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储之恼

平城永宁寺外,御林军林立。往日香客络绎的寺内显得格外清静,只有一些太监、宫女伫立在甬道两旁。正殿传出大群和尚诵经和木鱼笃笃之声。了因大法师两眼微闭,双手合十,站在释迦牟尼宝座右侧。冯雁从望云手中接过一把金香,缓步上前,在佛祖座前香炉中引火点燃,回到正中跪垫前举目向佛祖凝视,热泪盈眶,双手高举金香过头,垂首礼拜,然后将金香插于香炉之中。再回到正中,在跪垫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此时已泪流满面。了因始终不清楚,自然也不便动问太后为何每年此日都来本寺做法事,只知道六年前今日之后三日第一次来,一连做了七日水陆道场,第二年起都是做一日超度。由于太后亲临,早几日便有宫中太监来此通知,事先作好各种安排。其他香客莫说进殿,连靠近本寺都不能。只有望云、抱嶷等知道,今日乃皇帝已故林昭仪五周年忌日,太后不仅来此超度亡魂,而且在慈安宫内还设香案祭奠。

赐死林氏成了冯雁心头一个永难平复的伤痛。随着大皇子渐渐长大,林氏不该赐死的理由就愈益充分,冯雁内心深处的痛感年剧一年。她恨不能使林氏复生,这样她不仅用不着永远背负着这沉重心灵之债,而且也不必为立储之事时时烦恼了。

为立太子之事,这几年冯雁陷入越来越深的苦恼之中。立储事关帝位继承,历来为皇家头等大事。故皇长子降世即意味着太子诞生,必定朝野欢庆,大赦天下。魏朝通常于皇长子两三岁即一至二周岁时方正式册立为太子。之所以要等上一两年,乃因婴儿体弱,易受疾病、邪祟侵扰,恐其夭折。而小皇子早夭与太子薨之影响极不一样。拓跋弘与拓跋宏均于出生后第三年过了一周岁半才正式立为储君,其时其母李贵人和栗贵人依故事赐死。而皇子恂之母林昭仪在儿子刚满月时就被赐死。林氏遭此不幸,冯雁虽不曾听说任何议论,但她深知朝野定有微词,只不过自己听不见而已。自己为此付出人格代价之大,如果真能换来冯家女来日生皇子立为储君倒也罢了,岂知皇天不允!不但太和七年(483)闰四月林氏生了大皇子,紧接着闰四月高贵人生了二皇子,接连给冯雁的冯氏女之子立储美梦两个沉重打击。而且次年与再次年后宫喜讯不断,皇帝一年数子:高贵人又生三皇子,袁贵人与郑中式也生了皇子,而罗中式则连生两子,唯独冯蕙、冯芸各产一女后便再无消息。至此冯雁美梦彻底破灭!她认命了,有时甚至暗想:“祸莫大于不知足”,诚哉斯言!冯家本为燕王,虽为一国之君,毕竟局促边隅,无力与大国抗衡。当时大魏太宗明元帝曾遣使招抚,有些大臣也曾劝谏接受:“与其灭国,不如降魏。既不失封疆之尊,且可保境安民,使百姓免受杀戮。”结果伯祖冯跋刚愎自用,非但不允,还扣留魏使,致使魏燕交恶,兵戎相见。后来冯家内乱,自相残杀,终至灭国。自家灭族之灾虽说乃宗爱所致,但若当初燕王伯祖早早归顺,则冯家势力巨大,谅其不敢。好不容易经过姑母和自己三十余年苦心经营,冯家终于又成为大魏显贵,除皇室外无人能及。“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确实应该知足,否则不定何时又将大祸临头。现在冯氏满门显赫,主要是有自己这株老树在,可以遮风避雨。若是老树一倒,鸟雀何处安身?

