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子贵母死

魏制,天子之夫人分为皇后、左右昭仪、贵人、椒房、中式数等,而太子之宫人有子者方能封为椒房。郁久闾椒房(通称闾椒房)生皇长孙,故位在十二位椒房之首,实即太子妃。所以院子也较其他夫人的略微宽大。虽然院子只有一进,但这是北房五间而非三间,除东西厢房外还有一个小跨院。

心神不定的冯雁快步走进郁久闾椒房住的院门,几个太监和宫女都起立点头道:“冯春衣好!”冯雁连忙躬身答礼:“诸位公公好,姐妹们好!”皇孙为本院闾椒房所出,冯雁常来,大家非常熟悉。这些太监和宫女都知道冯雁虽是个春衣,品级甚至还不如这里有的年资高的太监和女官,却是皇孙最喜欢最信任的女孩,闾椒房也格外疼她。要不是太子晃去世,南安王余继位,她早晚会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妃。她知书识字,彬彬有礼,仪态端方,大家对她的印象很好。冯雁急忙将一个平日和她特别好的年仅十岁的小宫女喜鹊叫过一边,对她小声说:“皇孙去太后那里了。你速去悄悄看看究竟何事,赶快回来告诉我。”

正好郁久闾氏在房前赏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就说:“是雁雁吗?”冯雁答应了一声,连忙进去行蹲礼道:“启禀椒房,太后陛下送了一些岛夷进贡来的桂圆和上等莲子给皇孙,皇孙不敢专用,命小人给椒房送来品尝。”

郁久闾椒房喜笑颜开地接过纸包,激动地说:

“看看我的濬儿多么懂事!有一点好东西总忘不了我。”这时正好本宫主事太监中黄门三十多岁的任皓从外面兴冲冲地进来道:“启禀椒房,听说南安王薨了。这回皇孙要是当上皇帝,椒方可就享大福喽。”任皓说完后悔不已,南安王只是尚未正式登基之帝,他薨了,自己竟然高兴,若是被人密报,那可是死罪!于是他立即拉下脸来,装出一副悲痛模样说:“怎么好好的就突然薨了呢?”

冯雁听了大吃一惊,急着问道:

“南安王薨了?真的?”

任皓垂首低眉作悲哀状说:“我也是刚刚听说。”

郁久闾氏愣了愣,沉思了一会儿,笑着说:“濬儿要真是当上皇帝,我死也心甘情愿!”

任皓这才放心,说:“椒房切勿说此不吉之言。皇孙要是继位为帝,椒房可就是皇太后啦!”

拓跋晃被立为储君距今已有二十余年,所以一般太监宫女都不知魏朝有赐死太子生母之例。

冯雁这时终于明白陆丽、刘尼等急找皇孙濬去太后那里的用意了。看来皇孙十之八九有望继位为帝,她想自己必须立即回到皇孙身边,帮他谋划。正要向郁久闾氏告辞,闾椒房打开冯雁递过来的两个纸包,一看一摸,说:“啊呀,这圆咕隆咚,硬邦邦的,怎么吃呀?”冯雁这才想起,因为急着走忘了说明了。就剥开一粒桂圆,揭下肉,又将莲子去芯道:

“桂圆、莲子汤搁点糖,味美可口。或者桂圆中搁点子红枣,用小火煮少半个时辰就行。或者快煮烂时加个鸡子,嫩嫩的,可补人了。”

这时喜鹊跳着进来对冯雁道:“春衣姐姐,听说太后和皇孙还有几位大人去了天文殿了,那里全是侍卫,不让靠近。还听说南安王薨了,百官都奉命上朝呢。”

冯雁一听皇孙和太后一起去了天文殿,就感到放心而且大有希望。正想告辞,一个太监快步进来兴奋地说:

“禀报椒房,大喜呀,殿中尚书源贺将军和南部尚书陆丽等大臣已经迎立皇孙濬为皇帝了。是太后亲自在朝堂上当着百官口谕的!”

