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雁思弈者

从盛乐金陵和牛川陵园祭祀回到平城,已是夏季将尽。冯雁感到十分疲惫,在后宫歇息了几日。本来还想再歇几天,但离开京师毕竟已一月有余,朝廷许多事务亟待处理。偏偏拓跋弘因旅途劳顿,回来后偶感风寒,高烧、低烧多日,不能视事,朝政只好由太后一人料理。

忙完这些大事以后,虽然疲劳不堪,但是冯雁心里有一种很长时间没有了的轻松感。可不是吗,自从为先帝准备北征开始,焦急的等待和实际上的监国,先帝病重、病危到逝世,自己投火自焚和长期养病,乙浑专权和设计诛浑,临朝听政,金陵牛川祭祀……几乎整整两年不是提心吊胆,就是又忙又累,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现在社稷稳定,朝政正常,一切终于走上了正轨。弘儿正在成熟起来。臣子递的折子,冯雁总是让皇帝先看,先说个旨意,一般没什么问题的就让中书令李敷或他手下的侍郎高闾或郎中们拟旨。若皇帝意见欠妥,就对他指出,再交给李敷、高闾们,最后她再看过,交还皇帝终审,用玺。要是在朝堂上百官当堂启奏,冯雁总是让皇帝先说。一般她总表示:“就按皇帝的意思办。”有时则作些补充,最后总要问一声:“皇帝看如此可行?”拓跋弘一般总说:“太后英明,就照此办理。”虽然上朝通常要一两个时辰,不过熟悉了也并不觉得很累。

夏日天长,早朝卯正点名,三刻正式上朝,通常巳正时分就散。中午之前连折子也已批阅完毕。午膳后冯雁总要小憩片刻。下午很热,御花园也不凉快,还是屋子里舒服。可是人闲下来以后就觉得有点无聊,好像少了一点什么东西似的。究竟少了什么,她一时也不很清楚。但日子一长,慢慢就觉出来了。尤其是天黑躺下以后,这种感觉就渐渐变得强烈起来。冯雁一开始有点害羞,甚至责怪自己怎么会有此念!也有些自怕:万一不经意流露出来,可是有失尊严。不过再一想,无妨,这是夜里,她早就让望云回自己屋里去睡,值班宫女坐在外屋。这么大的屋子只有离自己卧榻丈余远的一盏昏暗油灯。何况自己究竟想些什么,别人也无从知晓,自己尽可以尽情地敞开地想。虽为之不能,想想岂有不可之理!此时她觉得自己已不是权倾天下高高在上接受皇帝请安、百官朝拜不苟言笑的太后,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冯雁。是的,就是女人冯雁!是一个和平常女人没有两样有着七情六欲一心想做个贤妻良母的女人。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渴望男人的爱,越来越强烈!她需要一个像她丈夫那么出色、那么让她动心的男人的爱!在满是黑色的夜里,她不断回忆起自己和丈夫那十几年美好生活的全部过程,从相知相爱到初试云雨,到片刻不能分离,何等快乐!她真希望能减去自己一半阳寿,使丈夫复生,两人再一同美美过上十几年,哪怕几年也好!然后两人携手双双归西。自己才二十几岁,应该还能生。一定要求神拜佛,遍访名医,为丈夫也为自己生一个甚至几个像弘一样出色可爱的儿子,女儿也好,总比没有好呀。在数不清的夜里,回忆给她带来了无数甜蜜,同时也有无限悔恨。有时她想,丈夫英年早逝,说不定就是上天对她堕胎的惩罚。肯定就是,绝无差错!因为本来自己的儿子应是太子,然后继位为帝,就是天子,而且是天之元子。是自己杀死了老天爷的长子,岂能不受惩罚?自己夺走了老天爷的最爱,于是老天爷夺走了自己的最爱。就是如此,这一切都是自己之罪,却祸及丈夫,她真觉得对不起他。不过有时候她又有些责怪丈夫,他若在房事上略加节制……但她马上否定此念,他是皇帝,这很正常。还是自己的错,自己是皇后,何况丈夫最爱的夫人就是自己。当初自己就应该拿出皇后的款儿来,不让他随心所欲地转着圈儿在别的女人那里留宿,他就不会如此英年早逝,自己也说不定哪天就再次怀胎。她几乎读了皇宫所藏的所有医书,“房事不节则精滑而稀,难以坐胎”,“房事过劳则损阴,久而不寿”,都说中了。她了解丈夫,如果她真的软硬兼施连正经带玩笑地对他留宿别宫作些限制,他也不会怪罪自己。

但丈夫毕竟一去不复返了。阴阳相隔,只待来世!

