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击后宫

拓跋弘近日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快。他想起来了,栗箐之变已非一日,自从泰山封禅回到平城后栗箐就似乎格外关心李弈之事,不时打听“此事李太医如何说”,或者问“李太医可也在那里”。尤其是最近,只要听说他刚从慈安宫回来,就问:“可曾见李太医?”听说自己与母后在皇信堂召见几位大臣垂询政务,必问:“安平侯可也在座?”李弈长得姿容秀美,多才多艺,见识过人,栗箐准是喜欢他了!拓跋弘越想越像,越想越火。他想,栗氏若是真有异心,就将她赐死!至少也要将她永远打入幽宫!

小皇子宏与保母单独居住,只是每日午后睡醒觉吃完点心带来让栗昭仪和皇帝玩乐。因此今日下午皇帝读完书来至西堂时,栗箐没有注意到皇帝对自己的请安十分冷淡,只以为是看见小皇子已经会跌跌撞撞地走路特别高兴而对自己没有注意。栗箐问道:“皇上去慈安宫了吗?”拓跋弘蹲着两手向宏伸出,笑着鼓励他走过来,只是略一点头而已。栗箐又问:“李太医是在抚琴还是弈棋?”

拓跋弘一听脸色骤变,对笑着扑进怀中的皇子宏竟然没有一点亲热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对保母道:“带皇子回去!”说罢站起身来,背着手,两眼冒着怒火。保母惊慌地抱起小皇子,宏害怕地睁大眼睛。栗箐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不知如何是好。

等保母抱着皇子一出门,拓跋弘就厉声道:“栗氏,你知罪吗?”

栗箐与皇帝相伴几年来皇帝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大怒,又不敢问究竟是为什么,只得赶紧跪下,低头委屈地低声道:

“臣妾不知。”

“哼!你还不知!”拓跋弘看着她居然还一脸委屈,更加气得呼呼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栗箐心想,几年来皇帝一直极其宠幸自己,恩眷无比,何况自己确实绝无一丝差错。一定是皇帝听信谗言或将事情弄错,就赌气地抬头说:

“臣妾无罪可招!”

拓跋弘看她竟敢顶撞自己,一脚踹在她的肩膀上,栗箐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你还无罪!你速速从实招供,朕或可免你一死!”

栗箐摸着疼痛的肩膀,哭着坐起身来重新跪下道:

“皇上,臣妾若犯死罪,情愿领死,毫无怨言。但臣妾确实不知所犯究系何罪,死有不甘!请皇上明示,臣妾死也要死个明白!”说罢泪下如雨,低头悲泣不止。

拓跋弘一边怒斥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还想骗朕!你为何总是如此关心李弈,你与李弈究竟有何私情?还不如实招来!”栗箐这下终于明白皇帝误会之所在,原来如此!也罢,索性就此向皇上说个明白。她立刻止住眼泪,抬起头来,叹气道:

“臣妾与李弈确实并无任何私情,若有半点,甘心受戮。但李弈……”她回头看了看,“此事关系……请皇上屏退左右。”

拓跋弘见她并无任何畏惧的样子,却又吞吞吐吐,知道可能错怪了她,就挥了挥手,站在门内的太监、宫女全都退了出去。接着栗箐就将李弈与太后有私之事说了出来。

拓跋弘刚听了几句就震惊得如五雷轰顶,顿时精神麻木,瞠目结舌,远远比他怀疑栗箐与李弈有私更令他感到痛苦和可怕。他严厉地问道:

“此事当真?若有半句不实,你就是粉身碎骨诛灭五族之罪!”

“臣妾明白,臣妾所言句句是实。”栗箐坦然地说。

“起来吧。”

栗箐跪得久了,况且肩膀疼痛难忍,她一手摸着肩膀,一手撑着地面,这才站了起来。

拓跋弘让她坐在榻边,听她讲述了主要情况,仍然半信半疑。于是立即传施飞入内。拓跋弘低声严厉警告说:“施飞,你听着!你所言务必句句是实,若有半点虚言,朕立即将你处死,五族皆灭!”

“小人遵旨。”于是施飞详细禀报了一年多来的仔细观察,说发现只要李弈在内,外人就不能进入慈安宫。

拓跋弘本来就一直阴沉着脸听着,偶尔问一句。听着听着神气变得颓丧起来,心情极其痛苦。

栗箐见此,决定索性将话彻底讲明,冷笑道:

“太后不德,行不正……”谁知拓跋弘一听勃然大怒,挥手狠狠打了栗箐一掌,栗箐顿时倒在榻上。栗箐起身后摸着流血的嘴,赶紧跪下,低头不言。

这时,拓跋弘愤怒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才说:“此事绝对不许外传半句,违者死无赦!”

“臣妾遵旨!”

“奴婢遵旨!”

