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施飞告密

拓跋弘回到盼望已久的宫中,顾不得休息,命步辇直接拉到西堂。栗贵人已在门口迎接。离开平城不过三个月,栗箐的肚子已鼓得十分明显。拓跋弘深情地望着她,轻轻抚摸着,还将耳朵贴在她的腹上谛听了一会儿。栗箐幸福地靠在他身上。在离开京师的日子里,虽然不时有快报禀告朝廷政务和宫中情形,但是他最惦记的还是怀孕的栗箐。小别胜新婚,何况久别。两人“球”上作乐,尽兴而止。

事毕之后,两人靠在榻上,畅叙别情。说不尽的无限思念,道不完的趣闻琐事。栗箐与其他夫人方才在慈安宫门外迎候太后时,太后就特别关照:“栗箐免礼,平身。”不让她行跪拜大礼。因此在别的夫人跪下行礼和太后说“平身吧”时,她还在盯着太后看。太后发现栗箐在注意自己,就说:“栗氏,看甚呀?”

栗箐脸一红,急忙掩饰道:“臣妾见太后凤体比行前更加康健,不胜欣喜。”

在和拓跋弘闲谈时,栗箐问道:“在外时,太后可曾患病?”

“不曾。母后凤体之健有甚于朕,在岱顶,母后不坐肩舆,步行到处观景。”

“太后近日可有不适?”

“无有。”

“太后在外可有肠胃不适……哦,水土不服引起肠胃之症?”

“无有。朕与太后在外均食量大增呢。”

“哦。皇上可是每日都与太后见面?”

“自然。朕不但每日处理政务与太后在一起,而且依然晨昏请安。”

“哦。”栗箐本来还想再问些太后以及李弈的情形,怕皇帝误会,终于忍住不言。

自从怀孕以后栗箐一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将为人母,如若生了女儿,则为长公主。若是儿子就是皇长子,极可能被立为太子,成为未来的皇帝。忧的是一旦生了皇子而且被立为储君——也就是一两年的事,自己就会依魏故事被赐死。因此一直心事重重,焦虑不安。随着腹部日隆,忧愁日增。皇帝南巡期间有一次栗箐闲得无聊带着贴身宫女施飞去御花园散步。两人走到白楼跟前的小溪旁,施飞问要不要进楼去歇息或上楼眺望,栗箐摇头不语。白楼建筑精致,四周景色宜人,以前她每去御花园必入,还登楼眺望。但她自怀孕后就不再去了。施飞道:

“贵人登楼不便,何不在水边小坐片刻?”栗箐依然摇头,径自慢慢前行。施飞不解道:

“贵人近来何故总是唉声叹气?皇上再有一月即可回到平城了。”

栗箐只略一点头,苦笑不语。两人走到一个小院门前,门楣上有一块横匾,上面是先帝御笔“敕建观音寺”。门内飘出阵阵梵香,传来清脆的木鱼声。原来这里就是当年文成帝临幸李氏之地。由于后来李氏怀了太子,此房乃潜龙邸,于是就改建为寺。那个任库吏的太监就成了住持。拓跋弘登基后冯太后命人按照被谥为元皇后的李贵人圣容塑了像,置于偏殿。

施飞道:“贵人要不要进去拈支香,求个签?元皇后一定会保佑贵人生个皇子。那可是元皇后的孙子呀!”

谁知栗箐听了此言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怒气冲冲地说:“不去!”说罢就快步走过此庙。

施飞只好赶快跟着,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因为以前只要路过此寺,栗贵人必定进来,通常在正殿观音像前站着拈香叩拜,而在偏殿元皇后像前则必定是拈香跪拜,求元皇后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今上。今日不入也罢,但是一向脾气随和的栗贵人竟如此动怒,不知究竟为何。

一直走到西鱼池边,施飞看栗贵人似乎消了气,这才说道:“婢子见贵人心情烦闷,怕贵人影响胎气。请贵人以生龙子龙女为念,凡事定需想开。贵人若生皇子,将来必立为后,贵为女中人极。”

这施飞原来也在慈安宫中。当初冯皇后将自己喜欢的栗箐升为女酒,派她去做太子弘的贴身宫女时,让她从本宫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宫女带走,她就挑了这个进慈安宫才几个月年方十五的施飞。因为施飞性情温和,粗通文墨,做事细心,服侍周到。当时太子身边已有不少宫女,栗箐被选为贵人后,皇帝宫女更多,有些人品秩比施飞高,如负责西堂警卫的珍珠、绿珠就远高于她,连绛梅也比她高,但是栗箐最谈得来最信赖的还是施飞。她明白施飞是一片好意,就说:“你入宫才不到三年,哪里知道宫中的许多规矩!”

两人围着西鱼池慢慢走着,栗箐讲了李贵人后来被赐死之事。施飞听了惊讶不已,说:

“皇上如此疼爱贵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栗箐摇头不语,半晌才说:“皇上自然不会如此薄情,只是此事历来由太后做主,皇上也无可奈何。”

施飞说:“既然此事由太后做主,贵人何不求求太后,把这故事改了?太后对贵人一直十分喜欢爱护,正因为此,当年才第一个将贵人赐予太子。贵人若不便直接求太后,只要恳求皇上与太后求情,此事必成!贵人不必多虑。”

栗箐眼望苍天,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无奈地说:

“太祖爷立下的规矩,太后轻易不会改变。”

