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该走时走

冯雁对姑母说的最新动向就是拓跋弘准备禅位于叔。

自从发生了万寿出逃、被杀之事,拓跋弘感到太后对长乐有所怀疑,对自己似乎也不大放心,有口难辩,有些心灰意懒。他明白,如果自己处于母后的地位,也会认为对方并未全说实话。但他又不能全都实说。他对周训提出,以后不再定时讲书。皇帝十二岁登基后开始是每日午膳后小憩片刻即由周训或其他侍讲课读,十六岁亲政后改为隔日一次。去年又改为三日一次。如今皇帝已经十八岁,周训觉得皇上好学,确实也没有必要再定时讲书,自学即可,有不明白之处随时垂询便是。拓跋弘自幼受父皇与母后影响,笃信佛教。于是现在闲时便看看佛经,有时微服去平城寺庙烧香礼佛,听听讲唱佛经故事。

当时平城有寺庙百余所,僧尼两千余人。拓跋弘去得最多的是永宁寺和天宫寺。这两所寺庙皆为庆祝皇子宏诞生而建。永宁寺有一座连基座在内高达三百余尺的七级浮屠,基架博敞,周回一百六十余尺,其高大号称天下第一。拓跋弘每次去必定登上最高处,一览平城风光。只见白云悠悠,苍鹰翱翔,身与天接,顿时烦恼尽消。而天宫寺则有一座新塑的释迦牟尼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也是号称天下第一。站在佛祖金身巨像跟前,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崇敬之情不由得涌动不已。

此日早朝早早就散了。大臣们近来也深知皇帝心情不佳,有时甚至借故干脆不上朝。好在尚书令拓跋丕为首的各部曹尚书和中书令高闾等朝廷重臣皆尽心尽职,中下级官员也都恪尽职守。皇帝上朝时间虽短,决断却依然英明不减常日。故而大臣们并未进谏,暗中观察的太后也佯作不知。

皇帝又来永宁寺听讲唱经。今日讲唱的是《佛所行赞太子出家》:

…………

王复增种种,胜妙五欲俱。

昼夜以娱乐,冀悦太子心。

太子深厌离,了无爱乐情……

呜呼诸世间,愚痴莫能觉……

观察诸生死,起灭无常变……

永宁寺住持了因法师发现,这位最近常来的年轻施主虽然穿着寻常书生服饰,但气宇轩昂,施舍大方。每次前来,必有人先占好座位。还有一些香客打扮者紧随左右,且庙宇内外也总有一些异常之人,知道此人绝非一般贵人。他因从五台山来此任住持才一年,所以不认得这位当初与太后一起来过的当今皇上。他穿着寻常僧服在寺前寺后走了一遭,发现一些侍卫与马车。再注意观察这位施主身边紧跟的“香客”,就明白都是些近臣、侍卫与太监了。于是今日在讲唱告一段落时,知客僧人过来道:

“施主,敝寺住持请施主入另室奉茶。”正好拓跋弘也想歇息,就随他进了后院。刚刚进入住持客堂,了因就垂首合十道:“永宁寺住持了因叩见皇上。老衲眼拙,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迎迓,请皇上恕罪。”

“佛门平等,大师不必多礼。”拓跋弘微笑合十回礼。

不多一会儿知客僧奉上一个茶盘,将茶碗端起置于拓跋弘面前,顿时飘起一阵淡淡清香。拓跋弘端起茶碗一看,叶色碧绿,叶形散开,残缺者极少,且多系三叶一朵,立于碗中,茶汤呈淡绿色。拓跋弘不禁赞叹道:“朕饮过、见过的好茶也不算少了,却从未见过茶竟能如此之美、之香。请问大师,此系何茶?”

了因笑说:“茶叶讲究色、香、味、形俱全,以味为最,以形为难。陛下不妨尝一口。”说罢他先饮一口。

拓跋弘端起茶碗,小饮一口,顿觉沁人心脾,味美无比。不觉连饮了几口,赞叹道:“朕贵为天子,宫中之茶竟不及此。此茶真乃神品也!”

在知客僧为皇帝再斟茶时,了因道:“此茶产于南朝钱塘县西湖飞来峰一带山坡上,叶小而嫩。该地以产茶闻名。清明前所采之茶叶细嫩碧绿,味美无比,谓之‘明前茶’,最为名贵。陛下所饮此茶乃今年清明前刚刚采摘炒压之茶,距今不过一月。即使同一名茶,数月后或隔年运来平城,味亦略差矣。”

听了了因之言,拓跋弘不禁又饮了一口,细细品味,果然远非宫中其他名茶可比。“大师怎能得此神茶?如何了解得如此清楚?”

