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巧计诛浑

平城连续刮了两日大风,沙暴蔽日,天昏地黑。

永安前殿所有灯笼通明,皇帝龙榻两侧两座落地式高大树烛台上各九支一斤重的红烛,喷着快乐的火苗。这日早朝开始不久,皇帝和大臣们正在永安前殿议事。只见抱嶷带着四个太监从后宫沿着御道走来。守在永安宫后门外的乙浑亲信太监滑钭迎上前去说:

“给抱公公请安!”

“免礼!”

滑钭问道:“抱公公去往何处?”

“太后凤体不适,嘱咐我请皇上早些回去。这么大的风沙,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在这里做甚?里面怎样了?”

滑钭说:“我也是刚出来。里面议事不久。抱公公是现在进去还是……”

“那就稍候吧。”

滑钭平时很少有机会和抱嶷这样的三品中常侍大太监说话,这时候赶紧没话找话地说起来。忽然他看见远处大队宫女和太监从东西夹道转入中央东御道,缓缓而来。赶紧定睛一看,坐在肩舆上的竟然是太后!他不禁惊慌失措地说:

“哦,太后来了,我去禀报!”

抱嶷冷冷地慢慢说:“不必了!”滑钭转身就走,顿时被他身后的两个太监紧紧抓住。抱嶷道:

“你竟敢骗我,说是刚刚出来!若再敢乱叫乱动,奉旨就地斩决!”

“小人不叫!小人不动!”

因此当抱嶷突然出现在永安前殿,张佑高叫“太后驾到”时,朝臣无不惊讶万分。因为今日早晨还听说太后已患不治之症,性命就在旬月之间。群臣只见太后的凤冠四面垂下白色鲛绡,看不清脸部。但是太后从肩舆上下来时不要人搀扶,走上龙榻前的台阶时步履轻松,竟没有丝毫病态!令所有的人都深感意外。人们立即意识到,原来太后再次病危是故意散布的假消息!此刻太后突然出现,定系刻意安排,朝政今日将有剧变!太后身后与殿内台阶两侧是披着红色大氅的明珠、金珠等不下十个女将、女兵,虽然一律裙钗便装,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寻常宫女所无的英气,且手中均无卤簿通常所拿的巾、掸、扇之类物事,一律空手。

群臣来不及细细思索,赶紧跪下。待太后落座,齐声高呼:

“臣等叩见皇太后陛下!恭祝太后凤体健康!”

“众位爱卿平身!”太后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不但全然不是乙浑前几日故意去探视时的病入膏肓的样子,而且还大大有别于太后自焚之前柔和轻软之声!

乙浑及其亲信们深感不妙。他们最害怕、原以为已经命在旦夕的太后突然出现,而且似乎已经完全康复。照此架势,太后不但是有备而来,只怕还将有……想到这里,连乙浑都不寒而栗。他们在永安宫后面的永宁殿还放了一个太监,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后宫来人。这么说那两个探哨都被抓了!乙浑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稍稍放心了一些。一些对乙浑专权早就不满的大臣深受鼓舞,不禁面露微笑,以目示意。

太后语气平静却声音清脆地说:“皇帝,继续议政吧。”

“儿臣遵令。”

在冯太后一行进入永安前殿时,任皓带着绿珠、珍珠及笑梅等十个女兵来至顺德门内:“宫中内行长接旨!”

宫中内行长犹如近代之皇室警备队长,素来由宗子羽林中的羽林中郎或羽林郎将充任,其上则为三品上的羽林中郎将,再上便是殿中尚书,那是要有公爵位的从二品宗室或皇帝心腹才能担任。拓跋郁被杀后,趁皇帝尚未任命新人接替之际,乙浑任命自己府中的都尉慕容杰任内行长,然后才报请皇帝批准。慕容杰还是生平第一次接旨,所以特别激动,他从廊房里跑出来跪下大声道:

“宫中内行长慕容杰候旨!”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着即将朝天门、神武门、顺德门、神佑门关闭,严禁任何人出入。违者立斩!钦此。”

“臣慕容杰接旨。”慕容杰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因为乙浑特别叮嘱过,没有他的命令,宫门,尤其是顺德门绝对不许关闭。

