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乙浑专权

所有这些人中最不希望太后苏醒过来的自然莫过于乙浑。

乙浑回府后一人喝着闷酒,觉得命运真是太变幻莫测,甚至怀疑是否有鬼神在捉弄自己。仅仅三四日,事情竟然来回翻转了好几个个儿!去年此时他还没有更多的奢望,自己已然官至侍中、车骑大将军,晋爵太原王,还要怎的?固然谁也不会嫌官大爵高,权自然是越重越好,可人贵知足呀。大魏朝封的王虽然数以十计,但仅有京兆王、河南王等三几个与太原王相当。再说,有几个王实职有车骑大将军权大?大魏朝各种品级将军的名号多达一百零一种,还有二品中的“领军”、“护军”等临时头衔和三品中以下的“城门校尉”、“羽林中郎将”等二三十种实职。但是只有一品上的“大司马”、“大将军”位在其上,一品中的“骠骑大将军”头衔位在其前。而眼下“大司马”、“大将军”、“骠骑大将军”空缺,掌握军队大权的源贺、冯熙等早已调出京师,况且源贺、冯熙并无相当于皇帝主要谋士的“侍中”衔,而皇帝任命侍中一般仅三四人。太师、太保、太傅这“三师”和除了太尉外“三公”中的司徒、司空往往都是荣誉性的虚衔呀,而且有些还空缺着。车骑大将军自然就成为全军主将,除了皇帝就没有比他权重者。谁能想到春秋鼎盛的皇帝居然会一病不起,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的野心随着皇帝病情日益加重而迅速膨胀。结果皇帝死得比自己祈求得还快,机会终于来了!眼看成功就在旦夕之间,却不料斜刺里杀出个拓跋郁来,一下子就彻底坏了自己的好事,马上就能实现的那个迷人梦想眼睁睁的几乎降到了零。可谁会想到太后竟然投火自焚!那一刹那,那抢救太后的一个时辰中,站在太华殿外装作与群臣一样着急的他不断默默祈祷上苍:就成全了太后吧!一个女人能为自己心爱的男子如此痴情,恁地烈性,多了不起,多不容易,就让她跟随先帝去吧!哼,谁知道她又醒过来了!这位太后可不比从前的那些太后,她可比小皇帝难对付多了!

他正琢磨着下一步如何行动,下人来报:“廉进礼大人求见。”这廉进礼原系赫连太后宫中主事太监,赫连太后薨后,正好保(常)太后身边的主事太监放了外任,他去接任,也深得信任。后来不断升迁,甚至外派监军。乙浑和他就是在几年前西征时熟悉起来的,他现在已是天水公、驾部尚书。其兄廉进仁现官居陇西郡太守。乙浑想,此时他来,必有缘故,这倒是个用得着的人。

“快快请进!”

两人寒暄之后落了座,下人添置碗箸,重加菜肴。

三杯酒后乙浑问道:“廉大人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廉进礼道:“岂敢,岂敢。下官只是有一事深为不解,特来请教。前日顺阳公违旨擅自带兵入宫,乃大逆之罪,且对大将军极为无礼,大将军为何不予追究?”乙浑淡淡一笑,低眉视案,抚摸着酒杯。过了一会儿才说:

“先帝刚刚宾天,值此多事之秋,大臣应戮力同心,共赴国难。顺阳公无礼,本王不与他计较。”廉进礼冷笑道:

“大将军不与别人计较,只怕别人倒是要和大将军好好计较一番呢。”

乙浑吃惊地问道:“哦!廉大人所指何事?请指教。”

廉进礼看了一眼门边站着的两个侍从,乙浑挥了挥手,他们立即退下,并带上了门。廉进礼小声说道:“下官听说,拓跋郁昨日曾夜访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也在座。显然是约齐了商议什么要事。”

“哦?有这等事?商议何事?”乙浑不怕文臣,就怕武将。而武将若得文臣献计,那就会力量倍增。他尤其怕拓跋郁这种敢作敢为的人,何况拓跋郁掌握殿中精甲,直接听命于皇帝,现在自然还有那位不知究竟怎样了的太后。

“据说,杨宝年等对王爷不愿立即立太子为帝深为不满。现在太子已经登基为帝,新帝对此恐怕不会罢休,王爷宜早作打算。”

乙浑拿起锡壶,亲自为廉进礼斟酒,然后举杯道:“计将安出,乙某愿闻廉大人教诲。”

究竟怎么干,其实廉进礼心中早就计划好了。但他不能讲得太露,以免给人留下口实。“大将军若不想坐以待毙,就须抢得先机。先发则制人,后发则制于人也。”

其实这个道理乙浑岂能不晓?他就希望廉进礼给他出个具体的主意。他娘的,这些太监就是这么阴阳怪气,把蛋割了的就是没有一点子男人味。乙浑从来就看不起太监,其实文臣武将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厌恶太监,可是谁都不敢得罪他们,尤其是那些深得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信任的太监。乙浑低眉沉思了一会儿道:

“这么说,拓跋郁要对我下手了?我先把他——拿下?”他不便说“杀了”。

“王爷此言差矣。”廉进礼见乙浑有点意外,就得意地说,“拓跋郁直接掌握者不过一万人而已,而王爷可调之兵何止数万?此人,”他差一点说出“武将”二字,“不足虑也。”见乙浑听了似乎仍不得要领,疑惑地看着他,就说,“所虑者乃杨宝年等。此三人乃顾命大臣,可直接影响皇上。若皇上对大将军有所怀疑或不满,轻则夺大将军兵权,重则罗织罪名,或监或杀,易如反掌。故宜先图之。”

乙浑听了深感有理。因为一动拓跋郁,就极易引起杨宝年等怀疑,若报于皇帝或太后,则自己祸莫大焉。设法先除掉这几个文臣,相对容易一些。于是连连点头:“廉大人高见,浑茅塞顿开。只是此三人与新帝关系非同一般,又深得太后信任,无皇上圣旨或太后令,难以下手。”