既然冯家女无子,本来立林氏所生皇长子也就罢了,冯雁却又屡屡难下决断。大皇子襁褓时特胖,乐时浑身肉动,尤为可爱,冯雁极喜欢。谁知此儿越大越不中意,几个月后她就发现他没有弘与宏儿时的聪明过人之相,也不大活泼。倒是比他只小半个月的二皇子一副聪明相,两眼又大又亮,一逗就有反应,笑起来尤惹人爱。俗谚:“三岁看老。”大皇子至三岁仍然胖于常人,十分怕热。这倒无妨,只是他懒动懒说懒想,且性格浮躁,和弘儿时聪明好动与宏儿时聪明文静迥异。相比而言,二皇子倒是颇有祖父与父亲遗风,秀美沉静,聪明伶俐。若从继承帝位有利社稷着眼,自然是二皇子出色而合适得多。但大皇子之母已按故事赐死,不立与理不合!冯雁深感内疚,觉得对不起林氏,即使为偿还心灵之债,也应兑现当初诺言,立其子为储君,何况他乃嫡长子。但为大魏社稷江山永继计,实应立二皇子。冯雁担心,倘若他年大皇子继位为帝,虽或不至于如导致八王之乱晋室东迁的晋惠帝那般愚笨呆痴,但若像蜀汉后主刘阿斗一般,也足以毁掉大魏江山。因此在立储之事上冯雁始终拿不定主意,甚至皇子们至今尚未赐名,只呼大皇子、二皇子、某皇子。直到太和十年(486)四月拓跋宏二十岁时,皇子已多达七人,冯雁这才降太后令为年已四岁的大皇子赐名为“恂”,字元道,意为小心谨慎,为诸弟及天下人表率。为二皇子赐名为“恪”,意为恪守祖训祖业。余者分别赐名为怀、愉、怿、悦、佻。

至恂、恪六岁时,太后命侍讲们教皇子弈棋,有时自己还亲自诱导。恪一开始就对黑白之子极感兴趣,往往伸出两只小手,满把抓起,然后置于枰上,直到将罐中之子统统抓出置于枰上为止。冯雁满意地说:“此儿有君临天下之志!日后必成大器。”而恂则不然,瞅着棋枰索然寡味,给他棋子,呆看不取。将棋子放入其手,竟掷之于地。太后不禁摇头,心中叹道:“了无人君之风!”后来恂在父皇严厉训斥与师傅耐心教导下,总算学会弈棋基本知识,但依旧毫无兴趣。与恪对弈,从无胜绩。有一次拓跋宏命恂、恪对弈,恂当即表示:“儿臣棋艺不如恪弟,必输无疑。”拓跋宏说:“尚未开战便言败,岂有不输之理!棋艺不及,刻苦钻研,必有长进。若斗志全无,则只能永远俯首称臣。如此,将来如何掌管社稷?”于是恂哭丧着脸只得勉强应战。三几十着之后,颓势毕现,虽尚有生路,却主动投子认输。气得拓跋宏亲自执板打他。正好冯雁来到,一看此景,急忙劝阻道:“孩儿年方七岁,尚幼,不可操之过急。宜徐徐诱导,使其乐而为之。学习之事非乐不能成,亦不易成也。”但拓跋恂除了游玩,是凡读书、写字、弈棋之类,全无兴趣。

拓跋宏早就看出太后心思,一再表示:“若太后认为恂不宜立为太子,不妨另择皇子,好在如今有好几个皇子可供选择。”

此举冯雁岂会不曾想过,且非一时。以太后之尊,皇帝之威,当不会有大阻力。但冯雁心中非常矛盾。就人品能力而言,恪比恂均有过之。拓跋宏也觉得恪比恂强得多。但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自古皆然。此制若坏,易生内乱。虽然以她与皇帝之力,当不至于导致大乱。每当此时,冯雁的心病就暗暗发作,深感愧对恂母林氏。林氏已为儿子立储付出生命代价,自己岂可食言!若恂不立为太子,则林氏之死绝无道理而自己则有大过!何况当初皇帝宏曾亲来求情免死或推迟实行,而自己未准。若无此求情一节,更改也还好说。如今自己真是骑虎难下。冯雁心中悔恨万分,深深自责,经常夜不能寐。当时至少应当让林氏活到立太子之时,而不应迅速将其赐死。有时冯雁甚至觉得,冯氏三女竟然皆无皇子,且一女早夭,实乃神佛对冯家尤其是对自己的严厉惩罚!因为自己从成为贵人起就对此陋习旧制深为不满,赐死栗箐实出无奈,情有可原。甚至皇帝宏儿亲自来为林氏求情,自己竟依然毫不动心,何其自私残忍之至!人母非但不能因子贵而福,反而即死;人子不能得其生母抚爱,却又不能得其所得,真是伤天害理,天地不容!冯雁每当如此自责之后,心头反倒好受一些。

