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秀议变

敕勒反叛触发柔然入侵一事给冯雁刺激很大,使她明白了许多道理。云中太守等人苛政引发民怨,说明内政不清易招外敌入侵;天灾固然会促进人祸,而人祸必定加重天灾;朝廷财政、粮储直接影响民心稳定与社稷安危。看来世上之事往往皆有关联。如今虽不是百废待兴,也是百事待举。自己毕竟已经还政于帝,不能一切自己决断。不过还是要督促弘儿加快更法改度步伐才是。究竟从何入手,她依然拿不定主意。

一日早朝之后,她留下部分大臣,在皇信堂边吃午膳边谈。大臣们每人案上一个陶盘,上面有一摞卷饼,旁边是切成细条的酸黄瓜、酸萝卜和一小碗醋,自然还有煮熟的肥羊肉。大家发现今日之卷饼既薄又软,易于卷起而不破,羊肉则别有一番风味,略有一丝甜味。

太后说:“此乃申文秀大人指导御厨之杰作。申大人不妨介绍一番,各家亦可依法炮制。”

申文秀略一欠身说:“此无他,无非是以烫面将饼做得大些,薄些,以利裹卷,羊肉中略加些糖而已。北人嗜咸,或与水土有关。南边产蔗制糖,有时盐糖并用,其味亦佳,南人俗谓‘椒盐’是也。”

大家一面吃着卷饼,一面喝着羊肉酪粥。拓跋志当年曾在慕容白曜帐下为将,参加过历城之战。看见申文秀大吃羊肉酪粥,奇怪地说:“申大人来自南朝,开饭铺名震京师,‘申记猫耳朵’堪称平城一绝。不知申大人何处学得如此手艺?”

申文秀笑道:“下官惭愧。文秀生于江南,本不会面食,亦不食羊肉,而喜食米饭与鱼,尤喜饮茶。北归以后,已经习惯于此。猫耳朵听说本出自长安、洛阳一带,下官也是来至平城后始见,只不过做得略精细些而已。”

冯雁道:“猫耳朵我儿时于长安吃过,但申大人所做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申文秀立即垂首致谢道:“多谢太后夸奖。南人饭食不如北人讲究,三百六十五日几乎顿顿米饭稀粥,唯因气候温润,蔬菜多样,故菜肴则远为丰富。北人比南人高大强壮,或与饮食多酪肉有关。”

拓跋契问:“申大人以为羊肉与鱼汤,茶与酒,味孰最美?”

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申文秀明白他们之所以笑。因为即使平城一带的汉人也都习惯吃羊肉、牛肉或猪肉而不喜吃鱼,而且不会做鱼。抓到鱼有时甚至不知去鳞或不去内脏,只会烹煮一法,且时间过长,鲜味去半。有时以铲搅动,最后肉刺齐乱,烂成一团。他说:

“羊为陆畜之最,鱼乃水族之长;酒为宴中之贵,茶乃饮中之绝。皆人间之美味者也,且口味人殊,故而实难一分高下。鱼与羊肉、茶酒得兼,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拓跋志奇怪地问道:“茶固味佳,岂可在酒上?”

申文秀道:“酒虽美味,然多饮小则误事,大则伤身。茶有助于化食,又可提神、疗疾,多饮有养颜健身、延年益寿之功。北人因多食油腻,故所饮之茶皆系采于五月后之粗茶。若饮清明前后所采之茶,其味清香甘美,回味无穷。”

万安国问道:“南方多水,自然多鱼。申大人游历南北,见多识广,请问南方可有如此好羊肉?鱼与羊肉二者取一孰更美味?”

申文秀笑道:

“羊以北产为肥,尤以口北之羊为佳,江南之羊虽也有鲜嫩者,唯个子皆小。故‘羊大’为美。羊肉,陆物之美者也。鱼虾,水物之美者也。故圣人造字,‘鱼羊’并列为‘鲜’,二者不可缺一也。下官久居北国,如今已经不可一日无羊肉矣。”众皆大笑。

拓跋志又道:“南方虽多鱼,然则黄河大鲤鱼则可称鱼中极品也!”

