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昭仪训女

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西宫福安宫。七八个生得比较清秀、面带愁容的年轻女孩和少妇被带了进来,在院子里垂首侍立。三十多岁面色焦急的冯昭仪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太监抱嶷的陪同下走下台阶,挑选宫女。

北魏后宫承袭汉晋旧制,妃即皇后,余则多称夫人。从后来庙号为世祖、谥号为太武的拓跋焘开始,除皇后(妃)外又分左右昭仪、贵人、椒房和中式等。历代尚左尚右不一,大体上自唐朝后以右为上,北魏时则尚左。故冯昭仪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前些日子冯昭仪已经听说哥哥冯朗被诛之事。她是(北)燕天王冯弘的小女儿,十七年前父亲为了避免魏朝大军的进攻,主动向魏帝称臣,将十五岁的她作为礼物送给拓跋焘为妃。她深知一母所生的二哥冯朗为人宽仁谨慎,绝不会做贪暴之事,更不可能谋反。当初他与大哥冯崇、三哥冯邈脱离昏庸残暴的父亲,主动归顺魏朝,就是看中拓跋焘的英明,决心辅佐他夺取天下。几年来东征西讨,治理州郡,功绩显著,故一直深得皇帝信任,后兼领雍州秦州两州刺史,统辖三秦、陇西的大片疆土,颇有政声。这次事变肯定是有人陷害所致。自燕国灭亡、父亲死后,接着大哥、三哥又先后故去,二哥成了她唯一的亲人,谁想到竟又遭此劫难!

执事太监道:“启禀昭仪,这些都是日前从雍州、秦州和齐州各家籍没来的年轻女眷。请昭仪先挑。”冯昭仪仔细看了一遍,一一问明谁来自何处,年纪几何。有些口音不对,有的年纪太大,没有发现哥哥的女儿。就说:“我想要个年纪小一点的,可以多陪我几年。”

那太监说:“正好有个孩子保太后嫌太小,昭仪不妨看看。”就对宫外喊道,“把那孩子领进来!”冯雁一脸惊恐地被带入院内,她比以前明显地消瘦和憔悴了。

冯昭仪见了一愣,一下就认出她长得像哥哥冯朗,也是宽脑门,大眼睛,长人中,厚嘴唇,面庞瘦窄。她不禁悲从中来,但终于强忍不发,问道:“你几岁啦?”冯雁既害怕又难过,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不敢答话。

“快回昭仪话,几岁啦?”抱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冯雁听见“昭仪”二字,不禁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盯着冯昭仪仔细看了看,怯生生地小声说:“七岁。”

冯昭仪心中一动,急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雁雁。”她害怕地轻声答道。忽然又大声说,“我叫冯雁,我姓冯!”说罢企盼地仰脸看着冯昭仪。

冯昭仪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点头说:“哦!把这孩子给我吧。”

“快给昭仪谢恩!”抱嶷按了冯雁的肩头一下,一面说一面对执事太监一挥手,那太监就带着那些女人走了出去。

冯雁赶忙跪下磕头:“雁雁叩谢昭仪!”

冯昭仪含着泪花哽咽地说:“起来吧。”

冯雁起来,依然紧张地两眼盯着冯昭仪。她很不放心,因为这位昭仪一点也不像爹爹。昭仪小嘴巴,鼻梁比爹的挺,脸胖一点,眼虽没有爹的大,但是特别有神,皮肤比爹爹白。

抱嶷一手领着冯雁,一面走上台阶道:“孩子,你让昭仪选上,可真是你的造化。”又道,“昭仪娘娘,您和这孩子有缘哪,她也姓冯。”冯雁吃惊地看着冯昭仪。冯昭仪悲喜交加,一言不发,只顾前走。

三人进入内室,冯昭仪拉过冯雁,仔细端详,不禁流泪,终于泣不成声:

“雁雁!我的苦命的孩子!”冯昭仪将她拥入怀中。冯雁哭着叫道:

“姑母大人!”双手紧紧抱住冯昭仪。

抱嶷在一旁叹息。

天文殿内,群臣齐集。拓跋焘即将亲率十万大军迎击再次犯塞的柔然。虽已是秋七月中旬,但天气依然炎热。年近四十身材壮伟浓眉大眼的拓跋焘身穿绣着白云蓝海的黄色龙袍,没有戴帽,浓密的头发梳成的四根辫子垂在背后。他声若洪钟地说道:

“昔者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至汉武帝,六十余年。后来武帝命太史公修《史记》,为圣贤、明君、良相、名将立传,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昭示后人,已成经典。自我鲜卑大魏太祖道武帝以来,也已历三帝六十余年。顺天协人,应期拨乱,南征北战,混一戎华,成不世之伟业。扫平四海,亦为时不远。然至今史籍不著,朕何以对先祖,教万民?”他威严地看着阶下肃立的群臣。臣工们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皇帝已有腹案,所以都不说话。果然太武帝大声道,“崔浩!”

“臣在。”东郡公、太常崔浩出班响亮地答道。他虽已六十多岁,但因深通服食养性之术,依然满头黑发,皮肤细白,姿容不减,风度翩翩。

“朕命你监秘书事,综理史实,述成《国史》,昭明天下!”

“臣领旨!”

崔浩最欣赏曹丕在《论文》中关于“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说法,尤其是修史,那就更是名垂千古之伟业。如今的读书人,除《语》、《孟》、《左传》等经典外,谁不熟读《史记》、《汉书》、《三国志》?只不过后人撰前代史易,述本朝史难呀。据实而录则必定得罪皇帝和某些权臣;文过饰非则于世无补,于心不安,且难免为后世所病。于是他就试探性地说道:“我大魏太祖道武帝以来,武功文治,功高盖世,四海敬服。理应书之帛简,镌于金石,以昭当代,警示后人。然则,天有日夜,月有圆缺,叶有正反,人有乖正,虽圣人不免有过,微臣不敢妄录。”

拓跋焘听他绕了半天,果然是有所顾忌。这些文臣就是这个毛病,汉族文人尤然。他哈哈大笑道:“‘史’者,”他边说边以手指比划,一撇一捺,又一竖一横一竖加一横,“人之口也,心口一致,实也。故史即实,实即史也。秉笔直书,历来乃史官之美德也。崔卿尽可从实而录,不必多虑!”

“臣遵旨。”崔浩对皇帝这一番话不但满意,而且衷心钦佩。他自弱冠起入朝为官四十余年,深感魏朝皇帝对儒学真心崇仰,而且三位皇帝一个比一个有学问。他正想着要请皇帝让自己挑几个得力助手,只听太武帝又道:

“高允!”

“臣在!”年近六旬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的中书侍郎高允出班应道。

“修史事体重大,朕命你协助崔浩完成此事。”

“臣遵旨。”高允还是两眼只看着笏板,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说罢,退回原位。

拓跋焘看着高允不禁想到,这老东西,总是这么倔,连一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人家的官都是越做越大,他倒好,这中书侍郎做了至少有十年了,好几次要升他了,可总有事惹得自己不痛快。其实他比崔浩还小几岁,可显得老得多。他与崔浩同时为官,两人同为本朝硕儒,皆见识过人。但是崔浩十年前就已官居从一品下,他却至今还是个四品上。编完《国史》升他为中书令,让老家伙高高兴兴地致仕吧。

冬去春来,五年之后。

平城皇宫外的文华阁,案上堆满《魏史》卷帙。院子后面传来“铎、铎、铎”的声音。

“参见司徒大人,各位大人辛苦了!”进来的是中散、太学博士李敷。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官职不高,但才华横溢,学识渊博,深得皇帝和太子信任。他身旁还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容貌秀美的少年。