这里要将魏朝皇宫再略作交代。北魏虽非古代最强大的王朝,但其皇宫之大,之多,却为历代所罕见。北魏皇宫分东、南、西、北四个。北宫建筑最早,较差也较小,后来只在西宫大兴土木时作“周转房”之用,再以后皇室主要成员就不再居住。南宫又名五 巧计诛浑 - 图1南宫,因在五 巧计诛浑 - 图2水南之故,“方二十里”,其外郭“周回三十里”。史称“分置市里,径途洞达”,实际上就是新平城,其中只有个别宫殿,为帝、后巡幸歇息之所。东宫不是通常所说的太子独用之宫,乃东部之宫,面积为“三分西宫之一”。除作为太子府外,“备置屯卫”,主要用于驻扎警卫皇宫的殿中精甲,现在有一万人。西宫才是真正的皇宫,“外垣墙,周回二十里”。面积广达今六千多亩,约为六个紫禁城之巨。顺德门是西宫的东门,正对着东宫最主要的西门西安门。

这样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乙浑要特别叮嘱宫门尤其是顺德门绝对不许关闭了。由于有圣旨禁止军队入宫,近来连宗子羽林没有殿中尚书抱嶷命令都只能留在宫门之内,不得入殿,宫中各殿只由三十名武装太监把守。殿中精甲中忠于乙浑的将领的军队驻于东宫。只要派一个人对西安门带队军官一个手势,那边的军队就会涌入西宫。几十个太监,百十个女兵,管什么用!正因为顺德门格外重要,所以西宫的内行长不驻防在正(南)门朝天门旁而在东门。

就在太后一行进殿的同时,躲在李弈府中后院的冯熙越来越焦躁不安。因为昨夜李弈回来时已说今日将要行动。但他奉严令不得外出,急得他在后院来回转圈。忽闻外面有人喊道:“冯大人接旨!”

冯熙赶快来至正厅,太监秦稚已经面南而立。他赶紧面北跪下:“臣冯熙候旨。”只听秦稚念道: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任命冯熙为侍中、领军将军,协助抱嶷节制殿中精甲与平城一切军务。任何无诏进入平城之军皆以叛军论。钦此。”

冯熙领旨谢恩之后立即与秦稚直奔东宫。一面派人立即令藏于王袤府中后院多日的几个亲随速去东宫会合。

再说那慕容杰站起来后不放心地说:“任公公,并非下官多嘴,此旨丞相可知晓?”

任皓冷冷地说道:“丞相当然知晓。”

慕容杰道:“待下官问过丞相再关闭不迟。”说罢就转身要走。

任皓怒喝道:“慕容杰,你敢抗旨么?”慕容杰一看任皓面容严厉,他身后的女将女兵全都刀剑一半出鞘。于是他立即止步道:

“下官不敢。只是丞相曾有严令,非丞相令,宫门尤其是顺德门不得关闭。”任皓冷笑道:

“丞相也须遵旨!你若不想诛灭五族,就立即传令关闭宫门。否则就以抗旨罪就——地——斩——决!”慕容杰一听吓得跪地连连磕头:

“下官遵旨,下官遵旨!”于是立即传令。

任皓对就在顺德门值勤的羽林三郎拓跋志道:

“志三郎,接皇上口谕!”

拓跋志一听赶紧跪下。任皓宣皇帝口谕:“任命羽林三郎拓跋志为顺德门、朝天门、神佑门、神武门四门羽林都尉,严禁任何人无诏出入,违者立斩!”

“臣拓跋志领旨!”拓跋志简直感到荣幸至极,带着几个人跑来跑去,不一会儿顺德门、朝天门、神佑门、神武门依次关闭。原在门外的守门羽林全都进门后,任皓让拓跋志带几个人留在神武门外,将慕容杰绑上交人看押:“若不老实,就地处决!”

慕容杰叫道:“小人不敢,小人老实!”

任皓进了神武门后,门就紧闭。因此永安宫中发生的事不但宫外的人一无所知,就连神武门外的羽林和太监都不知道。

这里还要稍稍交代几句。西宫的“宫”和“殿”略有区别。主要是,殿高大而敞开,前面有巨大的平台和宽阔的广场,前殿议政,后殿为帝后居住之用。宫则小而有单独的围墙和大门,有院子而无广场,殿前也没有高台阶和大平台,整个建筑也稍矮,主要供皇后与夫人们居住。由于永安宫建筑较早,故在西宫九大殿中只有它既有“宫”的围墙、大门,又规模宏大,有“殿”的广场和高台阶上的大平台,故亦称作永安殿。

永安前殿门外有八个武装太监守卫,准备随时听候皇帝调遣。张佑绕到前殿门外,招手让他们都到殿前丹墀下,小声宣布皇帝口谕,要他们“随时听候太后与皇帝旨意,准备捉拿反贼”。那几个太监听了都吃惊不小,不知大魏最近怎么又出了反贼,也不敢多问。此时,过来宝珠、冷梅、寒梅等十个女将女兵,站在了丹墀两侧。

正好乙浑上奏:“原平城尹汪曲因贪贿罪已交廷尉,应予门诛。保举廉进礼为平城尹兼殿中尚书。原殿中尚书抱嶷进侍中。”乙浑知道抱嶷乃太后最信任的太监,给他升官,可以冲淡太后的疑心。

太后与皇帝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皇帝说:

“汪曲何时被捕?”

