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冯雁自焚

三日后的早晨,太华殿和神武门之间的巨大广场四周站满了在皇帝身边伺候过的太监、宫女。在他们前面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队的是京师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

太华殿前的宽广平台中间靠近台阶处,堆积着许多干柴,成了一个半人多高,五六尺见方的柴堆,两个太监正往上面不断地浇油。柴堆两侧斜后方五尺远处,各放着一个临时搬来高约七尺的树形烛架,每架上插着九支点燃的一斤重白烛。柴堆正后方约五尺处,有一个高五尺的铜鼎,是西宫处理政务的各大殿中唯一的一个。这是文成帝太安四年(458)太华殿刚刚建成时依冯皇后之意安放的。因为太华殿正对着神武门,是处于西宫中轴线上的第一个大殿。建成以后不但皇帝、皇后验收,还请皇室大萨满再次察看。她身着红色巫袍,头戴鹿角巫帽,面涂油彩,眼睛忽睁忽闭,一时慢慢行走,一时疾步如飞,嘴里有时则念念有词。里外前后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太华前殿平台上说,施工期间混入之野鬼杂魅,已然被她驱逐殆尽。为了防止邪祟日后从朝天门、神武门一路冲入,应在太华前殿平台正中置一大鼎镇邪。此其一。其二呢,冯皇后有一次微服逛平城,在玉佛寺跟前的一位自称南朝来的“刘半仙”那里问过吉凶,说家中新建了一所名为“太华轩”的院子,可有什么不妥。刘半仙道,“华”乃满树开花,易招蜂蝶;“太华”则更过之,易生事端。冯雁问他可有解法。他说改名则可。冯雁自然不能告诉他,殿名是明元帝时规划西宫整个宫室建筑时就排定了的:从西起,南北竖排依次为天文殿、天华殿、天安殿;中间竖排依次是太华殿、太和殿、太极殿;东侧竖排依次为永安宫、永宁宫、永祥宫。这是九大主殿,还有一些规模较小的宫、殿、堂。虽有一些至今尚未兴建,但名字却动不得。冯雁问他可有其他法子。刘半仙道,可在屋前置一镇物。此言正好与大萨满所言相合,故有此鼎。冯皇后亲自命名为“安华鼎”,鼎上的三个字乃出自高允手笔。现在这个高五尺、直径五尺的鼎中插着五十五支长三尺、小拇指粗的特制金香,在一片火焰中喷射出阵阵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平台和广场上。

殿前左侧,分两排站着三十几位王公大臣。其中有诸位皇弟,除了年幼者,均已封王;还有近支宗室王,公与二品以上大臣。殿前右侧,一溜放着十几把椅子,拓跋濬的各种品级的夫人们均已入座。在她们前面五尺,放着一把高背镏金雕凤大椅,以及一把高背镏金雕龙大椅。

这里马上要举行“累犬护驾”大典。

原来,在乌桓、鲜卑及柔然等北方游牧民族中有个旧俗,皇帝——最早是部落大人——死后第三日,要在皇后与夫人、近亲、百官、近侍监督下,将皇帝生前用过的生活用品全部烧毁。据说这些东西就会变成草原上的牧羊犬,一路护送刚刚去世的皇帝的灵魂回到遥远的祖先发祥地赤山。鲜卑尤信此俗。赤山在鲜卑族崛起的辽东西北数千里的北海之滨(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北)。据说黄帝少子昌意封于北土,后来率族人、部落不断向北发展。国有大鲜卑山,色红,又名赤山,因以为族名。鲜卑族从此迅速壮大起来,统一各部,相传是得到赤山大神的保佑之故。故鲜卑虽然屡经迁徙,离赤山越来越远,但此俗始终不改。魏朝皇陵虽在故都盛乐,但人们相信,皇帝的灵魂一定要首先回到赤山去向赤山大神报到,求得庇佑,然后再回到盛乐金陵与先祖相聚,方能安宁,子孙也始得庇佑。

这时司礼太监张佑高喊:“皇上驾到!”

除了众太妃,平台上和广场上所有臣工全都跪下叩首。只是这个仪式不山呼万岁。拓跋弘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坐在了龙椅上。

“皇太后驾到!”

三日不见,冯太后简直令人不敢相认了。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两眼无神,走路乏力,戴着白巾,着一身白衣。刚坐下的皇帝马上起立,亲自上前搀扶在太监、宫女簇拥下的太后,让她坐在了凤椅上。

张佑又喊:“‘累犬护驾’大典开始!”