“哦,是李大人!里面请。”已经升任司徒的崔浩连忙起身拱手致意,迎了过去,另外几位官员也都起身致礼。

“此乃舍弟李弈,正在太学读书,我特地带他来此见识一番。”

李弈忙说:“请司徒大人与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李敷兄弟在殿内木架上随意翻阅。听得从院后传来阵阵凿石之声,他俩就踱了出去。原来宽广的后院堆满了高一丈宽五尺的石料,十几个石匠正在一块块青石板上凿字。东墙和北墙已经靠着大批刻得密密麻麻的石板。他俩看了看石匠正在干的活,就低头看起已得的文字来。

李弈在院子的一角一块石板前看了一会儿,叫过兄长,指给他看。李敷一看大惊,急忙看下去,吓得脸色骤变。他犹豫片刻,进屋道:

“司徒大人!”正在伏案书写的崔浩见他招呼,仿佛有事,就走过去,来到通后院的门边。

李敷问道:“为何将魏史镌刻于石?”

“此乃著作令闵湛、郗标建议,立石铭刻于东郊,以便百姓观看,知我大魏历史。”

李敷将崔浩带到一块石板前,以扇柄指给他看:“这等文字,岂非给自己招杀身之祸乎?”

崔浩一看,原来是:“鲜卑者,东胡之一支也……其性凶悍,怒则不论父兄皆杀。父死,子妻其后母;兄亡,弟拥其寡嫂……人死归葬,歌舞相送……”不等看完,他就奇怪地反问道:

“此皆事实,有何不当?”

“虽为事实,却系陋俗,难登大雅之堂也。昔者乃汉家天下,以鲜卑为化外戎狄,书之无妨。而今乃鲜卑之天下,书其非礼不雅之陋习,岂非速祸之举乎?”

崔浩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比他这花甲老者胆子还小,和自己年轻时敢于廷争的脾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不禁笑道:“此俗人尽皆知,至今未泯。书之何妨?”

“存而未必宜也,知而未必书也。不但当朝天子,王公大臣也多系鲜卑人,恐为所忌,不写也罢。”李敷诚恳地说道。

“欺!”崔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笑道,“皇帝陛下曾当众嘱咐我‘从实而录,不必多虑’。我何惧哉?”

李敷叹道:“君王谦逊之语,岂可完全当真!类似此言一多,则祸不远矣。历来修史,帝王生则异之,功则美之,过则讳之。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全部真正实录之史书!司徒大人博览群书,历经沧桑,岂会不明此理!”他知道崔浩自视极高,常自比张良,且谓“稽古已过之”。李敷对他的道德学问都十分敬重,素来以长者礼事之。只是为崔浩安全计,作为同事、文友和长辈,他觉得还是应该给他指出来,“司徒大人,请看此页……”

崔浩一看,原来是关于道武帝的一些记载。“还有此处。”那是关于皇帝拓跋焘延和三年(434)讨山胡白龙后屠城的事。崔浩淡淡一笑说:“这些事崔某曾一再核实,绝无出入。”

“敷非谓失实,乃担忧今上不快也。”

“李大人多虑了。崔某曾面禀今上,请示‘皇上之缺失是否记述’。皇上笑道:‘不记前帝之失,岂非祸害后帝乎?’又道:‘帝非圣人,孰能无过?’”崔浩诡秘地笑道,“且容崔某如实相告,某等已经笔下留情多矣。过错十只录一二,重不若十之二三。今上宽仁,当不会计较。若皇帝身边人尽皆阿谀奉承之士,岂不危害社稷乎?”

