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归宿之地

大宴之后,藩臣与大臣们陆续返回平城。冯雁觉得十分劳累,打算在灵泉池多住几日。正好抱嶷进谏,只恐平城尚有叛匪余逆,最好待清查完毕确保安全之后太后与皇帝再回西宫。拓跋宏说,太后此次受到惊吓,又过度劳累,宜在此安静之处休养一时。只是朝廷大事众多,不可长期无主,不妨自己先回。好在此地离平城不远,快马两个时辰就可抵达。朝中之事,每日都会派人向太后禀报,重要奏折均会呈请太后亲阅。待确保平城安全无虞之后再来接太后回朝。冯雁一想,也好。自己如今已渐入老境,来日无多,应该让年少的皇帝学习独立处置朝政,以便一旦自己不能视事甚至撒手西归时,大魏社稷可保稳定,何况还有不到两年皇帝就要亲政了。但是夜深人静她辗转反侧之时,发现自己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第一次答应和皇帝分开,其实还有希望和文秀单独相处的念头在内,不过当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皇帝与百官回平城后,灵泉池变得十分安静,冯雁每日除午歇后在汤泉中泡半个时辰外,每日上午下午必定两次去申文秀那里探视长坐。眼见着他伤口愈合,红肿渐消,体力恢复很快,面色红润,起坐自如,走路也越来越轻便,心中感到莫大的快乐。后来便带他在附近山谷中散步。

一日早膳后冯雁只在院外散步不久便回来,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去探视文秀,却说:

“望云,置枰!宣申大人。”

“是!”望云心头一震,响亮地答道,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自从李弈被害后,十年来太后再不与人弈棋。要么独自在室内凝视墙上棋枰,甚至喃喃自语,要么亲自取下棋枰置于案上,一人慢慢对弈。太后心中之苦只有望云最清楚。因为望云也曾多年渴望过男人的爱,尤其是对李弈这样出色的男子。她有时深夜不禁低声哭泣,难以自制。李弈之才华、姿容、德操、脾性,无不出类拔萃。文臣武将中无人能及。若非太后自己爱上了李弈,望云就会请求太后将自己赐予李弈为妻,哪怕为妾也好。也只有太后才配得上李弈这样的男子。宫禁森严,望云此情不敢有丝毫流露。再说一般的男子也不入她眼目。太后对自己恩重如山,李弈被害之后,太后顿时苍老了许多。尤其是明珠走后,望云更感到应该守候在太后身边,于是彻底断了嫁人之念。望云多次发现,直至深夜,太后依旧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多年来望云闲时除了读书就是念经,努力排除心中的苦闷。她在太后身边见过各色男子,但都没有像李弈那样与他们多次接近,也不如李弈那么近乎完美——即使看着他都是一大享受。她明白自己今生愿意托付一切的男人只会出现在梦中了。

申文秀在指导皇帝学棋时,赶上太后来视察皇帝与皇叔、皇弟读书,见太后亲自为他们指点棋艺,讲评棋理,知道太后精于棋事。但是真正交手还是首次。下了十余着后,申文秀就看出太后功力深厚,五六十着之后竟然有不敌之感,拱手说:

“太后高明,微臣认输。”

冯雁微笑说:“布局方完,何至于此!从今你我弈棋,彼此不必拘束,方才有趣。若依旧等级森严,则索然寡味矣。棋友无尊卑,友棋忘胜负。如此,方可物我两忘,超然物外。”

“臣遵命。”

两人下棋极慢。太后问及江南风物。申文秀生长在吴郡,做过武康令、钱塘令,到过钱塘江、剡溪、瓯江各地。冯雁最喜欢问他江南风物,听他讲述山水之美。

申文秀一见宫女端上饭菜来,连忙起身告退,有些抱歉地说:“微臣多嘴了,这盘棋又未下完,未能使太后尽兴,多有得罪。”

“申爱卿就在此便饭吧。”冯雁站起身来以手朝食案一指,“弈棋唯求尽兴而已,何必非下个水落石出!凡事遂意快心即可,随心所欲不如随遇而安。有时事虽不尽而意尽,岂不更有余味?”

