净法师之师弟,故愿于永宁寺出家。由于申文秀乃帝师,又深受太后器重,拓跋宏不敢妄断,专门来慈安宫请示祖母。冯雁一听,大吃一惊,颇出意外。沉吟了一会儿才有些难过地说:

“申大人博学多才,乃朝廷栋梁。时下大魏正在大力更法改度,本不应让他离去。只是……”冯雁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既然他当年有舍身佛寺消灾之愿,又有和尚预言‘可成正果’之言,或许确有佛缘也未可知,倒十分难得。唉,那就由他去吧。”

拓跋宏也为难地说:“祖母太后所言也正是儿臣所虑。大魏正当用人之际,申师傅足智多谋,办事稳妥,富有远见,实在难得。但儿臣也怕耽误他的佛缘和来世正果,不敢强留,打算恩准,使其得践前约。只是儿臣以为,申大人于大魏功勋卓著,系朝廷重臣,出家到一般寺庙为僧有些亏待于他。儿臣想为其敕建一所寺庙,由其住持。不知太后以为如何?”

“嗯……”冯雁沉吟道,“你所想很是有理。不过敕建一座新寺需耗费不少公帑,有违更改法度节俭之意,恐非申大人所愿。况且新建一所非短期可得,恐会误其五五之约……倒不如利用现成之宅改建……反正申大人出家之后,其宅也无用……”

“申大人之宅甚小,还是父皇在时其任下大夫时之宅,后来师傅一直不愿搬迁、扩建。儿臣以为御赐之寺不可过于狭窄。”

“这倒也是。且以自己旧宅改作寺庙总有些凡影难去,不利于修行,不如另择清净之地。如用现成……哎,方才说当年其父欲让其舍身于何寺?”

“吴兴郡武康县莫干山下之慈恩禅寺。”

“慈恩禅寺!慈恩?何其巧哉!”太后高兴地说,“他五五之年竟在离故乡数千里之北国平城出家,正好方山下之行宫叫慈恩宫,岂非天缘巧合?恐乃佛缘所引也。反正永固陵已经建得,行宫亦已无用,何不就将慈恩宫赐予他,赐名慈恩宝刹,岂非正好重续前缘。如何?”

拓跋宏虽然觉得太后之议有些突然,但是“慈恩禅寺”与“慈恩宫”之间似乎于冥冥之中真有菩萨指引。申文秀平时杂学旁收,尤喜研读佛理,此人恐怕真是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就说:“太后之议儿臣衷心拥护。朝廷重臣出家为僧,建寺于太后陵前,实为太后守陵,亦太后之洪福也。陵前建庙,亦颇相宜,儿臣深感欣慰。儿臣明日早朝即办。”

此话拓跋宏言者无心,冯雁却听者有意,不禁有些脸红,幸好皇帝没有注意。冯雁说:“嗯,甚好。只是就地改建,不造新殿,以免多费公帑。心到即可,不在豪华也。”

次日早朝,皇帝就降旨恩准申文秀出家,将永固陵前之慈恩宫赐予他改建为寺,赐名慈恩禅寺,命王遇督办。申文秀自即日起就迁居天宁寺静室,断荤修行。三月初三,天宁寺大殿前举行隆重的剃度仪式。本来说太后要亲自光临,结果当日一早宫里太监传谕说太后因偶感风寒,凤体不适,不来了。仪式由了因大师主持,申文秀正式剃度为僧,法号惠净。

事后人们方知,申文秀当年任钱塘县令时不但曾于景胜道场多次见过了因,还颇有交往。当了因即将云游时,申文秀道:“大师此行,下官何时再得相会?”了因微笑说:“有缘千里必相会,无因对面不相知。”申文秀请他临别赠言,了因随口道:“随遇而安,随缘而就。”人们都说,申大人由刘宋武康县令、钱塘县令至青州刺史,后来归顺大魏,来至数千里外之平城,官至极品;又剃度为僧,且为其剃度之人又系当年相知甚深同样由南至北之了因大师,而了因乃了净师弟。凡此种种,皆系佛缘。而冯雁和文秀心中则相信此乃姻缘也。佛缘也罢,姻缘也罢,果有缘乎?呜呼!

