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氏托孤

就在冯贵人立为皇后的一个月之后的一日下午,一个太监带着两个宫女来到李贵人住的院子,他是常太后的贴身太监来喜。李贵人赶忙迎了出去躬身致礼:

“来公公一向可好!”来喜向李贵人拱手道:

“好,好。李贵人,大喜呀。常太后陛下命老奴来向贵人贺喜:皇子弘已经被立为太子啦!”李贵人一听,顿时两眼一黑,头向后仰,几乎晕倒。幸亏旁边有宫女搀住。两年多来,各位夫人已经为皇帝生了三个皇子,而她的儿子弘不但年长,而且特别像她,非常漂亮,也格外聪明,皇帝、太后、皇后都最喜欢。后来听说魏朝有儿子被立为太子母亲将赐死的惯例,她就变得心情沉重,精神恍惚,茶饭不思,迅速憔悴下来,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光彩照人。最糟糕的是,她已变得毫无激情。拓跋濬因此来过夜的日子越来越少,直到不再于此留宿。他以为李贵人病了,让御医精心调治,还下令各地遍访名医,搜求偏方。结果虽吃药无数,仍毫不见效。

李贵人跪下,无力地说:“谢太后恩典。”

来喜走后李贵人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反复思索后立即带了儿子弘去见新立的冯皇后。冯雁由于自己无儿无女,特别喜欢孩子。她觉得拓跋弘越长越可爱,他额宽发黑,印堂明亮,人中深长,隆鼻大眼,唇线鲜明,嘴角深陷,眉清目秀,一脸的福相和聪明相。这孩子天性胆大,不怕生,不爱哭,谁抱都要,讨人喜欢,谁见谁爱。冯雁第一次见了就喜欢得不得了,以后就常去李贵人处,逗弘玩乐成了她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皇子弘除了母亲和保姆也最喜欢她,每见她来,就会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最近还学会了叫:“皇后娘安!”因为孩子,冯雁和她之间早已情同姐妹。

穿着一身紧身短服正在后院练剑的冯雁听见宫女喊“李贵人到”,连忙将剑交给丽珠,和明珠等迎了出来。她方才已经听说此事,很想过去安慰安慰她,又怕引起她更加伤心。现在见她急匆匆地带了儿子同来就已猜到了几分。她急忙走到前院,从宫女手中接过弘儿,正要哄他,李贵人已经跪下,哭着说:“请皇后陛下受我一拜!”

冯雁立即一手去搀,忙说:“贵人请起!你我姐妹,不必多礼。请里面说话。”

明珠忙将李贵人扶起,冯雁一手抱着弘,一手拉着李贵人手进了厅堂。李贵人又在冯雁面前跪下哀哭道:

“皇后姐姐,我即将命归黄泉,只有太子弘儿放心不下。我进宫三年,深知皇后姐姐宽厚仁慈,才识卓绝。不但是我大魏之福,也是我垂死之人唯一可以托付之靠。望皇后姐姐将弘儿视如己出,我死方可瞑目!”

冯雁泪流满面,将吓得睁大着眼睛大声啼哭的弘儿交给美珠,双手将李贵人搀扶起来:

“贵人只管放心。我一定把弘儿当做我的亲生骨肉,疼他,爱他,将他抚养成人,继承帝业……”

这时一个太监进院说:“启禀皇后陛下,太后宫中的来公公请李贵人回本宫接太后令!”

李贵人一听泪如雨下,抢过去想再抱抱儿子,孩子见母亲痛苦的样子吓得更加哭个不停。李贵人一咬牙,回身就走。冯雁抢上前去,挽住她的臂膊说:

“我陪你一起去!”李贵人用力将她一把推开:

“不!万万不可,太后会怪罪的。求皇后姐姐一定照看好我的儿子!”说罢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李贵人进院子时已经擦干眼泪。来喜迎上前去躬身致意,跟着面无表情的她进入大厅,然后说:“李贵人接太后令!”