廉进礼也像一些有权有势的太监那样,从心底里瞧不上许多大臣,尤其是那些武将。太监里面悄悄流传着一些关于“蛋”的话,戏称“蛋话”。其中有两句是:“除了差两个蛋,咱们比谁也不差!”“他们把蛋劲都使在女人身上了,所以净是笨蛋、浑蛋、坏蛋,没几个好蛋!”廉进礼现在就瞧不起这个乙浑,心想,怪不得别人背后骂他“天下第一(乙)浑”,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但是他打定主意,此话决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不能言传而只能让乙浑意会。廉进礼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知道乙浑的权再大一些,他就能让皇帝给自己封王,他们廉家就风光了。于是他说:“现在太后伤势极重,生命垂危,皇帝须臾不离太后左右,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乙浑这下开窍了,他俯身向前,低声问道:

“廉大人之意是……”廉进礼听了只是微笑,不作回答。看乙浑一直盯着自己,等着回话,只好说:“此计可保万无一失……”说罢就只顾低头以刀割肉,切下一大块后,塞满一嘴。

对廉进礼之计,乙浑心知肚明,但对他无论如何不肯说破,不禁在心中骂道:“这绝了后的阉竖!”不过嘴里却道:

“喝!喝!”

其实,乙浑不浑。“天下第一浑”纯粹是因其名字而起,并非人们真的以为他糊涂混账。他牢记“大智若愚”的名言,有时显得浑浑噩噩,大大咧咧,说话随便,其实他在武将中是少有的聪明过人者。与苟颓、薛野三 乙浑专权 - 图1、皮豹子甚至源贺等大魏名将相比,他非但智慧过之,且因他在太学时书读得比他们多得多,故而颇有心计。虽然因自幼生活在草原帐篷,长年征战,缺少儒雅风度,但他私下每以“儒将”自许。

次日一大早,乙浑故意比平时早半个多时辰赶到朝天门。现在所有宫门均由殿中尚书拓跋郁率领的宗子羽林守卫。西宫外城的朝天门、顺德门、神佑门等外面,还有殿中精甲警卫。拓跋郁有令,任何人无太后令和皇帝口谕,非上朝时间不得擅入。若有重臣于非上朝时入宫,需经禀告皇帝才能放入,或由带班宗子羽林陪同。乙浑对带班羽林郎拓跋契道:“本王有要事需立即面见皇上。”乙浑是军队首脑,首席顾命大臣,因此他早早入宫谁也不感到奇怪。由于文成帝薨于太华殿,冯太后精神受到严重刺激,在后殿无法疗伤,先是挪至西堂,后又挪至更加宽敞的后宫慈安宫养病。皇帝慈孝,也迁入随侍左右。慈安宫距朝天门有一里多地,十分安静。拓跋契带了两个羽林跟着他顺着中轴线御道匆匆穿过太和殿、太极殿、中元殿、玄武殿、经武殿,这时乙浑对拓跋契说:“后宫不便靠近,你们在此等候,我进去禀告太后、皇上,去去即来。”拓跋契等眼看乙浑来到后宫门,因为距离较远,听不见乙浑对把门太监说什么:其实乙浑对任皓说来给太后和皇帝请安。任皓说皇上未起,答应稍后转达。乙浑问任皓,太后伤势如何。任皓道:

“太后伤势不轻。不过太医看了,认为并无大碍。只不过要多养些日子始得复原。皇上口谕,为免影响太后养病,任何外臣不得入内。”

乙浑难过地说:“太后如此刚烈,皇上如此孝顺,为臣者不能为主分忧,深为惭愧不安。请让本王进去,就到慈安宫外殿阶下或者宫门外前磕几个头吧。”

任皓一想,这是先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又是顾命,不就是在外殿阶下磕头嘛,那里还有抱嶷等把着呢。于是对负责警卫的玉珠等一点头,乙浑就由一个太监带着进去了。

这慈安宫是个两边都带跨院的三进院落,主院是宽大的一明两暗、明三暗二的格局。跨院则是明一暗二,都带厢房。太后住于后院,皇帝则暂住中院,外院为处理政务之用。乙浑来至宫外,被抱嶷迎住。抱嶷听乙浑一说,心想,既然任皓已经放他进了后宫,就不便不让他进慈安宫。于是乙浑就在外院正房前的台阶下,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站在那里看了半天,非常难过的样子。他又仔细问了太后和皇帝伤势与病情,让禀告皇上,外面之事他已办好,上朝晚些无妨,他会来接皇上。他还向太监、宫女们道了辛苦,关照他们一定要悉心照料太后、皇上,有事尽可到神武门内大臣们办公处找他。值班的太监宫女无不感动。然后他来至经武殿后面与那三人顺着原路返回太华殿。拓跋契见他进去时间不短,知道是面见二圣去了,说不定还领了皇帝或太后口谕,就关切地询问。乙浑心情沉重地边走边说:

“太后伤势不轻,一时恐难复原。皇上孝顺,日夜陪伴,病情稳定。”他对拓跋契道:“卯正群臣上朝时,我要宣皇上口谕。届时你带二十名卫士来殿警卫。”

“末将遵命!”拓跋契一想,果然没有猜错。

拓跋郁也提前来至朝天门。一听说乙浑早早地就进去了,赶紧入内,只见拓跋契已经带了那两名羽林从神武门出来。乙浑则已经进了他自己的办公书房。拓跋郁忙将三人叫到一旁,问道:“乙浑大将军为何如此之早进宫?去了哪里了?”

拓跋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和乙浑的话说了一遍:“大将军在后宫和皇上说了半天呢。大将军还说,等一会儿早朝时要宣皇上口谕。让我带二十个人警卫。”拓跋郁一听便知道今天皇帝不能上朝了,这几日已经有过这种情形。上朝时偶尔额外加些警卫过去也曾有过,何况新帝登基伊始就发生了太后自焚之事,谨慎些自然更好。拓跋郁自己非皇帝、太后口谕都不能进入后宫,乙浑是顾命大臣,显然是有紧要公务了。

群臣陆续来了以后,齐集太华殿,听说乙浑方才叩见二圣了,而且领了皇上口谕,纷纷向乙浑打听太后伤势。拓跋郁特别关心太后是否还发烧,说只要不发烧就会没事。乙浑就将刚才听说的加上一点发挥,大家更加相信乙浑确实是亲眼见到太后和皇帝,领了皇上口谕了。只有杨宝年等三人满腹狐疑,对他不与他们三人商议擅自单独见驾十分不满。因为乙浑并非名正言顺的首辅,严格地说,擅自单独见驾是违制的。贾爱仁发现乙浑今天对他们三人比平日冷淡,有些不安。张天度道:“他敢怎样!”