廷尉钟耿出班答道:“昨日。”

太后道:“门诛绝非小事,何况大臣。昨日被捕,今日就审问清楚了该门诛吗?”群臣都注意到,一向说话平和的太后语气中有明显的不快。

钟耿早就看出太后此来非同一般,而且太后显然不同意立即处决汪曲,顿时胆子壮了不少,就说:“下官以为汪曲一案疑点颇多,应予重审。”

乙浑又说:“平城为京师,不可一日无主官。臣请皇上先任命廉进礼为尹。皇宫警卫责任重大,廉进礼曾伺候两位太后,对宫中事务熟悉,以平城尹兼任殿中尚书有利于宫禁与京师安全。”

拓跋弘板着脸看了看太后,太后点了点头,声音缓慢却威严地说:“若汪曲无罪呢?此事还是缓议为宜。平城衙门事务可由平城长史与主簿暂理,大事直接禀报朝廷。殿中尚书一职关系到皇帝安危,历来由皇帝亲自任命,丞相不必操心。侍中非功勋卓著之老臣不能充任,抱嶷不宜。”

群臣听了太后之言无不吃惊。不用说这几个月来无人如此驳回乙浑,就是先帝在世时也从未对他用过这种口气,太后显然是对乙浑十分不满。一些对乙浑久已怀恨的大臣心中感到十分痛快,只是不敢流露。大家正不知下面会怎样发展,只见坐在群臣最前面左侧的乙浑站了起来——他是除高允等几位七十岁以上的老臣外唯一坐着的。乙浑自方才太后突然出现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最近上了一个大大的当!今天恐怕将不得不与太后正面较量。当然,他想最好还是能够躲过今日,因为太后定然是有备而来,且准备绝非一朝一夕。但太后如此当众丝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自己,实在忍无可忍。若不趁群臣尚未统统站在太后一边时立即反击,发展下去局面就会难以控制。于是他责怪地大声说道:

“皇上已登基多时,太后临朝干预朝政,有违祖制。恕臣冒昧直谏:请太后立即回避!”

群臣一听顿时无不感到极为震惊。先帝在世时皇后虽偶尔也临朝听政,不过都是以皇帝为主。当初冯皇后从未驳回过大臣的动议,总是小声对皇帝说话,由皇帝裁夺。即便对朝臣之见存有异议,也总以商量语气委婉提出。而今日太后临朝显然以太后为主,皇帝为辅。大多数大臣都敬爱太后,尤其是先帝薨后朝廷屡生变故,皇帝年幼,深感亟需太后扶持。这位颇有谋略的太后佯装病危之后突然临朝,而且言语果断,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缜密准备,看来大魏朝政毕现的颓势有望一举扭转。谁也没有想到,更没有胆子,乙浑竟敢如此傲慢地公然顶撞太后。大家都担心太后和皇帝会顶不住乙浑的压力,那样的话,皇帝就会被乙浑彻底架空。大家无法看见太后的表情,想必太后见乙浑如此无礼,一定怒容满面,却只听太后极其平静地说:

“抱嶷!”站在太后身后的抱嶷走到前面一侧:

“臣在。”

“请剑!”

“臣遵令!”

不一会儿,抱嶷就从殿后双手捧着一把用红绸裹着的剑来。他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抬着一张案子,另外一个太监手捧一个托架,走到太后身旁。然后是落案,置架,靠剑,接着是红绸解开,于是宝剑就剑尖朝上剑柄朝下地斜靠在架上。

群臣本来就纳闷太后怎么没有大声怒斥起码也是直接驳斥乙浑,多数人也没有听清太后让抱嶷究竟去做甚。等抱嶷很快就回到前殿,而且还带着三个人,捧着宝剑,案、架俱备,心中就一切都明白了,敢情太后今日是带先帝剑来的,将它置于后殿,随时取用。大家深感太后此招厉害,太后终究是太后!

果然太后慢慢却铿锵有力地说:

“此剑名无敌太乙宝剑,乃当年我手铸金人成功,叩拜赤山大神被立为皇后时先帝当着常太后与百官所赐之物。当时先帝有言:‘此剑即朕,剑在朕在!’想必诸位大臣都还记得吧。”

群臣大声应道:

“臣等记得!”