可来世无期呀!

自己若是平民,尚可再嫁,无人责难。而今身为太后,则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丈夫了。

闲时她就和望云弈棋:“手谈”胜似口谈。口谈时,别人总是一口一个“皇后”、“太后”,小心谨慎,唯恐说错一句,连坐的姿势都受拘束。手谈就平等得多,即使别人存心让你,也轻易看不出来,弈棋自然也少不了说说话,但是手谈的平等气氛显然使口谈也变得随和起来。在宫里原来和她弈棋次数最多的是明珠与望云,其他人或缺乏耐心,或水平太差,弈得很少。不过明珠自伊驼殉难以后似乎判若两人,虽然依旧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但少有笑容,话也不多。牛川归来之后索性吃起斋来,回到自己屋里就念经。有一次冯雁玩笑地说:“明珠,你现在如此虔诚礼佛,若有人对我行刺,你还会杀生护驾吗?”明珠苦笑道:“太后放心。明珠吃斋、敬佛只是为了求佛祖保佑来世再与伊驼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有谁胆敢行刺太后,明珠决然照杀不误!”望云进宫、学棋比她们都晚,但她读书最多,为人文静,悟性最高,长于思谋,是宫中唯一能真正以实力赢冯雁棋的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她与望云弈棋好像没有从前那么有意思了,或者说,依然不能驱除她心头越来越重的烦躁。她学棋至今已近二十年,最有意思的就是和丈夫对弈。另外……

啊,另外还有一个人,李弈!

李弈医术精湛,为太后疗伤功勋卓著,在密定大策诛杀乙浑中以功越级进封安平侯。不过以前冯雁一直不知李弈善弈。

那是在冯雁康复并诛杀乙浑之后,李弈进宫来给冯雁送新调制好了的养颜药“珍珠琥珀养颜膏”,并观察前些日子使用的效果,发现太后烫伤后新生的皮肤使用此药后,与原有皮肤逐渐合而为一,决定配方就此定下。自从太后康复以后李弈就很少进宫,这次已隔了整整十日。冯雁听说自己的皮肤有望完全恢复,特别高兴,即命赐座。冯雁想起当初他在诛杀乙浑时每多良策,就问道:“令昆仲均从政,李大人亦擅计谋,却为何行医?”

李弈说:“先父曾言,良相治国,良医治身,皆利人者也。然则官场诡谲,风云多变,防不胜防,只恐国未治而身先去也。家父罹难,果应其言。故微臣不愿为良相,宁可做良医也。”

“哦,原来如此。”冯雁想起自己家中的变故颇有感慨地点头。又问:“李太医之名似乎有些讲究?”

李弈不好意思地笑道:

“说来惭愧。微臣原名‘奕’,盛大之‘奕’也。”李弈以手指在案上写了一下。“因微臣儿时读书不太专心,家父遂易之为今‘弈’。盖取《孟子·告子上》弈秋两弟子学弈之典故以警示微臣。让太后见笑了!”

冯雁觉得很有意思,笑道:“哦!如此说来,李太医必定精于弈术。不妨手谈一局,如何?”

李弈在为太后诊治期间早就注意到室内挂有棋枰,康复后有一次进宫例行诊治时,还曾见过太后与望云对弈。他知道与帝王下棋和看病可绝对不一样:赢了,恐使帝王不快;输了,他也未必就高兴,认为你是故意让他,有疏慢不敬甚至轻侮之嫌。于是慌忙起立垂首说:“微臣不敢。微臣久已不弈,棋艺荒疏……”

冯雁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他说下去就笑道:

“《孟子》曰:‘弈之为数,小数也。’游戏之事,爱卿何必过于认真也!望云,置枰!”