申文秀笑而不答,点头而已。南方有许多名鱼,仅太湖南北就有鳜鱼、鲥鱼、银鱼、河豚等肉质与滋味均在黄河大鲤鱼之上。不过说也无用,因为在座者真正尝过活杀并精心烹调的黄河大鲤鱼者也不多。

这时饭已吃完,清茶上来。大家一喝,无不称赞:“究竟系宫中之茶,味不寻常!”

冯雁笑道:“我华夏大地,物华天宝,应有尽有。即便为喝江南好茶,我大魏也务必要平定南方,统一天下!”

群臣大笑,齐声高呼:“全凭太后、太上皇、皇帝陛下调遣!”

申文秀道:“我朝政治清明,上下一心。而刘宋朝廷腐败不堪,帝王将相以下,多享乐安逸之徒,少进取思危之士。刘宋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之日已然不远。他日夺取天下者,必我大魏也。”

“说得好!”冯雁高兴地说,“太上皇御驾亲征,敕勒求和,蠕蠕不日即可击败。欲定天下,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不可。申大人曰‘刘宋气数已尽’,此乃天时利我大魏。天予我,何不取?”群臣不禁点头相视而笑,“然则大魏地利、人和尚有欠缺。李欣、范二 文秀议变 - 图1之流祸国殃民,道路群议曰:‘蓄聚敛之臣,未若盗臣。’贪官污吏实猛于虎也。此次敕勒反叛,固然与旱灾、雪灾及蠕蠕唆使有关,然而若非胡莫寒等贪贿失职,何至于此!实乃人祸甚于天灾!今日请各位大人就如何发扬地利,政通人和,以定天下,各抒己见。”她看了看年近九十的高允,说,“高老令公年事已高,请先见教,言毕早些回去歇息。”

瘦得皮包骨却异常硬朗难得一笑的高允在座位上向前略一欠身,笑说:“多谢太后体恤。老朽先说不妨,只是说完不走,还要多讨扰几碗太后的好茶呢。”大家一听不禁大笑,等大家笑声停止后他道,“人和之关键在于吏治清明。大魏不行俸禄,官吏任职若无大过,一律六年。故李欣之事绝非其与范二 文秀议变 - 图2两人之过,所在官吏无俸禄为生,仅靠赏赐与赋税提留,自然一遇机会便行贪贿。故非实行俸禄不能遏贪贿之风。”

高闾说:“高老大人之言臣万分拥护。俸禄解决吏治清明,而百姓之人‘和’尚另需设法。如今贵者良田万顷,贱者几无立锥之地,臣以为应实行均田之制。人有常产则心自安,偷盗自敛。若有外敌入侵,自然甘愿出征以卫家国。如此则荒地能出金银,盗贼能变勇卒。若行均田,大魏必富。”

冯雁发现坐在后排负责记录的年方二十出头的李冲先是边记边点头,最后却摇起头来,就说:“李冲,你有何高见,不妨提出。”

李冲一听吓了一跳,知道是自己摇头被太后看见,有失臣礼。忙说:

“微臣无有,无有。”

“既来之,则言之。你就直言吧。”冯雁知道他因自己地位卑微,只是个从五品上的秘书郎,职在实录,故不敢发言。

“是,微臣谢恩。”李冲放下手中之笔,说,“高大人倡议实行均田,微臣竭诚拥护。只不过微臣以为,行均田必须查明户籍,否则田绝不能均。本朝立国以来,承袭汉晋旧制,各地人口均由宗主督护,每每五十、三十家仍为一户。故而到处世族门阀兴盛,民各依附,而宗主多有隐瞒。大族十不报五,富者益富,贫者益贫。故微臣以为应废除宗主督护之制,方可查明人口户籍,实行均田,合理赋税徭役。如此则方能增加收成,充裕国库。”

看到不少大臣点头,太后也感到满意,万安国不禁心中暗暗着急。于是忙说:“宗主督护之制虽有不足,然不可轻废。否则朝廷、州郡县如何征兵、征税、征发徭役,大魏郡县以下岂不成为一盘散沙!”