施飞当时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对栗箐却无限同情。她实在不解,为什么就非要处死太子的亲生之母不可。难道为了避免重蹈汉末外戚专权覆辙,就只有如此残酷之一法吗?宣诏储君之母永不干政或者留其一命囚于幽宫不也可以吗?施飞看得出来,皇帝特别喜欢栗贵人,而栗贵人知书达理,对下人体恤,也颇得下人敬爱。这样的主子枉死岂不太不公了吗?她下不了决心要不要帮栗贵人,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不光是自己,还有全家甚至五族的性命呢。她想,此事不但要三思而后行,要有绝对把握,稳操胜算,而且首先要再看看而后定。说不定根本就用不着那样呢。

日复一日,随着腹部日隆,栗箐的心情越来越矛盾与不安。如果太后废除旧制,那么自己自然最好生个皇子,几乎可以肯定会立为太子,自己就有皇后之福;将来儿子必定继承大统,自己就有太后之尊。但若冯太后不废大魏旧制,那自己必死无疑。而生个公主则可免此难,以后再生皇子不迟。有时她也想过,生死有命,得子得女由不得自己,只好听天由命。有时她会突然为了些许小事大冒无名怒火。有一次她要施飞给她一杯热水,因她自己走神,杯子落地打碎,她竟狠狠打了施飞一个巴掌。施飞明白她心情恶劣,赶紧请罪,不声不响地捡起碎片。栗箐见此,不禁伏案痛哭不已。施飞心中不仅没有怨恨栗箐,反而更加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深感栗贵人有万生之理而无一死之过。看来只有自己有可能救她了。于是就说:“贵人不必过虑,以免影响胎气。如果太后有求于贵人,则必定会取消旧制。”

栗箐听了一愣,惊讶地问道:“你方才说甚?太后有求于我?太后怎会有求于我!”见施飞表情有些异样,似乎有话而不敢说。“你有何话说,尽管道来。”

施飞跪下道:“小人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罢看了看屋外。栗箐挥手让其余太监、宫女全都退出,将屋门关上。

“起来吧,但说无妨。”

施飞面带神秘,声音虽小却坚决地说:

“如果太后有重要短处被贵人拿住,贵人有把柄在手,哪里还怕太后不改旧制?”

栗箐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呆看着施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见她面露微笑,知道她绝非信口开河,定系有所指而发,就说:

“此话怎讲?快快道来!”

施飞又看了看关闭着的门窗,再走近一步,声音更低:

“太后与李太医有私……”

栗箐一听,吓得目瞪口呆,面无人色,连忙严厉地小声斥道:

“此话当真?若有半点差错,可是门诛灭族之罪啊!”一面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想不到施飞却异常冷静地说:

“这等性命交关株连五族之事,奴婢岂敢瞎说?”

由于施飞进宫后不久就来至太后身边,因此后来虽然随栗箐而去,对慈安宫之事本能地关注,上下人等又都熟悉,哪怕走过慈安宫也总多看一眼。她天性聪慧,博闻强记,多次注意到太后病愈后李弈依然经常进宫,而且似乎时间很长。太子继位栗氏被册封为贵人后,后宫除太后外地位最高的就是栗贵人,两宫之间有事,栗箐总是让施飞去办。但去得多了以后她慢慢发现,如今慈安宫门禁格外严格,有时严得出奇。施飞虽系慈安宫旧人,又受栗贵人指派,不仅不能进入后院、中院,连想在前院多停留些时说说闲话都不能,明珠等总是借口将她赶紧打发走。有一次早朝散后不久,施飞奉命前往慈安宫,明明远远看见李太医进去,她却于宫门口受阻。明珠说是太后正在歇息,有事由她转为禀报。于是施飞就刻意留心起来,有时甚至故意设法经过慈安宫附近,看看有无李弈踪影。若是发现李弈进去,就设法借口栗贵人差遣,闯宫试试。见到慈安宫中人,有时也有意无意地打听一两句。她终于察觉,只要是安平侯李太医在慈安宫内,门禁就特别森严,有时甚至连大门都不让进去。她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断定,李弈与太后定有私情。

栗箐听了施飞之言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半天没有说话。她觉得施飞多次观察之例确实可疑。皇上去泰山封禅,走了才不足两月,自己就寂寞难忍。太后毕竟年纪不足三十,怎能就耐得住长期孤独?何况李弈容貌俊秀,博学多才,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哪个女人会不动心?李弈为太后疗伤时间长达数月之久,前期更是一日数见,几乎朝夕相处。后期李弈又参与谋划诛杀乙浑之计,受太后信任竟然远过于自己这个贵人,由此亦可见其与太后关系之不寻常。李弈也不过三十出头,据说妻死之后一直不曾续弦。孤男寡女,长期相处,情投意合,岂有好事?若真有把柄在手,不怕太后不废除旧制!此刻她还有一个久久深埋于心的念头顿时也冒了出来:她对太后临朝称制一直心怀芥蒂,只是对皇帝提起几次无用不敢再提而已。太后分去她丈夫之权,也就是削去了她这个未来皇后之权。她不仅不想白死,而且要当个实实在在手握大权的皇后!