“真的?!天哪!”郁久闾氏兴奋得不禁泪流满面,立即面南跪下,双手合十谢天。“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呀!”嘴里还小声地念念有词。

冯雁也激动得流下泪来。自皇位落入南安王余之手后,本来她对皇孙继位为帝自己为妃立后已经完全绝望,只是暗暗祈求上苍让皇孙和自己能够太太平平,几年后皇孙得以封王,成为统兵一方的封疆大吏,然后伺机处死宗爱,为大魏除去大害,为父母也为众多被那阉竖诬陷而死者一报血海深仇。她想不到竟然还会有今日之幸,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甚至觉得太快了一些,快得令她十分担心,生怕又发生什么突然变故。因为这一年多来大魏宫廷不但屡生剧变,而且每次都变得极为迅速和出人意料。她来不及细想,院里院外已经一片嘈杂,本宫十几个太监和宫女齐集院中跪下,冯雁也赶忙跟着跪下,一齐高呼:

“贺喜椒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郁久闾氏擦干眼泪满心欢喜地对任皓说:“快去把里面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每人钱一万,帛十匹,余者都归你。”

闾椒房的银钱、首饰平时均由任皓保管,一听此言,任皓疑惑地道:

“椒房自己也要留一些呀!”郁久闾椒房笑道:

“不留啦。”

任皓心想:也是,马上就是太后了,要什么没有?于是就领着众太监宫女再次跪下:“谢椒房恩赐!”说着就进去取物。

冯雁说:“皇孙已经立为皇帝,雁雁要回去了,怕万一皇上有事召唤雁雁。”郁久闾氏对冯雁亲切地说:

“雁雁且慢,你来!”她拉着冯雁的手进去,让她在堂屋等着,自己进了内室。冯雁心急如焚,她恨不能马上赶到天文殿。不过她提醒自己,在此关键时刻,切不可有任何违制之举,以致因小失大。她不时朝外面看看,又不好走。不一会儿郁久闾氏在内叫道:“雁雁,进来!”冯雁只得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红绸小包,打开以后,原来里面是个金漆首饰盒子。她说:“我,死期至矣!大魏宫中惯例,一旦确立储君,就仿效汉武帝处死勾弋夫人故事,皇上就会降旨或颁太后令立即赐死皇太子之母,以免将来皇太后家外戚威胁皇帝权力。现在我儿已被立为新帝,我必死无疑,而且就在旦夕。”

对魏朝此事冯雁闻所未闻,简直不敢相信,一听连忙恳切地说:“椒房不必多虑。皇孙一向最是孝顺,如今既然已经继位为新帝,请皇上求求太皇太后不就行了吗?”

郁久闾夫人眼望着窗外,十分平静地慢慢摇摇头道:

“你哪里知道大魏此制多么严格,谁也无力改变。当年,濬儿的曾祖父太宗明元帝立为太子时,太祖道武帝令赐死其母刘贵人。太子一向至孝,哀泣不能自制,恳求父皇废除此制,太祖大怒。太宗回宫后日夜哀泣,太祖知道后又召他入宫,太宗准备去见父皇。左右劝他千万不能入宫,因为太祖决心已定,因你哭求,怒不可遏。你若再哀求,恐有不测之祸,不如暂时逃避,待太祖怒消再归来不迟。太宗于是逃走,躲过一劫。否则不是被废,就是被囚。”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冯雁觉得这样实在是过于残酷,何况郁久闾夫人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皇孙濬在这些地方很像她。冯雁想,待会儿她见到新帝,一定要请他立即恳求太后,赦免闾椒房。她想,赫连太后也以忠厚善良闻名,必定会接受皇帝所求。

但是郁久闾椒房毫无恐惧之感,平静得令冯雁觉得难以理解。她拉着冯雁的手说:

“我儿成为皇帝,我虽死犹荣,死而无憾。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荣耀!我唯有一事放心不下。皇家虽位尊天下,富贵至极,实乃虎狼之地。近来我大魏更值多事之秋。皇帝年幼,我很担忧。我知道皇孙喜欢你,早晚会给你名分,只希望你能悉心辅佐他,助他成就帝业。”她将盒子打开,拿出一对分别镶着硕大红宝石与蓝宝石的戒指和一对粗大的镂金盘龙手镯:“这是先父王当年给我的陪嫁之物,据说是魏武帝曹操皇后当年所用之物,大吉大利,你留作纪念吧。”她将戒指与手镯放回盒内,仍用红绸包好,双手交给跪下了的冯雁。

冯雁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绸盒,捧在胸前,满含热泪说:“多谢椒房恩赐。椒房嘱咐,雁雁谨记在心。雁雁定当以死相报椒房大恩!”