申文秀没想到太后居然如此豁达,深得佛道之精髓,与自己脾性甚合,竟有男子气度,实在难得。

自此以后冯雁每日两次与申文秀弈棋,有时是在灵泉池外山中或溪畔的亭中对弈,而且必留他在宫中午膳与晚膳,这是连当年李弈都不曾有过的礼遇。冯雁有时很想将文秀留于宫中,但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他晚膳后立即离去。她和文秀谈话、弈棋,身边总有好几个宫女、太监在场。望云曾想命人离开,被她制止。她不想让任何人议论。

有一次望云见申文秀离去后冯雁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暗淡的天空,神不守舍,就劝她:

“太后何不将申大人留下?留下又有何妨!”

冯雁沉默不语。其实此事她已经想过多次,也不知下过几次决心,而且此间远离京师,皇帝根本不可能闯宫,外人则更不会得知。但是每次到了最后,总是太后冯雁制止住了民女冯雁的荒唐之念。

冯雁心中非常痛苦,她非常需要男人的爱,有时极其渴望难忍。但她不敢让申文秀留宿。她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行事,两人就会不顾一切。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怀孕。当初与李弈行事时,一开始她总是事毕之后反复冲洗。后来李弈自配了一种汤药,让她每次月事干净后之次日起连服七日,则一月之中可保无虞。她曾问过李弈此药配方,他说共有十七味。她只记得其中有金银花、当归、黄芪、熟地,其余都忘了,何况不知分量。李弈一走,此方也就带入阴间。她不敢再冒险。她明白,现在除了许多拥护自己的大臣外,反对者谁都奈何自己不得。但自己一旦怀孕,则拥护者也难以为自己说话。自己失去的将不仅是太后宝座,还有多年来改革法度的一切成果与来日更加宏大的计划,冯家也将因失去荫庇而处于易受攻击的危险境地。只有牺牲自己了!

有时候在深夜,她望着那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不禁自言自语:“我虽然贵为太后,究竟有何乐趣可言?尽管自己身居大魏千万臣民之上,无人匹敌,生杀予夺,决于俄顷。但自己想爱一个男人竟仍然不可得!”

她无神地轻轻摇头说:“申大人不能成为李大人第二。”

望云坚决地说:“现在还有谁再敢造次!”望云曾发现太后深夜低声哭泣,她知道太后之痛之深。

“社稷为重吧。谁让我为女子呢!”

有一次冯雁在与申文秀弈棋时谈及他十余年来始终孑然一身,劝他在平城再次成家。

申文秀有些吃惊,忙说:“微臣无意于此。”

其实早在将他任命为帝师时他就看出太后对自己的好感已远远超出一般君臣,且日益加深。他深感太后气质高贵,品性善良,性情温和,才干卓绝,学识富赡,是他此生所从未见过的奇女子,真可谓天造地设,举世无双。他也深深遗憾,太后若是一位寻常寡居女子,自己哪怕入赘也心甘情愿!如今毕竟君臣,如同天壤,自己不敢存半点非分之想,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但最近和太后朝夕相处,竟日长谈,海阔天空,却极少涉及政事,他有时竟会有片刻忘记此乃权倾天下杀伐决断威重令行的大魏太后,而仿佛是一位寻常妇人,难得之红颜知己。虽然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堕入情渊,有时如若太后宣诏稍晚一会儿,竟有失魂落魄之感。他已越来越羡慕李弈,佩服李弈,理解他之所以会遭此劫难。觉得李弈能够得到太后这样的女人之爱,也可算是不虚此生了。他也曾想过,如果太后真正有意,那么自己就做李弈第二,死也值得!但是在和太后一起时他仍然不敢有任何出格之处,何况太后没有任何过于亲昵的言语举动。

“申爱卿正当年富力强之时,还是有个家室为好。”冯雁面带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几丝哀怨。

申文秀不敢看冯雁的眼睛,唯恐自己把握不住,泄漏天机。他望着脚下的潺潺溪流道:

“臣来自江南,见过无边太湖,浩淼大江,平城小河与西苑池塘,臣已不能动心。”说完以后他又有些后悔,因为此话若是认真挑剔起来,有贬低大魏之嫌。不过他想,太后并非那些心胸狭隘女子,且如今两人说话已十分投机,当不会误会。果然冯雁说:

“平城也多有从南方掳来与籍没之女子,其中不乏年轻美貌者。文秀若有意,不妨娶在身边。宫中美女,任君挑选。”冯雁确实想过此事,她希望自己所爱之男子能够得到应得而自己又能给之物事。

申文秀听了非常感动,他能够理解冯雁的心情。他眼望天空,慢慢说道:“臣多谢太后,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臣自幼居太湖之侧,烟波浩淼,三万六千顷。故池塘、水泊已不足使臣动心矣。”冯雁转身走开了几步,她是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听申文秀说:

“天下美女无数,但知音难觅。人生得一知音足矣,文秀知足;别无他求。”

两人沿着小溪默默走着,再不说话。

冯雁虽然住在离平城近百里的灵泉池,但皇帝每日总会派一位亲信太监或大臣来此请安,禀报今日朝议主要内容,并将各地主要奏折摘要甚至原件以及拟旨要点呈报太后。从五品下以上重要官员任免与重大决策,分别经尚书、秘书、中书三省票拟,朝议通过,皇帝批准,最后报请太后决断。抱嶷也隔日派候官来向太后面禀要事:因此冯雁对京师内外情形一清二楚,知道孙子让任城王澄、高闾、李冲等人草拟的众多改革法度已经大体就绪。虽然有些鲜卑贵族依旧反对,但是孙子态度坚决,一个多月来多次在朝堂上批驳各种反对言论,她心中感到莫大安慰。自己虽然不在朝堂,大权依旧亲掌。但与自己在朝堂之上坐着,孙子所能得到的历练却大不一样,现在他必须首先做出决断或说出“旨意”。孙子已多次请她早日返回京师,她却想让他多独立支撑一些时候,自己也再享受享受与文秀单独相处之乐。结果皇帝亲自到灵泉池接太后来了。

拓跋宏与太后沿着溪涧缓缓而行,他言及正在乎城、近畿各州郡刚刚开始进行的重新登记户籍遇到很大阻力,生气地说:“初步清查,几乎所有大小官吏均有隐瞒。户籍不清,则赋税、徭役负担不均,国库不盈。其他几项改革反对者也皆振振有词,难以顺利进行。儿臣以为非雷厉不能风行,请祖母太后降令,强制推行,违律者严惩不贷!”

“唔!”冯雁连连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说,“欲速则不达。皇帝可还记得我鲜卑文皇帝沙漠汗之死乎?”

拓跋宏看了一眼紧随身后的申文秀说:“师傅曾对儿臣详细讲过,祖宗血之教训,儿臣不敢稍忘。”

文皇帝就是被后世追认为鲜卑拓跋部始祖神元皇帝力微之长子沙漠汗。曹魏末年,拓跋力微派他入魏作“质子”,以示修好。魏帝待以上宾之礼,为诸国宾之冠。晋时力微又派他来洛阳“聘问”,前后在洛阳居住达八年之久,深得汉文化真谛。后来力微年迈,诏令其归。晋武帝备厚礼派人相送。力微派各部落酋长至代郡迎接他回来继任大酋长之位。此时之沙漠汗言谈举止均已汉化,言必曰“依汉制如何如何”。一日酒酣,驿馆天空传来鸟鸣,沙漠汗取出弹弓,说:“我为汝曹取之。”说罢,援弹飞丸,飞鸟应弦而落。当时鲜卑无弹弓,故酋长们无不大惊。他们怕他日后将大力推行汉制,损害自己对部落的绝对统治与无限特权,于是秘密派人回去向力微进谗,说沙漠汗“已得晋人异法怪术,能空弓而落飞鸟,此乃乱国祸民之兆”。而沙漠汗留在父亲身边的弟弟们颇得力微欢心。力微表示,既然各部大人“不可容之,便当除之”。于是酋长们于半路将沙漠汗杀害。力微后来追悔莫及,他死后鲜卑拓跋部纷争不息,三十多年后才重新统一。文皇帝是太祖道武帝建立魏朝后追谥之号。

冯雁望着他心情沉重地说:

“文帝因深受汉文化熏染,欲求变革,融合戎华,壮大鲜卑大魏,使各族贵庶各得其所,利国利民,何错之有?结果竟死于非命。可见改革陋习之不易,此教训万不可忘记!”她指着脚下的湍急溪流和满涧大小石块说道,“戎华混一,天下统一,乃大势所趋。犹如此溪虽曲折百转,终究要流入汾水,汇于黄河,直奔大海。只是有时需绕过巨石,转过山崖耳!”