张佑喊道:“上朝时间到!”

群臣就迅速排好了队。站在最前面的乙浑转过身来大声道:

“皇上慈孝,伺候太后,今日暂不上朝。现在宣皇上口谕!”

群臣一听,立即全都跪下。

乙浑接着大声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帝口谕: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阴谋废朕另立,实为大逆,着即斩首!”

三位顾命大臣谋反?!这真是从何说起!群臣一听无不惊讶万分,目瞪口呆,纷纷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乙浑。杨宝年等三人高呼:

“臣等冤枉!”

“臣等要面见太后、皇上!”

但是哪里由得他们分说,乙浑一个手势,拓跋契已经带人将三位大臣绑到殿外。拓跋郁站起身来,满腹狐疑地看着乙浑,见他一脸严肃极其镇定之状,由不得不信。但是转念一想,由一位顾命大臣以转达皇帝口谕而非墨诏的方式诛杀三位顾命大臣,总觉得有些奇怪,赶紧转身欲外出拦阻,以便再去向太后、皇帝申诉请求宽恕时,三位大臣已经在殿前广场上身首异处了。

乙浑脸色阴沉,神态威严地对群臣道:“诸位稍候,待本王入内禀报太后、皇上再说。”然后他就一个人走了。现在是上朝时间,顾命大臣只剩他一人,连拓跋郁都不敢随他同行,更不必说派人跟着他了。

这次乙浑十分顺利地进了后宫。拓跋弘正要穿龙袍,准备上朝。听抱嶷说乙浑有要事禀报,就说宣他进来。乙浑在前院正殿等了一会儿,拓跋弘就穿着便装进来。乙浑跪下磕头,皇帝让他平身后,乙浑就说:

“皇上,尚书杨宝年、平阳公贾爱仁、南阳公张天度谋反,阴谋废帝另立,被臣发觉。今日清晨臣曾因此事急忙赶来禀报,因皇上尚未起身,不敢惊驾。由于事情万分紧急,臣唯恐其阴谋得逞,来不及先禀报圣上裁夺,臣方才已将三人处死。请皇上饶恕臣先斩后奏之罪。”

拓跋弘一听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三位大臣都是先帝极其信任的,临终时委以顾命重任,自己对他们也很熟悉,他们怎么会谋反?他们要废自己想立谁呢?但乙浑是更加不容置疑的勋旧重臣呀,先帝实际上是让他作为首辅辅佐自己登基。哎呀,人心何等难测,四个顾命大臣竟然有三个谋反!怪不得抱嶷说乙浑大将军一早来过,原来他是来禀报此事的。大约不便对抱嶷等透露,故而只说是来请安,磕了几个头就走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乙浑明白皇帝在想什么,就说:

“启禀皇上,依律,谋反大逆之罪应诛灭五族。臣斗胆建议:念三人乃先朝老臣,毕竟先帝曾有顾命重托。故只斩其子、孙,余者皆免死罪,发于勋臣为奴。”

拓跋弘本来也在想对三人亲属究竟如何处置为宜,依律应灭五族,但是一时又难以决断,不承想乙浑比自己想得还要宽容,真正难得。他说:“就依爱卿。螽塍,拟旨。”

这时乙浑又说:“皇上,臣还有一个请求。”

“乙大人请讲。”

“臣请皇上恩准让臣出任太尉、录尚书事,以方便与众位武将、文臣联络,以利朝政。”

拓跋弘心想,乙浑现在就是军队首脑,加太尉衔并未增加实权。“录尚书事”只不过是个虚衔,并非某一部门专门的尚书,这有什么!就说:

“螽塍,一起写上吧。”不过拓跋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记起以前太傅教他读《史记》时,讲到汉高祖刘邦薨后,吕后专权,后来刘氏将权力夺回,一个重要原因是:“大臣不论怎样忠诚、能干,权力切不可过于集中于一人之手,以免尾大不掉。务必相互掣肘,使人人最终听命于帝,方可保江山社稷之固也。”他知道刘尼是当年冒死拥立父皇的忠臣,和其奴以恭谨、慎法著称,此二人绝对可靠。起用二人,可与太尉乙浑共建中枢。于是拓跋弘又说:“命尚书左仆射和其奴为侍中、司空;东安于刘尼为尚书右仆射,位同三司。命尚书令陆丽立即回朝辅政。”

“臣遵旨。”乙浑听了不禁一愣,这小皇帝还真挺有主意。自己刚除掉三个有力对手,小皇帝马上就补上两个,召回一个!不过重要的是自己的权力有所扩大。他看了看皇帝的头和手说,“皇上龙体未愈,又要照顾太后,臣恳请皇上今日就不必上朝了,请螽公公宣旨即可。”

拓跋弘的头发被烧掉一些,头皮现在还疼,连冠冕都戴不了。脸上和手上都有一些烫起的水泡。不用说样子难看,也疼痛难忍。就说:“那就请乙大人偏劳了。”

等候在太华殿的群臣尽管觉得三位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竟然会谋反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但谁也不敢公然议论皇上的口谕。唯恐别人密报某人与反贼平日交好,今怀不满,招来杀身、门诛甚至诛灭五族之祸。待到螽塍在朝堂宣读圣旨,大家惊讶地发现皇上对三人亲属发落得罕见的宽容,乙浑还升了官;不但名正言顺地成为武将之首,还可过问各部曹之事,任何人都觉得三人谋反确实是无可置疑了。虽然大家心中都有些困惑,但总以为也许是自己不知内情之故。螽塍自皇上是皇子时就任近侍,迄今已有十年,他宣读的墨诏岂能有错?