冯太后冷冷地慢慢说道:

“记得就好!”停了片刻,太后声音虽然响了一些,依旧缓慢地说:

“幼帝登基,太后临朝,前朝不乏先例。先帝之所以要当众宣布,‘此剑即朕,剑在朕在’,就是担心一旦因故不能视事,即由我协理朝政。此剑即先帝遗诏,谁敢抗旨,就用其首级祭剑!”

最后这一十八字,太后简直是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群臣从未见过太后说话如此严厉,与从前温文尔雅语气平和的太后判若两人。由于太后头部前后均由白色鲛绡遮住,看不见其表情,但从语气可以断定,必定脸色铁青,横眉竖目。人人感到,正因为看不清太后表情,所以太后说话更显威厉。太后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朝堂沉浸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之中。乙浑、廉进礼等虽然看不清太后的面容,但都觉得是在盯着自己,感到浑身发冷。

只听太后接着说道:“自先帝晏驾以来,朝廷乱事丛生。”说到这里太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要让方才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接下来果然恢复了平时说话口气。“近日先帝频频托梦于我……”虽说托梦之类似不可信,然而此类事大家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乙浑等都如坐针毡,不知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过于暴露自己。太后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一会儿,朝堂静得令人感到窒息,他俩更如芒刺在背,连一些忠臣都觉得心头紧张,猜不透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只希望太后能够控制住局面。太后接着说:

“先帝托梦之内容,我始终不解,请各位大臣指教。”

群臣听了都很意外,原来还未解梦呢。朝堂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一松,乙浑则略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还不至于到鱼死网破不可收拾之时。只要熬过今日,他就立刻采取断然措施,一了百了。他不禁看了廉进礼一眼,当初没有听他之言,对太后防范不够,后悔不已。廉进礼自太后突然出现就一直失魂落魄,他明白太后不知已经作了多么充分的准备,自己生死就在今日。只是不知太后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司徒刘尼道:“请太后详言,臣等皆愿叩闻先帝教诲。”

太后道:“先帝将一只黑兔放于几下,见我不解,又放了一只,一直放了五只之多,且五只黑兔皆流血而死。不知此梦应作何解?”

群臣个个都在思索,有的在低声商议。高允、李敷等怀疑“先帝托梦”云云纯粹乃太后编造,都在猜测太后究竟用意何在。廉进礼已经意识到太后是想借先帝余威,从解梦打开缺口。就说:“臣以为:放兔于几下,‘凡’也。‘凡’字去其点而移点于上乃‘走之’也,再加‘兔’,则‘逸’也。又加四兔,意为速逸也。五黑兔皆死,谓若不速逸,将有祸也。此梦为先帝警示,平城或有某种与黑色有关之祸。”他看了看殿外昏暗的天空说,“日来平城风沙大作,昏天黑地,只恐今年又将大旱。故太后、皇帝近日宜离开平城以避祸也。”

对廉进礼此说群臣议论纷纷。有人点头赞同,有人觉得此说勉强,不以为然。也有些人如李敷则在手心画来画去,或凝神沉思。有的人如高允已经注意到“五只”此数必有特别意义,而且五兔皆死,绝非好事,但一时仍不解太后究竟何意。太后显然是要借此扭转如今朝廷的局面,否则方才不会说话如此决绝。

高平公、中书令李敷说道:“廉大人之解,臣以为欠妥。‘凡’字去点移其于上怎会变成‘走之’有些牵强,故加兔为‘逸’非也。只是廉大人所言‘放兔于几下’之说,臣颇受启发。以臣愚见,‘几’者,秃宝盖也。下有一兔,乃冤枉、冤屈之‘冤’也。盖先帝告冤也。”

皇帝一听对太后看了一眼,微笑点头道:“嗯,李大人此言有理。然则几下一兔即‘冤’,五兔何意?”

咸阳公、中书监高允对于乙浑专权已经憋气多日,只是时机不到,无法发泄。今日见太后突然临朝,而且当堂驳斥乙浑,不禁深受鼓舞,感到社稷有望。而李敷所言,正与自己思路一致,就抬头望着太后道:

“方才李大人之言老臣深以为然。五兔者,冤案有五也。”

皇帝与太后对视点头,皇帝一笑,又问:“兔子通常皆白色,我大魏历来尚白,为何先帝不以白兔晓谕而以黑兔示警,何也?”