皇帝御驾亲征期间,由于尚书令拓跋志身受重伤在家养病,主要靠拓跋简协助监国,冯雁不免仍然十分操劳。她咳嗽不止,时有低热,饮食锐减,形容消瘦。皇帝亲率大军在外时尚可勉强支持,六月中旬大军班师回朝后冯雁反而似乎一下子垮了下来,感到浑身乏力,说话气短,从朝堂台阶下来都有些步履不稳。拓跋宏将拓跋简诏来,厉声责怪道:

“太后病重如此,皇叔为何不早早据实相报?!每次总说‘太后凤体康健,万勿牵挂’,岂非欺君!”

拓跋简连忙跪下道:“皇上怒罪。臣本想如实禀报,太后严令不许。怕皇上于军旅之中牵挂分心,甚至因此提前返回京师,致使眼看到手之大胜功败垂成。”他见皇帝怒气稍减,又道,“太后前些时尚好,就是近日突然加重了。”

幸好立秋刚过,太后病情就明显好转。正好此时方山下的慈恩宫改建工程已经完工,太后提出要与皇帝一起参加慈恩寺竣工暨大佛开光盛典。拓跋宏说:“太后凤体目前不宜远行,尤其不可外出时间过长。此事儿臣去办即可,太后尽管放心。”

“皇帝孝心,祖母领了。”冯雁歇了片刻,慢慢说道,“我想再亲眼看看永固陵,也好日后安心入住。”

拓跋宏明白祖母的心思,她是担心再无机会生前再去。劝说肯定无效,只得与太后同行。

为了免受颠簸,太后与皇帝均坐十二头牛挽的小楼辇。冯雁斜靠于辇背上,闭着双眼,身子随着车子微微晃动。自申文秀剃度之后她就再未见过。文秀究竟何时出家,剃度之后她究竟是借烧香礼佛之际去相会还是不会,她都反复思量过。她知道生离死别之日已经为时不远,她不能再让文秀重蹈李弈覆辙,虽有不死之诏,亦非万全之策,还需再加一层保护才是。但若到了自己临危之时则易被人怀疑,尤其是不可让皇帝看出,免他伤心。她深知自己这些年来对政敌、政事已经变得铁石心肠,其实内心深处依旧儿女情长,脆弱不堪。与其病危之时不能泪眼相看,不如及早诀别。她不敢去天宁寺进香,虽然不至于难以自已,玷污佛门清净之地,有失皇家尊严,心中却必定会徒增悲伤。但今日她一定要来,而且由皇帝陪同,以示格外隆重,这样自己大去之后便无人敢动文秀一根毫毛。

遵太后口谕,皇帝只得命大队人马在慈恩寺外五十步处停下,皇帝亲自上前帮望云一起扶太后下车。今日将主持慈恩寺建成与佛像开光大典的了因大师和即将出任慈恩寺住持的惠净上前合十迎接。惠净不敢直视太后,冯雁也怕自己不能自已,强作镇静对他点了点头,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明显消瘦,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她举目四望,见原来的红色宫墙已刷成黄色,一边书“南无阿弥陀佛”,另一边一个巨大的“佛”字。四周补种了许多树木,不禁微微点头。原慈恩宫外主要是修建了一座三开出檐山门。山门左侧前方有一座一人高的石碑,横批“圣旨”二字,下面竖写两行字是“百官在此下马,刀兵永不入寺”。左下侧还有一行小字:“太和十四年秋七月”。进了山门是一条笔直的三尺来宽石板甬道,两旁苍松翠柏成林。十余步处有一座长约三丈宽可七尺的青石拱桥,下面是一道蜿蜒清溪,乱石散列,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以前申文秀每至行宫,总要在此盘桓,说此处最像武康、吴兴或钱塘某地,冯雁与他多次坐于溪畔石上闲谈。今见此景,不禁黯然。

