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打开缺口

秋风飒飒,黄水滚滚,孤帆远去。一日,西兖州刺史李式正在黄河渡口边的望海亭挥手遥送站立船头渐渐东去的友人。他正回身要返回衙门,忽见路边由南过来一队人马,一辆槛车中押着一个人。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由此往北去的槛车关的多为钦犯、要犯,通常朝廷事先均知会各地州郡。怎么此人路过西兖州竟未告知。他不禁快步走出亭外观看。

“李大人!李大人!”只闻槛车中的囚犯高声叫道,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于是李式便走了过去。一看不禁大惊:

“慕容将军!这是为何?”

李式的主簿汲固指着李式对一位押解官员道:

“此乃濮阳侯、西兖州刺史李式李大人,乃高平王、中书监李敷之弟,安平侯、平城尹李弈之兄。”那个官员出京前只是奉命抓捕,并不知晓内情。一听诸李大名,立即滚下马来,抱拳躬身道:

“下宫廷尉司事郎彤覃,久闻李大人令名,请受下官一拜。”

李式连忙回礼道:“彤大人免礼。”随即将他亲切地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车中之人,所犯何罪?”

彤覃说:“下官只知是有人首告,当年因其军纪败坏,致使历城久攻不下,徒增伤亡。其余不知。”

“哦。”李式一听放了心。又说,“此人与我曾经共事,如今身陷缧绁,也是罪有应得。他此去只恐再难见面,我欲与他小酌几杯,聊作送别,不知可否?”

彤覃道:“李大人请便。”说罢就叫随从将慕容苟儿从槛车中放出。

李式对汲固道:“安排彤大人一行在望海楼稍事歇息,酒饭侍候。”

于是汲固陪彤覃一行到渡口望海楼吃饭,又让店家送了些酒饭菜肴过来。在楼上饮酒的彤覃透过窗口可以望见李式与慕容苟儿坐于亭中对饮。

慕容苟儿垂头丧气地说:“苟儿无知,悔不当初多多听从李大人教诲,屡犯军纪,致有今日之难。”

“慕容将军也不必过于担忧,此事毕竟已过去几年,想必并无大难。”

其实李式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现在只能先如此安慰他。

此地乃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一条通衢大道直通平城。再往东也通大道的便是三百里外的历城渡口。故而此驿站不但管理来往车马,而且还管渡口及来往东下历城、西上洛阳的船只。驿令为从九品中的官而非一般驿站无品的驿吏。他亲自率领两只船过来迎接彤覃一行。李式将他叫到一边,问他怎么事先没有禀报。驿令说:“因其云‘有令不过州治,以免惊扰地方,不必通报’,故未报。”

李式小声叮嘱道:“以后凡路过钦差,务必酒饭款待,先报后渡,以便本官亲至渡口迎接。”

“下官明白。”

李式将彤覃、慕容苟儿一行送到黄河堤下,目送他们渡河而去。回身上堤时李式感慨万分:

“今朝朱紫贵,明晨阶下囚。昨夜歌舞醉,后日难回首!”

汲固与他相识多年,时有诗酒往来,平时不拘礼仪,故而玩笑道:

“李大人何出此不言之言?君家朝中多显贵,兄系三朝重臣,弟又屡立奇功,为帝后宠信,大人前程正未可限量也。他日定然更加发达,届时毋忘提携在下!”