虽然朝臣一再进谏为社稷长远计应早立储君,她总以“皇帝如今春秋鼎盛,无需急躁”为由,拖延过去。她想再培养考察几时,留待他日再定。她在心里为自己定下两条规矩:一是非万不得已,皇长子应立为太子。二是皇长子若有大过,应坚决废其立储资格。

“待再察之。”她对拓跋宏说。

过往行人发现,冯熙的太师府今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太师府平时自然也是车马簇簇,仆人成堆,不时有达官显贵出入,但是今日却于半个时辰之前就禁军林立,整条街的两端都有殿中精甲严密把守。莫道是住在此街的寻常住户,就是官员进出也都被仔细辨认盘查,闲杂人等不得自由出入。过了一会儿只见从西宫方向来了卤簿与卫士十余人,中间一辆华丽马车,一问方知坐的是冯贵人。人们正在议论,只见又来了一队二十余人车马,原来是冯昭仪。一门两妃,显赫无比,观者无不赞叹。又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队锦袍骑兵开道,又是一队近百人的卤簿侍卫迤逦而来,不问便知是太后驾到。太师府大门洞开,方才被太师亲自迎接入内的冯贵人和冯昭仪一左一右站在太师冯熙身旁,身后左边站着冯熙长子驸马都尉南平王冯诞与皇帝之妹乐安长公主,右边站着冯熙次子北平王冯修之妻穆氏。原来今日是冯熙五十八岁华诞。不过不请外客,只是家人团聚而已。

冯熙,据《魏书·外戚传》:“年十二,好弓马,有勇干,氐羌皆归附之……好阴阳兵法。及长,游华阴河东二郡间。性泛爱,不拘小节,人无士庶,来则归之。”因他年轻时经历了灭族之难和数年出逃在外的流亡生活,所以为人处事一直小心谨慎。虽然他早就位极人臣,官居太师、骠骑大将军,多次都督中外诸军事,数领各大州刺史,集权力、荣耀于一身,但是他从不以皇后、太后之兄和权臣自居。一贯礼贤下士,广交各方贤良。常对儿女言:“发达念落魄,幽思鬼神知。凡事不可做绝,务必留有后路。”三十多年前冯熙来至平城以后,文成帝拓跋濬就为他敕建了这所府第。不久后他就在王袤、徐阿五等几个亲信的帮助下在卧室中修了一条秘密夹道,通向院子后巷的一所寻常小屋。此屋由冯熙出钱让徐阿五买下,平时不住人,只供最紧急时逃命之用。几十年来这条秘密夹道虽然从未用过,但冯熙心中始终存着戒心,不敢拿大。他总想,冯家当年贵为北燕国君,还不是照样一朝败落,招致灭国之灾!父亲也官至封疆大吏,一旦得罪朝中势力更大之人,还不是五族尽灭!妹妹虽然贵为皇后、太后,权倾天下,也曾多次挫败谋逆贼子,毕竟不是皇帝,可以将权力传于子孙。一旦妹妹失势或宾天,冯家人就全靠平时积德积交。他一直住在这里,始终没有因为升官而扩建府第。

冯雁深感四十五岁以后精力渐不如前,近年更不时有一种紧迫之感。她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必须在自己生前为孙子多打好一些基础。原来她颇有雄心,要亲自完成统一天下和混一戎华之伟业,但是这些年来她的主要精力都被迫用来对付那些反对自己者。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大魏疆域始终稳如磐石,百姓生活中总算少了些战乱。她明白,重大改革必须趁自己健在时展开,否则孙子一人恐难对付,只有自己才有能力粉碎那些冥顽不化且不死反叛之心者的反抗。而且她要让孙子在这些斗争中得到磨炼,以便一旦自己撒手人寰后他能有力地挑起大魏大梁。