“祖母太后所见英明,儿臣谨记。”拓跋宏看了看身后的申文秀,尊敬地说,“不知师傅对此有何高见。”

申文秀上前半步,微微垂首说:“太后所言臣十分拥护。臣以为,改革法度关键在于皇家。太后、皇上态度坚决则事情稳操胜券,至少已成一半。然则反对者亦以宗室为首。臣以为,太后与皇上若能将多数宗室成员说服,则大事必成矣。”他见太后与皇帝均点头称是,又补充道,“臣以为,大魏改革法度之事经多年逐渐推行,反复朝议,百官心中已然多少有些准备。如今宜大张旗鼓,摆出必须迅速彻底变革之架势。尤其是高闾主张迁都之事,素来为群臣所忌,十之八九皆不赞成。此事尚需有人不时提起,而太后与陛下则力阻之。在实行改度时先推行个别易者,使反对者觉得不便反对一切,反有反对成功之感。如此议十行三,先小后大,先易后难,逐渐推行,数年之中,即可收大改之效。”

“嗯!”拓跋宏首先满意地笑了,“此法甚好,甚好也!”

冯雁也高兴地说:“此所谓‘兵不厌诈’是也。只是申爱卿以为从何处入手为好?”

“臣以为清理户籍动摇宗主督户之制,对鲜汉权贵损害最大,易招众怒,宜提出而缓行。且户籍清理之后虽对合理负担赋税、户调有用,却无土地分与无地之民,也难以真正增加朝廷收入。故宜以重新丈量田亩入手,此举对众多权贵触动最小。另外颁行俸禄,多数官员皆有好处,且可涌现大批清廉官吏,为日后改革扫清道路,亦可先行。明年再清查户籍,则有吏办事,有田可均矣。”

冯雁和拓跋宏都笑容满面连声说“好”。

几日后冯雁就在拓跋宏的亲自陪同下起驾返回京师。

行了半日,已经完全走出峡谷,来至一处开阔地,大队人马停下歇息,太后和皇帝也都下车来舒展舒展筋骨。冯雁沿着满是卵石水浅清冽的河边漫步,眺望不远的一处山峦。只见林木葱蔚,烟云缭绕。因问:“这是何地?以前不曾注意,倒是个绝佳去处。”

不一会儿有个太监回来禀报说:“回禀太后,小人打听过了,此地名叫鸿鹄山。”

“哦!鸿鹄山?”冯雁听了心中不觉一动,又仔细看了看那山,“可有何讲究?”

“土人曰,因山上有池,每年春秋都有大群鸿鹄路过此地歇脚而得名。其池则名天池。”

“鸿鹄歇脚?歇——脚……天池……”冯雁轻声自语,走来走去,反复念叨,似有所思。

申文秀感慨地说:“想不到这北国之地,竟颇有江南一般风光!其与三灵峡谷相比,又是一番气象。我来到平城多年,还不曾见过这般景色。难得啊!”

拓跋宏道:“果然好风景!朕于此地筑一别业赐予吾师,师傅闲时来此吟诗、作画、弈棋、会友,如何?”

申文秀立即躬身道:“臣叩谢陛下恩赐。只是此地绝好风水,有王者之气,微臣位卑德薄,无福消受也!”

冯雁惊奇地回头道:“哦!申爱卿亦识风水乎?”

“臣略知一二而已。”

拓跋宏道:“请道其详。”

申文秀上前指着那山说:

“太后、皇帝陛下请看:此地山环云霞,平原环抱,清流潺潺,林木葱茏。山张双臂则天下得,原野开阔则四海定。山矗立利千年帝业,坡舒缓便万人朝拜。清奏升平之乐,林茂具武士之威。实有帝王之气,乃神仙之地也。且山顶有天池,乃神鸟歇息之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消受哉!”

拓跋宏听了连连点头。冯雁则沉吟不语,只是边看边慢慢踱着。

她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歇脚……从前世来,到来世去,人生岂不也是一次歇脚吗?今日偶尔在此歇了歇脚,却发现了这个绝佳的歇脚之处。缘乎?命乎?”

拓跋宏和申文秀都听出太后话带机锋,然有不祥之音,正不知如何接茬劝慰,只听太后说道:“吾百岁后,神其安此!”

拓跋宏吃了一惊,忙说:“太后百年之后,不回盛乐金陵与列祖列宗及祖父高宗文成皇帝团聚乎?”