“皇上请!”了因这时又端起自己的茶碗满饮一口,然后慢慢说道:

“钱塘县飞来峰下有一名刹,为天竺圣僧慧理所建。慧理大师云游四海,至此见一奇峰,说‘此峰岂非西天佛祖处之灵鹫峰飞来?’遂于此建寺。因见此地山水灵秀,风景优美,取名‘景胜道场’(即今杭州灵隐寺),时在晋咸和元年(326)。据传,慧理圣僧建寺时便手植茶树数十株。四十三年前贫僧在那里剃度出家。庙中僧人除每日诵经念佛外,均需劳作,或种菜、种茶,或担水、砍柴,住持也不例外。六十岁以上者始得免。贫僧当年就在寺后北高峰下山坡或天竺道上种茶。名茶尚需佳水,方成美饮。钱塘县多佳泉,景胜道场前有一冷泉,水极清冽,煮以新茶,其味尤佳。”

“嚯,怪不得大师对茶事如此通晓。”拓跋弘不禁赞叹道,“朕以前也来过宝刹,怎奈无缘拜识佛颜。大师何时来至平城?”

“贫僧在景胜道场学经二十五年,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须来时来,该走时走。”了因似乎没有注意到皇帝听了顿时一愣。“皇上方才问贫僧如何得到此茶。盖因如今景胜道场之住持了悟法师乃贫僧师弟,当年曾一同于北高峰山坡上种茶。其他僧人皆每人各挑两桶,略行一段路程即因疲劳而需歇息,半日只得十桶而疲惫不堪。而贫僧则与了悟两人合作,时挑时抬,一气抬至树旁而不喘,挑抬二十四桶而依旧说笑。吾师慧明大师道:‘人生如上山,时抬时须挑。’上月适逢有该寺僧人来永宁寺挂单,了悟师弟命其带两饼‘明前’与我。一饼方才已然打开,另一饼献于皇上,请皇上笑纳。”说罢知客僧已经捧着一个盘子过来,上面有一个用黄纸包着的圆物,打开一看,茶饼色泽浅绿有光,叶形细整,清香扑鼻。

“果然稀罕之物,色香形与朕以前所见茶饼大不相同。”拓跋弘轻轻用手一推说,“大师厚遗,本不该谢绝。只是此茶来自飞来峰畔,北高峰下,乃高僧师徒手植手摘,已非凡品。非于脱俗之地,与脱俗之人共饮,不能赏其神韵。不若留于此地,朕他日再来聆听大师教诲时再品。”

了因微笑合十道:“人生最是随缘好,那就随缘吧。”

以往拓跋弘到各寺庙无非是上香礼佛,听讲唱经,或是游览散心。每次皆有轻松之感。这次在永宁寺与了因大师品茶谈天,当时觉得特别愉快,回宫以后心情却反倒有些沉重之感。他不时回味起谈天内容,尤其是对“人生如上山,时抬时须挑”,“须来时来,该走时走”,“人生最是随缘好”等几句,似有所悟。但自己究竟该上何“山”,与谁同“抬”呢?

他回想起当初朝议治国方略时,自己也曾雄心勃勃,真想如太祖道武帝和曾祖太武帝那样,成为一代大帝,实现统一天下之伟业,彪炳青史。谁知出来个李弈!其实在感情上他爱母后远甚于父皇,但在理智加感情上非杀李弈不可!他明白,此举虽未彻底断送自己与母后的无限情义,但在母后心灵上却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虽然母后依然极其爱护与信任自己,主动还政,除了因宓堞监视和万寿企图调兵逼宫两事外,确实再不干政。且在这几件实际都于己有所牵连之事上均故意把自己撇开。但从前的母子亲密无间已远不如前。他深感自己如今雄心已泯,而淡泊之念日增,至多只能守业,有时甚至连朝议都感到厌烦。幸亏大小臣工们都兢兢业业,大魏目前的局面尚可维持。但是长此以往,正如周训有一次劝他所说:“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身在朝堂而心已飘逸。平时尚无大碍,一旦国有大事,则必将危及社稷。皇上务必振作为要!”

但他非但未能振作,反而越来越生遗世之心。现在他只有进了寺庙,闻着那氤氲梵香,望着那袅袅青烟,听着那晨钟暮鼓——为听晨钟有时他曾推迟甚至取消早朝——随着讲唱佛经的僧人与芸芸信徒一起唱着经文梵呗或念着佛号时,他的身心仿佛才获得完全自由。他去得最多的还是永宁寺,后来长乐也常常与他同去,一起在方丈室中饮茶谈天。

有一次了因请他和长乐饮另一种也是南朝僧人带来的新茶,说:“不知皇上与王爷是否习惯。”

拓跋弘一看,颜色呈淡赭色,叶子略显肥长。饮了一口,微苦中有些焦味,细品回味,竟有点发甜。便问:“此乃何茶?”

“皇上所品很是。甜极则苦,苦中有甜。”了因说,“此乃武夷山云海道场当年老衲的一位师弟托挂单僧人带来的岩茶。此茶长于山岩之上,迎丽日,饮朝露,餐海风。当地多暴风骤雨而不倒。又多毒蛇,一旦被咬,五步即死,故称五步蛇。此茶虽与蛇虫为伴,而不失自洁之心,俗称‘乌龙茶’,意谓茶中之龙。久饮有健胃强身之效。如今正值炎夏,多饮尤得解暑。”

“哦!”拓跋弘赞叹道,“朕回宫后当即降诏,于茶马互市中也要换些乌龙茶来。唉,还是僧人好啊,南来北往,何其自由!”