来喜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每人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盘中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另一个盘中是一个小锡壶和一个小杯,锡壶里装着椒酒。之所以有白绫和椒酒两样,一是让被赐死者有所选择;更主要的是当被赐死者死活不愿自尽时,就由太监强灌椒酒执行之。一般被赐死者知道难逃一死,椒酒毒性发作,腹痛难忍,故多以白绫悬梁自尽,则片刻即可气绝身亡。《魏书·卷十三皇后传》可证: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病危,留下遗诏:“恐成汉末(皇后、外戚专权导致天下大乱)故事,吾死之后,可赐(皇后冯氏)自尽别宫。”孝文帝晏驾之后,“北海王(拓跋)详奉宣遗诏,长秋卿白整等人授后药,后走呼不肯引决(自缢),曰:‘官岂有此也,是诸王辈杀我耳!’整等执持,强之,乃含椒而尽。”这位后来被谥为“幽皇后”的皇后就是冯雁的侄女、冯熙的女儿冯蕙。

李贵人缓缓地跪下,几乎无声地说:“臣妾李氏候太后令。”

来喜打开手中黄卷道:“天命神佑大魏皇太后令曰:李贵人之子拓跋弘已立为太子。依大魏故事,着即赐李贵人自尽。此令。”

李贵人说“遵令”后身边的宫女正要搀她起身,来喜又道:

“太后口谕——”李贵人只得又跪好,奇怪地望着来喜。“李氏在南边和京师还有什么兄弟,让写下来,日后自有用处。”李贵人一听,忙磕头道:“谢太后恩典。”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这是由于平时太后喜欢她,法外施恩,对她的特别关照,准备日后让她的兄弟们有个好的出身和前程。本院主事太监科连急忙拿来笔墨纸砚,李贵人每说一个名字就痛哭一番,科连当即一一记下。总共写了南边老家的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京师一个宗兄的名字和地址。说完以后李贵人又朝皇后住的方向磕了一个头,目光呆滞地缓缓起身,从盘中拿起白绫,无力地朝卧室一步一步走去。过了一会儿来喜和那两个太监入内,很快就走出来,叹了口气,对科连招了招手,让他们进去,然后就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转眼,拓跋弘已经七岁。他正伏在案上写字。外面喊道:

“皇后陛下驾到!”太子洗马周训立即迎出去拱手道:

“臣叩见皇后陛下!”

冯雁边走边说道:“侍讲平身。”

拓跋弘早已扔下笔,跳着出门,笑着扑了上去大声道:

“孩儿叩见母后!”

冯雁故意推开他,板着脸假装训斥道:

“叩见有这么抱着的吗?”

拓跋弘做了个鬼脸,马上松手,后退两步,垂手低头故作严肃地说:

“孩儿叩见母后!”

冯雁笑道:“平身吧。”接着就两手一拉,蹲下身子将弘拥入怀中。进得屋来,母子坐在榻边,冯雁吻他的额头,弘则偎依在她怀里撒娇。每当此时冯雁就感到无比幸福,甚至伟大。她丝毫也不觉得弘儿为他人所生,就是自己十月怀胎所出。她不止一次地想,就因为自己长年忏悔,已得到上天宽宥。所以虽然自己再也未能怀孕,但是菩萨把弘儿给了自己作为补偿。她决心以加倍的母爱给弘,李贵人能够给儿子的她一点不能少,李贵人做不到的她一定要做到,她决不能让弘儿受一丁点委屈。她是一只领头大雁,她一定要把弘儿这只小雁带成一只能够飞到最高最远处的大雁,成为一代大帝!

周训拿过几张纸来说道:“太子今天写了两张大字,一张小字。”

冯雁接过三张纸仔细看了看,满意地说:

“嗯,好,字写得不错。昨日我给你讲的《论语·泰伯》背了么?”

“还没有呢,还有一张大字没写完呢。”

这时太监秦稚进来说:“启禀皇后,去武州西山石窟的车马已经备好。皇上请皇后回宫,这就出发。”

拓跋弘一听急着说:“我也要去西山,我也要去西山!”

冯雁故作严肃地说:“你今天功课还没做完呢,下次再带你去!”

“我不,我不!就去,就去!”说罢连蹦带跳地就跑了出去,“哦!去西山喽,玩喽!”

