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冯雁堕胎

冯雁一向无病,不知怎的,这几日有些觉得发懒。太监、宫女见冯贵人精神不爽,想请太医来诊脉,被她制止,说“不妨,免得皇上着急”。这日冯贵人感到有些恶心,几乎呕吐。正好冯昭仪来:“怎么,病了?”一面摸摸她的额头。

“无有。”

“昨日可曾吃过什么特别食物?有无腹泻?”知道都没有之后,冯昭仪马上想到可能是什么了。她尽量抑制住兴奋问道,“是否爱吃酸食?”见冯雁点头她又小声问道,“这个月的月事来过吗?”冯雁摇头。她忙问:“过了多少日子了?”接着她无比兴奋地大声说:“我儿大喜!我儿大喜呀!”一面回头赶紧在殿中佛龛前跪下,拜了三拜,连声道,“多谢菩萨保佑,多谢菩萨保佑!”

冯雁不解地说:“姑母大人,喜从何来?”

冯昭仪喜笑颜开道:“雁雁怀孕也,将为人母矣。若生一皇子,说不定就有皇后之尊!即使生女亦为长公主,皇上如此疼你,定会升你为昭仪。岂非大喜乎?”冯雁一听大惊,禁不住流起泪来。

冯昭仪以为她是喜极之泪,也就并不在意,说:“你要好生养息,切毋过劳,不可骑马颠簸。”她知道皇帝与侄女情感最笃,两人又皆年少,对房事定然不知深浅。她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附在冯雁的耳朵边小声叮嘱道,“雁雁,一个月内千万不可再与皇帝同房!尤其是近日,刚刚坐胎,还不牢固,同房格外危险。”冯雁羞得低下了头,特别不好意思。“否则极易流产,严重者还可能终生不育。”冯昭仪知道皇帝欲火中烧时往往难以拒绝,她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如若皇帝非临幸不可,就对其晓以利害……动作切勿猛烈……应不难办到。明白啦?”这是冯昭仪一生中最大的教训和遗憾。她入宫以后,虽然相貌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并非首屈一指,但她熟读经史,多才多艺,见识过人,所以深得太武帝恩宠。结果怀孕不久,在一次皇帝临幸之后流了产,以后就再未生育。

冯雁听了直发愣。冯昭仪又反复叮嘱太监宫女们好生照顾,这才离去。冯雁从姑母走后一直坐卧不安,心情极其矛盾,午膳和晚膳都只是草草吃了一点。天黑以后早早地躺下,但是直到深夜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朝散得早,冯贵人对皇帝说:“不知那匹汗血马怎样了,特别想去看看,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得心应手之马,顺便也去散散心。”因为那汗血马来自西域,恐怕它对平城水土不服,所以将它放在水草丰美、土地广阔的西苑养着,准备等它完全适应了再带回平城御马房来。

拓跋濬说:“此议甚好,我也正想去西苑行猎。”

西苑行宫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他们吃完以后刚出行宫大门,只见台阶下面广场上众多马匹中一声长嘶,接着一匹黑马自己就“嘚、嘚”地慢慢跑了过来。到了台阶前,正好拓跋濬和冯雁走了下来,白雪黑箭两条前腿高高弯曲抬起,又昂首长嘶一声,然后转身来到冯雁身边,向她轻轻摇头,右前足“嘚、嘚”点地。拓跋濬对冯雁笑道:“它还认得你呢,它对你比对朕还好呢。”破洛那国的马夫没走,留此照料此马。他说:

“这马有灵性,今天它特别高兴,从早起就嘶叫不停,在马苑中走来走去,好像知道皇上和贵人要来呢。”

冯雁听了感到格外亲切,摸着马的鬃毛,捋着它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它的身子。汗血马则不断轻轻喷着响鼻,右足轻轻击地,将脖子低下,让冯雁的头靠着它。拓跋濬笑道:“幸亏此马非人,否则朕要嫉妒煞也!”冯雁娇嗔地看了看皇帝,拉住缰绳,一脚伸入马镫,拓跋濬立即两手一托,冯雁就上了马。拓跋濬也赶紧上马跟在她后面。