李敷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深深叹息苦笑道:“司徒天真如此,李某夫复何言!呜呼!”李敷知道崔浩位崇心高,老年以后也比较固执,尤其是过于相信皇帝的许诺。但自己的话已经讲得很透,甚至已有对君王不敬之罪。也就是信任崔浩的人品,才会对他说什么“君王谦逊之语,岂可完全当真”之类可能祸及身家性命的话。他怕自己憋不住还会说些什么招来大祸,就赶紧带着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弟弟李弈告辞。

“容崔某再思之。”崔浩将他俩送到门口时虽如此说,其实并不放在心上。他生性敏达,自幼好学,博览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熟读。更兼研精义理与玄象阴阳,长于计谋,时人莫及。他从政多年,由于正直不阿,为左右所忌,屡受排毁,但是均化险为夷。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始终得到君王的高度信任。四十多年前道武帝迁都平城不久,就经常将他带在身边出谋划策。道武帝晚年那么神经过敏,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自己不但安然无恙,反受赐御粥之幸。明元帝与他谈儒论政至深夜,还赐他御用醪糟酒十斛,水精戎盐一两。这些事在臣工中都传为美谈。他从政最主要的经验就是,只要君王信任,余皆不怕。他觉得李敷真是多虑了。不过他从心底里还是很喜欢和感谢这两个年轻人。因为李敷、李弈兄弟之父李顺之死与他崔浩有密切关系。李顺原来也颇得拓跋焘宠信,拜为四部尚书,加散骑常侍,晋爵高平公,进号安西将军,政之巨细无所不参。李顺曾出使凉州(时为匈奴族蒙逊氏建立的凉国)十二次,蒙逊多次给他贿赂,故李顺回来后有些情形并未据实禀报。此事被崔浩得知,密报于帝。开始皇帝还不信,后来终于证实,于是李顺被诛。崔浩举报之事,满朝皆知。李敷兄弟不念旧仇,提醒他注意实录招祸,虽属过虑之举,毕竟诚心可感啊。

福安宫正殿廊上,冯雁和几个宫女正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一面刺绣一面说笑。冯昭仪在屋内喊道:“雁雁,进来!”冯雁应声起立而入,随冯昭仪进了书房。昭仪坐下道:“给我背《史记·淮阴侯传》,从头开始。”

冯雁发现姑母面容严肃,不禁有些紧张,赶紧放下手中的绣圈,翻着眼睛想了想。她背得很慢:“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治生商贾,常、常、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多……厌之……”她越紧张越想不起来。一直面无笑容的冯昭仪对冯雁背书吃力越来越显出不悦,终于沉下了脸来怒气冲冲地打断她道:

“停下吧。你如今年已十二,竟还如此贪玩,不思进取!昨日就应会背之书,今日还生涩如此!来人,家法伺候!”一个宫女拿来竹板。冯雁一脸的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冯昭仪命:“重打十板!”

冯雁立即跪下,委屈地哭求道:“恳请昭仪姑母饶恕!孩儿乃一女子,长大又不做官,读许多书又有何用?别的女孩多不识字,我在宫人中已是读书最多者,姑母何苦总是逼我?还非逼我弈棋!”冯昭仪听她连说两个“逼”字,气得站起身来瞪着她,从宫女手中夺过竹板,真想亲手打她几下。但是想起哥哥一家的悲惨遭遇,孩子毕竟也还小,终于扔下竹板,又重新坐了下来,长长地叹气道:

“你哪里懂得宫中之事!后宫佳丽无数,明里暗中无不钩心斗角,以博取皇帝、太子、皇子之宠幸。其实以姿色事人乃女子之大悲哀,何况你姿色中平。若再不知书认字,日后如何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冯雁以衣袖拭泪道:“那我就一辈子伺候昭仪姑母。”

本来已经气平些了的冯昭仪气得厉声道:“那我死之后呢?”

冯雁自知理屈,见姑母如此不祥之言都说了,更加觉得自己有错,哭泣着低声说:“那我就还做宫人……孩儿听话就是……”

冯昭仪看着她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哥哥的关爱来,终于压下火气,长叹一声:“唉,起来吧。”她挥手屏退左右,让冯雁坐在她旁边。“雁雁,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来至宫中的?”