了因道:“虽然国分南北,而天下佛门弟子皆一家也。”

拓跋长乐问道:“请问大师,弟子礼佛进香已久,何时得与佛通?”

了因微笑说:“进香、吃斋、念经固然乃敬佛之举,然最在心诚行善。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心与佛通,则佛在我心。”

一次拓跋弘与长乐在寺后宽大清静的院子里散步。长乐说:“太后对皇上懈于朝政颇有微词,有大臣还在太后面前说皇上迷恋经堂,疏于朝政。皇上须小心为是。”

拓拔弘说:“知道。”

因为大臣当面或上的折子均进过此谏,尤以高允、高闾等为多。太后一般不接触大臣,先帝忌辰例祭后,高闾曾当着太后的面,委婉地劝谏皇帝不宜因去寺庙听讲唱佛经而轻易缩短上朝时间或取消朝议。当时太后只是说:“皇帝偶尔精神倦怠,进香散心,以后议政当更通佛心。”一笑了之。后来有一次他去慈安宫请安时,太后说:“皇帝敬佛与平民敬佛有所不同。爱惜天下苍生,使黎民安居乐业,便是行善之最,敬佛之极。如此帝亦成佛。故皇帝切莫过于迷恋经堂而忽略朝堂!”虽然他表示“儿臣谨记”,但实际上他越来越喜欢去寺庙散心。

“太后似乎对皇上越来越不满意……”长乐说到此处看着他。拓跋弘沉默不语,其实他也知道。太后还惦记着大臣们对进一步增强大魏国力的变革建议,希望他择善逐步施行。他明白当初大臣们所议有许多真知灼见,只是反对者颇多,长乐、安国等皆谓“此乃动摇大魏根基之议,乱政之举,应予治罪”,自己现在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此事。

此时他见长乐在一株老槐树前伫立,若有所思,便问道:“此乃寻常槐树,皇弟所思者何也?”

“皇上请看。”长乐一指老槐树下一株小树,“此乃银杏,可活千年。然僧人无知,竟将其植于已华盖高擎之老槐树之树阴下。阳光雨露尽为老槐吸收,小银杏如何迅速长大!不若将老槐伐去,则银杏必定迅速成长!”

长乐或许言者无心,拓跋弘却系听者有意。说:“老树已然遮天蔽日,阴凉可人,伐之可惜。不若将小银杏连根移至空旷之处,岂不两便?”

正好了因大师过来请他们入内进奉斋饭,长乐就说起两树之事。了因微笑道:“此槐在建寺前已蓬勃高耸,如今虽已老迈,夏日尚可遮阴,也系殿后一景,去之可惜。银杏虽然高寿,长成则颇需时日。植于此处,不与老槐争日。若挪,只怕难以成活。不如立此,相得益彰。”

拓跋弘听了点头不语。

长乐有时会对他提起皇叔万寿酒后失言、太后临朝、出逃被杀之事,感叹道:“皇叔虽然罪不可恕,不过他其实也是痛恨李弈所致,口无遮拦。当时臣弟也在场,幸亏不曾胡说,否则只怕也被候官密报太后,死无葬身之地!唉!”有时长乐会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皇上想必可以谅解臣弟为何只要有外人在场决不轻言太后的不是了吧?若是万一言语出些差错,臣弟被太后问罪,死不足惜,只怕又给皇上平添是非。唉!”

拓跋弘感到巨大压力。母后虽表示依旧相信自己,隔阂却在继续加深,认为自己至少是在默许别人反对她。而今候官简直无孔不入。按说候官所侦知之事,理应先禀报皇帝。事关大逆,他肯定会严厉处置,然后禀告太后。结果抱嶷竟然直接禀报太后,太后次日早朝便猛烈反击,使他十分难堪。抱嶷之所以敢如此,显然是奉太后之命,表明太后对自己至少是有所戒备。对此他深感不满。长乐所忧也许不无道理,自己可能也在被监视中,有时不免有些疑神疑鬼。

万寿出逃与被杀,他也觉得实在蹊跷。从太后与自己谈话观察,确非太后所为。他曾怀疑是长乐或安国暗中策划,但他俩矢口否认。长乐还说:

“如今殿中精甲连皇上也未必调得动,谁能进得乐浪王府?臣弟以为,有可能是太后指使别人让皇叔出逃并杀害,然后嫁祸于皇上及臣弟等人。”见拓跋弘似乎有所动心,长乐说,“朝廷内外谁最恨万寿皇叔?又有谁能够轻易除掉皇叔?陛下宜速下决心,宣诏限制太后权力,不得再干预朝政。此举既合祖制,又能安定人心,定能得到朝臣拥护。否则必将悔之无及矣!”