“是。”望云马上就从窗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张棋盘,摆在了平时下棋的短几上。又在架上拿来两个陶罐置于枰侧。冯雁起立说:

“李太医,请入座吧。”一面走了过去。李弈只好谢过入座。

此前李弈虽然见过几次太后下棋,因诊治时太后离开棋枰,诊毕李弈即退出,所以并不知晓太后棋艺究竟如何。以为无非如一般达官贵人消闲解闷略通此道而已,自己虽需谨慎,绝不能流露丝毫疏慢之意,却也不必冥思苦想。下了二十几着后,李弈发现,太后似乎下得漫不经心,落子不慢,其实布局精心,思路清晰,颇有大气。于是便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下了五十余手之后,李弈已经明白,太后实乃弈事高手,精于此道,棋龄至少在十年以上,对局当以千计,且平时有打谱、复盘之功。李弈自幼弈棋,棋龄已不下二十年,哥哥李敷、李式都是此中高人,其他朋友中也不乏长于棋者,太后的水平不在他们之下。李弈知道今日初次对弈,绝对不能赢棋,但也不可输得过于草率,以免有轻侮太后之嫌。因此七十九手时他故意露出一个小小破绽,果然被太后立即捕获,悄悄做了一点铺垫。三手之后李弈假作发现自己的疏漏,弃子抢救,终于转危为安,面上露出笑容。一百一十一手时李弈又故意失误,再次被太后及时抓住,不久李弈又补救成功。至一百三十七手时他又出现一个大的失误,但假作自己很快就发觉,思索多时,只好无奈地推枰认输:

“太后棋艺高超,微臣不胜钦佩之至。”

由于李弈每次失误都很小,均为弈者极易出现的一般疏漏。冯雁以为他因与太后对局,心情紧张所致。但是看得出来,李弈棋艺确有相当功力,绝不在望云之下。因说:“李太医果然不虚此名。今日故意谦让,我领情了。改日还要多多请教。”

自此以后,李弈每次进宫诊治或送药,冯雁必与其对弈。李弈每次必输,但是输得合情合理,无可挑剔,而且多在一百五十手之后。李弈明白,也不可总败于中盘。于是有一次终局,点算之后,仅输半子。此局冯雁赢得相当吃力,也格外尽兴。这时望云禀报:

“莲羹已得。”

“盛两碗来。”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莲羹置于几上。帝、后单独赐食是极大的恩宠,李弈要下跪谢恩,冯雁道:

“平身。后堂不必多礼。请!”

冯雁见他吃时舀起看了看,就问道:“李太医可好此物?”

李弈忙说:

“当年家父在时,家母也常炖莲羹。若来贵客,必以此招待。”

“哦?做法可一样?”

“大同小异耳。只是寒舍之莲羹必佐以桂花。”

“哦!桂花亦可食乎?”冯雁虽然从医书中得知有些花可入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花也可食。不过说完之后她马上想到“药食同源”,不禁笑了。

果然李弈道:

“不但可食,而且香气沁人心脾,有醒脑健脾、开胃化食之效。”

“哦……然则花期过后如之何?”

“无妨。可于桂花盛开之际,广为搜集,摊开置于筛匾之上,于干燥处阴干。然后密封于坛中,置于阴凉之处,以便随时取用,虽多年不腐,而香气依旧。故家父戏名莲羹为隐上羹。”

“哦?有何说法?”

“莲为花中君子,桂乃树中高士。莲子籽粒饱满,含而不露,藏于莲碗之中;桂花细小香浓,密而不显,隐于大树陶坛,故名。”

“哦!”冯雁听得津津有味。她想,生活中许多寻常事物原来都有不少讲究,只不过自己孤陋寡闻罢了。她对望云道:“明日命宫中去采购桂花若干备用。”

李弈说:“桂树多生于南国:北地虽有,但多为盆栽小树,花质花香亦略差,只宜观赏。微臣家中尚有一些南国友人馈赠之花,明日当即奉上,请太后笑纳。”

冯雁每次与李弈对局,总要谈古论今。李弈虽然依旧小心谨慎,毕竟慢慢不太拘谨了。李弈知识渊博,出口成章,冯雁与他闲话,觉得颇多乐趣,时长见识。还能得知一些百官琐闻,京城逸事,民间传说。不过李弈绝不说任何人的不是,即便问他,也总答以“不知”。