冯雁难过地说:“孩儿自然记得。父亲有罪被诛,母亲与无数族人被杀,只有兄长逃亡在外,至今下落不明。我等幼者均成为奴婢。”冯昭仪走到门口,对宫女们说:“你们到御花园去采些时新花儿来,再去多烧些汤,作沐浴之用。此地留雁雁一人即可。”

“是!”宫女们快活地答应着,接着便叽叽喳喳地外出。冯昭仪见宫女们都出了院子,便说:

“雁雁,你可知道,你乃燕王之后吗?”

冯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却顿时涌起兴奋激动的热浪。她知道宫中有些女子,贵至昭仪、贵人,贱至最普通的充作杂役的宫女,原来竟是某国帝王的妻妾、女儿。由于被打败或国被灭掉,籍没入宫,也有的被赏给王公大臣。她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是雍州、秦州刺史,是很大的官,却想不到自己身上也流淌着高贵的王族之血。

“我冯家开国之王是我伯父,就是你伯祖父冯跋。他本为鲜卑慕容氏燕国重臣,后来代慕容氏自立为王。”

“我伯祖父?那不是离现在没多久么?”

“正是,就是四十年前之事。后来你伯祖父病重,于是你祖父,就是我父亲冯弘袭了位。”

“伯祖父怎么不把王位传给他儿子呢?”

冯昭仪亲切地拉着她的手感慨地说:“雁雁,所以你要多读书呀。你多读一些史书就会明白,为何商朝兄终弟及,到周朝就改为父传于子。而一旦坏此立嫡规矩,就会出现王族自相残杀,宫廷大乱,甚至社稷易主,江山变色。”

“那我们冯家也这样了吗?”

“正是。大燕立国仅二十八年就灭亡了。”冯昭仪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睁眼望着窗外,久久无语。冯雁望着姑母,终于忍不住问道:

“被谁灭了?是……”冯昭仪赶紧摇了摇头,以眼神阻止她说出那几个字来。接着心情沉重地说:

“也可以说是亡于自己。皇室乱则皇家灭,朝廷乱则天下亡啊。”

“那是谁之过呢?”冯雁焦急地问道。她猜可能是祖父,否则王位不会转到他的手中。她出生时祖父早已作古,她也从未听父亲说起过。冯昭仪不愿细说这段惨痛的往事,因为父亲冯弘实在是太残忍了。她伯父冯跋妻妾无数,子男多达一百余人,被冯弘全部杀尽。而他俩是亲兄弟啊!想到这里,冯昭仪不禁脱口而出:

“报应啊!报应啊。”

“姑母,怎么啦?”冯雁吃惊地望着她。心想,“难道……”

“没什么。”她不愿让小小年纪的侄女就背上这么沉重的心理包袱,这个家族的历史实在是太充满血腥气了。“你务必牢记,靠杀戮统治决不能持久,王室自相残杀更是大乱之祸根。大燕亡国,冯氏灭门,皆源于此。”

这时宫女们采了好些花儿回来,叽叽喳喳。冯昭仪问道:

“御花园人多吗?”

“没几个人。”冯昭仪对冯雁说:

“走,我们到御花园去。”

北魏西宫御花园极大;林木茂盛,有溪流、湖泊、小桥、山石、林泉之胜。冯昭仪让宫女远远跟在后面。

“姑母,那我冯氏是汉家还是鲜卑呢?”

冯昭仪笑了笑:“你怎么想起问此事来了?”