到了猎场,冯雁纵马疾驰,弯弓怒射,故意骑马越过高丘、小溪。拓跋濬在后面高叫:“雁雁,慢些!”由于是皇帝口谕,冯雁只好慢了下来,等着。拓跋濬骑到跟前,说:“朕要去打虎了,你慢慢骑着。”

皇帝走后,冯雁又策马飞奔起来。抱嶷等在后面喊道:“贵人慢些!”她照样急驰不止,他们只好紧紧跟着。骑了一阵又一阵,她不断看看肚子,依然毫无动静,一点也不疼。她希望能因激烈活动而流产,以免一旦生了儿子立为太子而被赐死。她宁可不做皇帝之母,不要那些虚名,也一定要活着,她觉得活着比什么都好。何况自己已是贵人,上无皇后昭仪,也算得上是女人中之大雁了。如今灭族大仇也早已报了,她知足了。一个女人,已然应有尽有,还有何求!让别的夫人生皇子去吧,让她们之子立储继位去吧,她要和皇帝丈夫快快活活地过上一辈子。再说,自己年方十六,以后何愁再无生的机会!

在回行宫的路上她和皇帝依旧坐在游观辇上。这是皇帝赴外地巡幸时坐的由十五匹白马驾的四轮大马车。车顶有一锦缎圆盖,上绣华虫、金鸡、树羽、蛟龙,流苏下垂,车行时随风飘逸。车上犹如一间小屋,内有软榻、锦被、绣枕、食盒。车厢外面有雕虬、文虎、盘螭之饰。车前龙首衔扼,鸾爵立冲,车后有虎头作怒吼状,车下是朱斑绣轮。冯雁躺在里面十分泄气,懒得说话。拓跋濬问她是否过于疲劳。她说不累,玩得特别尽兴,只可惜白雪黑箭不能与她一起回宫。拓跋濬故意装作生气地说:

“雁雁喜欢白雪黑箭有甚于朕。明日我把它……”

冯雁赶紧以手捂住他的嘴。拓跋濬开心地紧紧搂着她,吻她,抚摸她。冯雁由于劳累、失望、沉思,别具一番风情,格外迷人。此时深情地望着拓跋濬,两眼冒着灼人的火光,喘着粗气。她身上的气味和发上的香气熏得拓跋濬心荡神怡。他看着妩媚多情的冯雁,急忙来解她的衣服。

第二天早晨,冯雁身子下面出血不止。拓跋濬急得没了主意:“还不快传御医!”

常太后和冯昭仪闻讯立即赶来。

常太后即保太后。由于拓跋濬直接由皇孙继位为皇帝,其时生母郁久闾氏已被赐死,而其父被谥为恭宗的太子拓跋晃未及登基就已去世,故先帝无皇后。赫连太后本来就对朝政不闻不问,被宗爱谋逆先帝,矫诏杀害东平王翰、南安王余及众大臣弄得心慌意乱,内疚万分,不久就生起病来,不到一年便撒手西去。于是保太后常氏就成为正式太后,称常太后,为后宫之主。特别是在立后、选妃、赐死太子之母等事上起决定性作用,皇帝年幼时还可辅政。故魏朝选择小皇子尤其是皇长子的乳母十分严格:出身仕宦之家,年不过二十,刚刚生过一个孩子,乳汁充足,健康清秀,性情温和,宽容大度,最好还要粗通文墨。由宫中女官带着太监分头到京师、近畿和中原各州挑选,然后筛选出五六人来,由当朝皇后或太后面鉴。首先察验其体貌与奶水之洁净及浓度,再于谈话中看其性格、教养,真可谓百里挑一。常氏是皇长孙之保母,因此挑选也一样严格。

常太后和冯昭仪一看便明白了,两人相视叹气摇头,对皇帝投去了埋怨的目光:“唉,贵人是流产了。”

常太后严厉责怪宫女、太监道:“贵人有喜,怎么不早来禀报?致有此祸!”