拓跋弘虽然感到万寿确实有可能死于太后之手,不过倒也罪有应得。但是他相信太后此举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而非嫁祸于他。他担心长乐等还会有什么异动,便恳求道:“尔等切毋有任何伤害太后之举,使朕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他想,乌龙茶虽与蛇虫为伴而不失自洁之心,故谓茶中之龙。自己乃真龙天子,长乐、安国等虽非蛇虫,但总让自己不大放心。不过最重要的是自己不失自洁之心。

他回忆当初乙浑专权之际,一心想夺回大权。后来则盼着早日成年,太后还政于己,不但能够保护栗氏,除掉诸李,而且可以一展宏图。可现在觉得,当皇帝实在苦多甜少,有时简直苦不堪言。他明白长乐等人心思,也深知太后与一些大臣的期望。但他感到自己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他在心底里承认,自己作为皇帝只能算是勉强称职,有时可能已有渎职之嫌。发展下去,只怕会贻误社稷。伤害母后之事自己绝不能做,而胞弟长乐也定须保护,否则都对不起父皇在天之灵。他思考再三,觉得当皇帝太不自由,尤其是夹在长乐等人与母后之间,两难无尽。他想,“须来时来,该走时走。”“来”不由己,留或是“走”,总还可以自定。那就索性让出帝位,禅于能者、贤者,一了百了,图个清静吧。

首先找来商量的还是帝师太傅周训。拓跋弘觉得他不但极其可靠,而且最为老成持重,眼光远大,处事公正。周训虽然早就注意到皇帝近来情绪日益消沉,不大关心朝政,也知道原因所在,不过总以为也许慢慢自会好转。况且太后也无过分之举,朝臣又都各守其职,大局无碍。他绝未想到皇帝竟会产生禅位之念,一听不禁大出意外,连忙说道:

“皇上英明天纵,春秋鼎盛,正值大有作为成就一代英主伟业之际,万万不可因一时之念放弃皇位,出此下策!”

但是在反复规劝之后,周训知道要改变这位自幼主意就极大,且经过深思熟虑的皇帝,已根本不可能。于是问道:“皇上准备禅位于何人?”

“嗯……”皇帝深深叹气道,“朕正要请太傅指教。”

周训不假思索地说:“皇帝禅位,依制应禅位于太子。”

“太子年方五岁,懵懂无知,如何执政?”皇帝愁眉不展地说,“请太傅再替朕谋划。”

“哦……”周训此时已经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其实早有腹案,不过是希望别人替他说出来罢了。周训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必须阻止皇帝滑向深渊,引发朝廷震荡。于是恳切地说:“皇帝年幼,可以任命几位顾命大臣辅政,至皇帝成年时亲政。此事历代皆然。”

“唔!”拓跋弘不以为然地摇头摆手,站起身来踱着,“大臣辅政,幼帝每每大权旁落,易生变故,本朝已有先例。因此朕……”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留有余地,“打算禅位于年长而能掌握朝政者为帝。”

周训一听心想果然没有猜错,而且他明白皇帝此举就是为了不但让自己而且让新帝也能彻底摆脱太后掣肘。但是皇帝恐怕没有想到,太后对此态度如何将决定禅位能否成功。于是就焦急地问道:“陛下打算禅位于哪位呢?”因为具备条件者屈指可数。

“朕……尚未决定,请太傅指教。”拓跋弘为难地说。

周训明白皇帝心中其实已有人选,而且恐怕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但自己身为帝师,必须直言劝谏。他跪下道:“皇上,请恕老臣不敬之言。历来皇帝禅位,若非太子,朝廷必生动乱。皇上,万万不可禅位于他人呀!”说罢哽咽起来。

“太傅请起!”拓跋弘亲自将周训扶起,“容朕再思之。”

从周训的激烈反对中拓跋弘明白,禅位之事必须得到宗室主要成员的充分理解和朝廷重臣的广泛支持,否则莫说过太后之关,朝堂就必先大乱。而此中关键人物是皇弟长乐和皇叔子推。

虽然已是秋七月,但有时白昼依然干热难耐。故有时他下午尹牌时分才去天宫寺听晚课。他接受长乐建议降诏在该寺后院为自己专门建了一所经堂,这样白日也可以在此潜心读经。有一日傍晚在天宁寺听毕晚课,他与长乐在阒寂无人的后殿散步,说起自己厌倦朝政,准备禅位。长乐不禁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兄竟生此念,便紧张地问道:“皇上准备禅位于谁?”

使拓跋弘有些伤心的是,长乐竟然丝毫没有劝谏自己切毋禅位,却只是关心帝位落于谁手。虽然他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不再留恋皇位,毕竟还是有点难过。不过他依旧平静地说:“此事朕意未决,尚需皇弟为朕谋划。”

拓跋长乐犹豫地看着哥哥,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皇帝禅位,依例应由太子继位。”

“太子年幼,怎能掌理朝政!”