但是此事关系毕竟过于重大,万一有一丝不妥,那就不是几条人命,而是几族覆灭呀。再说,自己究竟生儿生女尚不得而知。即使生了皇子太后态度究竟如何,也还难说。从太后对已薨元皇后一直深感怀念,多次进寺烧香祝祷来看,太后似不赞成此制。但愿太后不行旧制,到皇帝满十六岁时还政于帝,则万事大吉。因此栗箐严令施飞守口如瓶,但一面要继续留心观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此下下之策。

已经过了二更,冯雁还在案前批阅各地和各部曹送来的奏章。她自临朝称制以来,才发现自己过去对朝政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每日上朝,深感处理朝政之难,之复杂。过去虽然有时替丈夫出谋划策,丈夫病重之后帮他批阅一些奏折,毕竟只是偶一为之,多从王霸、宽严、慎疏上提些建议,做些纠偏补正。且往往已有各部曹堂官提出方案在先,中书省拟旨备用于后,真正必须自己做出重大决策者几乎没有。自己实际上对皇帝丈夫有所依赖,反正一切有他操心,连后宫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劳神之事,教育弘儿的具体事务也有侍讲们在,自己只需每隔几日去看看即可。现在则每日事必躬亲,虽然忙得不亦乐乎,却也时生力不从心之感。她感到,朝廷许多基本大策究竟怎样,自己过去其实并不了解,更不知其所以然。甚至大魏一些基本情况也不了然。以前虽曾听说各州、郡、县人口多寡贫富迥异,富县远过穷州,却万没想到差别如此之大。如今每日听取朝议,阅读奏章,询问臣工,尤其是调阅度支部档案,这才明白差异竟如天壤之别。最大之相州户达三十余万,口百万余,所领邺郡(今河北省临邺一带)户逾十万,邺之临漳县户万。而小郡则少得令人难以置信。冯雁特别注意到祖父北燕王冯弘当时治下的辽东郡和昌黎郡,前者领襄平等二县,户仅百余,口不足千!据姑母说,她小时候在昌黎居住多时,故冯家人皆随夷俗,当年那里十分繁华。谁知昌黎郡领县三,户仅二百,人口也不到一千!当年北燕管辖的重要地区辽西郡领县三,如今也仅两千人而已。当年盛极一时的北燕国怎么竟会荒凉如此?冯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次泰山封禅,沿途视察民情。虽然看得出来,地方官让自己和皇帝看的均系涂脂抹粉之景,或者足以报喜,毕竟还是见到一些国穷民贫的真实情形。尤其使她吃惊的是,朝廷国库空虚,存粮不足百万斛,仅能勉强维持正常年景之需。若遇大灾,无粮可赈,必将饿殍遍野,激起民变。若是蠕蠕大举入侵,所存之粮不够支撑三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一旦天灾人祸一齐袭来,后果难以设想。还有一些揭发贪官污吏的奏章,这些倒还好办,照准斩决、财产充公、家属籍没便是。只是她不明白年年都杀不少贪官污吏,怎么还有这许多新的产生?大魏得的什么病?

冯雁在屋里踱来踱去,心烦意乱。自乙浑专权搅乱朝政以后,她深感朝廷所缺的正是一只领头大雁!弘儿年幼,难以扭转局面,所以她才密定大策,带领幼帝诛杀乙浑一党,断然临朝称制。这些日子下来,她才渐渐明白,自己虽然身为大魏的领头大雁,其实并不清楚究竟要将这数百万大魏臣民领着飞向何方,究竟怎样才能飞得又高又远,更快地到达理想之地。冯雁早在十几年前被立为皇后时就以为自己已经是女人中的领头之雁了,即使在大魏全体臣民中也只是仅次于皇帝这只领头大雁而已。现在她才终于明白,十几年来她虽然贵为皇后,其实在万千齐飞的大魏雁行中,紧跟着领头大雁皇帝的并非自己,而是一大批文武大臣。自己只不过是由于身份特殊,夹杂其间而已。位置虽然处于第二,其实作用有限。实乃因缘际会,加上自己及时省悟,在乙浑专权危及社稷之时她才毅然决然突然飞到已然乱了行列的大魏雁行最前面,诛杀了这只恶鹫,重整大魏雁行,带领万雁振翅高飞。

可是来日方长,征途万里,自己究竟应该带领大魏臣民飞向何方?

冷梅在皇信堂门口看见一辆步辇从南北御道缓缓向东拐入,就对里面说道:“高大人来了。”接着明珠和抱嶷就走了出来,迎上前去。步辇在门口停下,抱嶷和明珠躬身施礼道:

“高大人辛苦了。请!”一面扶着他从步辇下来。明珠搀着他的左臂,抱嶷回身从步辇上拿过手杖,递给了他。

由于皇帝年少,所以每日上午散朝后,进完膳小憩片刻后依旧由帝师数人分别讲读经史典籍。冯雁下午就在皇信堂单独向高允垂询。高允是极少数几个上朝可以坐步辇,在宫中步行时可以持杖,在朝堂议事有座者之一。步辇类似于今日的板车,上设扶栏和座板,由两个太监力挽。而在皇信堂太后不仅赐座,且下有软垫,后有皮靠,几有热茶。高允谢恩以后,喝了一口茶,不禁赞道:“此茶好吃!老臣从未吃过如此好茶。”

冯雁笑道:“此乃近日南朝刘或遣使进贡之茶,其叶小而嫩,较益州之茶好吃。”高允想,怪不得。也曾有门生赠他好茶,都是与南朝茶马互市中的上品,但比这就差了。首先叶子就大得多,多属于大叶茶,中叶的已不多见。他正品味着,只听太后道:

“明珠,拿一饼新近南朝贡茶赐予高老令公。”

高允急忙站起来谢恩,明珠已经托着一个铜盘过来,盘中一张红纸上有一个巴掌大的茶饼。高允又道了一声“谢太后”,手捧红纸,细看茶饼,果然都是小叶,散发着一股清香。

“高老令公今年高寿?”

“老臣今年虚度八十。”

“老令公耄耋之年,思路如此清晰,精力旺盛,请问有何养生秘诀?”

高允微笑说:“老臣实无秘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者不衰也。老臣每日除上朝外,读书不辍,故心不衰也;每日洒扫庭除,助老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故体不衰也。无他。”

冯雁听了深深地点头,沉吟道:“嗯……动者不衰……动者不衰……治国之道岂非亦同此理乎?”