“我觉得自己是汉人,可好些地方又像鲜卑人,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她记得自己从小就穿鲜卑人常穿的窄袖小袄,扎着裤脚并不肥大的长裤,梳着发辫。而且自己的汉话中有明显的鲜卑味,许多鲜卑土语她都懂,因为父母、哥哥就这么讲。

“这就对了。”冯昭仪随手摘下身边一棵小树的一片树叶,递给冯雁:“你看,叶有正面反面之别,手有手心手背之分,然而血脉相连,二者实为一体,永远不可分离。鲜卑、匈奴、汉家本为一祖,皆系炎帝、黄帝苗裔,以后分封、迁徙各地,致使风俗各异。这些史书上均有记载。就以我冯氏而言,远的且不说,你伯祖父燕王冯跋,字文起,名与字皆为汉式。你猜小名是什么?小名‘乞直伐’。”冯雁一听姑母用鲜卑话念的“乞直伐”(汉音“格痴巴”)不禁格格地笑了。她早就注意到,鲜卑人的小名比汉家的更有趣,也是图个好养活吧。“故我冯氏虽为汉家,却早已同于夷俗。其实夷夏自古就是一家,舜帝和文王一为东夷,一为西夷。你书读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走了一会儿冯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致使我冯氏遭灭门之祸呢?”冯昭仪看了看四周,附近无人,这才小声说:

“冯氏五族数十人被杀,其实是被奸人诬陷所致……”

冯雁一听大出意外,激动地大声道:“恳请姑母告知仇人是谁!孩儿定要为父母族人报仇雪恨!”

冯昭仪赶紧以手示意,又看了看四周,说:“你还年幼,早知无益,我早晚会如实相告。再说,你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宫人,无权无势,安身立命尚且不易,又何以复此血海深仇?我为何要让你熟读《史记》,背诵《项羽本纪》、《陈涉世家》和《淮阴侯列传》等许多段落?就是要你像陈涉那样少时便立鸿鹄之志,记住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言。陈涉本为一介农夫,然有大志,揭竿而起,成就王业,开推翻暴秦之先河。故太史公不嫌其出身贫贱,将其列于‘世家’,地位高于众多王侯将相之‘列传’。鸿鹄与鸿雁应系近亲,皆为鸟中帝王。你虽名‘雁’,若无大志,则成了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之燕。你既然名曰鸿雁之‘雁’,你就要汲取项羽之教训。项羽虽曾有‘彼可取而代也’之大志,而因少时浮躁,学书、学剑、学兵法皆不成,空有勇力而不善用人,不擅斗智,最终败于势弱而善于用人长于斗智之汉高祖刘邦之手。再者,欲成就大事,须能屈能伸。倘若韩信当初不能受胯下之辱,又如何能成为千古名将!”

冯雁专心致志地听着,渐渐紧闭嘴唇,热泪盈眶,面带愧色地低声说:“雁雁知错了!昭仪姑母放心,雁雁今后一定立志苦学,誓报大仇!”

冯昭仪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她道:

“不!我要你刻苦读书,立志成材,并非完全出于报一家私仇。我冯氏本为帝王之家,若非宫廷之争,兄弟相残,不但不会失去天下,自己也不至于遭此灭族之灾。结果由于王室自残,不但冯氏灭门,而且祸及大燕数十万百姓,或死,或亡,或徙,当年繁华之地,只剩下一片瓦砾。故而王者贤,则百姓安;王者昏,则百姓丧也。他年你若有出头之日,务必要努力做些安邦定国造福黎民之事。”

“雁雁谨记。”

“我冯氏自经你祖父继位,自相残杀,后来又遭奸人陷害,诛灭五族,只逃出你兄冯熙一人,已经几乎绝后。他日你倘有机会,一定要设法将他找回,续我冯门香火。”冯雁点头称“是”。

冯昭仪说:“日前,皇孙濬贴身侍女得急病死去,太子妃欲挑选一个粗通文字的宫女充任。我已向太子妃举荐你去。”冯雁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她还来不及细想,只听姑母说,“皇孙濬乃今上之长孙,深得太子之心,皇上也十分喜欢。你去以后务必要恭谨小心,尽心伺候好皇孙。闲时用心于经、史,他日自有用处。尤其是《史记》,此乃千古奇书,应终生研读。另外,要多与皇孙弈棋。棋虽小道,实与大道相通,其中奥秘无穷。弈棋长智,弈者无愚。女子力不如男,而智则或可过之。切记,切记。”

“孩儿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