“非也。”李冲本来不敢反驳安国,见太后朝自己微笑,这才放胆说,“可以三长代替宗主督护之制。即以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如此,则朝廷之令,经由州郡县而直达党里邻户,国税不漏,徭役公平,均田可行,与国与民两利。”

“此事万万不可!”万安国着急地对冯雁说,“启禀太后,我大魏每战之后必有赏赐。功臣勋戚之家多有奴仆,民多依附,理所当然。大魏数十年来异常稳定,实在于此。若改此制,必定动摇大魏根基!”拓跋志与拓跋契都点头称是。

高允一向认为诸李都是大魏难得之才,死得冤枉可惜。即便李敷之罪该杀,也不应株连五族数十人。但他深知此事牵连帝后矛盾,不便直言,就说:“人和还需为政宽仁。我大魏定鼎以来,已八十余年,至今魏律不整,且过于严厉。官民犯罪,处置往往全凭故事,刑期、生死全在有司一念之间,动辄斩首、灭族乃至灭五族,民不堪其苦。”

冯雁听了连连点头。

高闾接着高允的话说:“我朝定鼎以来,多次受到蠕蠕入侵威胁,京师不时震动。所幸南朝时有动乱,否则我将被迫两线作战。平城及近畿各州郡人口众多,土地瘠薄,时有旱灾。所需之粮,十之七八仰给山东、河南及两淮。路途遥远,所耗甚大。平城僻处恒代,远离中国。商周秦汉魏晋皆都中原而御天下,故臣以为,大魏欲‘定天下’,非迁都长安或洛阳不可。”

在一片惊讶反对声中万安国说:“建都于何处与兴亡无关。晋亡而大魏兴,即为明证。太祖定都平城以来,已近百年。如今长安、洛阳早已残破不堪,晋阳、邺城、历城等大魏名城,也远不能与平城相比。天下数百城岂有平城之大之辉煌!”

说罢他骄傲地环视一周,几乎所有的人都点头称是。

冯雁也许是出生于长安,父亲又多年在此为官之故,因此对长安感情深厚,魂牵梦萦。自从高闾首次对她说起迁都之事,她就心中赞许。深感无论从统御全国、进取江南、摆脱北敌、增加岁入、深入汉化等各方面来看,若要成就“定天下”之伟业,必须迁都中原!但是她知道在座所有大臣在平城均有私宅、田地,怎能轻易同意迁都!此虽高论,却是大犯众怒之论。她见群臣都在看着自己,就平静地说:

“定天下关键在于实力,而不在建都何处。还是应以革旧鼎新迅速增强实力为上。”她见申文秀很注意地听着,对改度之事却没有明确表示,就笑说,“申大人长于烹调,依君之见,大魏此席当如何烧烤方得美味?”

大家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被高闾迁都之说弄得紧张起来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连对太后有些失望之感的高闾也微笑起来。

“让太后与各位大人见笑了。”申文秀向太后欠身拱手致意。

当年他来平城不久就看出大魏之弊,这些正是魏朝虽然朝廷稳定、军队强大却始终不能彻底战胜刘宋而统一天下的根本原因。他明白高允、高闾、李冲等人所言均系真知灼见,但都触犯了当权者重大利益,尤其是鲜卑贵族特权,而他们掌握着国之命脉——军队。自己现在虽已是散骑常侍,官居二品,毕竟曾经被俘而非主动归顺,因此说话一直比较谨慎。他微笑道:

“太后既然命臣以烹调比喻,臣遵命。”在大家的微笑声中他说,“老子云:‘治大国者若烹小鲜。’韩非《解老篇》曰:‘有道之君,贵清静而重变法也。’臣以为,既然以烹调比拟,则其关键在于火候。当变则变而不轻易变、反复变、来回变,且需火候得当。如此则鱼肉鲜嫩,鱼汤鲜美矣。否则不是淡而无味,就是水干鱼焦,不可食矣。”

在座者听了无不微笑点头称是。高闾等听出其重在变,只是应把握火候而已,确系高论。而万安国等人则认为其强调不轻易变、反复变、来回变,主张小心谨慎,实际上是对高闾等人之论不满。冯雁明白申文秀的真意是必须变,即韩非“重变法”三字。只是务必掌握好火候,以免无功而返甚至招受重大损失。她深感申文秀真是一个不可多得之材。

草原无边,寒风凛冽,马队踏踏。乌头带着自己的部下数百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护送明珠去觐见太上皇。此时他忽见北面远处奔来一支骑兵,人数不下千人,向这边呐喊飞驰而来,而且似乎有包围自己的企图。乌头赶紧勒马一看,就对明珠说:

“明珠夫人,此军定系蠕蠕。人多我寡,不宜与之纠缠。我拨一百精兵护送夫人与紫菊姑娘速去禀报太上皇,这里我来对付!”

说罢下令分兵,随即高举手中之刀,大喊一声“杀!”带着队伍迎头急驰而去。

柔然骑兵的头领眼见敕勒骑兵中分出一支小队继续快速前行,而且护着两员穿着一红一蓝大氅的女将,料定这是去大魏太上皇大营求和的信使。于是便分兵一半过来追杀。明珠一见敌军数倍于己,也不免有些惊慌,后悔没有带长枪出来。乌头一见众多柔然追杀明珠等人,唯恐有失,留下一半人马与这边的柔然厮杀,自己带着另一半来救。幸亏紫菊早就注意那个头领,待其进入射程,迅速张弓,一箭将他射落马下。趁余者惊魂未定,又射杀一个立功心切冲在最前的头领。柔然顿时乱了队伍,明珠带队趁机回身掩杀了一阵,摆脱了被围之窘。这时只听后边喊声大作,明珠以为又来敌军,只见柔然骑兵大乱。原来不但乌头带人赶到,而且乙旃部数千人马在乙旃麻晃亲率下,追杀而来,只杀得柔然骑兵四散而逃。三部会合后乙旃麻晃说:

“我看那海立巴安列在悄悄命手下骑着快马出营,就猜到他们一定是着蠕蠕派人追杀你们,我就带人来了!”

明珠垂首躬身道:“多谢麻晃大人相救!”

他们一直将明珠送到距魏军大营三十里之外,被魏军游哨发现。然后他们就地驻扎,派五十名甲士护送明珠、乌头去觐见太上皇。

果然不出拓跋弘和拓跋长乐所料,柔然趁敕勒反叛与魏军鏖战之际,一举发兵十万,从漠北直插东南方向,准备从后面包抄魏军主力。幸亏魏军早有准备,五万主力中除一部西指抗击敕勒外,大郝均屯兵盛乐一带,防御柔然。此时太后又命河南王、骠骑大将军冯熙率殿中精甲七千加上宇文浩的五千豹跃军,支援东路。拓跋弘深知柔然战斗力强于敕勒,且行动迅速,对魏军主力和京师的威胁远比敕勒为大。自己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尽管将领求战心切,但他严令固守,轻易不主动出击,只是派出几支数百人轻骑不时夜袭,使长途奔袭而来的柔然疲惫并挫其锐气。此时一万两千人的殿中精甲与豹跃军调至前线,顿时使全军士气更加昂扬。但是拓跋弘仍然坚持不改防御初衷,严令各营坚守不出,只派小股不时骚扰。因为他深信,只要敕勒肯退出战斗,柔然军心必将动摇。届时全线出击,定获大胜。

几乎就在明珠抵达拓跋弘大营的同时,长乐接连看到朝廷每日或隔日送来的廷寄和安国从京师派来的亲信密报,李欣被捕,接着因勾结刘宋被诛,郭山明也已入狱。长乐感到京师形势紧急,务必赶紧返回平城!