众宫女、太监吓得全都跪下,磕头求饶:“求太后、太妃、皇帝陛下恕罪。小人等本来要向太后、皇上禀报,贵人不让。说是否有喜尚不能肯定,如若报错,有欺君之罪,命小人等几日再说。”

拓跋濬懊悔不已,埋怨地说:“都是昨日骑马太累之故。”他回头大声道,“着即处死随行太监!”

冯贵人急忙从榻上坐起说:“皇上,太后,太昭仪,此事与他人无关。他们曾一再力劝我不要纵马疾驰,是我自己久已未到野外,一时兴起,过分大意,致有此难。”

这时张太医奉诏赶来,急忙诊视。张九复因对太武帝暴薨有隐瞒之罪,几乎被赐死。但因他医术高明,大魏无人能及,因此仅免去太医令而已。张九复仔细号脉,过了一会儿说道:“贵人乃流产。不过血已止住,当无大碍。只需静养半月,即可复原。”

常太后和拓跋濬离去后,冯昭仪埋怨道:“雁雁,你怎会如此大意!我特别关照过你,你……唉,今日事不仅为皇帝之不幸,亦我冯门之难。若得一子,我冯家便有光宗耀祖之日,燕王家的血脉就会从此在大魏皇帝的身上流淌,你也不枉为人一生呀!”

冯雁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告以真相,又怕万一被太后得知获罪。犹豫了一会儿说:“流产了也罢,不流也未必是福。皇上诸妃嫔均未有娠。我若生女,尚可活命;若生男,则必将依故事赐死。”她看姑母十分吃惊的样子,就说,“我宁可不做皇帝之母,也不愿做枉死之鬼!我宁可活着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愿做一个死了的皇后。”

冯昭仪愣着看了冯雁一会儿,若有所悟,也只好叹息而已。

冯雁流产在宫内休养后,拓跋濬就歇于别院,每日过来看看,和她说笑一会儿。一日拓跋濬下朝后在众臣的陪同下来到御花园新建成的白楼游玩。白楼在东鱼池东南,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溪从西宫北墙外流入,经过西鱼池,逶迤流经神渊池,流到东鱼池,又从白楼旁边绕过,故它三面临水。楼下的壁画刚刚画好,散发着颜料的香气。家具还没有安置,楼上也还空空荡荡。太监抱嶷说:“再有半月,外面花草种齐,颜料气味散尽,家具搬入,即可请皇上在此歇息。”

拓跋濬绕着楼上的走廊走了一圈,忽然看见楼下小溪对面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身穿紧身小袄、面庞俊秀的女子正在扫地,挥动扫帚时更显得身材窈窕。也许由于很累,她扫几下就停下喘息,更加令人有怜香惜玉之感。拓跋濬看得呆了,过了一会儿问道:“此女是否极美?”

左右都说:“然也,美之罕见也。”

“绝佳美女!”

拓跋濬又问:“如此美人,朕于宫中怎么从未见过?为何让她扫地?”

抱嶷道:“回皇上,此女李氏,原为永昌王仁之妾。永昌王仁因与濮阳王闾若文共同谋反,上月在长安家中被赐死,李氏遂入宫为婢。”