冯皇后微笑着叹气道:“这孩子!那侍讲今天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鲜卑族原先也像许多氏族社会那样,认为万物有灵,流行多神崇拜,尤信萨满教。萨满为通古斯语音译,意为“因兴奋而狂舞者”。每遇大事,就由萨满即巫师跳神驱邪,萨满几乎都为女性或男扮女装。道武帝天兴二年(399)祭祀上帝,陪祭的各种神灵竟多达一千零七十四位。这是因为各个氏族甚至部族都有自己的神灵之故,合并到鲜卑族中来之后,就将自己的神灵也带了过来。迁都平城以后,鲜卑族大大加速了与汉族的融合。当时佛教正在各地传播,魏朝皇室崇尚佛教,故大为流行,佛教几成国教。不过不少人包括皇室成员又同时信奉新兴的道教,拓跋焘尤然。太平真君七年(446)一向身强力壮从不生病的拓跋焘突然大病一场,头晕目眩,步履不稳,夜多盗汗,噩梦连连,饮食锐减,旬月之间就明显地消瘦下来,最后虚弱到了移步就喘的地步,以至于他已经暗自安排后事,手书了一份遗诏。这时一个洛阳来的游方僧人揭了悬赏精通医道者的皇榜。他给皇帝望闻问切之后说,皇帝乃被无数男女老幼冤魂缠身,身上还有九五四十五根绳索,第四十五根最粗,已经勒住喉头。拓跋焘听到这里“啊”地大叫一声,“噌”地一下竟从榻上坐了起来,瞪圆了惊恐的眼睛,颤抖地说:“圣僧救朕!圣僧救朕!”原来几个月前他征讨陇西归来时路过长安附近,看见一座寺庙,想进去歇息。庙中僧人表示欢迎,但说佛门清净之地,马匹兵器不可入内。随从奏请皇帝后说,马匹可不入内,但此乃大魏皇帝,侍卫兵器不可离身。老方丈竟然非要坚持兵器留于外的寺规。拓跋焘大怒,下令将庙中僧人统统捆绑于殿前,架起柴堆,一把大火,连同寺庙烧成灰烬。当时还下令在全国毁寺排佛。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太武帝灭佛”事件。此庙僧人总共四十五人,大火熊熊之中老方丈大叫:“拓跋焘,你烧毁寺庙,滥杀无辜,残害僧人,必遭报应!你不得好死!”啊,可不是四十五嘛!四十五!四十五!于是拓跋焘遵照那位游方僧人的医嘱,帝戒四十五日,为多年来枉死的亡灵做四十五天法事,在西宫建一座总高四十五尺的浮屠,在被毁的寺庙原址重建宝刹,四时祭奠亡灵。那僧人又开了些草药煎服,无非是党参、生芪、远志、山药、内金、砂仁、生磁石之类。服药三日后拓跋焘就明显好转,不久痊愈,四十五日水陆法事做毕便健壮如初。他十分庆幸当时留守平城监国的太子晃没有忠实执行他的毁寺排佛之诏,留有很大余地,更不曾滥杀僧尼,否则自己说不定就难以康复。但他暴薨之后,民间还是纷纷传说那是“报应”,因为他不但死于非命,而且终年不多不少,恰恰就是四十五岁!

西山石窟最初是冯昭仪建议开凿。她本来就笃信佛教,经常念经、礼佛。她宫中厅堂、卧室都供着佛龛,长年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太武帝重开佛禁不久,她随皇帝去西苑行猎、游览回宫途中,路过西山,发现这里位置十分优越。山不很高,山壁陡峭,山上林木葱蔚,前面地势开阔,有清清河水映照,适于建庙。后来她在将作大匠(略近于后世工部尚书)王遇的陪同下专程来此考察。王遇说:“昭仪殿下,恕下官直言。建庙其实不如凿窟塑像。庙宇为砖木结构,易损易毁,尤其怕火,难以传至久远。若是开凿石窟,内塑佛像,虽千年、万年可存也。”

冯昭仪深感此言有理,于是经太武帝降旨,在此开凿石窟,内塑佛像。此即今已举世闻名的云冈石窟。她暗自许愿,一旦冯家翻身,她要在此建一所丛林。太武帝之死使她更加深信“报应”之说,遂吃长斋。冯雁受姑母的影响也尊崇佛教,被选为贵人后的次年即兴安二年(453),敕建报恩寺就开始兴建。她自己每隔数月必去视察一番,每去必以私蓄犒赏工匠。近十年来已经凿出十窟,大小二百余像。冯雁立后不久皇帝又降旨加紧进行。有一次冯雁陪皇帝去西苑行猎,回来路过时曾去看过。这次听说皇帝和皇后要行幸石窟,将作大匠王遇亲赴西山,调集近千人马,用了不到两个月,在石窟东侧即平城来的方向,建了一所有二十个大小房间的行宫和三个独立小院,即使皇帝在此过夜也不成问题。又督促将道路拓宽,修平,清理工地,将几个基本完工的石窟打扫干净,正在开凿的几个石窟也都清理得比较整齐。