拓跋弘回到太华后殿,痛苦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栗箐和施飞所言很可能真实无误,不是可能,就有。他万万没有想到母后会有此类不德之事。他从小就以为母后就是自己生母,后来虽然知道生母元皇后实情,也丝毫没有改变这种感情。母后的慈爱、贤惠、宽仁、睿智、魄力和能力都无与伦比,母后是他心目中最完美最伟大的女人。他从小信佛,母后就是活佛,而且是自己最敬重的佛,是如来再世,观音显身。但是现在这尊至高无上佛的基座却剧烈地动摇起来……

他想起许多事来。

以前他就注意到李弈常在太后宫中,一般都是在前厅或中厅,即一进或二进堂屋,不是谈话,就是弈棋,偶尔也抚琴。虽然他觉得李弈在那里次数过多,倒也并未多想。即便偶感不快,他也是责备自己猜疑乃对母后不敬。现在想来,有时在那里遇见李弈,他似乎有些不大自然。母后早已痊愈,李弈依旧经常进入后宫尤为可疑。如果真是那样……拓跋弘非常伤心,觉得母后太对不起父皇,他为父皇万分难过,也为自己这个皇帝感到羞耻万分。一向特别崇高完美的母后形象在他心目中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一向认为母后与自己两位一体,现在突然发现中间已经隔着一条又深又宽的冰河。

左思右想,他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尽快查明真相,制止事情的发展。他本想派心腹太监铎轼或螽塍去监视李弈的行踪,但随即否定此念。此事绝不能扩大影响范围,只能仍靠栗氏与施飞。

栗箐与施飞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她俩都深知自己极有可能被赐死,以防止这个天大的宫闱秘密被泄露出去。皇帝不来她们感到害怕,听报“皇上驾到”更是心惊胆战。皇帝很少再来,偶尔来也总是脸色阴沉,从不说及此事,只是看一眼皇子宏很快就走。她俩自然更不敢提及只言片语。有一次铎轼来此,施飞一见他就战战兢兢,面色惨白。栗箐也以为是来宣诏赐死,竟晕倒在地。结果这倒成了转机,皇帝下朝后就来探视栗箐。看着面容憔悴勉强挣扎着从榻上起来请安的栗箐,拓跋弘说完“平身”就扶她坐在榻边:

“李弈之事,朕已想过。口说无凭,务必获取直接证据才是。”

看着明显消瘦了的皇帝和他痛苦的眼睛,栗箐不禁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就点了点头。拓跋弘道:

“传施飞!”

心神不宁地站在外面的施飞一听,倒反而放心了一点。因为若是赐死自己这样的宫女,都是太监宣皇上或太后口谕。即便现在屋内没有太监,也会先传入,然后由太监宣皇上或太后口谕并执行。如今皇上口谕传见,至少会有个让自己辩解的机会。她忙进来跪下请安:“施飞叩见皇上。”

拓跋弘说:“起来吧。李弈之事,由你一人去办,他何时去慈安宫,立即来禀报于朕。绝对不许外传!”

施飞当时就领命而去。不到半个时辰,施飞就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道:“李太医进了慈安宫了!”

拓跋弘当即决定马上进行一次突然袭击。他正要走,栗箐说:

“皇上,臣妾以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样说的危险,就苦笑了一下,“哦,无甚。”拓跋弘理解她怕说错获罪,就焦躁地说:

“你有话尽可直言,恕你无罪。快说!”

栗箐沉吟道:“是。臣妾以为,皇上最好略等片刻再去……”

这话有点含糊不清,拓跋弘听了一愣。正要问个明白,忽然悟出了栗箐的真意,于是就“嗯”了一声。他又坐了一会儿便径自来至慈安宫。

站在门外的明珠远远看见皇帝来到,对门内说了一声,便迎上去喊道:“明珠叩见皇上!”

令明珠深感奇怪的是一向对她特别亲切的皇帝连头都不点,下了肩舆就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第一进和第二进院子都不见太后,他就直奔后院,对于在门外迎接的望云、爱珠等也不答理,直闯第三进太后寝宫。

看来太后与李弈正在寝宫正堂弈棋。案上棋枰上的棋子密密麻麻,似乎已近百手。站着的李弈见他进来,显得有些不大自然地说:

“李弈叩见皇上!”

拓跋弘眼睛望着别处,冷淡而有些别扭地说:“平身。”然后说,“儿臣叩见母后。”一面扫了一眼卧室里面,只见榻上整整齐齐,毫不凌乱。

但太后似乎不像过去那么高兴,问道:

“皇帝驾到,有何要紧之事吗?”拓跋弘一时有些慌乱,支吾了一下,马上应答道:

“儿臣想明日早朝再议治国方略,不知母后以为如何,特来讨示下。”

李弈赶紧说:“皇上与太后有要事商量,微臣告退。”太后点了点头,皇帝一声不作,只是微微颔首,李弈便匆匆而出。

冯雁有些奇怪地看了拓跋弘一眼,道:“明日早朝不是早有安排,要听取各州郡报告今年灾情与赈济事宜吗?”