李式长叹道:“伴君如伴虎。若与君王无涉,则修身自可远祸。得宠于朝,则难免为人所妒。今日之幸,或即明日之祸也。”他望了望已到河心的船只,低头不语,走入亭来。忽然严肃地拱手道,“若式他日有难,还望君念多年旧交,照顾式之家人。”

汲固笑道:“固玩笑耳,大人何必当真!”说罢,为李式满斟一杯,自己的酒杯尚未斟满,李式已经一饮而尽了。

慕容苟儿押解到京后的当日,刘普青就以故人身份到监狱探视,并让下人带来一篮酒菜,还关照狱吏要对他“好生看觑”,慕容苟儿十分感动。两人边喝边谈。慕容苟儿知道被廷尉押解来京凶多吉少,但求保住性命。刘普青小声道:“此事不难。令叔白曜将军乃朝廷重臣,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朝廷自会从轻发落。下官也会上下疏通,只管放心。明日审讯时将军自己将事情揽下,切莫牵涉他人。反正此乃几年前之事,热饭早已成了凉粥,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于是第一次过堂慕容苟儿就痛痛快快地一一招认,连郭山明都没有想到竟会如此顺利。此后慕容苟儿就安心于狱中,心想,大不了降职便是。

相州刺史李欣正在相州州治邺城郊外的西高台上与亲属及幕僚们饮酒,共庆重阳佳节。遍野金黄,凉风习习,好不惬意。李欣踌躇满志地说:

“今乃九九佳日,登高望远。朱萸遍插,菊花已赏,欣愿与诸君痛饮几杯。佳节共饮,需尽雅兴。或诗或语,必有‘九’或‘高’字,以图吉利。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都抚掌笑道:“大人雅议,甚合吾心!”

三十出头的主簿范七 打开缺口 - 图1道:“李大人既然首倡,宜先标榜。然后仆等自左而右,一一追随。得者共饮一杯,违例者罚酒一杯。”

大家都笑说:“此议甚好!”

于是李欣略有沉吟,便说:“老夫已五九,此生复何求?”说着有点得意地抻了抻身上的黄绸背心,“但奉天子衣,乾惕到白头。”

“好!”顿时一片叫好之声。

七 打开缺口 - 图2道:“李大人劳苦功高,依旧‘乾惕’自警,愧煞范某也。李大人今年四十五岁,正合大吉之数,前程未可限量也。请李大人自饮一杯,我等同贺一杯。”

原来魏朝虽然国子学与太学规模宏大,生员多达数千,但州郡无学。故而官宦子弟,举荐士人,皆需来京师就读。李欣去年曾上疏奏请于各州郡立学,以方便各地士子求学,广植良才。此疏深受献文帝赞扬。且他治理魏朝最大之相州频传政声,故特予嘉奖,赐黄绸背心一件。今日佳节,他特意穿上志喜。

“岳父大人自谦‘无求’,然则圣上英明,必有重用,腾达有时也。”李欣的女婿邺城长史裴攸话音刚落,大家都说:

“裴大人所言很是!”

裴攸正要赋诗,这时一个衙役匆匆上来禀报:

“启禀李大人,京师铎轼铎公公来宣旨,请大人即刻回衙接旨。”

大家一听先是一愣,范七 打开缺口 - 图3立即说:“皇上如今对大人恩眷有加,圣旨降临,必定是宣大人入京,晋升中枢!裴大人有先见之明。”

“是呀!”从事陈端也说,“大人任相州刺史有年,政绩卓著,去年又蒙天子恩赐。近来中枢大员变动频繁,大人必将有令、监、仆射之喜呀!”

众人都说:“不错,请先贺喜大人!”

李欣也高兴地说:“欣借诸位吉言,来,共饮一杯!”

喝了此杯后李欣就先走了。众人喝酒说笑了一会儿,心中总不踏实。范七 打开缺口 - 图4道:“我等索性都回去,也好正式为李大人庆贺一番。”大家称是,于是便一齐回州衙。

因为忙于接旨,李欣没有坐牛车回来而是骑的快马。他一路都在想,皇上降旨究竟是赏是封,若真是升官,会是何职,何时抵京履新。他一到州衙便匆匆入内,连忙对端坐正堂侧位的铎轼拱手致歉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敬祈原宥!”

铎轼起身道:“不劳大驾。”接着便走到中间,面南而立,大声道:

“相州刺史李欣接旨!”