郁久闾氏出身柔然王族,当初柔然与鲜卑和好时被作为两家永结联盟的礼物送给太武帝做了儿媳。她的最大愿望就是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当上皇帝。在她看来,这比丈夫称帝还重要,更光彩。因为丈夫有许多女人,她只是为丈夫生育了十四个儿子的十二位椒房之一,这还不算光生女儿的和没有生育的众多夫人,她们有的是中式,有的依旧是宫人,只不过地位略高于一般宫女而已,如春衣、女酒等。可儿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儿子当了皇帝,自己死后就能追封为后,陵墓规格、宗庙牌位都远高于一般夫人。她知道魏朝故事,自己绝无生路,而且已经以时辰计。她觉得能够得知儿子登基为帝,比那生下儿子才一年多立为太子时就被赐死的夫人已经强得多了,自己不虚此生,心中十分坦然。

这时两个太监进了院子。为首的是赫连太后宫中的主事太监廉进礼,手捧一个黄卷。另一太监手捧放着一条白绫和一个装有椒酒的锡壶与小杯的盘子。任皓赶紧将他俩迎入正堂。廉进礼大声说:

“郁久闾椒房接太皇太后令!”

已经闻讯出来的闾椒房立即跪下道:“臣妾郁久闾氏候太皇太后令。”

“天命神佑大魏太皇太后令曰:皇孙濬已登帝位,着即依大魏故事,濬母郁久闾椒房赐自尽。此令。”

“谢太皇太后。”郁久闾氏十分平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地说,“可否让我换一身衣服?”

“椒房请便。”廉进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

接着郁久闾氏进屋,由宫女给她梳了一个盘辫高髻,插上金钗、银扣,缀以珠花,耳朵上换了一副珍珠大金耳环,换上一身只有在大典时才穿的绣凤朝阳云海大礼服,戴上了如意玉佩,两手上是金、银、玉三副手镯,然后出来微笑着与跪满一地的太监、宫女与冯雁告别,还生平头一回破例地回敬了大家一个蹲礼,然后款款进入内室。过了片刻,廉进礼等两个太监入内,不一会儿出来向跪在院子里的冯雁和所有太监宫女道:

“郁久闾椒房已薨。”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径自走了。

郁久闾椒房心肠最好,从不打骂下人,连粗声大气都不曾有过。宫女、太监私下里称她为“活菩萨”。所有的人均悲泣不已,可是谁都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从礼制上说,这可是喜事呢——儿子当皇帝了,可不是大喜吗?要不这死怎么还是“赐”的呢!

这时又一个太监进来说道:

“皇上口谕,宣冯春衣立即去天文殿见驾!”冯雁连忙跪下道:“冯雁遵旨。”

坐在龙榻上的拓跋濬看见冯雁已经站在了天文殿外,不禁面露微笑。他朝身边太监小声说了一句,那太监大声道:

“春衣冯雁进殿听旨!”冯雁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激动,跨入殿内,一直走到皇帝和赫连太皇太后前面跪下:“春衣冯雁叩见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

拓跋濬见她不敢抬头,忍不住微笑说:

“冯雁,经太皇太后陛下恩准,朕选你为贵人,协助太皇太后总领后宫诸事。”

尽管冯雁已经猜到准是册封,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由宫女越过中式、椒房直接册封为贵人,这已极为罕见,何况还“协助总领后宫诸事”,简直就是为将来立后作铺垫。她尽量忍住兴奋激动,连忙行大礼叩谢道:“臣妾冯雁叩谢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大恩!皇上太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高呼:“贺喜冯贵人!”

