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万寿出逃

次日早朝,拓跋弘刚和群臣朝议不久,忽报:“太后驾到!”皇帝与满朝文武无不大惊。拓跋弘知道太后还政以后突然第二次临朝,必定又有大事,且又绝非好事!他赶紧从龙榻站起,快步走下台阶,向后殿走去。只见太后已经像每次那样穿着云海金线绣凤朝服款款进来,身后带着抱嶷等几个太监与望云等几个宫女。拓跋弘说:

“不知母后驾到,有失远迎。”

冯雁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上台阶,坚持让皇帝坐于正位,自己坐于侧位。结果皇帝也坐于另一侧,龙榻的正位只好空着。太后与皇帝如此亲密,群臣看在眼里,心情各异。刘尼、高允、高闾、拓跋丕等一些文武大臣觉得此乃社稷稳定之兆,心中暗喜。而长乐等看到皇帝依然对太后如此敬重,则更加感到太后的厉害。

虽然皇帝照例请太后训示,太后也依旧请皇帝照旧议政,但群臣心中无不清楚,太后此来,必有非常大事,且“必定有人遭殃”或“罪有应得”。有些人提心吊胆,有些人则要看看究竟是谁倒霉。虽然人人明知已经还政于帝的太后此举有违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但是太后既然来了,她就必有不违之理!有了上次薛虎子莽撞招祸之鉴,即使胆子再大,再恨太后者,也不敢二话。

冯雁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朝议,即使皇帝道“请太后圣裁”,冯雁也总是说:“皇帝与大臣议定即可。”

这时拓跋万寿出班奏道:“臣已回京多时,拟于明日返回和龙镇。请皇上恩准。”

拓跋弘说:“皇叔请便。”

没想到太后却微笑道:

“乐浪王昨日刚过了生日,明日就走,咋不在平城多住些日子?”

万寿一听不禁一愣,怎么昨日自己生日之事太后竟然也知道。再一转念,昨日客人众多,大约不知是谁对太后说起了。赶忙说:

“有劳太后关心,臣感激万分。臣因军务在身,不敢滞留过久,拟早些返回驻地。”

冯雁表情微妙语带讥刺地说:

“‘感激万分’?果真如此?乐浪王如此急于返回驻军所在,是否要调和龙镇军来平城逼宫呀?”

太后此话一出,整个朝堂立即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惊讶万分。这才明白,太后今日即为此事而来!调兵逼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这是太后亲口所言,必有此事!

拓跋万寿一听大惊失色,知道自己昨日之言已经有人密报太后,否认绝对毫无用处,吓得慌忙跪下道:“臣昨日酒后失言,罪该万死!其实臣一向敬重太后,绝无此意。恳请太后、皇上恕罪!”说罢连连磕头。

拓跋长乐、独孤央、郭山明等昨日听见此言者,纷纷跪下,齐声道:

“臣等见乐浪王酒后失言,未曾纠劾,请太后、皇上治罪!”

坐在龙榻上的拓跋弘气得两眼发黑,不禁紧闭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方才听说“太后驾到”,就明白不知是谁又给自己惹了大祸。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皇叔,而且竟然要带兵逼宫,果真是要谋害太后!这哪里是什么“酒后失言”!太后以前所言有人试图行刺,自己调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还以为真如长乐、安国所言,是太后故作惊人之语,夸大其词,以求震慑之威。如今看来,不但确有其事,而且变本加厉到了调外军逼宫的严重地步!他站了起来,垂首躬身难过地对太后说:

“此事儿臣一无所知。对此谋逆大罪,请太后严厉处置!”

谁知本来面色严峻的太后对他微笑说:“我明白此事与皇帝无涉。若非皇帝慈孝,只怕有人早就对我下毒手矣。坐下吧。”

皇帝重新坐下后,冯雁又慢慢地说:

“乐浪王不是要调一万和龙镇军逼宫夺取先帝所赠无敌太乙剑吗?那我现在就给你!抱嶷,回慈安宫请先帝剑!”

拓跋万寿一听,知道这就意味着立即斩首,连连磕头大哭道: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呀!恳请太后念及罪臣与先帝同胞兄弟之情,饶过罪臣这回。罪臣从此再也不敢了!先帝啊,饶命吧!”