“臣相州刺史李欣候吾皇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欣面带笑容地跪了下来。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相州刺史李欣身为封疆大吏,竟然屡次于商民索贿纳贿,深负朕望。”铎轼读至此处,看了一眼惊讶万分抬起头来的李欣,“着即褫夺黄袄,革职查办,即日解京。钦此。”

读罢,不等李欣说毕“领旨”,两个太监就过来将他身上的黄袄剥下,两个京师来的武士将他绑了。铎轼将圣旨递到他眼前让他看了看,说:“李大人请稍坐片刻。”铎轼说完背着手在正堂前后观察了一番,又看看垂头丧气的李欣,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士进来报告说:

“公公,槛车已备。”

站在州衙大门口的一个衙吏见李欣竟然被绑了出来,这才知道方才让自己准备的槛车是用来装本州刺史的,惊得目瞪口呆。过路行人一见槛车,知道押的准是要犯,尽管衙役、武士驱赶,还是纷纷驻足观看。发现抓的竟是李刺史,无不议论纷纷。两头牛拉的槛车走出不远,裴攸等一行已经赶到。裴攸立即滚下马来,向铎轼致礼道:“铎公公,请于道边小酌几杯,一来为公公洗尘,二来为李大人送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铎轼冷冷答道:“李大人乃钦犯,不便停留。皇命在身,恕不从命。”

裴攸等人眼睁睁地望着槛车远去,急得一筹莫展。

七 打开缺口 - 图5说:“速去京中求求李敷李大人!”一句话提醒了裴攸,他只说了个“对”字,就赶快朝州衙走去。

自从还政以来,冯雁再不用每日上朝。不必每天一早至迟卯正即起,急急忙忙地梳洗、早膳,接着忙于早朝,直到午时方散。下午要看新递上来的折子,有时甚至要批阅到天黑。因此这一年多生活得比较轻松,不但每日至少读书一两个时辰,也将原来几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剑健身又重新恢复起来。自然还会隔些日子到武州石窟去看看,到永宁寺、建明寺、天宫寺、报德寺、思远寺这几个大的寺庙去上香。偶尔也去西苑,只是并不杀生行猎,而是在溪流、树林之中游览散心而已。拓跋弘自李弈调出宫中之后似乎不再关注她与李弈之事,使她放心不少。反正还在平城,过些日子就“召李太医”进宫,自然格外小心。

自从明珠、金珠去了牛川,冯雁就让银珠、宝珠回到自己父母身边;替玉珠、美珠做主各择良婿分别嫁了出去。爱珠看破红尘,入了空门,在平城白云庵出家,已任住持。绿珠与珍珠皆父母双亡,虽有兄弟姐妹,均已成家。她俩早已习惯宫中生活,不愿嫁人,宁愿终生伺候太后,冯雁也只好随她们。早在伊驼阵亡、明珠吃斋,冯雁决定将年龄大了的宫女陆续放归或出嫁之前,她就让明珠等在女兵中选择人品、武艺俱佳者,年纪在十六左右,共得八人,分别命名为笑梅、冷梅、寒梅、绛梅、白梅、雅梅、青梅、绿梅。又经过五年精心训练,如今这“八梅”皆方二十出头,武艺、能力均不在当年“十珠”之下。“十珠”带领的一百二十名女兵也都陆续换了年轻新人。如今绿珠、珍珠成为整个后宫的警卫总管。绿珠官居后卫监,视三品,与整个西宫的司卫监三品上同品。珍珠则为女尚书,也是视三品,只不过后宫的“视×品”不分正从与上中下罢了:今日冯雁微服私访就带着望云与冷梅、笑梅同行。抱嶷毕竟不敢大意,亲自带着几个太监远远跟着。