《魏书·皇后传》对此有记载:冯雁“年十四,高宗(文成帝拓跋濬)践极,以选为贵人”。

冯雁微笑转身向群臣行蹲礼。然后按照司礼太监的指示站到台阶下的左侧,位在群臣之前,面向百官。

大臣们早就在各种场合注意到皇孙身边的这个春衣和皇孙的关系格外亲密。她虽不是特别漂亮,却熟读诗书,有一种一般女官宫女所没有的高贵、端庄气质,给大家留下良好的印象,第一个入选贵人乃意料中事。她比皇帝年龄略大,这一点大臣们尤其满意。自从景穆太子拓跋晃忧惧而死,太武帝暴薨,东平王翰与兰延等一些朝廷重臣“谋逆”被诛,接着新立的南安王余未及登基又暴薨,朝廷内外一片混乱、惊慌,已经陷入群龙无首的地步。出身匈奴王族的赫连氏虽然姐妹三人都被太武帝纳为贵人,她还成了皇后,但是姐妹三个都几乎不通汉文,而且还都没有一点主见。结果成了前廷无帝,后宫无主。宗爱几次宣皇后令打的都是赫连皇后的旗号,谁都估计其中可能有诈,就是拿他没有办法,赫连皇后也不出来说话,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因此比新帝显得较为成熟的冯贵人如果能够辅佐幼帝,那么也许就会结束后宫之乱。

今日之事完全出乎宗爱的意料。拓跋濬登基,他自然老大的不快,简直是切齿痛恨。他恨的主要还不是拓跋濬,因为他毕竟年幼,不足为虑。可怕的是陆丽、源贺等人迎立新帝,竟然丝毫不与他商量,如此神速神秘,不但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且显然对他已深具戒心。就连宣布冯雁为后宫第一人,小皇帝和赫连太后竟然事先也不和他打个招呼。所有这一切显然都是方才在后宫均已议定,只瞒过了他一人。尽管皇孙一旦成了皇帝,冯春衣必定成冯中式或冯椒房,可是居然……他正想着,冯贵人已经转身微笑着朝他单独行了一个蹲礼,还说:“谢太师公公!”这位地位相当于皇妃的贵人当着皇帝、太后和群臣的面,给他的特殊礼遇,尤其是称呼他“太师公公”,使他感到极其舒服放心。可不是吗,一个黄毛丫头,一个无知小儿,还有一个糊涂太后,都不懂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日后他们不靠他还能靠谁!不过他心里明白,要真正掌握朝政还是得靠军队。刀把子比嘴皮子管用百倍!宗爱哪里想到,冯雁受封后心中首先想的竟是:“宗爱老贼,我报血海深仇之日将临,看你还能活几日!”

由于新帝已经登基,后宫不能干政,所以册封完冯贵人后,冯雁就随着赫连太后离开天文殿。太后回慈安宫,而新帝寝宫尚未决定,冯雁自然就回东宫长春宫。她坐在步辇中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尽快除掉宗爱,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入手。她刚接受完本宫太监、宫女朝贺,就报冯昭仪身边太监抱嶷来到,不禁大喜。正想迎出去,忽然想到现已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夫人,可不能违反礼制,落下话柄。于是站在正堂门内,微笑着等他进来。

抱嶷在阶下站住,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小人抱嶷叩见贵人,恭贺贵人大喜。”

“抱公公快起来吧。”冯雁两手一抬,抱嶷起身后道:

“太昭仪命小人前来向贵人道贺大喜,还说贵人去太后与保太后处谢恩时顺便过去说说话以解闷呢。”说罢小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魏朝惯例,若新帝之母已薨,没有太后,则太皇太后通常仍称太后。

冯雁心中感动不已,姑母真是想得周到!按说方才在册封时自己已经谢过太后无上恩典,不去也不失礼。但自己忘了还有一位保太后也应尽快去请安。姑母显然是让抱嶷提醒自己,以专门叩谢太后恩典为由,立即“顺便”到自己那里去一趟。她定有要事吩咐,自己也正想向姑母讨教呢。于是说:

“我也正打算回来更衣后入宫叩谢两宫太后,并去太昭仪姑母那里请安呢。抱公公稍候,我与你同行。”谁知抱嶷却眨了眨小眼睛道:

“太昭仪还在宫中等着小人回去办事,小人不敢耽搁。太昭仪还让小人转告贵人,说是太后与贵人总领后宫,有何大事,贵人要先请太后的示下,必要时可以颁太后令。”