行宫大门本来就高大宏伟,如今上方屋檐下高悬着皇帝御书“敕建慈恩禅寺”巨匾。进得大门,原先的影壁拆除,天井中端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大香炉。冯雁看了看炉内,几个月来,已经积了半炉香灰。她从冷梅手中接过一把金香,朝上拜了一拜,双手高举过头,然后端插于内。两边厢房,已经改为经堂。经过排列着金刚的前殿和佛祖端坐于上的中殿时,她都在佛像前垂首叩拜,焚香暗暗祝告,然后便来至塑着观音像的后殿。将女身观音塑于后殿是她的主意。后殿是她每次来方山时的住所,一进院子不禁思绪万千。右室如今已成为惠净的方丈室,案子正中供奉着拓跋宏亲授的“惠净永不受诛”的丹书铁券。她走到左侧从前自己的而现在成了惠净的卧室门口站住,没有回身,只是以左手朝后轻轻一摆,皇帝立即止步后退,望云等皆远远停下,了因和惠净则站于院内。冯雁慢慢走了进去,四面看了看,原来的榻虽然撤了,换成禅床,帷幔被褥等均系佛门素净之物,位置却还在这里。她侧坐于床,背对门口。拓跋宏以为太后累了,轻声命望云前去搀扶。望云心中明白,太后是要独自一人再品尝一番她和文秀独处时的欢乐,不愿别人打扰。但是皇命难违,只得进屋,走到跟前,轻声叫了一声:“太后!”冯雁没有答应,也未转身,只是左手一摆。望云连忙后退几步,轻轻叹了口气,不禁闭上了眼,泪珠滴落。

二十多年来,太后每次与李弈或申文秀寻欢作乐之时,她总在门口站着或是坐着,只隔不足十步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有时事毕以后太后命她端茶、送水,她还见过在被窝中裸露着双臂双肩面色潮红的李弈或申文秀。每当此时她也激动不已,只叹自己命苦,无福消受此人生最大之乐。她也并非没有想过嫁人,以享受一番为人妻人母之福。但是太后第一次对她提出此议时她已年近三十,人生已过大半,自忖也不易遇见如李弈、申文秀般品位高雅性格温顺的男子。再说,她也不愿离开太后。

这时只见太后以手帕慢慢擦拭双眼,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却站着不动。少时方转过身来,望云急忙上前搀扶。她摆了摆手,自己缓缓出门。

接着太后、皇帝一行回到中殿,开光大典正式开始。此时殿前院内已经有数十名僧人排列整齐,几乎全是身穿红色袈裟者,原来皆系平城各大寺院方丈。殿内有二十名本寺僧人,均系从平城各寺中挑选来的优秀者,年纪不过三十,分立两边。待太后与皇帝进殿,在正中面向佛祖站立后,了因大师慢慢击鼓三声,殿内殿外顿时齐唱梵呗。唱了一阵停止后了因又击鼓三声,上前将一根绳子一抽,蒙住释迦牟尼佛像的黄绸便滑落下来。此时梵呗又起。太后与皇帝一前一后上香礼拜,然后退至佛祖像左侧面向外而立。梵呗声停,了因上前在佛祖像前跪拜,起立后惠净跪拜,然后了因将慈恩寺住持法牒交予惠净,至此礼成。

此时冯雁已经有些疲惫,但她怕自己睹物思情,不愿再去后殿,于是惠净就请太后与皇帝到跨院静室献茶。略饮清茶后拓跋宏怕祖母过于劳累,就让望云一人伺候太后于内室歇息,不准他人打扰。自己则到外面看看山水。他转来转去,从各个不同角度仰视上方的陵墓和俯瞰四周原野,深感申文秀当年为太后看的这处风水果真不错。这些年来修建行宫、陵园,广植树木花草之后更加耐看。不一会儿庾淳来报,说太后要上山看陵,拓跋宏知道劝也无用,就不说什么,立即跟了上去。

太后与皇帝的肩舆出了慈恩寺,沿着通往永固陵的石砌台阶慢慢上行,约三十余步就到了汗血马的义马冢。冢前石案上已经放好各色供品,冯雁接过笑梅递过的五炷点燃的金香,站着垂首朝义冢拜了一拜,将金香插在小香炉中。拓跋宏也焚香行礼如仪。接着冯雁又拿过一把十五支金香,走到义冢正后方,朝着树木喃喃祝告,垂首三拜,然后亲手将香一支一支插在地上。又接过望云递来的一壶酒,弯腰轻轻洒在地上,围着几株树木走了一圈。

拓跋宏惊奇地问道:

“祖母太后为何在林中焚香祭酒?儿臣不解。”

“唉,荒郊野外孤魂野鬼甚多,虽不敢侵扰我之陵寝,却未必不会欺负汗血马。故而我进香洒酒,好言相告,请诸方神鬼善待之也。”

“哦,原来如此!”拓跋宏恍然大悟,“拿酒来,朕也要洒酒上香!”