“哦,原来是她呀!怪不得!”拓跋濬那年随祖父南征时就曾听说永昌王仁在攻下淮水寿春后,在敌驸马府中得到一个美貌绝伦少女,是驸马之女,便纳为妾。这拓跋仁之父拓跋健是拓跋濬去世不久的祖父太武帝胞弟。按辈分拓跋仁是其堂叔,李氏乃堂婶。不过鲜卑人从不讲究这些。按鲜卑习俗,莫道是堂婶,就是亲爹死了,爹之妾照样可以合理合法地照单全收,成为自己的妻妾。按汉人的规矩,父亲之妾为庶母,若纳为己妾,那是乱伦,依律当斩!尽管鲜卑及其他游牧民族民间依然保留此俗,但自道武帝定天下处处以汉家礼仪治国后,皇室与绝大多数鲜卑贵族及仕宦之家早已将此陋习废止。先帝死后皇后自然成了太后,从左、右昭仪开始数以十计的夫人都以太妃礼奉养。由于皇帝寿命普遍较短——从道武帝登国元年至他文成帝兴光初年前后近七十年,已经历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四个皇帝,这还不算来不及当皇帝被迫尊为恭宗景穆皇帝的太子晃和刚行皇帝事就被害的南安王。所以文成帝拓跋濬继位时,四十三年前他高祖——祖父的祖父——道武帝临死前纳的一位十四岁的夫人依然健在,在太妃前面还要加好几个“太”呢。不过平时一律只称太妃,有时为便于说明,便加上几个字:某帝(某祖、某宗)某太妃,以示区别。但这个李氏则不同,其夫因大逆被诛,已剥夺一切封号,死后不能进入皇陵,她本人也早已被废为庶人,与皇室已无任何关系。

拓跋濬走下楼台,穿过小桥,来到李氏身旁。那李氏远远看见一群官吏、太监簇拥着一个人来,早就垂首侍立路旁。眼见走到近前,立即跪下磕头。抱嶷看出皇帝对她很有兴趣,就说:“皇上驾到,还不快抬起头来!”李氏一听,吓了一跳,赶忙重新磕头道:

“罪妇李氏叩见皇上!”接着便抬起头来。

李氏虽然衣着平常,但她出身贵族,气质高贵,天姿国色,加上劳累、惊恐,更显得楚楚动人,别具风韵。拓跋濬见了几乎神魂颠倒,连连说:“平身!平身!”他对随行官吏说,“朕乏了,想要歇息,你们都回去吧。”又对抱嶷说,“去找一身干净衣服来给她换上。”说着就东张西望起来。

抱嶷猜到他的心思,就说:

“请皇上到前面那所院子歇息。”说罢对跟随的宫女、太监分别关照了几句,他们立即分头去办。然后抱嶷对李氏招了招手,李氏便跟他而去。

那是一所独立小院,原是为了日后皇帝、后妃与百官在白楼宴饮时做临时厨房、侍卫休息和存放备用物品等杂用的。现在暂时成了存放将要搬入白楼的几、榻、被褥等物的仓库。抱嶷进院安顿皇帝坐下后,立即将库吏叫出门外,要他命人马上烧一锅热水,并立即收拾出一个上好整洁房间,铺好被褥。这时一个宫女已将里外干净衣服取来,抱嶷让她和另外几个宫女赶快帮李氏洗澡、梳妆、熏香,换好衣服。好在库中一应物品俱全,库吏及杂役太监迅速将一间临时行宫收拾出来。抱嶷就将焕然一新、容光焕发的李氏送入房内,然后去请皇帝。又将所有闲杂人等统统赶到院门边的小屋里或院子外面。只有他坐在房门外的一个小绳床(1)上,随时听候吩咐,还有两个宫女站在旁边待命。

李氏自那天以后自然不再扫地。不但不用干活,还住入一个单间,有一个宫女伺候。拓跋濬还不时派人把她叫去。过了半月经常太后恩准她就被封为中式,住进了一个独立小院,有太监、宫女各四人服侍。