哦,原来如此!冯雁这才完全明白姑母的一片苦心。自己入宫谢恩,自然必须先去太后的慈安宫,然后才去姑母的福安宫,反了就有僭越之过。虽然冯雁不知陆丽与皇孙和赫连太后说了些什么,但是从诛杀东平王翰和几位大臣以及立南安王余为帝都是通过颁皇后令实行,而且今日又是太后口谕皇孙继位,可见这太后令作用非凡。尽管新帝登基后太后不再过问朝政,但是毕竟威望尚存。姑母是暗示自己,要赶紧抓住这头一回单独叩见太后的天赐良机,借太后令办几件最重要的事。但究竟怎样借太后之力,冯雁不敢问抱嶷,姑母肯定也不会对他说。姑母让抱嶷尽快回宫,不让他与自己同行,显然是怕引起宗爱等人的怀疑。

冯雁虽然早已是春衣,毕竟仍然是个高级宫女,没有夫人的服饰。她本来想尽己所能从头到脚打扮一番,转念一想,现在时间紧迫,简朴也有简朴的好处,于是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刚刚出门,四个殿中精甲就下跪道:

“小人等奉命警卫长春宫,叩见冯贵人,恭贺贵人大喜!”原来这里已奉源贺之命,单设了警卫,其中带队的还是个宗子羽林。冯雁赶紧微笑道:

“都起来吧,日后有劳各位了。”说罢就上了步辇。

可是见了太后究竟如何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在进宫路上冯雁始终拿不定主意。她想要的太多,反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想起了老子的话:“上德无为而无不为”,“柔弱胜刚强”。如今皇孙初登帝位,根基不固;自己虽然由宫女一步登天而为贵人,与宗爱一伙相比,仍处弱势。初次单独叩见太后,万不可令她有不安、不满之感。

坐在佛龛一侧案子边一面捋着佛珠一面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赫连太后听说冯贵人又专门来此谢恩,非常高兴。以前拓跋濬来例行请安时她就见过冯雁,印象甚佳。这会心想这孩子真是礼数周到,为人本分,怪不得孙子要请自己头一个立她为夫人,而且一封就是贵人呢。有她辅佐孙子,当可放心。赫连氏赐坐后一看冯雁还是穿着宫人衣服,就吩咐主事太监廉进礼说:

“去将我去年新制没有穿过的衣服挑两套出来,给贵人作为贺礼。”

冯雁慌忙起立道:“太后如此重礼,臣妾不敢……”

赫连氏不等她说完就挥手阻止道:

“雁雁不必客气,先穿着,我即命织造司给你连夜赶制各式服饰。你如今身为贵人,即日要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还有新帝登基大典,要有几件合身衣服才是。”冯雁谢恩重新坐下后说:

“臣妾年幼无知,久居东宫,后宫之事少不了要常来讨太后的示下。太后有事尽管吩咐雁雁去办,雁雁一定尽力为太后分忧。”这几句话是一路上她反复琢磨过的,可谓滴水不漏,然后再相机行事。

由于现在尚未立后,才由冯贵人协助太后总领后宫。赫连氏明白自己已入老境,又不识字,而且对朝政毫不知悉,以致上了宗爱的当,觉得对不起先帝、东平王和几位被冤杀的大臣。方才一直在念经忏悔,祈求菩萨宽恕。好在皇天有眼,皇孙终于得到了本应属于他的帝位,她心中略感宽慰。她想冯雁是将来立后的理想人选,一定不能让她像自己那样懵懂无知,从现在起就要让她多多历练。就说:“后宫之事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知会我。若是没有把握再问我不迟。”

冯雁立即说:“多谢太后恩典。臣妾深感皇帝身边一定要有一批绝对忠贞之士,确保安全无虞。故请求太后赐给几个可靠太监、宫女。太监以年纪大些为宜,宫女则宜小些。”她犹豫了一下说,“宗公公身兼数职,终日忙于军国大事,中常侍一职是否另择人选?”