冯家的儿女也使冯雁放心不下。她固然希望冯氏在魏朝一直地位显赫,但她更担心的是,冯家后人无论男女由于位高权重而不能自已,不但会危害社稷,也会给家族带来不幸。她曾对冯熙谈及此事,冯熙感慨地说:“我也怕你我数十年苦心经营之功毁于他们之手啊。”冯诞、冯修兄弟都姿质妍丽。冯诞颇有父风,忠厚勤勉而不喜张扬。诞与宏同岁,从小就为宏伴读,亲密无间。如今拓跋宏不但经常诏他垂询、留膳,同案而食,甚至留宿宫中,抵足共眠,外出则同舆而载。今年初已封冯诞为南平王。只是诞忠厚勤勉有余而才干魄力稍欠。修比宏小一岁,从小也与宏常在一处读书、游玩,虽无正经学问,心机、能力则有过于诞,而忠厚远不及:性喜游乐,无心正事:今年也封了北平王。方才进门时冯雁已经注意到冯修未到,落座后正要问个明白,冯熙说:

“穆氏道,修儿叫她先来,自己略迟片刻即到。我已派人去催促,请太后见谅。”

正在此时,冯修的两个仆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跑了进来,跪下后气喘吁吁地禀报说:“启禀太后陛下,太师爷,大事不好了,北平王他、他被平城尹给抓走了!”

冯雁和冯熙听了大吃一惊,忙问这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人颠三倒四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冯修来太师府时经过一道窄巷,与拓跋志的马队相遇。拓跋志争道打人,而且出言狂悖,他说:“你们冯家若非仗着太后,岂有今日?我就是要煞煞你们冯家的威风!”

冯雁一听,当时就沉下脸来,怒道:“志如今怎会如此放肆,真是岂有此理!”

倒是冯熙比她冷静,忙说:“太后息怒。志素来敬重太后,忠心耿耿,决不会如此无礼。修儿年轻气盛,平日不能管束自己,今日之事恐怕有些蹊跷,或者竟是修儿不是也未可知。”

被哥哥一提醒,冯雁顿时冷静下来。拓跋志在自己身边多年,从无不敬之言。他为人正直可靠,不畏权势,铁面无私,所以才让他以太子太保衔出任平城尹,以便推动阻力最大的京师地区改革。自己怎么连他也怀疑起来?唉,都是……于是说:

“也罢,明日再作理论。”

家宴就设在院子里。一株巍峨高大枝叶茂密的老银杏挡住了已经偏西的阳光,凉风习习,花香宜人。冯雁坐在正中首席,冯熙坐于正中偏席。冯雁左侧是冯蕙、冯芸姐妹,冯熙右侧是冯诞夫妇和穆氏。尽管今日是给冯熙做寿,大家自然还是先给太后敬酒,然后才举杯敬祝冯熙。正吃喝间,忽听一阵小鸟叫,只见枝头鸟窝中嗷嗷待哺的几只小鸟纷纷伸出头来,张嘴向天。顷刻间果然一只大鸟飞落于巢,枝头顿时安静下来。大鸟将口中之虫喂食之后,又高飞远去。冯雁望着老银杏上的鸟窝道:

“此树自此院敕建时起就已这般高大,至今恐已不下百年。此鸟窝自乃父居此不久即有,不觉已三十年余矣,亦不知已孵出几代小鸟。有此老树,尚可栖身,以避风雨。老树一倒,鸟窝不存,鸟其安归哉?”

冯熙一听,不禁深深点头叹息。冯诞、冯蕙、冯芸等也都听出姑母话中的不祥之音,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冯熙对儿女们说:

“吾冯家有今日,全仗太后数十年操劳支撑。尔等如今虽地位显赫,皆应自爱,万勿大意,切不可辜负太后圣眷之恩!”

“是,儿等谨遵太后、父王教诲!”

冯雁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们说:“我与乃父如今皆已暮年,来日无多。尔等皆应仿效乃父,无论穷达,不忘慎独自检。凡事务必知足,不可贪婪,亦不可忘乎所以。否则不但危害社稷,也必定害己害家,甚至性命不保!”

“是,儿等谨遵太后教导!”

过了一会儿冯修带着一脸羞惭低头走了进来,走到正中跪下磕头,说:

“儿臣叩见太后,请太后圣安。儿臣恭祝父王华诞,祝父王长命百岁。并请太后、父王恕儿臣迟到之罪。”

冯熙怒道:“你明知今日太后亲自驾临,怎敢迟到?”