高允听了一惊,不禁肃然起敬道:“太后圣明。世间之事,其理往往皆有可通之处,治国需动之理当不例外。”

“嗯,治国需动之理……”

谈话转入正题之后,冯雁首先问的就是为何辽东、辽西人口竟然如此之少。高允一想,此事涉及北燕亡国,太后祖父冯弘投奔高丽,后被高丽所杀等事,颇多不便。苦笑道:“此皆战乱之故也,一言难尽。太后欲知令先祖之事乎?”

冯雁道:“非也。我只是觉得奇怪,当初大燕既然能够立国,且维持长达二十八年之久,也曾以数万大军抗拒大魏天命,可见曾有相当实力。如今怎会荒凉至此?史者,辙也。前车已覆,后车自应另择坦途。高老令公尽可直言。”

高允一听心中顿时放了心。先帝在时,他虽然也曾多次被召垂询,但至少有两三人,单独召见尚属首次。令他格外高兴的是,太后所问涉及一个根本性问题,而非某个具体政策,使他有机会畅述政见,尤其是世祖、高宗以及有些鲜卑大臣在场时不便进谏之言。于是说:

“老臣遵旨。辽东、辽西诸郡沃土千里,百姓众多,本皆富足之地。只因连年战乱,死伤无数。延和元年(432)太武帝亲率大军至辽西,大败燕军。燕之军民死伤甚众,逃亡无数。太武帝仅此一次便徙辽东、辽西六郡三万余家于幽州各郡。后来令祖北燕王又率军民数万人投奔高丽,故两辽顿时一空矣。”

冯雁恍然大悟,怪不得南巡途经幽州时她惊讶地发现,有些幽州人说话的口音与父亲颇近。“哦……如此说来,幽州之民颇多辽人。然则为何不在本地设置州郡管辖而将其大批迁移呢?既不利于国之赋税,又使百姓背井离乡。岂非两不其便?”

“太后圣明!”高允对魏朝这种做法早就十分不满,多次上疏反对,屡遭训斥。太后果然也对此提出异议,使他大受鼓舞,就说:“太后若在平城四周与各色人等交谈,定会发现,口音颇不一样。盖因平城居民多为历次战后由各地迁徙而来者也。恕老臣直言,此乃大魏武功盖世而至今未能统一天下之一大原因也!大魏原居于北国,世代逐水草而居。游牧于各地,素无定疆。历来战胜之后,得彼生口、牛羊,席卷而走。太祖道武帝建立大魏以后虽下令‘离散部落,分土定居,不听迁徙’,而且‘劝课农桑,量校收入’,以后又实行计口授田,设置州郡。但毕竟数百年积习非一令便可尽改,故而攻取某地之后往往依旧将其生口迁至京师或徙至京师附近州郡。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前不久,太祖就徙山东六州及辽东等地民吏三十六万、百工技巧十余万口,以充京师。以后数十年征战,由于大魏疆土扩大,虽非每胜必迁,但仍不少见。河南、齐州、青州、徐州、淮南一带较为富庶,南人不习北方水土。得知一旦战败,就将举家北迁,无不拼死抵抗。故大魏虽然取胜,死伤亦众。即使为我军占领,大魏一旦朝野有变,南军立即反攻,百姓多不向魏。此所以大魏大军虽然神勇无比,仍然多在河北、河南而难越淮水之故也。”

“哦,原来如此!”冯雁想起十几年前陪皇孙随太武帝南征归来时带着五万余家南方百姓的情景。当时虽然也感到那些从此永别故乡的百姓可怜,但是毕竟被胜利者的喜悦所湮没。现在看来,太武帝此举实欠英明。她不禁点头感叹道:“深受失却故土之痛,岂有热爱新国之心!”

高允深深点头。接着他一面以食指在空中画着,一面说:

“‘生’者,‘人’卧于‘土’之上也。‘反’者,‘人’因另一尹即‘又’之力而背向也。百姓不离其土则生,强迫离其故土则反,此理古今一也。司马氏东播百年,刘氏篡位至今亦已四纪,无不时刻思念北侵。南北形同拉锯已百有余年。看似双方兵力均未能压倒对方,实则除兵力之外,尚有财力、民心、吏治等多种因素。我大魏若欲平定天下,再创两汉伟业,非全面胜出南朝不可。”

“全面胜出……嗯,言之有理。”冯雁不禁低声沉吟,点头微笑。这时冯雁想起高允家境贫穷得出奇的事来。由于这两年多来大事不断,自己竟然忘了此事。就问道:“高老令公为官数十年,乃朝廷重臣,仅中书侍郎便连任二十七年之久。怎会贫困如此?令人费解。”

高允笑道:“老臣不过是遵圣人教诲‘非礼勿动’而已。盖因本朝起自大漠草原,游牧为生,各部大人,皆无俸禄。全凭部中各户缴纳与服役,素无定数,随需而取。若逢征战掳掠,则各部大人、别部大人、统部大人等均可分得若干生口、牛羊、财帛各有差。是则各级将领皆以征战掳掠为乐事。每战之后,必定迁移大批战败区人口北移于京师及云中、并州、晋阳、中山等近畿各州郡,以充劳役、奴仆。虽计口授田,亦不同于常人。为官者若严于自律,清廉自守,则百姓尚可度温饱之日。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欲?声色犬马,各有所好。于是假公营私,横征暴敛,贪赃枉法,层出不穷,虽严刑峻法不能止。如此则民不聊生矣。”冯雁想不到年已八旬的高允思路竟如此清晰,论析透辟,出口成章,深为钦佩。不过她仍然感到不解:

“高老令公身为大臣,每次赏赐当非少数。其他廉洁之大臣生活皆优裕,老令公为何如此狼狈?”