自从上次冯贵人不慎流产后,常太后严令皇帝各房夫人的宫女、太监,一旦发现自己宫中夫人有孕,一定要立即禀报于她,延误出事者要被处死。因此两个月后李氏刚刚出现呕吐、恶心等反应时,常太后马上就得到禀报并立即赶来。首先询问了李中式自己的感觉,最近这次月事的时间。这时张太医也已奉命赶到,诊脉后确定她确系怀孕。张太医走后常太后又反复问她,究竟是何时怀的孕,她和拓跋仁最后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因为永昌王仁刚被赐死她就入宫了。李氏一五一十交代明白,常太后注意到永昌王仁死后李氏从长安来平城途中耗时十余日,入宫又有十余日,前后一月有余。宫内绝对不会出事,但路上就很难说,万一哪个押解将领看中了这个绝色美女……她立即下令将那次去长安宣诏赐死拓跋仁的太监找来。那太监道:

“太后放心。我朝规矩,灭族罪犯籍没解京之内眷皆属钦犯,女眷均由太监亲自看管、押解,任何男子不得接近,违者立斩。奴婢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一路上绝对无任何男子亲近李氏。”

常太后又对抱嶷和那天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一一询问,查明时间、地点确凿无误。又来至那个充作临时仓库的小院,审问库吏。库吏详细禀告那天抱嶷如何命他立即收拾屋子,准备干净卧具等等,然后先将李氏带入,再请皇帝入内,两人单独在屋里足足有一个时辰。常太后问道:

“事隔多日,你如何记得这等清楚?”那跪着的库吏狡黠地笑道:

“回禀太后,小人在宫内多年,深知皇上临幸宫人事关社稷。故那日皇上离开以后,小人就在屋内门后记下了时间。”

“哦!”常太后大出意外,高兴地说,“带我去看看。”太后身边两个宫女听了不禁暗自发笑。

库吏带着太后进了那间屋子,那是一间长约十步宽约六步的向阳正房。他将房门推过一半,指着门后道:“恭请太后陛下查验。”常太后一看,只见房门背后墙壁上写着三行小字:“兴安三年秋七月甲子未正至申正皇上于此临幸李氏。”常太后至此才完全确信和放心,不禁笑道:

“你还真是个有心人哪。”于是降太后口谕:升一级,赏银十两,绢十匹。库吏叩谢不已。一级可是三等呢!他虽系库吏,却属于杂役太监,地位很低,通常根本无缘接触皇帝、后妃,往往一辈子不得提升。

李氏得宠后文成帝到冯贵人这里来得自然就少得多。起初还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隔七八日还来宿一夜。后来虽然下朝后有时去她那里小坐,却十天半月也不住一宿。冯雁当然忌妒和痛苦,但她丝毫不动声色。皇帝宠幸别的女人,在宫中实在再平常不过,不但合法、合理,而且合情。忌妒非但无用,反会招祸,只好随他去。虽然冯贵人地位高于李中式,但冯雁常常去看她,而且关心得无微不至,嘱咐她多多保重。李氏极为感动。冯雁最初去探望李氏,纯粹出于礼节,甚至是为了讨拓跋濬的欢心。接触多了以后冯雁发现李氏很有教养,温柔善良,随和细心,善解人意,而且通晓书计。冯雁想,怪不得皇帝这么宠幸她。于是与她渐渐亲密起来,在宫中的上千女人中冯雁感到最亲切、最值得信任的,除了昭仪姑母和自己的贴身宫女明珠,就数李氏。慢慢又知道,随着李氏腹部日隆,拓跋濬也不常来此。冯雁已经听说皇帝最近又纳平南将军河南公乙浑的侄女为中式。乙氏不但美貌,且能歌善舞,深得皇帝宠爱,拓跋濬夜夜在那里留宿。

几个月后李氏生了一个儿子,拓跋濬给他取名弘,李氏被封为贵人。夫人中第一个去贺喜的就是冯雁,李氏十分感动。她看得出来,冯贵人不但非常喜欢弘,对自己得子羡慕不已,甚至不无嫉妒之感。冯雁看着熟睡的弘,不禁滴下泪来。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生一个这样的儿子或女儿啊。她想,身为女人,竟不能享受为母之乐,甚至为了保命不惜自堕胎儿,岂非女人之最大不幸!