平城在成为魏都之前虽然曾为代郡郡治,但是由于地处北疆胡汉杂处之地,街狭房窄,是个一炷香即可横穿的边鄙小城。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天兴元年(398)迁都平城之后,虽然连年大兴土木,但是依旧居住局促。天兴六年,道武帝亲自率领群臣踏勘,决定于旧平城之南,面向夏屋山,背靠黄瓜堆,建立一座新城。他采纳臣工建议,吸收两汉都城长安和洛阳的优点,亲自进行规度,决定新平城的中心采取坊巷形制。这种建筑格局对唐代长安城有重大影响,自然也就间接影响了明清的北京城。冯雁以前虽然知道平城四十八坊各有特色,但毕竟久居深宫,偶尔路过,只能见其大概,不明其详。只知道平城中央有一条长达数里的宽阔南北大道,两旁便是东西走向的四十八坊。坊口有门,坊中有道,道中南北开巷,两边有房。各坊中有许多作坊,各有特色,或做衣服,或卖马匹,或钉马掌,或卖茶食,或售蔬菜,颇类似后世之皮市巷、马市街、菜市口。只不过平城作坊多属官营,所做之物多供宫中使用,工匠皆系征战中从各地掳掠迁徙来平城者。坊大者足有四五百家,小者也有六七十家之多。道武帝时建城据说光是用木就达数百万根,明元帝、太武帝、文成帝时继续兴建。历次征战迁来众多生口,如今平城已有数十万人,成为大魏第一大城。平城自然还有许多街巷,住着官民人等,不过最热闹的还是四十八坊。冯雁这次微服私访仍像以前几次那样,穿戴着帷帽四周垂着白色鲛绡的黑色大氅式幂罱,坐着两马轻辇出西宫西门神佑门,在僻静之处换上牛挽。这回先到离茶水坊不远处,下车步行,走进巷子。

冯雁一行走着走着,看见一家小店门口地上斜靠着一方木板,上书“申记面馆”,就进去在一张案子前坐下歇息。小二马上过来用肩上的布巾将本来就很干净的案子又擦了一遍,道:

“有新煮得的上等好茶,夫人可要吃一碗?”

望云道:“来四碗。”

少时,小二拿来一摞四个碗,一一排开,然后提来一个水壶,手一横,满筛了四碗茶水,顿时飘逸起一阵淡淡的清香。冯雁端起喝了一口,没想到在这小饭馆中竟能喝到宫中也不过如此的好茶,不禁满意地说:

“果然好茶!”

方才冯雁一行入内时小二就注意到这位妇人一定身份很高,因为她带着的三位女子也都打扮不俗,那位命他“来四碗”的女子气度、言语就显得颇不寻常。因此他格外热情,说:“也是夫人有口福,此茶乃我家主人亲戚日前刚从南朝吴兴郡所带来。不是小人夸口,宫中也未必吃得上这等新鲜好茶哩!”

“哦,原来如此。”

冯雁听李弈说,这家新开不久的“申记面馆”以做猫耳朵闻名。猫耳朵乃长安名点,不知起于何时何地,因其形状似猫之耳朵得名。冯雁儿时在家就吃过多次,宫中御厨有时也做。今日出访,就是为了此物而来。望云点了四碗。不一会儿,小二就端来一个大盘,上面是四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猫耳朵,还有辣子、苦酒(醋)各一碟,大蒜两头。小二一一放于案子上。冯雁吃了一口,不但味道格外鲜美,且口感与寻常猫耳朵似乎有些不同。她舀起一勺,仔细观看,原来每个猫耳朵上都有许多小疙瘩,而寻常猫耳朵两面皆光滑。于是便问小二:“这许多疙瘩如何做出?”见小二笑而不答,冯雁边吃边仔细观察,说,“此乃你家主人之绝活,是否不让外传?”