高允苦笑道:“允,山东渤海人也。曾设馆授徒,故青、齐、充诸州多有亲属、门生、故旧。数十年来这一带多次征战,亲朋邻里被掳徙至京师与近畿者不计其数。或为奴仆,或虽有土地,贫困潦倒,难以为生,允每每接济。推衣解食,此亦人之常情也。”原来太武帝神五 施飞告密 - 图1三年(430),年已四十多岁的高允曾作为太武帝之舅阳平王杜超的幕僚从事郎中,奉命与长史吕熙等分赴各州,共评狱事。后吕熙等皆因贪贿获罪,唯高允因清平获赏。后杜超为帐下所害,高允便还乡从教,先后受业者达千余人,在齐鲁一带被尊为一代宗师。

冯雁不禁感慨地说:“大魏有高老令公,实乃社稷之福也。改日在朝堂专门议论一次大魏治国方略,届时当请高老令公一述高见。”

结果栗箐还是生了个儿子!

拓跋弘知道栗氏生产就在近日,因此早早散了早朝就来至西堂探望。只听栗箐正在里面阵阵喊叫。听说马上就要生了,索性就坐在外屋,后来就焦急地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不禁笑容满面。施飞推门出来高喊说:

“启禀皇上,大喜呀,是位皇子!”

拓跋弘高兴得跳了起来,就要往里进,被太监铎轼和宫女绿珠挡住说:

“陛下留步!皇上乃真龙天子,阳气最盛。小皇子只怕经受不住,需得三日后方可御览。”

初为人父的拓跋弘咧着嘴乐呵呵地说:“啊,啊,朕忘了这个规矩。速去禀报太后!”其实早已有太监飞奔而去了。“红糖水端去否?问问栗贵人,想喝肘子汤还是鸡汤?”

这时里屋安静下来,拓跋弘着急地问道:“快进去看看,小皇子怎么不哭啦?”

在里面伺候的宫女珍珠出来道:“启禀皇上,栗贵人与小皇子均甚安好。小皇子已经擦洗干净,睡得香甜。”

“睡得香甜,好!甚好!”

正在此时,抱嶷进来,一见皇帝立即躬身致礼道:“抱嶷叩见皇上。”

拓跋弘知道准是太后有懿旨到,就说:

“免礼。”说罢,站到一旁。

抱嶷打开黄卷,对着紧闭的内室大声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太后懿旨:栗贵人喜生皇子,有大功于大魏,进封栗氏为左昭仪。着栗昭仪好生养息。皇子赐名为宏图之宏,以实现我大魏列祖列宗统一天下之宏图大业。钦此。”

拓跋弘垂首道:“儿臣弘代栗氏领旨,并一同叩谢母后恩赐,容稍后再当面叩谢母后大恩。”

几乎就在同时,屋里施飞出来,对着抱嶷跪下,恭恭敬敬磕头道:

“栗昭仪叩谢皇太后陛下恩典。”

这位后来成为北魏孝文帝的拓跋宏出生于平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的八月。三日后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太后来后宫看小皇子。他不但非常漂亮,而且当时正好睡醒了睁开眼睛,格外可爱。太后不禁从保母手中接过小皇子仔细端详,高兴得竟流下泪来。后来太后每隔二三日总要来看看小皇子,抱抱他,逗逗他,吻他,疼爱之情无以复加。皇帝性格活泼,年方十四,其实是个大孩子。抱起儿子来就转圈舞蹈,自己则笑个不停。皇子宏的性格似乎随母,十分文静,虽笑却难得出声。有一次太后过来,正好见到皇帝抱着皇子跳舞,太后高兴地对拓跋弘说:

“此儿有心,不似皇帝儿时毛躁,将来定能成大器。”

拓跋弘还有些撒娇地说:

“母后如此疼爱皇孙,儿臣嫉妒煞也。”

看到太后如此心疼自己的儿子,栗箐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但是一想到太后特别喜欢自己的儿子,有时反而格外害怕。这个阴影总是依旧萦绕于心头,挥之不去。施飞安慰道:“昭仪不必过于担心。太后极其喜欢小皇子,且又立即升贵人为左昭仪,与皇后仅一步之差,定然不会实行旧制。”

栗箐有时略感宽心,有时却依然不安。她神色颓丧地说:“皇长子出生历来都受到褒奖,太后也无不喜欢。当今太后可能由于未曾生育,格外疼爱皇子,又升我为左昭仪,乃情理中事。大魏自太祖立此规矩以来,自太宗之母刘夫人至今上之母李贵人,五位储君之母尚未有一人逃脱此劫。据说当年,常太后对今上之母也颇有好感,皇后即当今太后与李贵人情同姐妹,结果常太后也未曾免其一死。我是早晚必死无疑了。”

除了皇帝、太后,自然还有栗昭仪和保母,就要数施飞最喜欢小皇子了。只要得便,她就要从保母手中接过来抱一会儿,逗他玩乐。她看着可爱的小皇子,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失去母亲!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不但更加肯定太后与李弈有私,而且掌握了李弈进入后宫的规律。

栗箐越来越感到时间紧迫,不安地说:“口说无凭,非有实据不足以制人。怎样才能拿到把柄?”