长乐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兄,试探地说:“皇帝年幼,可以由大臣辅政。臣弟也可协理监国。”监国就是摄政,通常是皇帝御驾亲征时太子监国。长乐故意加上“协理”。他想,如果真是太子继位,自己以皇叔之尊理应成为首辅,这倒也不失为一大美差。

其实由一位皇叔或皇弟担任首辅,拓跋弘也曾想过,但他担心,幼帝稍长以后会依靠宦官或外戚与权臣争斗,不是皇帝被废被害,就是两败俱伤,贻祸社稷。前朝不乏先例。而担任首辅的人选又只能从皇叔子推、皇弟长乐等数人中出,说不定还会激发与太后新的矛盾,且比自己当政时更难相处。不如直接产生一位强力帝王为好。于是说:“朕打算禅位于一位年长而能执掌朝政者。”

拓跋长乐一听更感意外,内心激动不已。因为如今皇帝近亲中只有三人有此可能:皇叔京兆王长安镇大将雍州秦州刺史拓跋子推,曾任和龙镇大将的皇叔任城王中都大官拓跋云,还有自己。若不禅位于太子,依例应禅于皇弟而非长辈,自己最符合条件!他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

“陛下认为何人适宜?”他见皇兄沉默不语,知道他还在犹豫,那么自己务必赶快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快步向前,迎面跪下道:“臣弟恳请皇兄禅位于臣弟。臣弟对皇兄一贯忠心耿耿,且已历练多年,定能光大列祖列宗及皇兄手创之业。”说罢磕了个头。他抬头看见皇兄面无表情,马上明白他的心思,又赶紧补充道:臣弟若得皇兄恩准,一定对太后慈孝尊敬,奉如生母。”

“起来吧。”

实际上他考虑的第一个人选就是长乐,因为两人年龄相近,从小感情最笃,而且长乐能力过人。但很快就予以否决。他知道长乐一贯对太后不满,为人又过于厉害,只能出将,不能入帅。他若为帝,不是伤害太后,就是被太后所伤,二者皆非他所愿。他一直认为,万寿之死若非太后所为,那就必定与长乐有关。自己虽因李弈之事对太后不满,但诛杀李弈之后就此了结。而长乐对太后一直耿耿于怀。他若为帝,必与太后为敌,但绝非太后对手,轻则两败俱伤,重则长乐死于非命。而不论何种结局,朝廷必将剧烈动荡,大伤元气。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和任城王拓跋云均德高望重,办事稳妥,在大臣中颇孚人望。且与太后为平辈,能够控制朝政,做到既不伤害太后,又能牢牢执掌大权。而子推较云年长,依例应当优先。他对长乐说:“此事关系社稷安危,容朕再思之。”

长乐见皇兄似有推托之意,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皇帝降诏命皇叔京兆王子推立即回京,而且命正在漠南追击入侵蠕蠕残军的陇西王太尉源贺即返平城。莫非与此事有关?

一念及此,他不禁顿时紧张起来。源贺虽也是拓跋族,毕竟不是同宗,绝非禅位对象,无需担心。皇叔位高权重,颇得人望,一旦为帝,虽依然会继续重用自己,但同自己当今以皇弟之尊常与皇兄为伴,或太子继位极可能成为首辅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皇兄若有意禅位于己,现在就会表示。既然推托,则必系准备禅位于皇叔子推!他想,与其那样,不如促成皇帝禅位于太子,大臣们肯定也会赞成此议。于是说:“皇上此举关系重大,宜与大臣们商议为好,不妨听听大臣们的意见。”

“嗯,朕也正有此想。改日‘八议’,专议此事。”拓跋弘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谓“八议”,最初为鲜卑早期以拓跋氏为首的八姓即八大部的统部大人会议,每部一人,共八人,决定鲜卑族的重大事宜,如战争、南迁、岁祭等。随着逐步汉化和鲜卑建国,演化为皇帝与八位重臣共九人的会议。偶尔会再增加个把人,但仍叫“八议”。和二三十人的朝议相比,人员和议题都要精干与集中得多。

由于下午天气炎热,尽管在皇信堂议事不必像在其他大殿上朝那样穿着整齐的朝服,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可以穿官式便服,人人有座,毕竟还是热气滚涌。好在皇帝身后有两个太监不停地以芭蕉扇打扇,分坐两边的各四位大臣后面,也各有两个太监摇着大扇。还有茶喝,而且是刚刚以“茶马互市”从南朝换来的今年新茶,清香可口。

参加“八议”的重臣除建昌王右光禄大夫拓跋长乐、太傅吏部尚书周训外,还有皇叔中都大官任城王拓跋云、尚书令拓跋丕、侍中尚书左仆射刘尼、侍中尚书右仆射赵默、建安王金紫光禄大夫陆馛、安乐侯中书令高闾。一听皇帝说自己“一心向佛,倦于朝政,只怕有误社稷,故欲禅位。特此征询大臣们意见”,许多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历朝历代帝王岂有因信神佛而放弃皇位者!接着,自然是一个个苦苦劝谏皇帝切不可禅位。

没想到拓跋弘道:“禅位之事朕已思虑多时,朕意已决,毋庸再议。”

尚书令拓跋丕本来想问皇帝打算禅位于谁,发觉拓跋长乐和周训一言不发,也不吃惊,就知道皇帝已经单独召见他们垂询,看来他们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思,于是也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后拓跋弘自己也感到此话有些荒唐:既然“毋庸再议”,那叫人如何说话?总要提出可议之题才是。于是说:“大魏疆土辽阔,各族杂居。北有宿敌,南有强邻。太子年幼,难以继位。故朕欲禅位于一位年长之君,以使大魏社稷始终稳固。不知众位大臣以为如何?”