“非也,可外传而难以仿作也。”小二自豪地说,“我家面馆之猫耳朵做工极为精细,一般店家均嫌麻烦:面棍只能如小手指细,以手摘成小手指甲盖大小粒状,以拇指捏住于竹筛上一滚,上面便布满小疙瘩,是故入嘴特别可口。另外臊子也与寻常店家不同:做臊子之肉全是上等好肉,肥瘦搭配,瘦七肥三,无一点筋骨,剁得特细。我家主人乃南朝吴兴武康人,该地多竹,喜食竹笋。臊子中加上江南笋干嫩尖剁碎之末,浇以葱花,则色香味无不佳。一般店家,谁肯费这工夫!”

“哦,如此讲究,味道果然非同寻常!”冯雁暗想,怪不得李弈向她推荐应来此一尝呢。手艺高超的名厨遇着善于品味的食客,犹如遇见知音,可谓“知味”。

这时外面进来两个客人,一律儒生打扮。一个年岁略大、蓄须留鬓者大声道:“文秀兄,生意好兴隆呀!”

话音刚落,里面出来一个系着围裙年约三十多岁男子,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面解下围裙放在一旁。冯雁马上就认出他来,原来就是当年被俘的南朝青州刺史申文秀!三年不见,似乎胖了一点。

“文秀兄乃猎虎擒豹之材,理应卖虎耳、豹耳才是,屈驾卖猫耳朵委实大材小用也!”年纪略轻者感慨地说,“如今嫂夫人已然仙逝,南朝宫廷内乱愈演愈烈,无暇顾及其他。兄台何不出山为官?”

正说话间,忽然人声杂乱,只见坊门关闭,巷内行人或匆匆回家,或立于墙边垂首不动。望云问道:“这是为何?”

小二道:“此乃例行搜检,以防奸巧之徒混入坊内。”

这时冯雁只见一个军官带着三个士卒盘问路人,住于何处,何坊几号,姓甚名谁。不清者则让手下人带至坊口查询。

那军官见冯雁穿戴及身边的望云等人,知道乃贵妇,不敢盘问。申文秀那两位客人站起来对那军官略一拱手:“我等在国子监供职。”那军官只问了几个平常食客,然后就对申文秀道:

“准备一锅,少时查检完毕来取!”

“小人遵命。”申文秀答道。待那军官走后,那蓄须留鬓者感叹道:

“本朝官吏贪贿之风,由此可见一斑。”

申文秀说:“每次盘查,必索一锅。不过倒也因此少了些别的麻烦。百官不行俸禄,无固定收入,贪贿之风岂能不盛!”这时他注意到冯雁等一干女客颇有身份,自开张以来,时有贵妇光临,所以也没太在意。

那年轻者道:

“日前敝亲戚从建康来,南朝宫廷又起纷争,自相杀戮。唉,倒霉的终究是黎民哪!”

申文秀感叹说:“正是。朝代气数,半在宫廷。若说宫廷之安,南朝远不及大魏。我看刘宋气数将尽,若非淮水、长江两道天险,只怕早已灭亡。若大魏修明内政,增强实力,则将来统一天下者必大魏无疑。”他朝里面一指,“二位请后面坐。”

留须者说:“少时那人还要来索取一锅呢,我俩索性帮你去做吧。”

申文秀苦笑道:“也罢,边做边说话。那就有劳二位了。”说罢三人入内。

冯雁吃完回宫,路上正好看到一辆槛车从远处过来,就命牛辇停下。槛车经过旁边时她揭开帘布一看,认出此乃相州刺史李欣,不禁有些吃惊。因为她一直听说李欣在各地任上口碑甚佳,尤其是兴学之议深得己心。回宫以后让抱嶷一打听,方知李欣的罪名竟然也是贪贿财货!冯雁为他感到惋惜。她觉得申文秀关于俸禄与贪贿关系之言与高允之见相似,十分在理,打算在弘儿来请安时要他与大臣们商议实行。