高允大声道:“黑者,不白也。先帝谕曰:此乃不白之冤也。”

群臣都小声议论解得贴切。

皇帝又看了看太后,笑了笑,又问道:“朕还有一事不明:黑兔尽流血而死何意哉?”

中书侍郎高闾道:“臣以为,此乃指五起冤案皆被冤杀而死者也。”

群臣小声道:“尽解矣。”

太后看着乙浑,虽仅片刻,却看得他毛骨悚然。太后终于问道:“丞相有何见教乎?”

乙浑本来已很紧张,感到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张开,正在向着自己收拢;又在心中责怪廉进礼弄巧成拙,把个关键性的“几下有兔”给解了,启发了别人。也一直在想着如何将此可怕之“梦”解得与己无关。他没想到太后会点名问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慢慢地现编现说:

“托梦之类,不可尽信……俗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思念先帝深切,故有此梦……几者,几也,乃非止一个之意也;兔者……‘免’字加一点也……我鲜卑尚白,故黑兔乃指汉家居住之地也……鲜卑尚五,故‘几个’或为五州、五郡也。黑兔死,喻不免又不加一点当死人也……依臣之见,先帝托梦乃嘱咐朝廷对汉家集中居住地区免些赋税、徭役再加一点赈济也。”

一时群臣又议论起来,有些人觉得此说也有相当道理。拓跋弘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母后。

冯雁听了乙浑之言,心头不觉一沉,因为此说大体上也能自圆。看来此人能篡至今日之高位,对朝廷造成如此严重之祸害,确非偶然,果然有其过人之处。但她心想,你再厉害,也难逃今日灭顶之灾。她决定再等等,后发制人。

这时高闾道:

“丞相所言似有遗漏:黑兔流血作何解耶?”

冯雁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好,不禁一笑。群臣虽未看见太后笑容,但从体态上觉出太后对此感到满意。乙浑反应很快,说:

“谚云:‘吃不饱,去偷盗;受冻冷,抢别人。’所谓‘饥寒起盗心’是也。盗抢难免杀人,故流血也。”

冯雁从群臣的议论和表情中感察到,大家对高允、李敷等人之解似乎颇有同感。就说:“丞相难道不觉得此解过于勉强吗?”

乙浑知道现在决不能退缩,否则就会全线崩溃,就说:“臣以为托梦之类,本来就介于可信与可不信、可解与可不解之间,不必过于认真。”

太后冷笑了一声,慢慢说道:“若依丞相所言,先帝托梦让免去汉家居住之五州或五郡之赋税徭役,则此五州、五郡必定有极其严重之灾情。然而我见丞相前日所递奏本还说,今年中原、山东各州皆风调雨顺,北方各州也无大灾。怎么竟会惊动先帝托梦呢?”

话音刚落,群臣顿时骚动起来,原来太后早就在看奏本了!这么说,为了今日之事,太后已经准备多日。大家都看着十分尴尬的乙浑和廉进礼,不禁心中暗喜。太后又说:

“方才众位爱卿所言极是。先帝托梦,定有冤案无疑。至于是何冤案,还请各位大臣明察。”这时太后的声音又变得十分严肃缓慢起来。“今日务必令沉冤大白于天下,使死者昭雪。生者无忧,来者无虑!”最后十二个字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皇帝接着有力地说:“有先帝剑在,有太后做主,诸位大臣尽可直言,不必多虑。”

这时司徒刘尼忽然在座位上哭出声来,悲不自胜。若是换了别人在朝堂当着太后、皇帝的面如此失态,就会令群臣侧目。但刘尼不同,他不仅地位崇高,位列三司,和“仪同三司”(颇像如今“享受某几项某某级待遇”)大不一样;而且他是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拥立先帝者之一,极孚人望。太后说:“刘令公,您乃四朝老臣,最知人敢为。十四年前你和陆丽陆大人冒死来到东宫迎立先帝之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你年事已高,哀痛伤身,切毋过悲。有何见示,尽管直言!”

刘尼本来已经接过太监送来的热毛巾,止了哭,擦了泪,谁知一听太后的话如此亲切真诚,反而放声大哭起来,悲痛欲绝:

“陆丽陆大人啊!冤枉哪!”说罢就在自己的座前跪下,“请太后、皇上为陆大人申冤哪!陆大人啊!”接着就在身前的矮几上“冬冬冬冬”地连连磕头。还没等皇帝挥手,两个太监已经急忙过去搀扶。除了乙浑等外,群臣无不动容,有好几位也都啜泣起来。

太后用鲛帕擦了擦眼泪,身后的明珠赶紧让人拿来热巾,太后和皇帝都擦了脸。太后严厉地大声说:“倘若陆丽都要谋反,天下岂还有忠臣乎?”她又停顿了片刻。不用说乙浑之流,在场者无不感到这停顿的可怕和紧张。太后又说:“陆丽陆大人仅为一‘兔’,尚有四‘兔’之冤,请各位大人替冤魂伸张正义!”