平台下丹墀两侧各十名号手,抬起手中的细长喇叭,吹起了“平调”,其声呜呜长鸣,十分瘆人。吹了一阵后喇叭声止。这时皇室大萨满从殿内走出来。她身着黑色拖地大袍,头戴黑色红顶鹿角帽,脚穿皮靴,面涂油彩,发梳多辫,手擎长剑,一边舞着一边慢慢地高声念念有词:

神诞——我祖,赤山——之巅。

赤山——遥遥,北国——天边。

皇上——宾天,魂归——赤山。

所用——之物,尽皆——累犬。

万里——护驾,直达——赤山。

一路——平安,功成——升天!

停顿了片刻,她更加大声地高喊:

牵——犬——!

她的话音刚落,从太华殿内出来一队太监和宫女。有的抬着装满衣服被褥的木箱,有的抬着皇帝平时在后殿最常坐的几凳、最后是八个太监抬着皇上去世时睡过的榻。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离柴堆一丈左右处。东西摆好后就留下那八个太监,余者皆退至太华殿门前屋檐下站立。大萨满又喊道:

引——路——!

这时一个太监恭恭敬敬地从地上的小木架上拿起二尺多长的蘸了油的火把,走到安华鼎跟前,双手捧着从金香上方引着了火。然后双手高举火把虔诚地绕着柴堆走了一圈,到面向西时停下。接着双手将火把高举过头,下跪,然后双手慢慢放下,与头部平。一霎时整个柴堆就成了一片大火。大萨满又高喊道:

送——行——!

这“送行”二字不但拉得特长,而且格外凄凉。余音将落之时,两个太监已经拿起皇帝临终时穿的龙袍,展开,走向火堆。这时平台和广场上数以百计的人,除了太后、皇帝和太妃,全都跪下。当那龙袍被抛向大火时,全场同时号哭起来:

先——帝!

“先帝啊!”

冯雁自坐下以后就一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犹如泥塑木雕一般。自从丈夫突然死后,她的灵魂就已经随他而去,剩下的只是一个干涸的躯壳。这三天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她最心爱的弘儿——新皇帝对她说自己已经登基,希望让她略有宽慰,她也只是略一点头而已。广场上、平台上的一切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那件龙袍她认识。她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看见丈夫穿上龙袍,准备上朝,在挥手与她告别。不,他没有上朝,他怎么又将龙袍换成了便装,莫非今日留在后殿处理奏折?这不是他最爱坐的那张凳子吗?为何将它烧了?此刻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忽见百官、太监、宫女们都在痛哭。她想起来了,丈夫已经死了,就在她眼前咽的气,是她眼见丈夫那只抚摸过她不知多少次的右手突然垂落,再也没有抬起。他永远不会再亲热地叫她“雁雁”了。“雁雁”也已经永远地死了,随着丈夫一起远行,剩下的只是“皇后”,不,“太后”,再也没有“雁雁”了。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慢慢流了下来。她已经在这三天中将所有的力气都哭尽,眼泪也几乎流干了。

这时全场所有的人几乎都停止或控制住了哭声,惊讶地看见太后忽然站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火堆,皇帝也紧张地站起来,焦急地盯着太后。冯雁看见八个太监将那张她和丈夫有过多少温情和欢乐而最后她亲眼看着丈夫咽气的大榻,斜着靠在了火堆之上。火焰一时被压得四散奔逃,那榻则慢慢地向下平躺下来。火堆一时似乎就会熄灭。但过了不多一会儿,火焰终于从那榻的四面八方,从中间的各个缝隙钻了出来,发出欢快的“吱吱”、“格格”声,就像他俩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一样。冯雁看见丈夫坐在那张榻上朝她微笑着招手。她慢慢上前走了两步。目不转睛的拓跋弘也向前走了一步。宫女、太监也都警惕地向前移步。惶惑的众人都不知太后要做什么,紧张地抬头看着,全都止住了哭声。这时冯雁完全清醒了,那张大榻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些断片,丈夫死了,此生自己唯一爱过也最爱自己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突然她大叫着“先——帝——!”张开双手,像一只翱翔的大雁,飞快地扑向了火堆!