冯雁沉吟了一会儿,沉重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我生时多受他人忌妒、谋害,又因革故鼎新,得罪宗室人士颇多,树敌甚众。故愿百年之后不再受其侵扰,以图安宁。此地清静优美,愿在此歇脚。且此处地近平城,离长安、洛阳不远,我神安于此,可为列祖列宗守护帝业,助皇儿分忧,帮皇儿成就‘定天下’之伟业。”

拓跋宏虽然感到遗憾与不解,但是祖母说得确实十分在理,深为其高亮胸怀感动,不禁深深点头。

申文秀也大感意外,觉得太后此举太不寻常。历代帝王虽然陵寝并不定于一地,但后妃之陵通常均以与皇帝于一处为荣。他怀疑或有别的缘故。他想,太后果然是奇女子,连择陵都令常人难以理解。

冯雁确实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事实上自李弈被害之后,将来归宿于何处之事就不时萦绕于冯雁心头。后来这十多年朝廷变故迭起,虽然自己每次均以胜利告终,但是将来不再归葬盛乐金陵的念头却愈益坚定。如今自己年已四旬,身体已不如当年,感到来日无多,应抓紧安排后事。“以图安宁”确实是冯雁的真实想法,不过主要不是因为树敌过多。她深爱丈夫拓跋濬,这是她这辈子爱的第一个男子,也是爱得最彻底、最放心、最长远和最不感到内疚的唯一男子。她为丈夫铲除权奸,保住江山,辅佐幼帝长大成人,克服种种艰难。如今又顺利地将社稷移交到他孙子手中,进行着历史性变革。大魏建立已近百年,从未像现在这么强大,富有活力。她深知自己也许看不到统一天下之日,但她想,那一天或将不远。她冯雁对得起列祖列宗,也无愧于丈夫。丈夫若泉下有知,应不至于责怪她后来的一些事情。丈夫有十几位夫人,她们分走了他对自己至少一半的爱,而这些女人中故去的也都埋在金陵。她们在阴间也还会如在阳间一样夺去她那一半。因此她绝不能归葬金陵。鸿鹄山,天池,帝王之气,歇脚……这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神佛专门为我冯雁安排的归宿之地!盛乐金陵王气太盛,为臣的李弈之灵恐怕难以承受,不敢前往与自己相会。自己在此安息之后,丈夫之灵如若思念自己,依然可随时来此和自己重续前缘。她热烈地爱过李弈,至今依然丝毫不减,其智慧、善良与温情均无人可比。冯雁觉得特别对不起李弈,若非自己勉强他之故,李弈起码可以安享天年,哪里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而且祸及五族!李弈在天之灵一定不会让她孤零零地在此独对明月,单沐清风,一定会飘然而来,和她一起听泉赏雪,月下对弈。还有申文秀,这也是她对不起的男人。李弈起码还与她有过数年肌肤之亲,而她与文秀连略略亲热之语亦无。两人从无任何表白,只是心中暗恋而已。她能够感觉出来,文秀之所以不再另娶,实乃深爱自己之故。冯雁决心只要天假以年,一定要让自己也让文秀如愿以偿。她提醒自己,如若果真了此夙愿,必须早些为文秀安排好后路,以免自己走后别人拿他泄愤,使他成为李弈第二。此刻她闪过一念……她知道这有些残酷,却最安全。将来不论谁先行一步,在阴间就不会再受到种种干涉。她想过,在自己此生爱过的三个男人中,如若她生前未能与文秀尽享欢乐,那么到了阴间她要首先补偿文秀的情债,其次是李弈,最后才是丈夫,好在他有许多夫人,在金陵不会感到寂寞。李弈想必也会原谅自己对文秀的感情,默认这种接纳。文秀早知道自己与李弈之事,他必不会在意。唉,皇帝可以有众多夫人,寡居的皇后、太后,为什么就不能有两个……男子呢!身为女子,多么不幸!连皇后、太后都如此受拘束,甚至不如民女!

拓跋宏见太后心事重重,沉默不语,担心地问道:“祖母太后,为何心中不快?”

“哦,无有不快。”冯雁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笑道,“我决定归宿于此,皇帝以为如何?”

拓跋宏虽然很不情愿,但也觉得祖母方才说得有理,就道:

“儿臣遵命。”他回头道:

“传王遇!”

“是。传王遇!”

不一会儿将作大匠王遇赶到。皇上对王遇说:“依此山陵地势,为太后陛下筑陵。即日筹备,择吉日开工。”

“臣遵旨。”

王遇正准备退下。在清溪旁徘徊的冯雁说:

“慢!”

王遇赶快止步:“微臣在。”

冯雁指着说:

“此山更名为方山,取天圆地方之义。陵名曰‘永固’,以保我大魏江山永固也。在此建一座行宫,就叫……慈恩宫吧。”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