当文成帝逝世和冯皇后自焚时,侍中、司徒、平原王、尚书令陆丽因浑身关节疼痛的旧疾发作而正在平城西部灵泉池疗疾。灵泉池又名汤泉,离平城不足百里。由于地处偏僻山谷,又系皇室、高官专用胜地,常人不能来此,这也是他之所以没有成为顾命大臣和迟迟不知文成帝去世的原因,若不是一天午后度支部侍郎种杲从平城新来汤泉疗养,他还不知何时才知道京师的沧桑巨变呢。

由于是午饭后,汤泉另外几个疗养者都在午睡。只有陆丽一人正泡在温泉中闭目养神。听见有人下水,睁眼一见,就随便问道:“种大人方从京师来,不知近日京师有何新闻?”

种杲一听不禁吃惊地说:

“怎么!陆大人还没有听说皇上晏驾的消息吗?”

“什么?!”听说皇帝晏驾,陆丽先是一愣,接着便痛哭起来。他马上从池中上来,披上长巾,跪在地上哭喊着“先帝”,朝平城方向连连磕头。不仅因为文成帝是他抱着同骑一马抢先登基,而且皇帝在为人和学识上都确实胜前代,又有一位贤惠聪明、卓有见识的皇后。皇帝身边聚集了一大批贤臣,本来完全能够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英主。待陆丽问明京师近况后,再次大惊失色,立即断言:“杨宝年等与我共事多年,我深知其为人,绝非谋反者流,其中必定有诈。老夫要即刻进京,面见太后与皇上,弄清真相。”

种杲急着劝道:

“陆大人万万不可进京!陆大人素与乙浑不睦,如今乙浑权倾天下,生杀予夺,陆大人此去十分危险!不如待朝廷平静之后,再回不迟。”

陆丽一向对乙浑的飞扬跋扈、多行不法深为不满,曾在朝堂上对他劝谏批评多次,关系一直很僵。但乙浑指挥打仗确有过人之处,故颇得太武帝、文成帝重用,屡屡升迁,直至武将之首。陆丽气愤地说:“国君驾崩,大臣岂有畏难虑祸而不奔丧之理?且三位顾命大臣竟然‘谋逆’,至于被杀,不合常理,过于蹊跷。若非乙浑矫诏,定系欺瞒圣上年幼,错杀重臣。老夫一定要当面问明太后与皇上。”

种杲叹气道:“太后病情极其严重,不能视事,据说连坐卧都极为艰难痛苦。皇帝年幼,如今一切皆由乙浑做主。并非下官故出不吉之言,陆大人此去只怕有性命之忧呀!”种杲有骨节肿大之症,手指均已变形,原本就已获准来汤泉疗养——他去年来过,颇有好转——只因国丧耽误了。他见乙浑专权,又能挥霍,自己得罪不起,就赶快来此避祸。

但陆丽自信自己乃前朝拥立先帝之勋臣,位居文臣之首,平时连太后、皇帝都让自己三分,乙浑敢把他怎样?还是走了。种杲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陆丽带着两个随从策马而去,连连叹息,不一会儿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前面的山脚转弯处。

陆丽赶到平城时己酉牌时分将尽,在朝天门外一跳下马,就大哭大喊着“先帝啊”不顾一切地向里面奔跑而入。门外守卫的殿中精甲和门内的宗子羽林都知道陆丽是当年拥立先帝的首功之臣,先帝一直以长者礼事之,位极人臣,一向以敢作敢为著称,是个谁都敢得罪的人。因此不仅谁都没有阻拦他,而且都为他的真情而深受感动。陆丽跑过神武门,来到太华殿下,跪下磕头哭喊:“先帝啊!为臣来迟啦!”一面就匍匐着顺着台阶爬上去。一直爬上平台才站起来,又奔跑入殿,放声大哭。见者无不动容。

从陆丽进了神武门后,在太华殿下廊房中的乙浑和廉进礼就出来一直看着他,见他进了太华殿,廉进礼忙说:

“太尉,看来陆丽要进后宫呀!”

乙浑本来没有把陆丽痛哭先帝之事看得太重,因为毕竟先帝当年是他亲手抱到马上抢先继位的。心想,待他哭够了,也就罢了。但是一听廉进礼之言觉得确实有此危险,别人不敢也不能进入后宫,陆丽可就大不一样了。于是即命手下的一个左长史:

“带几个人,不得让他去后宫!”

在太华前殿哭了一会儿后,陆丽就穿过后殿准备去后宫,当即被快步追来的左长史拦住,说:

“启禀平原王,下官奉太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陆丽不听“太尉”尚可,一听就火上心头,大怒道:

“我要见太后、皇上,有要事面禀,谁敢阻拦!”说着又要走。

几个太监不敢过分阻挡。那左长史原在乙浑府上,虽知陆丽位高权重,乃拥立先帝首功之臣,但如今满朝文武中仅太尉、车骑大将军位居皇帝一人之下。他哪里知道陆丽的厉害,竟一把将他拉住。陆丽虽为文臣,但也是代人——魏朝的前身为代国,代人中多鲜卑及其他各族胡人——其曾祖和太祖世领部落,故而无论是民族还是家族,皆从小尚武习武。陆丽被他拉了一个趔趄,更加愤怒。心想:你是何人,竟敢对老夫不敬,真是狗仗人势!对乙浑的一腔怒火顿时找到了出口,回身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差一点把他打趴下。陆丽正要走,只听身后有人喊道:

“陆大人哪里去?且慢!”

陆丽回头一看,正是乙浑。就冷笑道:“我有要事面见太后、皇上!”

乙浑一面快步向前,一面傲慢地冷冷说:“太后病重,皇上日夜伺候,不能接见臣工。有事可由我转告。”

陆丽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有要事,必须当面向皇上禀报!”说罢就走。

“站住!”乙浑厉声道,“陆大人若再一意孤行,就莫怪本王了!”

陆丽哪里听得进去,还以为是先帝在时,乙浑为武将之帅,自己居文臣首席,谁也不敢拿他怎样,就继续前行。只听乙浑一声断喝:

“来呀!给我拿下!”