皇帝拓跋弘悲痛地大喊着“母后——!”第一个扑上去抢救,他甚至比火堆旁边的八个太监还快。尽管仅仅片刻,但大火还是将冯雁整个包围,她的衣服上、头发上全是火,连皇帝和太监、宫女的衣服也全都烧着了,甚至皇帝的头发都烧掉了一些。也就在这顷刻之间,更多的太监、宫女和宗室以及官员急忙上前帮着抢救,帮他们扑灭身上的火焰。

冯雁的头发几乎被烧光,外面的衣裳只剩下一些焦黑的碎片,里面的也被烧得焦黑。这是夏五月的日子,衣服都很单薄。说来也怪,皇帝薨后两个时辰平城就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三日,一直下到今日清晨,气温较低。所以平城百姓都说,皇上仁义哩,多疼咱老百姓呀。怎么这么年纪轻轻地就驾崩了呢?连老天爷都哭了三天哩。冯雁这几日几乎没有进食,格外怕冷,所以穿得较多,要不然非浑身烧烂不可。万幸的还有,冯雁在扑到火堆跟前时被几块烧得半焦的木块绊了一下,脚下一滑,身子一转,结果是仰面跌倒而不是脸面朝下。因此全身虽然严重烧伤,面部严重灼伤,到底还没有完全毁容。所以平城百姓后来说,皇后有菩萨保佑着哩,有赤山大神远远望着哩。大神、菩萨不让皇后死,也不让皇后毁了圣容,要不然日后太后咋和大臣议事、接见藩国使臣呢?大神、菩萨留下皇后,也是为了咱大魏百姓呀!皇上走了,皇后可不能再走了,太子还小呀,咱大魏哪能没有这么仁义、这么能干的皇后皇太后呀!

冯太后立即被小心翼翼地抬入太华后殿。

御医令张九复和太医李弈等人立即赶到。张太医一看太后烫伤得如此严重,所带治疗烫伤的神獾油远远不够,马上赶回御医院亲自调制。李弈则一面指导望云、玉珠等赶紧将神獾油轻轻抹于太后面部、手部,让爱珠将太后烧剩的头发剪去,也抹上神獾油;一面从医箱中取出一个长仅三寸肚宽半指的锡瓶和一个鹅毛细管,对明珠说:

“速以此管蘸药粉少许,轻轻吹入太后鼻内。”

拓跋弘问:“此系何药?”

李弈专心致志地看着明珠蘸药,说:“此乃回春麝香散,乃吐蕃上等麝鹿所产之麝香为主,配以羚羊角粉等,专治高热昏厥之症。”

冯雁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随风翱翔的大雁,上下升腾,身不由己地在空中奋力追赶着由众多神犬护驾的丈夫。咦,怎么还看不见丈夫的身影呢?哦,定系浓云太厚之故,一片灰蒙蒙,不辨东西南北。她拼命地飞……飞……只觉得疲惫不堪。唉,双手怎的如此难以张开,哦,许是用力过度翅膀飞得疼痛所致。头怎的也如此生疼,脸上怎么也疼痛难忍?哦,定是北风太强劲之故吧……过了不知多久,她仿佛已停下歇了一会儿,又攒够了气力奋飞起来。哦,似乎已经看见丈夫的身影了。可不是吗,许多披着华丽衣服的神犬正在奔跑,有的神犬蹲在飞翔着的凳上、榻上,它们多么会取巧省力,我也要赶快飞到榻上去,这样离丈夫就近了……她闻到了一阵香气,好香,真好闻,再闻闻。哦,那是自己亲自为丈夫挑选的波斯国王进贡来的安魂香,真香,香到脑仁、骨髓里了。眼看就要追上大榻了,她想喊一声“皇上”,她不愿喊“先帝”。可是喊起来……怎么……这么费劲,张不开嘴呢?咦,怎么听见弘儿的声音了?难道他也追来了?……又一声,没错,是他的声音,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不是吗?“母后!”清清楚楚的,确是弘儿。他在哪儿呢?等等他,和他一起去追赶皇上。他是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雁,我要带他飞翔……“母后!”又是一声。哦,他已经飞到身边了……冯雁极力要找到弘儿……她终于努力睁了睁眼。

“母后醒过来了!”跪在冯雁身旁的小皇帝拓跋弘大喊一声,顿时放声大哭起来,把心中所有的悲痛和担忧都哭了出来,“母后!”

屋里所有的宫女、太监、御医无不喜极而泣,因为太后昏迷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等候在太华前殿的大臣们和外面所有的人闻声几乎全都松了一口气,许多人也哭泣起来,有的甚至号啕大哭。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位太后实在太好了,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连历史上也闻所未闻。何况现在皇上英年早逝,新帝年幼,朝廷内外是多么需要这位太后来支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