李敷出班道:“臣与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大人共事多年,深知三位大人皆忠贞不阿之士。将其以谋反罪诛杀,臣以为有三大疑点:先帝大行之前诏其顾命,显系念其一贯忠诚,说其谋反,此一大可疑也。凡谋反者,必有所图,顾命大臣已然权倾天下,更欲何图哉?此二疑也。若一人谋害三人或两人而扩大自己权力,尚可自圆其说。而三位顾命大臣竟然一同‘谋反’,殊不可解,此三可疑也!”

太后轻轻点头,字句铿锵地说:“杨宝年曾任帝师多年,贾爱仁深受世祖、恭宗、高宗信任,张天度曾任太子太傅,太子登基为帝,必定重用无疑。他们竟然‘谋反’,岂不笑话!”

高闾接着说:“臣还有一疑。拓跋郁大人素以忠诚著称。先帝大行后,冒死率军入宫迎立太子为帝,却以‘谋反另立’为名被害,岂不自相矛盾?其中必有蹊跷。恳请太后、皇上彻底查办!”

小声议论的群臣看见皇帝朝太后频频点头,虽然看不清太后表情,也能猜到十之八九了。果然太后说话了:“陆丽、杨宝年、贾爱仁、张天度、拓跋郁五位朝廷重臣皆以‘谋反’罪处死,疑点丛生,正好应了先帝托梦五只黑兔死去之警。”她偏过头去,“丞相以为五人之死是否冤屈?”

自刘尼痛哭起乙浑就一直惶恐不安,紧急思索如何应对,他已经明白,太后此来所作准备绝非一日两日,远远超过方才自己的猜测。现在看来,日前没有抓到冯熙定非偶然,说不定他已在宫中。目前只能虚与委蛇,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硬顶。他强作镇静地说:“当初并非无缘无故就诛杀五位大臣,皇上圣旨赦免其族人株连即为明证。既然太后、皇上与各位大人指出若干疑点,臣请太后、皇上降旨,命廷尉彻底复查。”

太后冷笑一声说:“皇帝是在知其被杀前还是被杀后降旨的呀?”

皇帝气愤地说:“都是乙浑说其谋反,事情紧急,已经诛杀,再要求降旨的。”

太后大声道:“乙浑,你知罪乎?”

乙浑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中间跪下,连连磕头,说:“老臣知罪,臣有失察、粗疏之罪。臣误信廉进礼之言,以为几位大人果真要谋反。臣生怕祸及太后、皇上,故未及仔细调查,立即采取断然措施。臣有罪,有罪!”

在一旁的廉进礼本就紧张得几乎昏厥,不过看出大家的矛头主要是对着乙浑而去,所以尽量缩头低眉不语。他怎么也没想到,乙浑竟然会把他抛了出来!他一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只是“乙大人,您,您……”这时皇帝下令:

“把廉进礼拿下!”

当两个太监夹住他时,他倒反而清醒了过来,大声说:

“太后、皇上,我愿招!愿招!”太后轻轻一抬手,两个太监马上放开了他。廉进礼赶快跪下,噌噌噌噌爬上前去,就跪在了乙浑的左侧。他气喘吁吁地说:“太后、皇上明鉴!此事乃乙浑一手策划,矫诏谋害,先诛杀,后禀报。他还……”这时只见乙浑抽出腰上所佩宝剑——因为他是丞相和太尉,所以才能佩剑入宫——一剑刺入廉进礼腹部,廉进礼瞪着他看了看,就向后倒地身亡。

冯雁没有想到乙浑动作竟会如此之快,刚要下令,站在她身后的明珠和金珠一拉大氅绳扣,大氅顿时落地,“嗖嗖”地从腰上抽出两把长剑,肩舆旁的美珠、银珠、玉珠等几个女兵也纷纷从肩舆背后抽出刀剑,立即分散到殿内各个位置。

乙浑见此情景,立即跳了起来,一面挥剑,一面扭过头去对着殿外大声高呼:

“力士何在?力士何在?”

只见两个太监垂头丧气地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手提刀剑的绿珠和四个女兵。那两个太监进殿后“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高声哭喊:“太后、皇上,饶命呀!都是乙浑逼迫,说是不从就要灭我三族呀!”