“此事非皇上亲自出马不可。”施飞断然地说。这个想法她思谋已久,她明白风险极大。万一皇上出马仍然没有拿住证据,或者确实没有大事,甚至皇上根本不信,一怒之下……但这却是唯一可行之法。

栗箐深明此理,沉吟良久,说:

“再缓一时,看看再说。”

他们谁也不曾想到,太后特别喜欢小皇子,甚至不止一次喜极而泣,不但因为他是今上的皇长子,皇位后继有人,长得又非常可爱,而且是因为她为自己未能生育而痛心疾首。在生育之事上冯雁现在的心情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最担心怀孕,每次事后都要立刻反复冲洗,以致不能享受余兴之乐。她还让李弈配药服用,甚至悄悄找来一些避孕偏方,如生吞活蝌蚪之类。月事稍差一两日就提心吊胆。因为即使别人知道太后有男宠,没有直接把柄,总还可以抵挡搪塞。再说,谁有这个胆子敢在此事上诽谤大魏太后!但若是怀孕,则只好冒险打胎。不但有性命之忧,且易于泄密,后果不堪设想。另一方面她又极想自己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自己毕竟才二十九岁呀!有时她想,宁可不做太后,再不要这么偷偷摸摸,就和李弈名正言顺地做夫妻,好好为他生养几个儿女,痛痛快快地为人妻、为人母!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立即否定此念。自己毕竟是大魏太后,而且还不是像历朝历代在后宫净享清福的那些太后,可以百事不问。自己已临朝称制,君临天下,实际上是大魏真正的皇帝!如今大魏根本离不开自己。自己若是稍有闪失,个人死不足惜,好在权已掌过,仇已报过,爱已爱过;但是大魏可就要天下大乱!她在夜深人静之时,有时暗暗自责:自己只顾一时之欢,忘记了独尊天下的身份,有愧于大魏,有负于先帝,决心自明日起不再单独与李弈相处。她知道,只要她不诏见,李弈绝不会来。但她坚持不了三日,就又召李弈。她曾想,只说说话何妨。谁知小别三日,如隔三秋,反不如每日见面平常,或弈棋,或奏琴,或闲谈。而是一见之后如烈火烹油,生死荣辱顿时尽抛于九霄云外!

冯雁自我安慰:只要小心谨慎,就能保住这个秘密。人们至多只能发现自己宠幸李弈,这就不怕!

慈安宫后院,一日早朝散后,她正在后院舞剑。只听空中一阵雁鸣,不禁停下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字形雁阵正从头顶飞过。哦,原来天气已入深秋,大雁南飞……冯雁忽然想起,如今天气渐冷,大雁南翔,明春回暖,大雁必定北归。南北大地皆系大雁故家。司马氏无道,致使晋室东迁,北国大乱,南北分裂。大魏自太祖、太宗至世祖,已将北方统一。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戎华混一,岂不就是我这只领头大雁之应尽本分?!

自己临朝称制以来,虽说不上日理万机,确实是千头万绪,只是不知从何入手。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那日冯雁与高允畅谈之后,颇受启发。大魏若要统一天下,非如高允所言那样,“动者不衰”、“全面胜出”不可。

不过冯雁却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朝堂议政会引起一场如此激烈的争论,影响所及,竟是魏朝日后数十年的面貌与命运。

山呼之后,太后道:

“大魏天兴元年(398)六月丙子,即迁都平城前一个月,太祖爷就立下‘定九州’之宏图伟志。诏曰,‘朕躬处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诸华乏主。民俗难殊,抚之在德。故躬率六军,扫平中土……’经太祖、太宗、世祖五十余年苦心经营,由匈奴、鲜卑、汉、氏、羌等各族建立之诸燕、诸凉、诸秦并夏等各国尽皆归附大魏。‘扫平中土’、统一北方之愿早已实现,仅剩南朝岛夷刘宋一家凭长江、淮水天险苟延残喘。故世祖将翌年改元为太平真君元年(440),志在‘定九州’之必得,并已将大军带至长江之上。若非宗爱谋逆,扰乱朝政,则天下已定。先帝高宗登基后整顿朝纲,改进吏治,恢复失地,已为‘定九州’奠定牢固基础。后因乙浑一伙阴谋篡权,乱政误国,先帝遗志又被耽搁。如今乙浑等乱贼已诛,大魏理应顺天命,从民意,实现‘定九州’之宏图伟业!”

拓跋弘接着说:

“朕之名讳,乃先帝亲自所取。欲朕光大前代帝业,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今日太后与朕即欲洗耳恭听诸位臣工高见,尽可畅所欲言。”

群臣虽然知道今日专论治国之策,却没有想到竟乃此最大之事。文臣或低眉思考,或小声议论。武将多为鲜卑或其他游牧民族人。文臣治国,武将拓疆,历来如此。魏朝立国以来,每战之后,文武大臣尤其是武将都能得到许多赏赐,并升官晋爵。因此听说要攻打富裕的刘宋,武将们几乎个个喜形于色。

河西公、中都大官苟颓出班大声道:“臣愿献愚见!”朝堂顿时安静了下来。“适才太后、皇上所言实乃我大魏臣工之共同心愿!”说罢他看了看大家,群臣均点头赞成。“刘宋皇室自相残杀,内乱不止,人心思变,国力不济。二圣只需发兵十万,即可一举荡平岛夷,完成‘定九州’之伟业!”他支吾了一下,红着脸道,“臣久不征战,手痒已久矣!”群臣一听都大笑起来。

不等苟颓退回班内,薛虎子已经站了出来。他是已故不久的名将薛野五 施飞告密 - 图2之子,袭了父亲河东公之爵,现任警卫西宫的殿中侍郎。他说:“臣衷心拥护二圣统一天下之英明大策。臣与河西公所见略同,只需准备数月,明春水浅时渡淮过江,定操胜券。届时臣愿领兵一部为前锋!”