但李弈已经久久不见踪影,从牛川归来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足足有一个半月——有余了。是啊,自己烫伤不但去年就已痊愈,而且皮肤也已于开春不久复原,停药多时,他自然就不必来了。可他的身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浮动在自己的脑海里,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拂之不去。冯雁想,难道是因为李弈姿容秀美使自己难以忘怀吗?不!自己何至于如此浅薄!何况朝中美男不止一人,有的武将身材壮硕,浓眉大眼,充满阳刚之气,堪称伟丈夫,为李弈所不及。但是冯雁深感李弈卓然不群。李弈风姿秀美而不柔弱,谈吐高雅而不做作,饱读诗书而不迂蠹,言语举止飘逸着一股不易觉察的凛然之气,其阳刚之美在内而不在外。冯雁立即意识到这种感觉的极大危险,曾想努力排除,但是不仅挥之不去,而且愈排愈烈。她只好对另一个自己——冯太后承认,她喜欢李弈!有时她会在帐内望着挂于殿内似明似灭的长明灯,轻声吟诵起来:“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她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可笑:鸿鹄与鸿雁相近,现在不是弈者思雁,竟成了雁思弈者!她不止一次笑话自己:“不专心致志做太后,尽想些不合身份有悖礼制之事!”她知道继续与李弈交往的危险如临深渊。她曾反复提醒自己:“切勿对不起先帝,不可不顾忌太后尊严!切记:‘发乎情,止乎礼仪’!”有时甚至不无悲伤地劝谏自己:“认命吧!谁让你是大魏太后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只可舍鱼而取熊掌矣。”但是,强烈的内心颤动使她难以驱除从此不见李弈之念。她安慰自己:“友情何妨!”她想,自己年方十四就有计谋除掉宗爱,后来妥善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又密定大策诛杀乙浑一党,见过多少世面,怎会在与李弈相处之事上把握不住自己?!她要自己相信自己。她甚至在心中开玩笑道:

“冯太后岂能管不住民女冯雁乎!”

在昏暗的帐幔中她轻轻说道:

“民女冯雁听旨:念你年轻寡居,并无儿女,孤独寂寞,特恩准安平侯太医李弈与你为友,以解寂寥。虽动于情,须止于礼。违者……违者……”她自己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天退朝后冯雁就对抱嶷说:“宣李太医进宫。”

李弈刚听抱嶷宣太后口谕时吓了一大跳,以为太后又病了。问明后才知道太后今日还上朝呢,这才放了心。

他刚刚跨入慈安宫门,忽闻殿内传来抚琴之声,就连忙向把门为首的爱珠摆手示意暂毋禀报,站立谛听。听了一会儿,他不禁感到有些吃惊。古今琴谱他虽不敢说无不熟悉,但至少名曲均多次耳闻,而竟然从未听过此曲!清丽中透着些哀婉,时而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有几句反复多次,十分动听。一曲完毕,爱珠报:“李太医到!”他才奉命入内。以前他进宫时看见书房与卧室中均有琴,就知道太后会操琴,但从未在此听过琴声。原先他以为太后也不过像别的贵妇那样以操琴自娱,琴技一般。想不到太后的琴技竟如此娴熟。他谢座后,坐在置琴长案后的冯雁道:“李太医亦好琴乎?”

琴棋书画乃文人四友,李弈只好答道:“微臣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可否操一曲?”

李弈马上起立躬身低头拱手道:“微臣琴技粗糙,不敢献丑,请太后见谅。”

冯雁从他的博学与棋艺断定,他的琴技肯定也相当不错,就微笑说:

“以琴会友,不必客气。”说罢就起身坐到另外一张凳子上去。

于是李弈只好从命。他坐上琴凳后问道:“太后适才所奏之曲颇动听,不知何名?”

冯雁笑问:“无名。李爱卿觉得还听得过吗?”

李弈一愣,怪不得自己不知。他马上猜到极可能是太后自度之曲!曲调之优美,情感之丰富,绝不下于那些传诵千古的名曲,那可太了不起了。他真诚地说:

“岂止听得过!声情并茂,美妙动人,令人难以忘怀。”

说罢,李弈就拨了几下琴弦。琴声清亮,皇家之物果然不凡。接着他就弹奏起来。他指法熟练,旁若无人,仿佛神游物外,心与曲飞。冯雁正被他不知什么曲名的动听旋律所陶醉,忽然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双眼,连嘴都微微张开。因为李弈竟然弹起方才她所弹之曲来了!他仅仅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这支曲中最精彩的段落!而这些正是冯雁心灵的写照,是她内心深处隐秘着的思念、哀怨、孤独、渴望的真诚流露。但李弈加进了自己的感受。他所弹奏之曲仿佛比自己的要明亮得多,后部有时还比较欢快。最后他以一连串的快拨将情绪拉向高潮,戛然而止。

就在李弈站起来说“献丑了”的同时,冯雁也站立起来,衷心赞叹道:

“妙哉此曲!妙哉此曲!”

冯雁明白,不必问此曲何名,这就是李弈听了她方才的曲子后即兴所度之曲!而她所度之曲在这几个月中不知弹奏了多少遍,才逐渐成形、圆熟起来,真想不到李弈竟如此精通音律,过耳不忘,信手弹来,居然就能如此动听!她感慨地说:

“李爱卿真乃乐中圣手也,佩服!”