由于是去石窟礼佛,因此帝后坐的是专门去寺庙烧香用的七宝旃檀刻镂辇。这种以八头牛驾的四轮车远看车厢装饰不很华丽,上面既无华盖,前后也无龙虎之饰,外面只是隐约漆了一层金色而已。但是走近以后才会发现车厢用的全是檀香木,香气氤氲,令人仿佛置身佛堂。上面精致地镂刻着一些佛经上的人物,连车轮上都画有轮回报应的故事。由下而上,各种菩萨、罗汉、人物正好是七层。第七层自然是接受朝拜的佛祖。拓跋弘坐在靠皇后这边,老是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冯雁只好下令将四面的布帘全都卷起来。

“母后,那是什么呀?”

“那是猪。你爱吃的猪肉就是它身上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母后,那是馍么?怎么这么大呀?比咱们坐的辇还大呢。那个人是在吃馍吗?”拓跋濬和冯雁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冯雁快活地搂着他先亲吻了一口,然后笑道:

“那不是馍!不能吃。那是坟,人死了埋在里面。那人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在和死了的亲人说话呢。”

冯雁感到自己实在太幸福了,而且无比幸运:入选贵人,当上皇后,有了一个和亲生儿子完全一样的极其可爱的儿子,还当了太子,将来就会当皇帝,自己就是太后。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笑起来。弘不解地问道:

“母后,你笑什么呀?”冯雁吻着他的额头说:

“母后看见你长大了,特别高兴。弘儿,你将来当了皇帝,还会听母后的话吗?”

拓跋弘惊奇地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觉得十分奇怪:“那当然啦,你是母后呀,我永远都听母后的话!”接着他又大声补充道,“我当了皇帝,我要让天下人都听母后的话!谁敢不听,我就打他!”说着就用小拳头在车厢上使劲捶了几下。冯雁激动得不禁流下泪来,她将弘的脸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在心中暗暗祝告李贵人:我一定会好好抚养、教育弘儿,决不负你的重托!

在将作大匠等官员和全体工匠的夹道跪迎下,皇帝和皇后一行下了辇,先进行宫歇息,吃些点心。但是拓跋弘坐不住,他刚吃了一块糖糕,手里抓了一个肉馍,就往外走。太监铎轼与螽塍赶紧跟上。不一会儿,铎轼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太子非出院子去玩不可,拦也拦不住。已经出了门了!”

冯雁对拓跋濬笑道:

“弘儿这点真不像皇上。”她对铎轼说,“去告诉太子,叫他等着。”

拓跋濬和冯雁只好吃完就走。拓跋弘哪有耐心一个石窟看半天,他一会儿就看完一窟,冯雁只好叮嘱他:“只在石窟观看,不许乱跑!”让四个太监跟紧他。过了一会儿,铎轼又来禀报说:

“太子非上山不可,怎么劝说也不听。”冯雁看了看拓跋濬,笑着说:

“弘儿人小主意大,这倒是帝王之相。这孩子!”就问了问上山的路如何及山上的情形。王遇答道,上山的路虽然不宽,也都修过,并不难走。山上没有野兽,有五十军士分布在山上各处警卫,可保无虞。冯雁于是说:“那就让他上山吧,多派几个人跟着。别让他吓着、摔着。切毋走远,一会儿就让他下来。”因为弘儿毕竟不是自己所生,她不忍管得过严。曾有几次因她管严了,弘儿哭哭啼啼,她觉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李贵人。再说弘儿极为可爱,她也不愿过于限制其天性,终究是个小毛孩子,再大些管严也不迟。她觉得这孩子从小有主意并非坏事,当皇帝的就要敢拿主意,有胆识才行。自太祖道武帝以来,皇子一到十二三岁便封王,太子一到十六七岁就监国,总揆百官。自己的丈夫拓跋濬就因为其父尚未登基便薨而没有经过封王和监国的锻炼,在见识和魄力上就略显不足。她也曾冒出过弘儿主意太大,将来会不会任性的念头,但自己很快就否定了。等他长大当了监国时,上有父皇,旁有母后,可以时刻监督。等他当了皇帝,还有她这个太后管着呢。他才几岁呀,冯雁自己都觉得这种担心实在有些可笑了。

冯雁和皇帝慢慢地欣赏着造型各异的塑像。拓跋濬问她:“哎,雁雁,你看,此像是否像你?”冯雁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她胖我瘦,不像。”“我看眉眼颇有些像你。哎,王遇,你说此像的眉眼是否很像皇后?”