四个武装太监立即抓住了他。陆丽愤怒地吼道:

“乙浑,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阻挠本王谒见太后、皇上,你犯了欺君之罪!”陆丽一面使劲挣扎。一面高喊,“放开我,我要面见圣上,禀告乙浑矫诏诛杀顾命大臣,欺瞒圣上之罪!”

乙浑没想到,陆丽竟然会不顾一切地在宫中高喊。若是旁人,凭这“宫中喧哗”一条即可定为死罪,也就是陆丽有这个胆子,乙浑恨得咬牙切齿。他一开始并不想杀陆丽,因为陆丽在太后、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杨宝年等人,杀他代价太大。说他“谋反”,别人很难相信,反会引起太后与皇帝的怀疑。但是陆丽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阴谋,而且态度特别强硬,尤其是“矫诏诛杀顾命大臣,欺瞒圣上”,简直是一刀直刺中了自己的心窝。他不禁恶狠狠地说:

“陆丽,杨宝年等人谋反,乃皇上降旨所诛。你竟敢反对圣旨,你知罪吗?”

陆丽继续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嚷道:“乙浑,你欺上瞒下,阴谋篡权,罪在不赦!你再不放我,我请太后、皇上灭你五族!”接着他用尽全力朝着后宫方向高喊,“太后!皇上!臣陆丽有十万火急要事求见!”

听见“欺上瞒下,阴谋篡权”,吓得廉进礼赶紧凑过去低声对乙浑道:“太尉,若被后宫听见,祸莫大矣!”

乙浑知道陆丽胆大包天,说话又一针见血,而且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若一旦见到皇帝和太后,局面就会骤变。与其被陆丽告发,前功尽弃,不如现在冒险,当机立断。就厉声道:

“陆丽与杨宝年等人勾结谋反,对抗圣旨,着即处死!”

陆丽听了一愣,他想不到乙浑竟敢下令杀他,以为是吓唬吓唬而已。莫说要杀自己这样的朝廷重臣,就是要抓,没有皇帝的口谕谁也不敢。所以毫不恐惧。果然四个武装太监谁也不敢动手。乙浑怒喝道:

“还愣着作甚?快快就地斩决!”

陆丽在被绑和推搡中大喊道:“乙浑,你滥杀大臣,罪大恶极,陆某在阴间等你!你必将五刑处死,诛灭五族!”

陆丽虽然已死,乙浑却依然惊魂未定,正想着如何向皇帝交代。廉进礼看着陆丽的尸体和乙浑不知所措的样子,小声道:

“大将军,禀报皇上杀一是杀,杀二也是杀。不如索性把那人……”他把眼光投向神武门方向,“一起解决了。”

乙浑问道:“你是说郁?”

廉进礼点点头:“此人不除,大将军岂能安睡?”

在所有的人之中乙浑最最痛恨的就是拓跋郁。就是这个家伙带兵闯入宫中,逼得他只好立即立太子为帝,彻底坏了他的如意算盘,功败垂成。皇帝登基后废帝或弑帝要比改变新帝继位者不知难多少倍!几日来他一念及此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于是说:

“好!现在正是晚饭时分,他必定在家。我即刻调集五百精兵,包围他的府第,就地处决。”

廉进礼连连摆手说

“哎!下官以为不妥。此举兴师动众,且时间过长,风声易漏,后患无穷。只需如此如此,定可大功告成。”

“嗯,廉大人此计甚妙。”

乙浑立即下令,诛杀陆丽的消息绝对不许走漏。这一点不难办到,因为只要神武门一关,神武门内发生的事,连朝天门内的人都不知道。而派自己的心腹守住太华殿通往后宫之路,消息就传不过去。

廉进礼只带了一个亲随来到顺阳公府,说是太尉有要事相商,急请拓跋郁入宫。拓跋郁毫不怀疑,带了几个亲随就和他一起进宫。只见乙浑亲自在朝天门内的廊房外迎接。乙浑命其他人都留在神武门外,自己与廉进礼、拓跋郁一同进去。到了太华后殿,乙浑宣布:“皇上口谕:拓跋郁擅自带兵闯宫,意在谋反,着即拘押!”拓跋郁当即要求面见皇帝,心想皇上一定会明白当时只有自己带兵入宫,方能解百官之疑,新帝方能立即继位,稳定人心。因此拓跋郁并没有拼死反抗。待几个武装太监将他绑了,乙浑才继续宣布“就地斩决”,拓跋郁还来不及喊几句,就被杀了。然后乙浑派人到外面告诉那几个拓跋郁的亲随说,“顺阳公与太尉有要事,今夜留宿宫中”,让他们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乙浑又进后宫向皇帝禀报说:“平原王陆丽原在汤泉疗疾,于昨日傍晚秘密潜回平城,与顺阳公郁谋反,欲废帝另立,加害于皇上,被臣侦知。由于时间已晚,不敢惊动二圣,臣已将二人诛杀。”

拓跋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怎么拓跋郁、陆丽也会谋反?自己不就是拓跋郁带兵参与拥立的吗?他为何如此迅速地改变主意,想改立谁呢?陆丽对先帝如此忠诚,平时对自己极为亲切,怎会反对我继位呢?现在的人都咋啦!可话又说回来,乙浑的忠心耿耿是不容置疑的呀。

拓跋弘心头的疑团一直留着,而且逐渐膨胀。他总觉得这些实在太不合常理。回到后宫,他很想将最近这些事变与想法统统告诉母后,请她指点迷津。但是一看到母后的样子,他终于又忍住了。冯雁的样子实在吓人:头发烧掉大半,为了头皮施药,剩下的也已经全部剪尽;脸上许多水泡,多已破裂,黄水横流,敷着黑色药膏;手上、腿上也令人惨不忍睹。人瘦得皮包骨头。为了稳定人心与朝政,皇帝严令,对外只说太后病重,具体病况绝对不许外传;除御医令张九复和主治太医李弈外,只有原系太后宫女现已成为皇帝贵人的栗箐,以及明珠、爱珠、张佑、抱嶷和贴身宫女望云等几个人才能看见太后圣容,另有几个人可以进入太后寝宫。即使太妃们每日来请安也都只到第二进堂屋为止,由皇帝或张佑、望云等代为答礼。众皇弟来探视则只到前院,有时甚至被挡在慈安宫外。一般大臣若无皇帝口谕连后宫都进不来,更不必说进慈安宫了。

比样子可怕更糟糕的是,太后发烧虽然有所降低,却始终未退,而且还时有反复,昨天就又一次昏迷。拓跋弘曾不止一次问过李弈:

“李太医,太后可有危险?”