这时笑梅进来禀报“御膳已备”,冯雁点头,望云就说:

“传膳!”笑梅就对外面高喊:

“传膳!”

李弈忙说:“微臣告辞。”

“李爱卿就在此用膳,请坐。”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抬着一个一尺见方共分六层的竹编饭屉进来,打开以后,屋内顿时飘逸着一股饭菜清香。接着就在一个尺余长的案子上摆好了四菜一汤。太后说:“请!”

李弈再次说“谢太后”,便入座。

案上四个小盘,一个红焖羊肉,一个干煸牛肉,一个清烧豆腐,还有一个是炒青菜。汤则是萝卜豆腐汤。最后一屉自然是馍。李弈本来以为太监还会再送些菜来,太后下箸后他才明白此即全部。他这两年来多次入宫,深知太后生性俭朴,不好华饰。除上朝或大典时穿着华丽,在后宫衣着与平常官员命妇的家居服装毫无二致,榻上亦系寻常缯缦。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太后的御膳竟然也如此简单,甚至还不及自己家中精美。以后赐膳的次数多了,他才知道太后天天如此。以前御膳要丰盛得多。先帝在日,为修长城,太后下令裁撤了三分之一。先帝薨后,太后又带头减膳,前后减去足有十分之八。

冯雁见他埋头只吃青菜、豆腐,吃得很慢,本想给他夹块羊肉,又怕他反要起立谢恩,就将已经夹起的肉夹到自己碗里,说:“李爱卿随意。不知菜的口味如何?”

李弈连忙谢道:

“甚好,甚好!御膳房果然技高一筹,连炒青菜都不同寻常。”李弈说的是真话。他哪里知道,这都是当年太武帝从广陵带回来的厨子的手艺呢。

冯雁见他若有所思,吃每一种菜都让人难以觉察地先略看一眼,就说:“皆系寻常菜肴,李卿莫嫌怠慢。”

“御厨果然技艺不凡,配料、配色、刀功、火候、盛摆,均有究竟。”

“哦?”冯雁放下手中的馍,饶有兴趣地问道:

“李卿亦擅烹饪之技乎?”

李弈赶快停箸筷道:“微臣不过略知一二耳。”

“愿闻其详,边食可也。”

李弈说:“世上之事,所难者,非以不寻常作不寻常,乃以寻常作不寻常也:烹饪之境界有三:曰熟,曰技,曰艺。熟则可食,技则可口,艺则可品也。”

烹饪之事再平常不过,无非是家居妇人之技,略有高下之别而已。而李弈竟有如此高论,使冯雁不胜惊讶,不禁停箸谛听。

“请以此清烧豆腐为例。御厨显系先以之于沸水中氽过,将沥出卤汁之水抛去,锅洗净,再将少量较咸之高汤煮沸,将切成小块之豆腐加入,略煮片刻,高汤之咸味、鲜味俱入,浇以菱粉之汁,撒以葱花为侣,略拌,盛起即可。则其香、色、鲜、嫩无不佳也。而寻常人家或直接将豆腐入锅,则卤味未去,气味、口味俱差;或径以油盐烹煮,则豆腐易老,且每每汤过咸而豆腐过淡,汤若咸淡合适则豆腐淡而无味;或葱入锅过早而烂,过迟则香味未出,仅配色而已矣。”

“嚯……”冯雁由衷地感叹道,“烹饪之事竟有如此众多学问,闻所未闻也。清烧豆腐乃家常菜肴,尚且有恁多讲究,何况山珍海味!李卿博学,佩服。”

冯雁发现屋里伺候的几个宫女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而望云抿着嘴忍住窃笑,就问:“望云所笑为何也?”

望云笑说:“婢子想,何不宣御厨来禀告其清烧豆腐之法,也好请李太医再指教一二。”

冯雁一听故意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望云淘气!也罢,传御厨。”冯雁本想问李弈,这几个菜肴达到何等境界,怕他为难,就说,“李卿请用。”

不一会儿,做清烧豆腐的御厨满头大汗地进来,跪下道:“御厨郑四叩见太后。”虽然去宣他的太监已经告诉他说,李太医当着太后的面夸他的菜做得出色,他还是紧张得有点哆嗦。

冯雁见他直擦汗,说:“起来吧。你说说,这清烧豆腐是如何做的。”

郑四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果然和李弈所言相似。冯雁和望云等都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