其实王遇早就发现了,只不过这是个侍女像,皇帝说像皇后自然无妨,若自己说像则为大不敬。于是道:“微臣看不出来。微臣有一建议:皇后为国操劳,万民敬仰,仪态万方,端庄凝重,实乃佛相。若以皇后圣容为准,塑一座佛像,不知皇上、皇后意下如何。”

拓跋濬一听笑着击掌道:“此议甚好,甚好!就照此办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按照太庙供奉之太祖、太宗、世祖、恭宗圣容画影,各塑一佛像,分置各窟,永受朝拜!”

王遇立即派人将画师令也是最优秀的画师找来。他还不放心,索性将石窟另外两名画师也传来,让三人分别画皇后的全身像、半身像和头像。这三人都是魏朝绘画顶尖高手,是从洛阳请来的。拓跋濬道:“专门开凿一窟,像皇后的佛像要置于正中,两边要有供养人。”

“微臣遵旨。”

快画好时,拓跋弘大叫着跑了进来:“父皇,母后,你们看!”原来他左手捏着一只蜻蜓,右手捏着一只蚂蚱。“都是我抓的!”说着就送到他们面前。拓跋濬和冯雁看他这么快活,都非常高兴。拓跋弘发现三个画师在画像,就转来转去看了一遍。拓跋濬说:

“弘儿,你看,是画像漂亮呢,还是你母后漂亮?”拓跋弘歪着脑袋又看了看三幅画,说:

“当然是母后漂亮!我母后最漂亮了,比这里所有的佛像都漂亮!比宫中所有的人都漂亮,最漂亮!”说罢又“哦、哦”地冲了出去。

“这孩子!”冯雁和拓跋濬都特别高兴。

李贵人去世后,拓跋濬又先后纳了独孤中式和沮渠中式两位夫人,都极美丽。独孤氏出身鲜卑独孤部,眉眼清秀,性格温柔,说话如莺,一如江南美女。据说是汉代匈奴南侵,将南边的美女掳来所生的后代,故当地以出美女著称。拓跋濬说:“如此美人,岂可‘独孤’!朕甚悦之,赐姓悦!”从此皇帝就经常“悦”之。这位悦中式后来生了皇子猛,升为悦椒房。沮渠氏出身匈奴王族,金发碧眼,人高马大,乃匈奴人与西域各国人长期通婚所致。她性格豪爽,能歌善舞,而且颇有酒量。拓跋濬让她弄了几个年轻宫女,教她们跳西域舞蹈,竟然比皇宫舞女们更令他陶醉,所以最爱和她在一起。她也给皇帝生了一个皇子简,出生比皇子猛还早。这些跳舞的宫女个个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又正值妙龄,好不容易有机会给皇帝表演,都格外卖力。她们知道,如果怀上皇帝的孩子,就能从奴仆变成主人,起码是个中式,说不定是椒房。如果生了儿子,那就可能封贵人。因此她们的眼神、身段都成了一把把利剑,直刺皇帝的心。拓跋濬就不时找她们寻欢作乐。

有一次拓跋濬来到皇后内室,见冯雁有些心情沉闷的样子,一想自己已经好几日不来了,就赔礼说:“朕近日实在是政务繁忙,日夜操劳,未及陪雁雁游乐。好了,明日我与你去西苑行猎如何?”

“不,皇上还是在宫里歇息吧。”冯雁还是有些没精打采。

拓跋濬一笑,以为她有些吃醋,就叫明珠:“铺榻!”

冯雁小声道:“不用。”

拓跋濬以眼色下令,明珠铺床后关门退出。拓跋濬就拉着冯雁向榻边走去。冯雁不依,哭道:“皇上,您几日不来,就已形容消瘦,脸色发黄,两眼无神。不是雁雁不想皇上,更非雁雁忌妒争宠,不让皇上临幸别的女人。皇上健康关系社稷安危,朝廷每日有多少军国大事要皇上躬亲。国事操劳已很费神费力,龙体再如何经得住日夜寻欢,饮酒作乐。”说罢倒在榻上掩面而泣。