李欣押解抵京关入廷尉大牢一日之后郭山明就来牢房亲审。李欣从前一直清廉自守,就是去年皇帝嘉奖后,骄矜自得,收受商民财货。好在时间不长,而且听郭山明的口气,廷尉已然调查清楚,因此便一一招认。心想,皇上必定会对自己将功折罪。没想到郭山明却冷冷地说:“李大人之事,兵民胡商皆有首告。若朝廷早些知晓,或申斥,或降职,李大人当会及时收敛,断不至于革职查办。李敷李大人明为保君,实乃害君也。据本官所知,李敷李大人包庇非止一次,与君定有书信往来,其中必有通风报信之处。李大人何不检举李敷欺上瞒下之事,以求皇上宽恕?”李欣听了忙说:

“罪臣与李敷李大人虽有书信往来,却与此无涉。”

“近年可有书信?”郭山明两眼紧紧盯着他,“难道丝毫不曾捱及李大人被人首告之事?”

李欣急忙申诉说:“李大人曾严词斥责罪臣之过,欣悔不该不听李大人忠言,致有今日之祸。”

“哼,好一个严词斥责!”郭山明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说,“君多年为官,乃封疆大吏,深知我大魏律令弹性极大。以君之罪,轻可降职,重可斩首,甚至门诛,全凭皇上旨意。”他走到李欣身边小声地说,“如今皇上对李氏兄弟把持朝政,行为不端,颇为厌恶。君若检举,定得宽恕,愿君三思。本官改日再来。”

郭山明走后李欣坐立不安,他简直不敢相信李氏兄弟会有什么“行为不端”,也不知道皇上对其“厌恶”是真是假。他知道臣工间难免有些钩心斗角,但心想自己绝对不能做检举李敷此等无情无义之事,因为十几年来李敷对他多有照拂。有人首告他贪贿后李敷曾于信中对他提出规劝,说“此事弟已经左右之,唯兄万不可再犯也”。还有一封信说,“事虽不大,然有损朝廷威望与兄之名节。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若有再犯,弟亦无能为力矣。”他很后悔当初未听李敷规诫,致有此难。听郭山明的口气,此事来头不小,若非真是皇上之意,也必定另有权臣于后,分明是想要通过自己扳倒李敷。自己罪有应得,但若牵连李敷,如何对得起朋友!而不检举李敷则自己必死无疑,只怕还会连累家人。左思右想,没有两全之策。唯有自己一死了之,以绝郭山明之念。于是解带欲自缢。他举目四望,牢房中竟无可挂带之处,只好以带自绞,也终因喘气难受手稍一松而罢。他坐在草铺上思虑再三,仍无良策,就拔下头簪,直刺喉咙,终因疼痛难忍而止。心想,总还不至于明日便死,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接连三日郭山明再未露面。李欣求生无望,求死不甘,心想还是绝食少些痛苦,也免得连累李敷。结果刚刚绝食两日,已经虚弱不堪时终于盼来了探监的女婿裴攸。裴攸由狱吏陪来,狱卒还拿来一个食篮,尽皆酒肴。狱吏说完“裴大人请自便”就与那狱卒走了。李欣知道裴攸在外活动定有进展,顿时放心不少。他早已饿得几乎坚持不住,端起饭菜就大吃起来,一面说:

“你何时抵京,家中可好?”

“家中俱已安排妥帖,岳父只管放心。儿已来三日,四处打点托人。郭大人说,李敷为官多年,多有劣迹,皇上对其不满已久,欲以惩治高官以整肃天下吏治。岳父若知李敷隐情,何不出首自全?若岳父不检举李敷,郭大人说,只怕有……大难临头。”他原想说“身家性命之忧”,恐此言不吉。但若说得不重,又不能使他痛下决心,便临时改了口。

李欣听裴攸说已见过郭山明,这才明白事情并无丝毫转机,不禁放下手中之箸叹气道:“吾宗与李敷族世虽远,情如一家。多年来我等均受到李敷关照,此情难违。但郭大人既有此言,如何是好?日来每欲为此取死,引簪自刺,以带自绞,而不能致绝。且亦不知其事。”