这两个太监本来只要招呼神武门的太监,然后由他们通知顺德门的慕容杰,就一切都能顺利解决了。乙浑一看武装太监首领早已被捕,知道满盘皆输,顿时瘫倒在地。

这时只听冯太后宣布:“为了清除奸佞,确保社稷安全,我已与皇帝商定,自今日起我临朝称制,协助皇帝处理朝政。自即日起,改太后令为太后懿旨。”

这个决定几乎使所有的大臣都目瞪口呆。因为太后偶尔临朝听政,大权依旧属于皇帝,太后不过是临时参与朝政罢了,就像先帝在时皇后偶尔也在场那样。而“临朝称制”不但系正式掌权,且为长期“听政”,往往会变成以太后为主,实为太后执政。本朝建立近八十年来还从未有过,历史上也不多见,且每因皇室成员不满或外戚干政,曾不止一次引发朝廷动乱。太后之先帝剑乃尚方宝剑,毕竟与先帝遗诏允许临朝称制还有不同。高允、刘尼、苟颓等老臣和李敷等人虽然想进谏此举与制不合,恐启祸端;但是一想,这几个月来,乙浑专权,残害大臣,皇帝年少,乱象丛生,若非太后暗中定此妙计,谁有这个本领除掉乙浑?还不知要再屈死多少忠臣良善呢。何况太后为人素来令人钦佩,临朝称制,实乃众望所归。虽不合制,总比再出现动乱为好。何况乙浑乱政,亦非其一人所能为,定然还有同党。若是反扑起来,少帝未必对付得了……一些乙浑余党或平日与他交好者本来就惴惴不安,心怀鬼胎,哪里敢说个“不”字。其实当时群臣心中的这些想法都只在须臾之间,片刻停留,几乎在听到太后宣布后都本能地立即高呼:

“臣等衷心拥护太后临朝称制!”

拓跋弘退朝后立即搬回西堂,高兴地对栗箐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栗箐一听又喜又惊,一方面对于一举除掉心腹大患乙浑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她心中又猛地一沉。因为虽然她现在只是贵人,但毕竟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夫人,将来最有希望成为皇后;自己也是太后最信任者之一,可对今日太后决定临朝称制之举事先竟丝毫不知,心中顿觉不快。她说:

“太后临朝称制,皇上事先得知吗?”

“当然,乃母后与朕所商定。”

“何时商定?”

“就在昨夜。”

栗箐明白了,怪不得昨夜皇上没有回西堂而是留宿慈安宫了,显然就是为了对今日之事保密。她越来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这不明摆着太后对自己不信任吗?而且……她知道皇帝极其敬爱太后,怕说了不但无用,反招责备。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臣妾在太后身边几年,深知太后处事深谋远虑。臣妾以为,太后决非昨夜才决定临朝称制,而是早已有此打算。”她终于在最后一刻把“连皇帝都被瞒过了”这句话咽入肚中。

拓跋弘听了沉默不语。他在心里承认栗箐之言确有道理。拓跋弘不愿告诉栗箐,昨夜当太后对他说自己准备临朝称制时,他也感到极为意外。因为他本认为除掉乙浑等人后自己完全可以主政,当年父皇不就是十三岁当皇帝的吗?有众多文武大臣辅佐,再有什么拿不准之事,请示母后不就行了吗?乙浑之所以能够专权,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太后病重,自己日夜陪侍,他才得以矫诏诛杀大臣。现在太后已经痊愈,只要除掉乙浑一伙,自己完全能够控制朝政。所以他事先根本没有想过要请太后临朝称制。但是,这毕竟是自己最爱的母后,是最心疼自己的母后。既然母后自己提出要临朝称制,自有她的深思熟虑,所以当即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看出栗箐心中深为不快,更不愿多说此事,以免栗箐更加不满。他不愿再添新乱。但栗箐已经看出皇帝的心理,过了一会儿又问:

“今日之事事先还有谁知?”

“张佑、抱嶷、李弈与明珠、望云数人而已,都是今日除奸需用之人。有些人如任皓、秦稚等都是今日一早才知的。”

栗箐奇怪而不满地问道:“李太医为何也参与此事?”