明日早朝专议此题恰恰是拓跋弘所提出。因而他不禁脸一红,道:“儿臣觉得治国方略乃大魏根本大计,故欲及早议论深透,以使满朝文武大小臣工均能以纲领目。”

冯雁觉得此话也颇有道理,就说:“嗯,以纲领目,甚好。”

但是拓跋弘却又说:“不过,若要论当务之急,倒是按原题先议为好,治国方略之争不妨准备得再充分些。”

“也可。你便宜行事吧。”

又说了几句闲话,拓跋弘就告退了。他坐在回西堂的肩舆上回忆刚才的情形,明显地感到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太后比较冷淡,李弈则有些慌张,看来两人确有私情。至于到了什么程度,一时还难以确定。

拓跋弘走后,冯雁心中深为不安。因为以往皇帝要来慈安宫,事先总会让太监先来通报一声,而且今日皇帝显然不是为明日早朝之事而来,而是另有目的。她想,幸亏李弈想得周到,否则麻烦大了。

西宫天黑以后各门紧闭,无腰牌不得出入。由于道武帝时出过太监夜间领皇子清河王拓跋绍越墙入内杀害皇帝,太武帝时又出过中常侍宗爱谋杀皇帝并命太监越墙调兵谋反之事,因此天黑后西宫警卫森严,羽林不时巡逻。后宫则有武装太监严密把守,不时巡查。李弈任宿卫监之后虽然可以留宿西宫,但只在前部太华殿旁东廊“宿卫监”办公的几间屋里。如若夜间在后宫露面,就会引人注目。因此他们行事从不在夜间,总是下朝后匆匆而毕。倘若李弈午后才去,则天黑之前必定离开慈安宫。而且李弈每次都坚持必须先将棋枰摆好,两人快棋数十手之后才行鱼水之欢,以便万一有外人闯入会觉得二人正在弈棋。后来冯雁索性命望云事先就将棋枰摆上百余手。每次事毕之后李弈总是立即起身,一一穿戴整齐,并坚持要冯雁也穿好衣衫。望云马上将卧榻整理得干干净净。冯雁有时埋怨道:“此乃人生最大之乐事,你我却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不能尽兴!”

李弈叹道:“还是谨慎为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呀。”

冯雁娇嗔地说:“此系太后寝宫,谁敢擅入!”

“你系太后,自然任何人奈何你不得。我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冯雁狠狠地说:“谁敢碰我李郎,我定不饶他!”

尽管这样,李弈还是坚持必须摆棋、穿衣、理榻,否则绝不从命。冯雁拿他毫无办法,只得依他。每逢李弈来此,明珠必亲自在门外守卫,只要远远看见人来,就命爱珠或玉珠速去禀报。若其他人来,则被挡于门外,或先入第一进院子的正堂等候,里面尽可从容不迫,尽兴而毕。只有太监传谕皇帝驾到,才急如星火。里面若正有好事,也只得立即中止,赶快穿衣、理榻,有时弄得手忙脚乱。今日幸亏刚刚铺榻,两人坐于榻边紧紧搂抱,正要宽衣解带,就闻外面急报“皇上驾到”,吓得两人立即走到正堂,坐到棋枰的案子旁。望云刚刚将榻上整理停当,走到正堂门外,就已看见皇上急匆匆从外面走来。

看着太后十分不安却又一直沉默不语的样子,望云终于说道:

“皇上今日来得有些蹊跷,似乎是有备而来……”

明珠也深有同感,说:“皇上态度冷淡,从未有过,实非吉兆。恐是有人泄露……”

冯雁看着她俩,依然无语。然后转身望着窗外。半晌才道:“你们两人悄悄细查一番,从本宫查起,还有皇帝身边之人。”

回到西堂以后,拓跋弘只是阴沉着脸,一人独坐,久久不语。栗箐虽不敢问,不过已经猜到定有所获,但并未抓住把柄。她方才就感到皇帝去得还是太急了些,只是当时不敢说而已。她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婉转地再暗示一下,皇帝若再迟些去,就会真相大白。

后来拓跋弘终于说了说在那里见到的情形。栗箐这才道:

“皇上去时宫门可有人禀报?”

“明珠在门外迎接。”拓跋弘不解地说,“怎么,难道这么片刻之间就能做成手脚吗?”

栗箐差一点冷笑出来,但终于忍住,平静地说:“臣妾在太后身边多时,深知太后行事极为仔细。太后手段十分了得!宗爱何等厉害,两位皇帝多少大臣死于他手,结果还是败于当时年方十四的太后手下。乙浑何等猖獗,皇上都奈何他不得,乙浑到头来也死于太后之手。皇上今日虽然突然而去,只要门口及时通报,里面就有时间准备。恕臣妾……”

看着胆怯得面色苍白的栗箐,拓跋弘说:“恕你无罪,尽可直言。”

“臣妾斗胆建议,只需如此如此,必见分晓。”

拓跋弘一听脸色更加阴沉,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