大臣们谁都明白,皇帝此举目的是为了让年长有力之新帝制约太后,避免幼帝再为太后掣肘。其实眼下帝后虽有矛盾,但至少皇帝依旧尊重太后,太后对皇帝也仍然亲切,一般也不干涉朝政。两次临朝,皆事出有因。现在虽然通过候官暗中监视,但主要是防备有人谋逆暗害自己,亦属情有可原。若新帝登基与太后为敌,则后果不堪设想。

完全出乎拓跋弘意料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问他准备禅位于谁,除长乐与周训继续沉默,拓跋丕也不言声外,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皇上,此举万万不可!”接着纷纷就禅位只能是太子继位而决不能禅于他人之利害关系各发宏论。

由于尚书令丕身材特别高大,因此他一直沉默不语就显得格外突出。拓跋弘问道:“丕,你系何意?”

拓跋丕躬身垂首道:“禅位于太子则朝廷安,禅位于他人则天下乱。而陛下执意为之,故臣深感难言。”

拓跋弘见此架势,知道再议无益。于是便道:“今日暂议至此,容朕再思之。此事切勿外传,以免引起混乱。切记!”

回宫以后,拓跋弘左思右想,一筹莫展。虽然皇帝可以决定一切,自己真要降诏禅位,朝臣反对也无用。不过若朝臣多数反对,皇帝强行降诏,将来难免成为皇帝不听劝谏之恶例,难逃史笔之责。再说,太后那里也无法交代。因此务必争取多数朝臣赞成。

参加八议的重臣们眼看皇帝这些日子没有动静,有些人以为他打消了禅位于年长者甚至干脆放弃了禅位的念头。其实只有长乐、安国和周训明白,皇帝不但没有改变主意,而且在积极活动。

拓跋弘接受“八议”人多势众自己容易孤立的教训,改为一个一个地单独召见三品以上朝臣——因为有些三品以上官如驸马、诸王师、代尹、城门校尉等不是朝臣——以及朝臣中的个别四品官员,如给事中、秘书令、中书侍郎等。一见面根本不征求意见,上来就说自己心皈佛门,无意政事,决定禅位;太子年幼,无法御国;大臣辅政,易生动乱;故决定禅位于皇室中一位年长者。“此事已定,毋庸再议。不得外传。”这些大臣绝大多数都从未单独被召见过,本来就深感荣幸。自己位卑言轻,皇上决心已定,等于口谕密旨,因此无不唯唯。

这些情况长乐自然很快就一清二楚。因此在一次陪皇帝听完晚课走回经堂时,长乐故意道:“皇上,自上次八议后,再加皇上近日连续召见大臣,臣工中关于皇上将禅位于皇室年长成员,颇多猜测。臣弟以为,皇上不如及早宣布人选,以稳定人心。”

“嗯。”拓跋弘觉得此话有理。他之所以没有就具体人选征求大臣意见,是怕影响皇叔拓跋子推的安全。据密报子推再有三日即可返京,他已命拓跋志亲自带一千殿中精甲秘密前往晋阳迎接护送。两人进入经堂坐下后,他说:“朕打算禅位于京兆王子推,长乐以为如何?”他见长乐毫不吃惊的样子,倒有些意外。

长乐已经看出皇兄不会禅位于己,肯定是两位皇叔中的一位。但他深知太后绝不会同意皇帝禅位于和她平辈的皇叔,届时必有一场恶斗。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自己反复思虑的一个想法说出:“太后若知皇上欲禅位于京兆王,必将反对。请皇上先降诏收回太后之先帝剑,以免太后掣肘。”

拓跋弘没有想到长乐竟出此议,说:“此剑乃先帝当着群臣所赠,意义非同寻常。朕岂可做违背先帝旨意之事?若皇叔继位后愿做尚可,朕则万万不可也。”他犹豫了一下,叹道,“长乐须知,太后之力,并非仅靠此剑之威,此太后之所以为太后也!”

“臣弟遵奉皇上旨意,牢记皇上教诲。”长乐明白皇兄早已决定,争亦无益,不如先顺从之,另图良策。

京兆王子推抵达平城自己王府的当晚,刚刚喝完酒,吃完饭,正在饮茶,忽报:“建昌王求见。”子推由于奉诏紧急赶回京师,鞍马劳顿,正准备早些睡觉,因为明日早朝要向皇帝报到。若是一般大臣,只需回一句“已然歇息”即可推辞。但他知道皇弟长乐最得皇上信任,他也想从长乐那里打听一点京师近况和这次皇上紧急将自己诏回的原因,于是忙说:

“请建昌王前堂奉茶,我更衣即到。”

一见面,拓跋长乐首先向皇叔请安道乏,然后叔侄二人说了些闲话。子推猜想长乐此来恐非寻常探望,已经屏退左右。果然长乐说起皇帝准备禅位之事的前前后后,特别是决定禅位于皇室中的一位年长者。子推以为长乐是来动员自己支持他候选,正想究竟如何表示为宜,只听长乐说道:“皇上已决定将皇位禅位于皇叔,如今只等皇叔返京即将颁诏。侄儿特来道喜。”说罢站起身来拱手躬身致意。拓跋子推一听大出意外,一面连忙起身拱手,一面说道:

“贤侄此话怎讲!愚叔担当不起。”

“请皇叔接皇上密旨!”