李弈几乎总是那句话:

“太后灼伤严重,目前尚未脱离危险,总需烧退才行。尤其是千万要防止感染。”李弈现在就住在慈安宫外院的东跨院内,以便随叫随到。张九复与三位资深御医也奉命住在后宫外的一个小院,以便李弈随时出来与他们会诊。其中一位曾进去隔着幔帐为太后切过脉,余者皆只在外面待命。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虽门户洞开,依然酷热难挡。由于太后发烧,不能打扇。明珠命人在屋子各处以许多大盆盛满井水,每日早、午、晚更换;又不断在后院廊子上、台阶上和太后寝宫后墙泼水,屋里果然凉快了一些。慈安宫的井水专供食用和装盆降温,所泼之水则由其他水井取来。不但本宫有几个人专门打蝇子、蚊子与各种小虫,而且整个西宫也都不许蚊蝇孳生。

终于有一天早晨,望云摸了冯雁身上之后欣喜地说:“明珠姐姐,太后的烧全退了!”立刻,整个慈安宫内一片喜极而泣之声,半个多月来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大片乌云顿时一扫而空。抱嶷赶快跑到永安宫前殿,皇帝正在听取度支部侍郎种杲关于因雍州大旱请求减免赋税一年的禀报,他一看抱嶷喜冲冲地进来,知道准是有关太后病情的好消息,禁不住从龙榻上站了起来,急忙问道:“太后怎样了,快说!”

抱嶷道:“启禀皇上,大喜呀,太后退烧了!”

群臣一听全都欢喜地立即跪下:

“恭喜皇上!恭祝皇太后早日痊愈!”

拓跋弘站着连连挥手说:“平身,平身!散朝,散朝!”说罢他匆匆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免了,免了!”

两个太监用肩舆抬着皇帝快步走着,开路和殿后的太监、宫女也莫不气喘吁吁地跟着。拓跋弘还不时喊着:“快点,再快点!”他看出那两个太监怕太快了摔着他,他们也累了,就说:“换两个人!”从永安宫到慈安宫有一里多地呢。肩舆一直抬到后院堂前。冯雁看见喊着“母后”几乎是跑着进来扑了过来的拓跋弘,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拓跋弘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看见母后微笑,不禁鼻子一酸,跪倒在榻前,身子伏在母后身边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母后的凤体、社稷的安全都有希望了,他压抑多时的忧虑终于统统释放出来。屋子内外的太监、宫女也都直掉眼泪。冯雁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声音微弱地说:

“好了,别哭了,皇帝可不能随便哭的呢。”拓跋弘止住哭泣,睁着泪眼看了看母后,就势躺在了她身边。明珠、望云、张佑等看见这一幕也都止泪而喜。

“怎么这么早就散朝了?”冯雁轻轻拉着儿子的手问道。

“没事,就早些散了。”

“没事就好啊。”

这时院外报告“李太医到”。拓跋弘立即起身,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李弈进来,向皇帝与太后请过安,给冯雁切脉,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又凝神仔细再切,看了舌苔,不禁喜形于色,起立道:“启禀皇上,太后退烧了。脉息虽然还弱,但已无大碍。灼伤之处也继续见好。不久天将入秋,当会好得快些。”

拓跋弘道:“多谢李太医,赐座!”

这时只听太后小声道:“明珠,给我熬点桂圆莲子汤!”

大家一听全都露出了笑容,因为这些日子来太后从没有表示过想吃什么。由于点头、摇头都困难。只是对呈上来的食物用眼神或表情认可或否定,而且拒绝吃任何甜食。

“多搁糖!”皇帝的话音刚落,栗箐就说:

“皇上,太后不愿太甜!”

拓跋弘也笑了:“哦,朕忘了,少搁糖!”

十六岁的栗箐出身世家,父亲官居历城太守,因刘宋北犯时守城不力被诛,栗箐入宫为婢。由于知书认字,端方沉稳,后来与望云一同成为冯雁贴身宫女之一。去年拓跋濬北征时,冯雁让栗箐跟拓跋弘随行。拓跋弘登基当日,太后即命皇帝封她为贵人。冯雁希望栗箐也能像自己当年那样,不仅为皇帝彻底解除后顾之忧,而且有时还能辅佐一点政务,使他不至于过劳。

虽然冯雁的伤势渐愈,但是精神极差,虚弱不堪。冯雁经常处于恍惚之中,她老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随丈夫去了盛乐金陵大魏皇室祖茔。她深知丈夫夫人虽多,但是真正离不开的只有自己。现在他一个人在盛乐金陵会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刚自焚后,她曾拒绝服药,但求速死。不用说对丈夫的思念,光是这浑身的疼痛就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每次在痛苦或昏迷中时,只要一听见弘儿那充满焦虑带着哭音“母后”的连连呼声,她就增添了一分活下去的决心和勇气。她真为自己有这么好的儿子感到幸福与自豪。她也为先帝在临终前安排的顾命大臣感到放心,有这批文臣武将辅佐儿子,她就没有后顾之忧。她想,今后要多吃斋,每日念经,常去寺庙礼佛,捐些香烛灯油。唉,西山石窟已好久没去,看来今年去不成了,明年开了春一定要为儿子求个好签,许个愿。

一天,拓跋弘上早朝前来请安时,冯雁问他:

“你怎么还不搬到西堂去住?”