拓跋濬听了不禁低头叹息,惭愧无言地坐在她的身边。他完全明白冯雁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他好。他从小身体较弱,时感头晕。略受风寒或风热必定咳嗽、发烧,且多日方愈。继承大统以后,贪嗜酒色,掏空了身子,现在经常胸闷气喘,有时会突然心悸。他知道别的夫人都巴不得自己每日都陪着她玩乐,只有冯雁真正在惦记着他的健康和天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已经三天没有批阅奏折,于是叫道:“来人!”守候在门外的明珠立刻进来。

“叫抱嶷!”在厢房的抱嶷立刻就到。

“你去将这几日还没有批阅的奏折都拿来。”

不一会儿,抱嶷领着两个抱着卷宗的太监进来,将卷宗都放在窗前的长案上后,那二人即退出。抱嶷将笔墨准备好,也退出屋外,站在门边。拓跋濬对坐在榻边的冯雁道:“雁雁,帮朕来批阅这些折子吧。这么多,我一个人还真对付不过来呢。”冯雁伸出手去,拓跋濬一拉,她顺势起来,两人手拉着手走到案前。拓跋濬坐在正位,冯雁坐于侧位。拓跋濬随手拿起一份看了两眼:“这折子密密麻麻写得这么长!唉。雁雁,要么你来念,择其要者告朕就行。朕决定批示,可好?”

“好吧。”冯雁本来想让皇帝阅看全文,以便更加了解民情和官吏的工作。见他脸色蜡黄,折子又这么多,只好答应。这时明珠端上茶来,冯雁说:“去将陈皮消食丹拿些来。”

冯雁拿起手边的第一份折子——她不知道是抱嶷故意放在最上面的——打开一看,大惊道:“啊呀,此乃青州刺史送来的急件,黄河泛滥,青州大水,十三万灾民饥馑,请求开仓救济……”

拓跋濬打断道:“度支部与中书省拟旨如何说?”

“‘令有司依故事济赈,免其一年赋税、徭役’。”

“好!让中书省立即起诏,用玺,五百里加急发往青州。”这时明珠拿来陈皮消食丹,冯雁剥了两粒让皇帝服用。冯雁写好后,又打开一件,说:

“此件系源贺所上。他奏道,案律:谋反之家,其子孙虽养他族,追还就戮,所以绝罪人之类,彰大逆之辜。臣闻:人之所宝,莫宝于生全;德之厚者,莫厚于有死。臣愚以为,若十三以下,家人首恶,计谋所不及,可原其命。”

“嗯,此议可行。”

“下面还有呢:自非大逆、亦手杀人之罪,其坐赃及盗与过误之应人死者,皆可原命,谪守边境,为国效命。”冯雁见拓跋濬似在考虑,就说:

“此议甚好,可纳之。”

拓跋濬点头沉吟道:“可先交廷尉拟出具体办法,中书省复议,再行定夺。”

冯雁说:“皇上,新律未定之前依旧律应处死之囚是否可以缓决,以免错杀无辜及多杀一般过误者?”

“雁雁所言有理。可以缓决。”

冯雁又翻开一本,看了看说:

“这是御史施工行弹劾寿春知府贪敛财货,民怨吏怒……”

拓跋濬打断说:“着即灭五族,财产充公,男十四以下及女眷籍没。哦,不不,即依源贺所奏,斩其本人,余者或谪守边境,或没入官。”他看冯雁没有动笔,奇怪地问道,“雁雁怎么不写?”

“陛下还记得当年我冯家被诛杀籍没的事么?万一别人诬告,岂不又误杀良善?”拓跋濬一听不禁笑了:

“对,对。前头加上一句:‘着廷尉派员调查,若属实’,可好?”

他一面说,冯雁一面写着。写完后冯雁道:“皇上,如今各地贪贿之事不绝于耳,诬陷良善之案时有发生。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难辨真假,不免会误中奸佞小人之计,错杀正直忠良之士。莫若皇上亲选若干忠诚、正派大臣,巡视州郡,体察民情,纠劾官吏,督办大案。”

拓跋濬道:“此议甚好,甚好!朕明日早朝就让他们办。唉,雁雁,”他微笑着叹息说,“朕的尚书们、侍郎们、郎中们都要像你多好啊,如此,朕就省心啦。”

冯雁笑了笑,又剥了两粒陈皮消食丹给他。

“怎么还吃?”

“这几日皇上肯定吃了许多酒肉,肚中存食过多,容易得病。此物有助消食化积,多吃几粒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