“宫中颇有一些人已被乙浑等收买,包括一些太监和个别宗子羽林。李太医每日随时出入后宫与西宫,不易引起怀疑,太后有些事情就是交给李弈去办的,驸马舅舅冯熙就藏于他府中。李弈不但医术精到,而且足智多谋,是个难得的人才。”拓跋弘确实很钦佩李弈。他偶然在场,且从不多言,但若征求他的看法则必有高见。“请剑”这关键一招就是他提醒太后的,“托梦”虽然出自太后之意,“五兔之冤”却是他想出来的。因此后来在拟定最后细节时李弈竟成为除太后、皇帝之外的第三个重要人物。

栗箐心中的不快渐渐滋长。皇帝对事情的整个过程讲得越详细,她就越感到自己远离事件中心。别的还在其次,太后临朝称制如此攸关社稷安危的大事,她这未来的皇后竟全然不知!她本来不想再多说,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诛杀乙浑已经彻底除去朝廷心腹大患,太后何必还要临朝称制呢?皇上主政,有事难以决断时征询太后意见岂不就行了吗?”

这话真是说到拓跋弘的心坎上了。他之所以特别喜欢她,也正因为栗氏颇有头脑。他想过,将来若立她为后,倒是可以辅佐自己,就像当年母后辅佐父皇那样。他看出栗氏之忧,就拉过她的手笑道:

“朕还年幼,有母后辅佐,乃朕之大幸也。爱卿不必多虑。”

栗氏坐在他的怀中,撒娇地说:“辅佐?如此说来,太后临朝称制,还是以皇上为主,可是?称制不就是听政吗?岂不就是听吗?”

拓跋弘笑说:“她是母后,朕是儿皇,都是为了大魏天下,以谁为主岂不一样?何必斤斤计较哉!”

“嗯。”栗箐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又问,“太后有无表示何时还政于帝,不再临朝称制?”

“未说。不过爱卿不必担心。朕深知母后绝非嗜权之人,若非乙浑专权,残害忠良,母后也绝不会至此。待朕历练几年,母后肯定会还政于联。”

“那慕容白曜乃乙浑所荐,与他同主朝政,为何不杀?”栗箐总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拓跋弘说:

“乙浑重用他,必有原因。故联也深恶此人,本来也想将他杀了。但母后道,慕容白曜上任不久,无甚劣迹,将他放个外任,将功折过去吧。联也就同意了。”

不过,从此栗氏心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且有时越来越浓。虽说“听政”只是“听”,“称制”只是“称”而已,可是在后宫听和称与临朝听和称终究不一样哪。

诛杀乙浑的当天下午,冯雁午膳后刚刚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抱嶷进来禀报道:“启禀太后,适才伺候乙太椒房的太监蒙纳来禀报说,乙太椒房薨了,是在自己屋里自缢身亡的。”

冯雁听了大吃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道:“可曾留下什么话语没有?”

“臣问过蒙纳,说是不曾发现。他还说,乙太椒房昨日与今晨还好好的,突然就自尽了。”

冯雁本来怀疑她交通乙浑,对她已有所提防。也打算除掉乙浑之后要查清她究竟有无参与,再作处置,但处死乙浑后还来不及顾及她。虽然后妃交通外戚谋反依律当赐死,且不得葬入盛乐金陵。但是冯雁早就想过,为了皇室尤其是先帝名誉,不但不准备置她于死地,而且也不打入幽宫,只是不许她离开本宫而已。看来她是自己心虚才走此绝路的。唉,宫廷怎会如此复杂!

“蒙纳说,发现乙太椒房自尽后,已将该宫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他立即来讨太后的懿旨,如何处置。臣说太后正在歇息,让他先回自己宫中,消息不许外传。”

冯雁赞许地点头道:“嗯,如此甚好。”她边想边说,“你即去禀报皇上,然后去该宫宣我懿旨:乙太椒房因心痛之疾突发而逝。着有司按太妃薨故事办理丧事,不得有半点差错。殡殓之日我与皇帝均到场亲祭。然后依例葬入盛乐金陵。”她停了片刻又说,“你将该宫所有太监、宫女集合,宣我口谕:任何人若敢胡说乙太椒房并非死于心痛之疾,立斩。”

抱嶷听了不禁眼睛湿润,激动地说:“臣领旨。太后如此宽仁,古今未闻,臣深受感动。乙太椒房若泉下有知,定会悔恨不已。”

当抱嶷宣读完太后懿旨墨诏,已经有不少人流泪不止。待听完抱嶷宣布太后口谕,许多太监、宫女感动得哭出声来,有的竟哭得伏地不起。因为宫中颇有些人知道乙太椒房觊觎皇后、太后宝座已久,交通乙浑阴谋篡权亦非一日。若太后以谋反罪论处,则不但乙太椒房虽死也必定剥夺封号,还可能族灭,追究起来,连他们这些太监、宫女中都要死不少人。如今太后降懿旨掩盖,也是为了保护众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