拓跋弘说:“孩儿不放心。待母后再好些,孩儿再搬不迟。”

冯雁拉住他的手说:“我没事了,慢慢养着。西堂离朝堂近些,也宽敞得多,与大臣们议事方便。今日就过去吧。”

“儿臣遵令。”

但是看见母后说了几句话就喘气和虚弱得几乎走不了路的样子,拓跋弘还是不敢将朝廷的情形如实禀告,也严禁任何人对太后说起朝中的事。他搬去西堂后仍然每日几次过来探视,见母后精神日见好转,说话略多了,心里真有说不尽的快乐。

一天退朝后拓跋弘又来到慈安宫,冯雁感觉到他似乎有点心事。就问:

“乙浑大将军可好?”

“嗯,好,好。”

“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拓跋郁大人可好?”

“都好,都好!各位大人都请母后大安。”

“陆丽呢,还在汤泉呢吗?”

“早回来了。哦哦,还在汤泉。他也请母后大安。”

冯雁从拓跋弘前言不搭后语的眼神中看出一些慌乱,似乎在掩饰什么。她盯着他看了看,拓跋弘却急忙把目光转了过去,接着走到门边对明珠道:“派人去看看,甲鱼怎么还未炖得?”

待他走回自己身边,冯雁发现弘还是有些躲闪自己的目光。她想起来了,怎么这么些日子了,大家都没有对她说起杨宝年等顾命大臣来请过安,最多只提过乙浑。她疑惑地问道:

“皇儿,你怎么啦?”

“哦,无甚,母后。”拓跋弘焦急地答道,但目光中依然有一种令冯雁不安的东西。她知道弘虽然已经当了皇帝,毕竟还是个孩子,他还不会掩饰强烈的情绪。

“不,你有事瞒我。我知道你怕我操心劳累。但我已渐渐好转,你若遇到有关社稷的难事,尽管告诉我。”

拓跋弘焦急地说:“母后,真的无甚大事。若有要事,儿臣自然要禀告的。儿臣盼望母后早日康复为朝政指点呢。”正好李弈进来为冯雁换药,拓跋弘就赶快告辞回西堂去。

冯雁知道儿子怕自己操心影响病体,不愿多说,这也合情合理。当皇帝的,哪能没有点子烦人的事?何况他还小呢,慢慢经得事情多了,自然会好的。再说,还有几位顾命大臣和那么多别的臣工呢,自己还是养好身子为是。自己早日康复,儿子也就免得分心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冯雁的健康状况日见稳定,但她心中新的疑窦却不断产生并在迅速扩大。儿子从不提及朝政之事她能理解,那是儿子体恤自己,怕自己操心劳累。但儿子几乎从不主动说起陆丽、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拓跋郁这几个最值得信任的大臣,她若问及,总说几位大臣都请太后大安,他们都很尽心尽力,为自己分忧。不过冯雁此时总能觉察到儿子似乎说话有点不大自然。她感到必须了解真相。她想,明珠、望云等后宫之人未必得知朝堂之事……唔……

一日李弈在例行切脉开方换药之后,冯雁很随便地问他:

“李太医,朝廷最近发生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弈听太后此问吓了一大跳,脸色骤变。因为皇帝严令不得对太后谈及朝廷之事,可听太后方才问话的口气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似的!是讲还是不讲?讲则违旨,不讲则欺君,都是大逆之罪!他很快决定还是遵旨回避,就说:“臣只在御医院,况且一个多月来一直住在慈安宫前殿,朝廷之事臣并不知晓。”

李弈的话虽然说得在理,但是冯雁分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惊慌。这段时间的接触,冯雁知道李弈是个十分本分不会撒谎的人。他之所以惊慌,就因为违心撒谎而不安之故,这就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事情不小,他不敢说。冯雁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望云、明珠和爱珠,发现她们的目光都有点躲闪。她转过头去看抱嶷,抱嶷却先转身看了别处。这就证明朝廷确实发生了大事。冯雁道:“抱嶷!”抱嶷赶快过来。“你说说,最近朝廷发生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时李弈见抱嶷犹豫,就赶快说:“微臣告辞了。”见太后点头,他就匆匆走了。冯雁望着他慌乱而去的样子,心中更加疑惑,确信一定有事。

抱嶷刚才就怕太后问自己,因为自己绝对不能说一概不知。而太后的口气似乎什么都已知晓,可是自己几乎总在太后身边,从未见人对她说起过什么呀。于是他也模棱两可地说:“自太后受伤以来,皇上命微臣不得离开慈安宫一步,以便随时听候调遣:故而朝堂之事臣实不知。再说,皇上与大臣们决定之事,臣也别无另见。太后只管放心养病吧。”

但冯雁觉得抱嶷说他不知朝堂之事绝非实话,且从他表情中露出的一丝慌张更加确定他们有事瞒着自己,而且瞒着的肯定是大事!她顿时沉下脸来威严地道:“抱嶷,跪下!”

抱嶷一听,吓得心惊胆战,赶紧跪下。太后从七岁入宫时就认识在冯昭仪身边的抱嶷,对他如兄长,最为信任和亲切。从太后当贵人起冯昭仪就把他给她作为近侍,成为本宫太监之首,至今已十多年了,后来且为整个西宫之首的中常侍。太后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声色俱厉过,更没有要他跪下过。

“你说,朝廷最近究竟都出了些什么大事?”

抱嶷一听赶快磕头说:“太后,不是奴婢不说,是皇上有严令不让禀告太后,怕太后知道了影响凤体康复。”这时望云、明珠、爱珠等也都跪了下来,低头不语。冯雁一看都明白了,原来如此!看来自己已经被瞒了许久。就说:

“都起来吧。你们都照实说!皇上那里我自有道理。”

于是他们将所知情形一一禀告。虽然他们不如朝臣清楚,不过事情的大概轮廓已明,那就是几位大臣都以谋反罪先后被处死!冯雁虽然想过朝廷出了大事,但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如此之大!竟会是如此之事!她心想,若是陆丽、杨宝年、张天度、贾爱仁、拓跋郁这样拥戴两代皇帝的忠臣竟然会阴谋另立,岂不笑话!他们如果真的谋逆,这满朝文武还有人能够信任吗?

第二天太后用完早膳后太医李弈照例来到。

“臣李弈叩请太后陛下圣安!”