冯修进门时得知随从已经禀报,故而不敢隐瞒。抬起头来委屈地说:

“儿臣来时在一窄巷与平城尹马队相遇,不合与他争道,被他捉拿。儿臣误事,儿臣有罪,请太后、父王降罪!”说罢又连连磕头。

“胡说!”冯熙对儿子给自己惹了麻烦十分生气,何况太后在座,“我与平城尹交往多年,深知其为人,决不会因争道小事将你这个北平王捉拿。你定然有错,且定系大错!”

原来是拓跋志外出访友,只带了几个随从,在一窄巷路遇冯修的车队。冯修平时就自恃皇亲国戚,作威作福,昨夜与几个狐朋狗友饮酒作乐,此时尚未醒透,遂怒喝“为何停下”。仆人不识拓跋志,喝令让道。见他未动,竟然挥鞭就打。拓跋志喝道:“放肆!让道事小,本无不可。只是谁家豪仆竟敢如此无礼,应予教训!”冯修在车内喝道:“给我打!”拓跋志虽然没有看见车内何人,听方才大喝之声却知道是冯修。他知道太后命他亲任平城尹就是要煞煞权贵无法无天之威,不想今日撞上的竟是太后之侄。如果随手放过,日后怎能整饬他人!于是他在马上依旧板着脸。他的随从均系御林军出身,个个体格强壮,身手不凡,冯修的那些酒囊饭袋岂是对手。交手了三五个回合,就被打得鼻歪嘴斜,狼奔豕突。拓跋志下令抓了冯修,还有两个首恶,余者都抱头鼠窜而去。在押往平城衙门路上,冯修终于完全酒醒。他别的都不怕,只是今日太后姑母圣驾亲临,万一迟到甚至不到,那可就祸莫大焉。于是冯修赶紧对拓跋志赔不是,说自己因急忙赶往太师府祝寿,而且太后还要亲临,拓跋志这才放了他。

“此事皆因儿臣急于赶路,出言失礼,随从又不知深浅,动手争道,致使事情闹大。儿臣已对平城尹赔了不是。”

冯雁气恼地说:“准是你又逞强!今日为乃父华诞,且记下这顿打。”

冯修刚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只听太后道:“修!”他连忙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儿臣在!”见太后示意才又坐下。

“听说你纠集了一些世家子弟,组成一个什么‘松林七子’,以你为首。可有此事?”

冯修一听心中不禁慌张起来,再一看太后脸色有些严肃,顿时说话都不利索:“儿臣只是与几位好友戏言而已,并无首末之分。”

“哼!”冯雁看他样子,再一想今日与拓跋志争道之事,就知道此事确凿无疑。“昔者‘竹林七贤’,尽文采风流、高风亮节之士。尔等‘松林七子’,却净做些声色犬马之事,非但有辱斯文,而且只怕还会贻误家国。你乃皇亲国戚,更须多加检点才是!”

“是,儿臣遵令。”冯修羞红着脸低头应道。心想,以他为首的七个世家子弟——自然也都各有官职或爵位——早就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不过叫“松林七子”,却还是前不久在一片松林中痛饮后之事。太后怎么恁快就知道了?他斜了哥哥冯诞一眼,怀疑又是他在太后面前告的状。

这时正好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冯蕙说道:“树大招风,修哥确实应严于律己才是。如今太后与皇上正在大力推行更改法度,朝臣中颇有不谐之声。我等晚辈只可为太后、父王分忧,万不可添乱,以免为人所病,影响大魏千秋大计。”说罢她不经意地看了太后一眼,见她轻轻颔首,心中暗喜。