“边吃边说吧。”裴攸给他斟满酒,自己也倒上一碗,拿起箸大不以为然地说,“岳父大人何为李敷死也!儿已从郭大人处打听确知,皇上的确早已对李敷颇多怨怼,似乎必欲坚决处置而后快。即使无岳父大人之事,李敷亦必倒无疑。故岳父保其对人无益,反而增己之害。而若有检举,必定能够宽免。儿还打听到有冯阐者,先为李敷所败,其家切恨之。可呼冯阐之弟冯述问之,足知委曲。”

李欣沉吟半晌,无奈地说:“也只好如此了。”又沉默片刻,说,“你去找找那个冯述,然后你亲自回家,在我书房案子后书信框中将李敷给我之信取来。此事切记不可告诉他人。”

结果裴攸找到冯述,冯述一听要他检举李敷,忙说“不知”。裴攸知道他有顾虑,就说:“如今皇上深恨李敷弄权,君岂不愿为令兄报仇乎?”一句话便说得冯述痛哭起来。

原来当初诛杀乙浑廉进礼后,李敷了解到乙浑的王府参军冯阐曾参与谋逆,结果冯阐被诛。冯述认为哥哥冯阐只是个五品官,未必参与机要。比他品级官职高的却仅降职或免究,哥哥实乃因故得罪李敷而被杀。偏偏冯述为李敷手下之主书干,仅为从九品上,因其兄之事久久未能升迁。与他同时为官者至少也是从七品上的主书令史,甚至升为六品上的主书郎,因此深恨李敷。冯述虽然只任抄写,却能够见到许多材料。说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首告李欣,均被李敷压下。还说,慕容白曜迭次进京,必有礼物送于李敷。裴攸大喜,立即报告郭山明。接着他便星夜赶回邺城,找到那几封书信,又马上赶回平城。

听说李欣因贪贿被捕,打入廷尉大牢,李敷大吃一惊,心想李欣实在是因小失大。一日下朝后买了些吃食前来探视。狱吏道:

“李欣乃钦犯,依制不能单独会见,请高平王见谅。”

“本王明白,自应遵制。”因此狱吏与另一个狱卒一直站在一边。李敷亲自为李欣斟酒,埋怨道:

“唉,弟多次劝兄莫以小利为念,应以朝廷尊严、兄台名节为重,万不可再做此害人害己之事。结果如何?”

李敷来看他,李欣万万没有想到。一听此言,更是愧悔交加,不禁滴泪道:“欣悔不当初未听兄长之言,致有今日之难!”

裴攸回到平城后再入大牢,李欣向他要信,裴攸说已经交给郭山明。李欣跌足道:“唉!你何必着急如此!我害李敷矣。”接着就说起李敷探监之事。裴攸这才明白岳父为何反悔,眯着眼睛道:

“李敷非为关心岳父,实乃为保自己。为的是让岳父少说,以免牵连自己。儿已从别处打听明白,皇上果然深恨诸李,李敷必倒无疑。郭大人看信后说,皇上一定会对岳父法外施恩。”他怕李欣还下不了决心,就说,“郭大人道,即使无岳父此信,李敷也难逃罪责,岳父何必陪绑?”

至此,李欣也只有叹气而已。

所有这些进展,均由郭山明、刘普青经周训或拓跋长乐密报给了皇帝。拓跋弘一看那几封书信,勃然大怒:“凭这白纸黑字,朕就足可以问他个包庇贪官、通风报信之罪!李敷竟敢以探监为名,行串通口供之实,朕岂能饶他!”

长乐得意地笑道:“改日搜查李敷的府第,必定还会有所收获。”见皇帝久久不语,他着急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否将李式先行抓捕,秘密审讯,然后再动李敷,最后处置李弈?”

“不!”拓跋弘立即摇头,摆手制止,“太后耳目众多,目前切不可打草惊蛇。诸李一个不捕,风声绝对不能泄露半点。必须趁太后不在京师时方可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