只有抱嶷、望云知道这里一株老树下埋的是安平侯李弈的骨殖。汗血马之墓之所以选定此处,正是为了日后年年祭祀汗血马时,李弈阴魂也得享官员叩拜与香火供品。那是太和十三年(489),李弈被害第二十个年头,望云让晋阳公散骑常侍王袤出面为早已平反的李弈重修安平侯墓,趁机将李弈骨殖秘密捡出,转移至此。在李弈棺中意外地发现了那幅有眼无珠的《弈者思鸿图》,王袤将它交给抱嶷。冯雁睹物思人,哭泣多时,后来命望云妥为收藏,叮嘱将来随葬。

当初决定在方山建陵时冯雁曾有口谕,规定“地宫长宽各两丈,坟不得超过三十步。棺椁质约,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以省民力”。皇帝当即表示“遵旨”,但是他却悄悄让王遇将坟墓扩大一倍,说:“太皇太后功高盖世,山陵为万世所仰,不宜过小。”地宫内部一大,外面相应也大,因此这个呈方形的坟丘周长三十余丈。以前太后来此视察,多次欲下去看看,拓跋宏怕她发现地宫扩大,浪费公帑,责怪自己,就说:“地宫阴冷,太后凤体不宜入内。”近年太后不再提起此事。宝鼎上树木密集,已经郁闭成阴,杂草丛生,生意盎然。冯雁在皇帝和望云搀扶下登上宝顶,不禁气喘吁吁。惠净等人均站于陵旁。

冯雁站在最高处,陵南约一里处专供平时人们烧香和春秋两季大祭之用呈长方形的永固堂和慈恩寺历历在目。冯雁望着远处的平城方向,心情沉重地说:

“我只怕是看不到迁都之日矣。”

拓跋宏焦急地说:“不,不!祖母太后凤体康健,如今只是略有微恙而已。祖母太后自有天神佛祖庇佑,定能长命百岁。儿臣深知迁都重要,好在此事已酝酿多年,群臣心中已知势在必行,无非是早晚之事。儿臣打算明年即行迁都!”

冯雁为孙子的诚心感动,微微苦笑:“迁都事大,切莫仓促行事。我已年届半百,虽算不得高寿,也已享天年,无可憾者。‘定天下’伟业本非一代人能成,只能留待你去实现矣。”

拓跋宏知道祖母生于长安,对那里魂牵梦萦,有时还对他说起自己儿时在长安之事。但是前年他陪太后巡幸长安与洛阳,发现太后对洛阳城内外考察得十分仔细,并亲临城北的黄河边上徜徉良久。现在祖母已经病重,于是他问道:

“若他日迁都,长安与洛阳,太后以为孰更宜为京?”

这个问题其实冯雁早就想过多次,前年她带拓跋宏巡幸中原,在长安停留多日,一了数十年还乡的心愿。她确实一直希望定都于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即陪都。但到洛阳附近视察以后想法渐渐改变。

此时她说:“长安据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东西南北皆有屏障险要,利于固守,实为难得之帝都。此洛阳所远不及也。然而洛阳地近黄河,得舟楫之便,利于粮食北运,大军南下。若图统一天下,则长安不如洛阳,迁都当以洛阳为宜。”

“祖母太后高见,儿臣衷心拥护。”拓跋宏想了想说,“既如此,可否自今即作些准备,派王遇到洛阳重新规度,修复旧宫,陆续兴建行宫。只说是为日后巡幸之用,以利他日迁都之便。”

“此议甚好。”冯雁觉得孙子很有远见,感到十分欣慰,“不过更重要者乃逐渐使广大臣工真正明白迁都之必要,毋使一旦果真迁都,猝不及防,反对者过众。故而今后非但需不时提及平城不宜发展,务必迁都中原之意,且需在钱帛等方面多作准备。如此几年之后,一旦迁都,人心、物资、钱财等等皆有准备,不致大乱也。”

“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