乙浑被诛后,丞相一职废除,恢复尚书令。中书监李敷虽然与尚书左右仆射皆为从一品中,但他为中书省之首,故在文臣中地位仅次于尚书令。他见两位武将都主张迅速南征,有些文臣明知此议不妥,也不愿得罪武将,便急忙道:“臣请略陈一孔之见。平定江南即使仅以十万大军计,其所需军粮、车马、钱银恐将耗尽国库。”他侧身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度支部尚书种果,见他脸色凝重地点头,就接着说道,“臣以为此事近期万不可行,需长期准备,至少需要三年方可实行。”

薛虎子等他话音刚落就又出班说:

“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魏南征北战,历来以就地取财为主。除准备若干军粮、马匹供一时之需外,从来主要靠攻占对方城市,夺取敌军粮食、牛羊、财帛。淮南、江南富饶,何愁之有!”

冯雁一看朝堂三十多位大臣中只有正好返京述职的陇西王源贺是当年随太武帝南征的主要将领,就道:“陇西王,当年太武帝饮马长江,你乃前锋大将,且已奉命督造战船,克日渡江。不想一晃竟又十七年矣!老将军可有见教乎?”

源贺虽然已经六十多岁,却是朝堂赐座中年纪最小者,一般都要七十以上之重臣方能享此殊荣。由于源贺为拓跋氏另一支秃发氏王之子,蒙太武帝赐姓赐名,又有诛宗爱拥立先帝之功,无论征战还是封疆均功勋卓著,故太后皇帝额外开恩。源贺欠身致礼后说:

“老臣以为,平定刘宋,需统观全局而不可就事论事。”皇帝与太后一听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大臣也都点头赞赏。“大魏在当今天下确实国力无出其右,然而也并非已具压倒优势。大魏北有蠕蠕不时入侵,需有重兵防守。秦陇西羌一带,各族杂居,风俗迥异,易生动乱。匈奴、羯、氏、羌各国虽灭,百姓得以安生,然而戎华尚无完全混一。有些王公贵族因失去昔日将国为家之特权,并不真正甘心为大魏之臣。若无大军驻守,一旦有事,则百姓又将遭殃。故老臣以为,若无稳若磐石之后方,决不可轻言南征。老臣还记得先帝当时以皇孙身份随世祖南征情形。世祖问是否渡江事,先帝道:‘若战则必胜,若得城则永有。如暂得而不能固有,则徒增伤亡,不如他时再取。’老臣以为,先帝之言至今依然掷地有声,熠熠生辉。”

冯雁一听感慨万分。不但深感源贺之言切中要害,又想,先帝丈夫是何等聪明!夫妻二人不仅情投意合,而且政见完全一致。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则定九州之大业一定能在他手中实现。拓跋弘见太后出神,以为她在思考源贺之言。他见李弈一直没有说话,就道:

“安平侯,爱卿每多妙思奇想,不知对此有何良策?”

李弈之所以没有讲话,是因为他与冯雁单独交谈时已经说过。当初冯雁对他说起定九州的宏图伟志时,他非常吃惊,也十分钦佩。他觉得太后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女子,竟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有一次他说:“统一天下,混一戎华。此二‘一’乃……”冯雁不许他在二人单独相处时称她为太后,他又不习惯于称她的名字,也怕万一叫惯了出事。“……你之理想也。”冯雁娇嗔道:“此二‘一’乃太后之责。我系女人,故除此二‘一’之外,还有一‘一’:与李郎快活一生!实现三‘一’,万能大快我平生之愿!”其实让朝臣专门议论统一天下之国策,就是李弈提出的建议。于是他慌忙道:

“适才陇西王宏论十分高妙,亦臣欲言而不能言者也。征战如弈,务必瞻前顾后,布局严密,不可一味贪图吃子占地。否则一着不慎,恐将满盘皆输。故必先巩固后方,整顿内部,然后方可言战也。”

冯雁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当时李弈对她说此话时,冯雁还笑他:“李郎名弈,果然三句话不离弈事!”

中书侍郎高闾出班道:

“臣以为陇西王统观全局、压倒优势、巩固后方之论极为精妙。”他向源贺躬身致意,源贺也点头回礼。“请以三国为例。魏、蜀、吴三国皆人才济济,各有所长,以蜀汉为最。刘备广招贤士,虚心纳谏,实乃一代英主。诸葛亮为旷世奇才,谋略远迈历代高士。兼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上将,庞统、法正等谋士,真可谓群英荟萃,君臣相得。然则为何蜀汉未能统一天下?盖无他,整体之实力不济也。诸葛亮深明此道,故苦心经营西川,民富国强,恩威南蛮,巩固后方,然后才多次亲率大军北伐。除因马谡违命失街亭一战失利外,其余各次出征均操胜算却无功而返。何也?蜀汉实力不足以持久也。魏将深知蜀军力量有限,利于速决,不宜久战。故每战必深沟高垒,坚守不出。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云,‘粮尽退军’,‘亮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最后一次北伐,‘相持百余日’,未及凯旋而亮卒于军中。当时曹魏拥有河南河北中原辽阔沃土,人口近千万。孙吴据有江东直至荆楚广大富饶之地,人口三百万。而蜀汉囿于益州,虽云天府,毕竟人口不足百万,实力相去甚远。故虽有诸葛之奇谋,关张等上将,依然壮志未酬……”不等他说完,薛虎子又于班中大声说:

“高大人此言窃以为十分不妥。魏蜀吴三国鼎足三分,始终是魏吴强而蜀汉弱。而如今我大魏疆土、人口均超过当年曹魏,且我军力强大,仅南朝一个宿敌。故只需我军准备充分,平定江南,计日可待!”