弘日长夜大,越来越漂亮神气。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眼睛明亮,一逗就笑。冯雁只要三五天不去,就发现他似乎又长大了一点。后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弘,两天不见就难受得坐立不安。一到李贵人那里,抱过弘来就不停地亲,千方百计地逗他玩,常常逗得弘“格格”直乐,使得李贵人、保母和殿内所有的人都非常高兴。谁都看得出来弘也最喜欢冯贵人,只要一见她就会伸出双手“啊、啊”地要她抱。冯雁有一次竟因此流泪不止,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兴、羡慕还是后悔。弘非常聪明,冯雁叫他:“咧嘴!”他就会张开小嘴,让冯雁看牙。“嗬!已经八颗了!”李贵人说:“里面还有一颗呢!”冯雁叫他:“眯一个!”他就会眯起眼睛,连带皱起鼻子,引得大家发笑。会走路了,只要一见冯雁,他准会摇摇晃晃地向她迎来,一下扑在她的怀里。弘最早学说的称呼除了“妈”,就是“父皇”和“贵人娘”。不过一开始后两个他叫不好,总是叫“皇”和“贵娘”,冯雁反而更加快活,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叫时竟至泪流满面,抱着弘啜泣不止。

李贵人对她说:

“你快生一个吧!你儿一定比弘更聪明漂亮,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正是冯雁近来日益强烈的念头。她有时为自己堕胎悔恨不已,悄悄哭过不止一次。她觉得自己做的此事简直愚不可及,是最不像女人做的事,自己简直不配做女人!她现在盼望皇帝临幸已经主要不是为了夫妻之爱、男女之欢,而是要再怀一个,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孩子生下来。儿子就儿子,万一立为太子,自己死就死吧!只要能够让她好好享受几年亲吻亲生儿子的喜悦,也让别的女人羡慕她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她经常去烧香拜佛,悄悄许过不知多少愿。有时月事晚来一两日她就兴奋不已,恨不能马上派人禀报皇上和太后。那时如果赶上皇帝找她或要留宿,她就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谢绝。可是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好几回梦中做了母亲,尽管醒来依旧孑然一身,但是她相信这是神佛被她的诚心感动所致。史书和另外不少书上不都写着吗,许多帝王将相的母亲都是梦中怀孕的,后来儿子都大紫大贵。她深信她也会的,因为她早已为自己的愚蠢和罪过忏悔了,神佛是会原谅她的。

拓跋濬在一些日子没见冯雁之后终于发现她明显地消瘦了,面有愁容。问她怎么回事,冯雁说没什么。拓跋濬拉着她的手非常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因为李氏生子,又封了贵人,朕还纳了别人,担心日后。但是你我相知多年,又共过患难,非其他夫人可比。雁雁只管放心,朕自有道理。”

冯雁流泪道:

“全靠皇上宠幸。”冯雁知道拓跋濬为人诚实,心地善良,说的不是假话。皇帝在所有的夫人中只有对她依旧叫名字,余者皆呼“爱卿”或“卿”,甚至叫“某氏”。拓跋濬比几年前刚登基时成熟多了。虽然李氏美貌、温柔宫中无人可比,另外一些夫人也都各有魅力,但是如果只给他留一个,他还是会选择冯雁。别的夫人都只能给他以夫妇之欢,只有他的雁雁还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他有雄心壮志,他要成为太祖道武帝和先帝太武帝那样伟大的皇帝。他知道,大臣中不乏忠贞、睿智、干练之士。但是只有他的雁雁具备所有这些品格,而同时又是他最可爱的妻子。他知道立冯贵人为皇后不会有什么阻力,因为太后一直特别喜欢她,大臣更不会反对。他也可以加快这个进程,但是他不忍心。他之所以迟迟未做决定,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皇帝了,不是孩子了,已成为一个有头脑的少年皇帝。他想尽可能地让李氏多享受几年母亲之乐,妻子之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