“是,谢昭仪教导,臣谨记在心。”冯修赶紧垂首答道。

冯蕙自幼就善于揣摩太后心理,含而不露。她早就看出,太后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是将机会留于自己和妹妹冯芸,但是姐妹两人各产一女后便再无动静。不过是否能够立为皇后倒也并非一定要生皇子,而且太后显然想在自己与妹妹之中选立一人。在皇帝健在的八位夫人中,自己进宫时间仅晚于皇子恪之母右昭仪高氏,而位次则在她之前,因为是左昭仪。冯蕙心中明白,争夺皇后宝座的主要对手不是高昭仪而是妹妹冯贵人芸。冯芸自幼就比她聪明,好学多思,性格娴静,颇得太后好感。所以有时冯蕙心中对太后也有不满,怀疑太后喜欢妹妹甚于自己,将来会立芸为后。她侧首看了看妹妹,以为她肯定也要批评冯修几句,结果冯芸竟未说话,只是在太后和自己批评冯修时点了点头而已。她见太后在自己说话后没有赞扬几句,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其实冯蕙的心思冯雁早就看出。立她为后之事冯雁自然不会没有想过,但冯雁深感冯蕙过于精明,精明到了常人难以觉察的地步。方才她对冯修的规劝,就是做给自己这位太后姑母看的,这一点她就不如冯芸实在。冯芸就明白,父亲和大哥尚未谴责,自己不便先说。但是冯雁感到立芸为后更加不宜。除了当初赐死林氏之因外,还会引发蕙儿不满。只好以后再说。

过了一会儿,冯雁语重心长地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此,则太子次轻,外戚又轻之。尔等务须以轻视己,以社稷为重,否则不仅将危及朝廷,也会毁了自己。”

冯诞兄弟与冯蕙、冯芸姐妹等齐声道:“是,臣等谨记。”

不过冯蕙比较会讨皇帝喜欢,在众夫人中得幸最多。后来拓跋宏劝冯雁“早日立后,以减轻太后操劳”,大臣中也有此议。起初冯雁没有在意,后来拓跋宏几次提起此事,冯雁就猜到定系冯蕙怂恿之故。她微笑道:

“此乃蕙儿自己想当皇后,故有此举。此儿心机过重,为人有欠宽厚,日后怕会生事。”

不久以后正好冯蕙得了一场大病,冯雁降太后令将冯蕙“免去封号,落发为尼,以冲灾祸”。冯蕙在皇帝陪同下来至慈安宫恳求太后恩准自己于宫中带发修行,太后不允,说:

“你杂念过甚,六根不净,还是削发出家为好。”

一年多以后太后冯雁去世。拓跋宏于太和十七年(494)为太后服丧三年满后,依拓跋丕等大臣所请,“六宫无主,请正内位”,立当时在新都洛阳的左昭仪冯芸为皇后。但是拓跋宏旧情难舍,又将已经病愈的冯蕙从平城接来,重新拜为左昭仪,恩爱超过以往。冯蕙觉得自己为姐,且早入宫,本来位高于妹,一直受到皇帝宠幸,只是因病离宫数年而已。而冯芸是妹,且晚入宫,倒成了皇后,心中极为不满。在各种场合冯蕙均不以妾礼对待这位皇后妹妹。冯芸虽然心中难过,但牢记太后生前嘱咐:“你系妹妹,理应尊敬、谦让乃姐。切勿争风吃醋,祸国殃己。”所以总是处处忍让。

太后去世后冯修屡屡惹事,冯诞见老父斥责、自己规督皆不见效,就索性禀告皇帝。拓跋宏正在服丧,严责冯修,直至降旨重打四十大板。冯修对兄长阴怀毒恨,遂勾结冯诞左右对其不满者,搜求毒药,欲投食害诞。结果被冯诞发现,拓跋宏亲自审问,冯修只得一一招认。冯诞以自己未尽兄长诲弟之责请罪,请求皇帝饶恕冯修性命。皇帝念冯熙年已老迈,接受冯诞之请,不将冯修依律处死,挞之百余,黜为平城百姓。事见《魏书·卷八十三外戚传》。冯雁去世五年后冯家屡报丧音,冯熙、冯诞父子先后去世,虽然备极哀荣,毕竟冯门大势已去。而冯蕙早已忘了太后当年的严厉警告:“你若一味争宠,不以国事与冯家为念,他日必遭灾祸!”冯蕙竟在皇帝面前大进谗言,于是拓跋宏废冯芸为庶人。冯芸出家瑶光寺为尼,六十一岁圆寂。而冯蕙由于种种恶行,拓跋宏病危时颁遗诏:“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皇帝薨后按遗诏被赐死,年未四旬。事见《魏书·卷十三皇后传》。至此,因冯雁进宫而中兴而显赫近五十年之冯家,终于彻底烟消云散,时人多感叹之。后人有言:冯家以女儿显贵而兴,亦以得罪人家女儿栗氏、林氏而衰。亦有人以为二者并无关系,纯系巧合。聊备一格,录以备考。

此皆后话,现在还回来交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