拓跋弘看出高闾尚未说完,就道:“高爱卿请继续讲。”

“薛大人适才所言,未必准确。大魏军力固然强于刘宋,然则战争胜负并非完全取决于军力,尚有人心、地利、财力等众多因素构成之整体实力。刘宋东南两面为大海,北有淮水、长江两道天险,西部虽有众多蛮夷,并未构成大患。故刘宋无后顾之忧,只需专心对我。刘宋宗室虽多次相残,朝政尚可维持。且其农商发达,国库充裕。故其便于防守,利于久战。且南方多雨、多河、多山,我大魏骑兵难以发挥所长。由是观之,我大魏与刘宋各有优势,实为势均力敌,此所以南北相持数十年之故也。故臣以为,宜将定九州作为长久国策,仿效当年诸葛亮之法,修明政治,奖励农桑,整顿吏治,安定边睡,壮大自己,然后伺机平定南方。”

听了高闾这一番慷慨陈词,理据充足,冯雁深感当初高允举荐高闾的确适得其人。此人日后应予重用。拓跋弘也会意地朝母后微笑,深感满意。

尽管高允精神矍铄,毕竟年事已高,所以帝后命他为光禄大夫,这样便可摆脱一切杂务。冯雁注意到高允听了苟颓、薛虎子之言微皱眉头,而对源贺、高闾之言则颔首微笑,就笑问:“高老令公有何高见,不妨道来。”

高允在座位上向太后与皇帝欠身致意后,说:

“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又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大魏骏马多次越过淮水,甚至直达大江之上,为何总是攻占而不能固守?盖因大魏不能一改掳掠旧习,行仁义于新地,怀恩德于新民,使之安居乐业也。大魏立国八十余年而始终只有半壁江山,而未能得天下,盖扰民太甚也。胜则掳掠牛羊、生口,迁徙百姓。背井离乡之徒,岂能安心于国?不愿背井离乡,岂不拼死抗魏!故欲征服天下,首先需得民心,使刘宋之民盼望大魏大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如此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大魏境内盗贼不断,时有暴乱。除歹徒外,也有官吏贪暴、赋税徭役过重之弊。百姓足则君有余,未有民富而国贫者也,故非安定民生不能得天下,非整顿吏治不能安民生。大魏吏治不修,盖因无俸禄之故。官吏全靠赏赐、食邑,则极易虚冒功劳,盘剥百姓。故应颁行俸禄。百姓之心不安,岂能安天下乎!”

朝堂顿时大哗。从表情即可看出,不仅几乎所有武将,而且有些文臣也对高允所言不以为然。尚书令拓跋丕乃文臣之首,长得高大魁梧,说话声音洪亮,因此他一出班,朝堂就立即安静下来。他说:“高大人此言臣实不敢苟同。京师及近畿各州乃我大魏根基所在,不行迁徙,如何增强大魏实力?颁行俸禄,毁坏我大魏祖制,若果实行,必定引起大乱,动摇我大魏根基,此议万不可行!”

薛虎子少年在国子学读书时因逃学、懒怠,曾多次遭时任国子博士的高允责罚,为官以后,又因奏章文字不妥屡受中书省的高允批评,积怨颇深。他怒气冲冲地说:

“高大人将我大魏数十年征战说得一无是处,蛊惑圣听,应予……”他本想说“惩处”,后来一想,高允乃五朝老臣,深得皇帝和太后信任,于是就改口说:“……令其致仕。”

高允平时不苟言笑,这时不禁笑道:

“老臣自世祖太平真君末年起就奏请皇上恩准致仕,至今已近二十年矣。若蒙二圣恩准老臣骸骨还乡,老臣除叩谢二圣外,还要感谢薛大人协助之恩呢。”

群臣一听哄堂大笑,连太后与皇帝也忍不住乐了。薛虎子狼狈不堪。

散朝之后,拓跋弘即回西堂。首先就是从保母手中接过小皇子宏,亲个不停,然后转着圈子一边哼哼,一边舞蹈。栗箐站在一旁兴奋不已,备感幸福,一切忧愁顿时烟消云散。

这时栗箐忽然看见施飞急匆匆地从外面而入,便立即迎了出去。施飞小声道:“启禀昭仪,小人有急事禀报!”说罢有点东张西望。

栗箐进屋过去对拓跋弘说:“皇上先与小皇子玩着,臣妾更衣即来。”接着就与施飞进了另室。

施飞神色慌张地小声说:“小人方才看见安平侯李太医朝慈安宫走去,便远远跟着,他果然入内。贵人若是禀报皇上,请皇上此时前往,定然能够拿住把柄。”

栗箐听了心中一沉。关于究竟是否禀告皇上,何时禀告,万一皇上发怒咋办,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但每次都难下决心。因为若由自己禀报,危险实在太大。想来想去,深感唯一万全之策就是尽量等待太后与李弈自己暴露。她想,太后虽自流产后十年来再未怀孕,但当时先帝体弱,且又妃嫔众多,她自然难以受孕。如今太后只需应付李弈一人,干柴烈火,果真有苟且之事,太后迟早必定怀孕。只要密切注意太后身体情形,一旦发现呕吐、嗜酸等症状,便可要求御医院多位太医为太后诊断,即便李弈说谎也不怕,届时便可使其真相毕露。另外,李弈经常入宫,当会引起皇上注意。或者暗示皇上,李弈行踪异常。皇上若自己采取行动,如此最为保险。再说,立储君通常要到小皇子一周岁几个月或再略迟方才实行,还可再等一些日子。

结果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发难的竟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