赫连氏明白冯雁还不知道宗爱罪行累累,就对她说陆丽等人报告的内容,冯雁一听惊讶万分,这才明白原来皇孙得以突然继位之因,也更加感到务必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加强皇帝身边安全,并尽快除掉宗爱一党。赫连氏对廉进礼说:

“着即颁太后令,免去宗爱中常侍之职,由皇帝与贵人另择人选,专人领袖西宫内事。”又对冯雁道:“后宫太监宫女数以千计,你尽可自定。”

冯雁急忙道:“多谢太后恩典。不过臣妾以为,宗爱一伙目前已成气候,耳目众多,如若今日便免去其中常侍之职,恐其生疑,易生变故。不如明日早朝时由单公公传太后口谕免去宗爱中常侍之职不迟。若是皇上今日便宿于西宫,唯恐宫中有宗爱心腹奸细。臣妾请太后颁一手令,皇上寝宫内外之事,均交由臣妾掌管。”她见赫连氏点头,抬头看了看太后身边的单壬,微笑说,“单公公伺候世祖爷多年,忠心耿耿,经验老到,与大臣们熟悉。臣妾请太后将单公公赐予皇上。少时即请单公公宣太后手令及口谕,皇上本宫原有人员一律另行安置,由原长春宫人及臣妾所选之人接任。”

赫连氏越听越觉得有理。心想这孩子究竟是知书达理,不但为人本分,而且比自己有心计得多。孙儿有福,也为自己立她为贵人感到宽慰,便立即允准。当初宗爱原打算将单壬放个外任,又体面,又可在太武帝跟前安插自己的亲信。谁知单壬淡泊名利,只图晚年清静,于是便来伺候赫连皇后。现在又能回到新帝身边,自然高兴,连忙给太后与贵人谢恩。

接着冯雁又去保太后常氏那里请安。常氏是拓跋濬的乳母,魏朝对皇子皇孙的乳母特别尊崇,称为“保母”。其乳子若登帝位,则尊为保太后,地位仅次于太后,在诸太妃之上,只是不能颁太后令罢了。若在位太后薨了,依制成为正式太后之首选。不过,常氏毕竟原来只是皇孙的乳母,在宫中众多妃嫔中还数不上,所以住的只是一进小院,太监、宫女也只有几个。如今母以子贵,一步登天,近日即可迁居。常氏虽然也深居后宫,但比赫连氏有头脑得多,她对几个月内两位皇帝暴薨和几位口碑极佳的大臣“谋逆”被诛深感怀疑。只是碍于后宫不得干政,无能为力。听说皇孙濬终于登上帝位,高兴得恨不能立即到天文殿去看看儿子,帮他拿拿主意,此时正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她早就看好冯雁,听说册封她为贵人,十分满意。她这么快就来请安,自己格外称心,就连忙将她扶起,说:

“雁雁,西宫可不比东宫,不知复杂多少倍呢。太后有了春秋,后宫诸事,你要多操心才是。有太后,有我为你撑腰,你尽管去办。”

冯雁连忙站起道:“臣妾谢保太后教导,谨遵嘱咐。臣妾想跟保太后要几个可靠之人放在身边,以保皇上安全。”

“嗯,好!雁雁想得周到。”保太后本来就想,最要紧的就是儿子的安全,要让他尽快安排好身边的人,不想雁雁已想在前头,她不禁微笑着连连点头。“秦稚在太子身边多年,太子薨后来伺候我,一贯恭谨克己,你是知道的。如今让他伺候皇帝,也是因缘际会。”

站在一旁的秦稚高兴得赶紧下跪道:“小人遵命,多谢保太后恩典。”保太后又指着屋里一个女孩说:“明珠也给你吧。”秦稚原来是拓跋晃的贴身太监。明珠冯雁也早就认识,比自己小一岁,长得结实,聪明伶俐。冯雁本来就想要此二人。“你姑母冯太昭仪那里人才济济,你让她帮你再挑几个吧。”

从保太后那里出来,冯雁又到几位太妃那里请安。最后才来至福安宫姑母这里。冯昭仪虽然等得焦急,但是听冯雁说都去了哪里,深感侄女果然成熟多了。冯昭仪知道冯雁出来已久,要尽快回宫,便支开太监宫女,择其要者与她密谈。不一会儿一个太监进来说:

“皇上口谕:请冯贵人即回天文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