在听了乌头申诉和明珠禀报之后,拓跋弘当即决定:只要敕勒罢兵,对激起民变负有严重罪责当时正在困守统万、沃野等孤城的统万镇大将胡莫寒和沃野镇大将阊虎皮、五原太守罗景、云中太守奚羝等着即革职查办。对所有敕勒不咎既往;免去今年赋税,已交者充抵明年之数;徭役减半;重新简选一千敕勒为殿中精甲,十二姓自行分配;开仓并急调各地粮食赈济灾民;封副伏罗大肥为宁北王,副伏罗乌头为靖西侯,十二姓头领按人数多寡俱分封伯、子,各有将军名号。

乌头听了十分满意,立即跪下磕头道:“乌头代表敕勒十二姓所有头领百姓叩谢大魏太上皇恩典。”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后,说,“乌头还有一事恳求太上皇恩准。”

“哦?还有何事?”拓跋弘马上想到应当再赐些金银、布帛、茶叶,正要发话,没想到乌头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请太上皇将紫菊姑娘赐予乌头为妻!”

拓跋弘一听不禁抚掌大笑,大帐内所有的人也都笑了起来,只有站在明珠身后的紫菊羞怯地背过身去。拓跋弘牢记伊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紫菊是明珠的贴身侍卫,于是便说:“明珠夫人,你可舍得?”

明珠转身看看紫菊,只见她满脸通红,便说:“全凭太上皇圣裁。”

“好!”拓跋弘听说过当年父皇在校场上恩赐丽珠予宇文浩为妻和母后亲自将她送出宫门的故事,于是说,“明珠夫人,紫菊现居何职何品?”

“回禀太上皇,紫菊系女酒,视五品。”

“哦,着即升紫菊为才人,视四品,赐予副伏罗乌头为妻!”

乌头和被明珠推过来的紫菊连忙跪下谢恩。正要起立,只听满面笑容的太上皇又说:“传令:今日即在大营为乌头与紫菊完婚!”

“嚯!”大帐内顿时一片轰动之声。这就意味着太上皇要亲自主婚,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乌头和紫菊又谢恩不迭,大帐内群臣无不高呼:

“太上皇圣明!”

明珠立即派乌头亲随先将这一连串大好消息速速带回三十里外的敕勒护送军营,并派快马回敕勒大营与牛川行宫禀报。次日早晨,太上皇即命掌玺太监螽塍为钦差大臣,由明珠、乌头夫妇一同返回敕勒大营。由于头一日已得知此事,副伏罗大肥及十二姓头领全都出营迎接钦差大臣。螽塍宣读太上皇令后,皆大欢喜。这时明珠想起海立巴怎么不见,一问,原来昨夜他们一伙已经逃回柔然而去。

副伏罗大肥急忙下令各地敕勒立即罢兵,太上皇令也已经在中路大军和西路大军宣读。不多几日,各地战事便都停了下来。敕勒各部陆续返回各自领地。不在话下。

由于敕勒罢兵,十万柔然等于孤军深入。柔然王闻报西路、中路魏军正在继续向北挺进,自己有被截断后路、包围切割之险。而且敕勒中以乌头为代表的一股势力正准备从中间楔入,将其拦腰切断。柔然王慌忙下令撤退。太上皇亲率大军全线出击,命长乐、乙肆虎、冯熙、宇文浩等各部分头追杀,柔然死伤惨重,多数逃往漠北。

此时长乐已经接到京师密报,说是郭山明已死于狱中,“家中无恙”,明白并无重大泄密。但是太后曾派人前往刘普青家抓捕、调查。

长乐对拓跋弘说:

“据报,太后一再命人彻查当初诛杀诸李之事……臣弟恐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上皇需严加防范才是,宜尽早赶回平城。”

拓跋弘深恐太后如此追查,早晚又将追到自己头上。遂无心恋战,下令班师。

太上皇御驾亲征大军凯旋,太后亲自去北校场迎接,依旧是一身戎装,英武非凡。太后一手拉着小皇帝,一手拉着太上皇,十分亲密地走出台来。站在正中的太后令张佑宣皇帝诏,给所有高级将领一一加官晋爵。凡是进“公”及“王”或原已为王而升级为更高之王者,一个个高喊“臣在”,出列至台下正中,跪下高呼“臣某某领旨谢恩”,然后呼“吾皇、太上皇、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拓跋长乐没想到自己会被封为大魏最大的王爵之一太原王——当年乙浑就是此王,与此相当之爵仅京兆王、河南王而已。他看了看台下兴高采烈站着的高级将领们,不得不佩服太后手腕高明,她总是善于利用各种场面不知不觉地扩大自己的影响与权力。

拓跋弘这次征战归来,在朝议时明显地感到离开京师仅仅数月,朝臣中要求革故鼎新之声大增。在安城王府中安国将太后与大臣们议政情形详细地作了禀报,特别强调:“要求革新之臣尽皆汉人,所议之事皆为彻底动摇我大魏根基之举。若行其事,则我鲜卑人特权尽失。名为‘定天下’,实则当今我大魏江山亦将不保。如此谬论,太后非但未予任何批驳,反均予赞许。高闾迁都之议,尤为荒谬!实为扰乱人心,本应严惩。太后仅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一笑了之。大魏社稷危急!太上皇万万不可大意。”

长乐看着皇兄皱着眉头反剪着手在安国书房中一言不发地踱着,又不满地看了看安国——事先安国答应对太上皇明确提出应对太后采取断然措施,结果依旧是如此不咸不淡。长乐说:

“太上皇,汉族官员名为革新旧制,实乃逐渐夺取我鲜卑人大权。太后不但容忍,而且鼓励。如今皇帝年已十岁,说不定太皇太后就会提前让皇帝亲政,以推行所谓‘变法改度’。故臣弟以为,应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剥夺太皇太后干政之权与亲自教育皇帝之权,以免幼帝受其不良影响。”

拓跋弘背对着他们依旧不语。长乐腾地一下跪在地上,哭道:

“太上皇!太后为诛杀李弈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善罢甘休,杀害李欣、郭山明即为明证,且再次证明皇叔万寿、子推皆死于太后之手。刘普青已死多年,太后仍派人赴其故乡调查,可见太后为李弈报仇心切之一斑。如今朝中、宫中大权已尽入太后手中。太上皇御驾亲征,太后竟当面指定各路统帅,俨然成为太上皇之太上皇!且臣弟一直认为,太后之所以亲自提议太上皇御驾亲征,表面上似乎信任太上皇,实际乃将太上皇名正言顺地请出京师,以便太后为诸李报仇除掉李欣、郭山明等人扫除障碍。”他看了一眼安国,示意他配合,悲切地说,“恕臣弟直言,若于五年前、三年前动手,则轻而易举便已成功。如今已错失许多良机,且已错过最佳时机!太上皇,再不动手,就悔之晚矣!”

安国也跪下道:“长乐所言句句在理。臣留于京师期间更有切肤之感。太上皇返京后仅仅数月,想必也已觉察太后虽然名义上不理朝政,凡事皆由太上皇做主,但太后影子无时不在朝堂。有的大臣动辄以‘当时太后如何训示’为由……长乐所言当初错失良机最为精辟。时不我待,臣恳请太上皇速下决心!”

拓跋弘看着窗外的天空,眼中充满着忧郁和无奈。他慢慢转过身来,又沉默片刻,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