子推一听大惊,赶忙跪下:“臣京兆王子推候旨。”

长乐宣读完密旨并给他看过,收起。这时子推方才明白皇帝为何将他紧急诏回。二人重新坐下。长乐道:“皇叔一旦登基,将如何执掌朝政?”

子推说:“此事我毫不知晓,也从未想过。果真如此,自当按列祖列宗之成法继续行之。”

“嗯。”长乐想了想说,“太后与一些汉族大臣久已蓄谋变更成法,加速汉化,削弱我鲜卑人特权,此事皇叔拟如何处置?”

“嗯……”子推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紧张起来。他虽然不在平城,但由于了解诛杀李弈等事,方才一听说皇帝决定禅位,马上就想到是与太后矛盾深化或者激化所致。因此自己必须格外小心才是。至于变更成法,他认为只要有利于大魏国力增强,对鲜卑人特权不要伤筋动骨,未必不是好事。但看来皇帝与长乐似乎都不赞成。他来不及细想,说,“太后早已还政于帝,此事自当由皇帝决断。”

“哼!”长乐冷笑道,“太后名义上虽已还政,但影响仍不可小觑。皇上旨意每每为太后所制,甚至难堪。攥若非太后处处掣肘之故,皇上岂会放弃皇位?故而皇叔继位,太后必定会依然故我。一旦太后干政,皇叔将如何处置?”

子推从小就觉得皇嫂是一个端方贤淑的好皇后、好女人、好太后,多计谋而无野心,否则她不会按时还政于帝。虽然内宠李弈有乖妇德,毕竟无有确凿把柄,况且如今李弈已经伏诛。她与皇侄的矛盾即由李弈而起,自己不愿过于卷入。如果自己为帝,对她尊重,她当不会为难自己。万一她有何不轨之举,再限制不迟。自己本无野心,真是天佑神助,或是命中注定,突然竟有九五之福,实出望外。但他深知宫廷之事复杂险恶,自己究竟能否接受禅位为帝,尚在未定之天,一言不慎,即可丧命。他不愿现在就答应长乐什么。于是道:“万一之事,自有一万之法。”

对皇叔这种圆滑的托词,长乐很不满意,于是站起来道:

“京兆王接皇上口谕!”子推一听慌忙站起,立即跪下。

“着京兆王子推受禅后立即将太后行动限于后宫。若太后以先帝剑干政,则按今帝改先帝制收回此剑。”

“臣子推领旨。”

出乎所有大臣意料的是,次日早朝不但有猜测中的受禅热门人选京兆王子推,还有正在督军追击柔然至漠南的加太尉衔陇西王源贺。他俩都是五百里快递急诏回京的。但是当日早朝只是听取源贺禀报漠南战事,处理了一些一般政事,并未言及禅位之事。

第三日早朝,仍然未议此事,而且很快就散朝。接着拓跋弘就让长乐陪着他来慈安宫向太后请安。拓跋弘道:“儿臣自幼学佛,如今虽然身不由己,然已心皈佛门,颇有出世之愿,厌倦政事,只图清净。唯恐影响社稷安全,故决定禅位,自任山西王。特来请示母后。”

完全出乎拓跋弘与长乐的预计,太后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更无愤怒,而是十分平静地说:

“嗯,图个清净也好。我自还政以来,清净无为,念经礼佛,少了多少烦恼!只是不知皇帝欲禅位于谁?”

拓跋弘虽然看出太后其实还是有些不快,但是竟未出现本来估计一定十分生气的情形,甚至连一句劝自己放弃禅位之言都没有。看来太后早就知道自己决心禅位之事。被太后看得不敢抬头的拓跋弘说:“儿臣本拟禅位于太子,怎奈太子年幼,尚在懵懂,无法御国。虽可大臣辅政,然而易生动乱,前朝与我朝皆有先例。故儿臣斟酌再三,拟禅位于皇室中之一位年长者。”

冯雁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又“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了一会儿。拓跋弘硬着头皮低着头,浑身难受。

“皇帝准备禅位于哪位年长者?”

“皇叔京兆王子推为人忠厚稳重,文武全才,德高望重,足以光大大魏祖宗开创之伟业,故儿臣拟禅位于皇叔子推。”索性说了出来,拓跋弘倒有了轻松之感。

“哦,嗯。”冯雁仿佛刚刚明白似的,又似乎并不感到特别奇怪,问,“长乐之意如何?”

自进了慈安宫长乐就如坐针毡,他不相信太后事先竟毫不知晓。他原以为太后会激动甚至发怒,而这正是皇兄让自己陪来之故。太后越是平静,长乐就越害怕,因为摸不清太后究竟知晓多少,是何主意。他猜测太后肯定不喜欢禅位于皇叔,从方才太后的冷淡中也可看出此意。于是故作苦恼地说:“皇上正值青春,屡经历练,文武全才,功勋卓著。儿臣也曾劝谏皇上不必禅位……然而皇上决心已定……儿臣以为,依制应禅位于太子……唉,儿臣也不知如何是好,儿臣遵从太后与皇上旨意。”

“嗯。”太后又沉默了一会儿,“大臣们意见如何?”