当李弈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太后竟然双目炯炯有神,容光焕发,除了比以前消瘦,脸上、手上伤痕未褪,简直看不出什么病态!

太后声音有力地说:“平身!赐座。”

李弈放下医箱后就坐到太后榻前为太后切脉。两手都切脉完毕后,李弈高兴地说道:“恭喜太后,太后的脉象近日一直见好,今日尤佳,均匀有力,已与常人无异。再调养数日,即可复原。”

“多谢李太医,但愿我能早日康复就好。”

李弈听了心中一震,因为太后自受伤以来一直情绪消沉,从未说过“但愿早日康复”之类的话,记得以前他劝太后要安心静养,争取早日康复,太后道:“先帝弃我宾天,我生又何趣!不如追随先帝同去。”李弈说:“皇上年幼,中枢乏人,极需太后陛下指点,万望太后善自珍摄为要。”太后叹息说:“有大臣们就行了。”现在看来太后确实什么都知道了,要不昨日太后不会那么问。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地说:

“太后确实尽快康复为要,皇上需要您,朝廷需要太后,大魏黎民百姓需要太后呀!”

冯雁听出他话中有话,就说:“李太医听说什么了么?”李弈慌忙说:

“哦,不不,微臣不知外界何事。只是觉得太后乃大魏柱石,凤体系于社稷安危,太后安康乃大魏之福。”

冯雁知道他仍有顾虑,就语带讥讽地说:

“几位顾命大臣竟然谋反,拥戴两代皇帝之重臣竟然也谋反,外界定有议论,李卿但言无妨。”

李弈一听此言,知道太后果然已经尽晓,自己没有必要再佯装不知。再不说实话可就有欺君之罪了。于是急忙跪下道:“请太后恕臣推托之罪。接连处死几位重臣,外界确实多有议论。群臣多以为几位大臣均系忠贞之士,决不会谋逆。何况已然位高权重,谋逆何图?与情与理皆大不合,此事恐有些蹊跷。”

冯雁点头:“嗯,还有何说法?”

李弈注意到太后一点没有吃惊的样子,就明白她确实已经知晓一切,索性就将自己知道与思虑的都说了出来:“如今太原王乙大人权倾天下,专权跋扈,动辄先斩后奏,群臣震恐,人人自危。微臣只恐早晚将加害于皇上及太后也。”

“嗯。”冯雁觉得李弈满腹经纶,又与外界多有接触,一下就点到了要害之处,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此李爱卿有何良策?请赐教。”

“微臣不敢。臣以为,当务之急乃加强宫中与京师警卫。自古以来朝廷大安则天下小安,京师小乱则天下大乱也。”

冯雁连连点头,李弈和自己的想法完全一样,只不过他概括的两句话远比自己精彩。

早朝过后拓跋弘来探视时,冯雁故意装作一无所知,提出明日要见见乙浑和陆丽等七八位大臣。拓跋弘自然借口怕影响母后健康,过些日子再说,但是冯雁坚持要见,随后假作十分生气地说:

“皇帝有事情瞒我!”

拓跋弘一看母亲的样子,急忙说:“儿臣不敢隐瞒!”他抬头看了看屋里的抱嶷、望云、明珠等人,见他们目光均有些异样,就明白母后定已知晓,再瞒无益,况且近日母后凤体日益康复,今日精神尤佳。于是他难过地说,“请母后饶恕儿臣隐瞒之罪。其实儿臣几次想禀告母后,就是担心母后焦急,会影响凤体康复。既然母后动问,儿臣自当据实相告。”

接着他将一个多月来的主要情况一一禀报。尽管主要事件冯雁均已得知,但是却没有想到乙浑做得如此决绝、狠毒。儿子毕竟还小,还是一只刚刚学会独立飞行的小雁,本来应该是在父皇这只领头大雁的带领下南北飞行几个甚至几十个来回后才成为一只成熟的领头大雁。只因父皇英年早逝,迫使他这只幼雁飞到最前面去,以致他力不从心,不懂得朝政中的许多复杂讲究,又无人为他谋划。他哪里知道,太尉这样的武职之首怎能轻易任命,“录尚书事”虽系虚衔,虽然不管某一部曹,却可过问,从而使乙浑可以名正言顺地干预文臣。乙浑这是欺负皇帝年幼,公然将文武大权集于一身呀。儿子身边一定要有人为他做主才是。但眼下还不及顾此。冯雁道:

“皇儿,你怎不早说呀!乙浑竟敢矫诏诛杀顾命大臣,可见定有更大野心。他一定还会不断扩张权力,以期一朝实现其阴谋。”拓跋弘热泪盈眶地点头道:

“确如母后所言,他果然得寸进尺。今日上朝,廉进礼说乙浑诛杀叛臣,维护社稷,功高盖世,应总揆百官,奏请封乙浑为丞相。儿臣心想,乙浑原已是太原王、车骑大将军,前不久加封太尉、录尚书事,再封丞相,就将位居诸王之上。四十余日连升三级,军政大权集于一人之手,恐非朝廷之福。而乙浑则说廉进礼参与平叛有功,奏请升其为天水王。他还奏请迁慕容白曜为尚书右仆射,晋南乡公,加安南将军。儿臣当时推托道‘改日再议’。儿臣正琢磨,能否立即将他在宫中除掉。”

冯雁起初听拓跋弘说乙浑野心不断膨胀,愤慨不已,但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却感到极大安慰,微笑道:“皇儿果然成熟得多了。我大魏立国以来尚未设过丞相一职。乙浑显然是企图仿效曹操,以丞相衔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乙浑如今羽翼已成,急切间难以下手。你方才不是说,他矫诏诛杀顺阳公郁之后,借口清除郁的亲信,已将西宫警卫控制在手,东宫调换了军队了吗?虽然他的军队非诏不得入宫,但是武装太监甚至宗子羽林中未必无人被他收买。现在若于朝堂处置他,说不定会反受其害。如今只可暂且韬光养晦,积蓄力量,虚与委蛇,相机行事。”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两人商议良久。拓跋弘走后,冯雁说:

“传李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