“嗯……”拓跋弘不敢撒谎,怕候官已有密报。只好说,“大臣们意见不一,儿臣打算明日朝议此事。”

冯雁诚恳地慢慢说道:“禅位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万不可轻举妄动,宜依制而行。否则神明不佑,祖宗不安,社稷不宁。虽然皇帝降诏即可,但若许多大臣反对,将来易生变故,历朝不乏殷鉴,皇帝也难以向祖宗交代。故多听听大臣意见,集思广益,皇帝再作决断,如何?”

拓跋弘无可奈何地说:“儿臣遵命。”

他们走后,抱嶷说:“太后,恕老奴多嘴。如若京兆王继位,恐将不利于太后!”

望云也说:“事急矣,太后万不可受制于人!”

“嗯。”冯雁望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语,“我还是相信皇帝为人。去年三月,山东疫情严重。皇帝得知后寝食不安,立即降诏,命广集良医,远采名药。宣告天下:民有病者,所在官司遣医就家诊治,所需药物,任医量给之。历朝历代,何曾有过这等体恤黎民之君!且皇帝自幼即有主见,不至于完全被他人左右。如若出现万一之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务必密切注意那几个关键人物的活动!”

“臣遵令!”

冯雁心中决定,万一皇帝一定要禅位于皇叔,她就宣太后令以“违反祖制”宣布此诏无效,立太子为帝。并采取相应措施,保持朝廷稳定,其中包括任命拓跋子推与拓跋云为辅政王,直到幼帝成年亲政。她相信一旦自己被迫采取这一非常措施,一定能够得到绝大多数大臣的支持。

在从慈安宫回太华后殿的肩舆上,拓跋弘反复琢磨太后的话,感到太后强调“依制”似乎是不赞成禅位于皇叔,但也并未坚决反对。他拿不准如果自己最终禅位于子推太后会持何态度。他决定更加稳重一点,朝议再定。

跟着一路回太华殿的拓跋长乐见皇兄双眉不展,回到后殿,皇帝对他说:“你回去吧。”长乐只得回府。他也琢磨不透一旦皇帝果真禅位于皇叔,太后究竟会怎样,他觉得太后决不会不加干预。不过太后若反对皇叔继位,肯定会立太子为帝,倒是对自己有利。他感到太后实在厉害,深不可测!

次日朝议,皇帝宣布,由于如何如何,准备禅位,为何不禅于太子而禅位于一位年长宗室。“京兆王子推文武兼备,战功显赫,政绩卓著,有口皆碑,足以领受神器,担当皇帝重任。故拟禅位于京兆王子推,今日特请诸位大臣朝议,然后朕再作决断。”

朝堂上一时声音嘈杂,一片混乱。被单独召见过或平日就胆小者自然是高喊:“臣遵旨!”

而任城王云等则高呼:

“皇上万万不可!”人数虽少,却都是朝廷重臣。

引人注目的是,京兆王子推没有在场。

年方二十五岁潇洒英俊的皇叔侍中中都大官任城王云出班大声道:“皇上决心禅位,臣不敢再谏。只是父子相传,其来久矣。皇魏之兴,未之有革。皇储正统,圣德夙章。又,天下是祖宗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宗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祸福所由,愿陛下慎之!”任城王位高权重,言辞激烈,群臣为之一震。

特许赐座的年已六十五岁的老将源贺起身道:“任城王之谏亦老臣之谏。陛下今日欲外选诸王而禅位于皇叔,于制不合。臣恐春秋蒸尝,昭穆有乱,祸及社稷。恳请皇上依任城王之谏,禅位于太子。”

在两位重臣的反对后又有几位大臣表示:“臣恳请皇上禅位于太子。”

拓跋弘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见还有许多大臣没有说话,就问道:

“高老令公有何高见?”

坐在左侧首位的高允进跪上前泣道:“老臣不敢多言,愿陛下以社稷安危为重,以周公抱成王为例。”说罢他马上就被太监扶着回座。

东阳公尚书令拓跋丕道:“禅位理应禅于太子,禅于他人则严重违制,易起祸端。然太子年幼,实难御国。而陛下富于春秋,若放弃皇位,其若宗庙何!其若亿兆何!”拓跋丕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因此最后两句责问皇帝的话显得更加有力。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过拓跋弘事先已有思想准备,知道今日朝议不会很顺利。于是又问道:

“赵默,你系何意?”侍中赵默身材矮小瘦弱,四十多岁年纪,其貌不扬,说话如其名,声音不大而言辞短少。他出班低头道:“臣以死奉对皇太子。”

拓跋弘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建安王,你呢?”

建安王陆馛乃陆俟之子,陆丽之弟,与其兄一样也有一股倔劲。听见皇帝点名,便昂首出班洪声道:“皇太子圣德承基,四海属望,依制应继位。臣无力无能奉太子为帝,只能在殿上刎颈自尽,以奉谢先帝之恩。”

拓跋弘一听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右手举了起来,差一点拍案怒斥“放肆”,不过终于将手伸向茶碗,将火气压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说:

“此事今日暂议至此,改日再定。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