这时依旧跪着的拓跋长乐心中思绪翻腾,浑身发冷。他明白昨日不但乐浪王府中有候官密探,而且还是万寿的近侍,甚至说不定就是在座大臣中的某人。太后刚刚点名万寿时长乐吓得差一点昏厥过去。若是太后得知自己向万寿宣读密旨,要他速速调兵两万,则必死无疑。后来听太后说万寿欲调和龙镇军一万时,他才明白密旨之事太后不知。自己稍稍放心。现在不但自己务必摆脱干系,还要设法救助万寿。于是他说:

“启禀太后,皇叔昨日确实饮酒过量,胡言乱语。儿臣曾当面斥责他已有‘悖逆之语’,随即散席。后来儿臣还专门进去怒斥他已犯大逆之罪。皇叔当时就惊醒过来,痛哭流涕,后悔莫及。儿臣恳请太后、皇上看在先帝分上,饶恕皇叔之罪,从轻处置。”说罢又伏地磕头。

冯雁听了微微点头,说:

“好吧。削去拓跋万寿一切爵位、官职,废为庶人。暂时囚禁于原乐浪王府,由殿中精甲严加看管,以观后效。”

冯雁话音方落,拓跋弘立即站了起来,感动得热泪盈眶:

“太后仁慈,儿臣替皇叔叩谢太后不杀之恩!”

万寿本以为起码是赐死,没想到居然只是废为庶人,而且软禁于王府。这就意味着只要诚心悔过,来日还有一线希望。太后如此仁义,他感动得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谢恩,一面在心中痛骂自己混账:“没良心的狗东西!”

侍卫将拓跋万寿押走后,冯雁对昨日在场现在跪着一地的大臣道:

“都起来吧。”

“谢太后!”

“独孤央!”

“老臣在。”跪得胆战心惊刚刚起来的独孤央一听太后叫自己,又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我听说你近日又得一子,可喜可贺。此乃第几子呀?四世同堂还是五世同堂啦?”

独孤央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问起这个来,心头顿时轻松不少,笑说:

“谢太后。此乃第二十一子,托太后皇上洪福,老臣已然五世同堂矣,长子明年将满花甲。”众大臣小声窃议,有些人摇头叹息。“臣尚有一妾有孕,下月临产。若再得一子,则可满二二大吉之数。”

有些大臣相视窃笑。许多人都感到太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一定又有什么大事,全都全神贯注谛听。尤其是长乐等人更是紧张得出汗,不知太后问子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冯雁问道:“大鸿胪前后共有姬妾几何?”

独孤央一听太后问妾,知道绝非好事,本来已经放松的心现在又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臣现在大概尚有……十、十余人,已故者有……约十人。”

冯雁问道:“姬妾中最年轻者芳龄几许?”

“嗯,嗯……大约二十……余岁。”

“哦?二十余岁?我怎么风闻大鸿胪上月又买得两名年方十五的绝色美女,可有此事?”

见他支支吾吾,旁边一位大臣小声提醒道:“快快如实禀告,以免欺君之罪!”

“请太后恕罪,老臣前后共有姬妾二十余人……上月又买了两个。”

太后不大满意地问道:“二十‘余’人?究竟二十几人啊?其中健在者几人?”

“共计二十九人,健在二十一人。”独孤央狼狈不堪地垂首答道。朝堂中一片小声窃笑。

冯雁道:“按《晋令》,诸王可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官品令》,一二品可有四妾,三四品可有三妾,五六品可有二妾,八品尚许有一妾。但我大魏不同,大臣多不纳妾,此风甚佳。大鸿胪今年高寿?”

“老臣今年虚度七十有四。”

“大鸿胪已然高龄,还需少近女色,惜身为要。如今姬妾尚有二十一人之多,听说还看中了我的女兵。准备等原乐浪王万寿领兵逼宫时要几个,然后尽杀女兵,是否?”

朝堂顿时大哗。原来太后对独孤央朝堂问妾是为了引出他昨日与乐浪王共同谋逆之罪!

独孤央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哀告道:“老臣昨日酒后失言,其实绝无此意,请太后恕罪呀!”

太后只是眼睛来回扫着朝堂,缄默不语。长乐等人无不战战兢兢,颤栗不止。

拓跋弘气得大喊:“来人!立即将独孤央绑出去斩了!”

几个侍卫立即过来绑那几乎瘫在地上的独孤央。

冯雁道:“慢!”然后侧身对拓跋弘说,“皇帝,独孤央虽是酒后吐真言,犯了谋逆大罪,念其过去有功于大魏,且已年迈,可否免其一死?废为庶人,府第没收,姬妾一律给些钱帛由亲属领回。”

“太后仁慈,即照太后旨意办。”

“谢太后不杀之恩!”独孤央哭着谢恩,然后就被侍卫架了出去。

群臣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发落得如此宽大,若在以往,更不必说太武帝时,肯定都是诛灭五族。即使万寿这样的皇叔也照样难逃一死,无非是死得体面一些,赐死而已。大魏历史上不乏此类先例。太后究竟是太后啊,行事就是大不一样。太后如此仁义,真乃大魏之福啊!

不过郭山明等人还是不敢抬头,只有长乐虽比谁都紧张,却强作镇静。他知道惊慌失措只会暴露自己。

大家知道既然昨日乐浪王生日时有此谋逆之议,定然还会有一些人参与此事。正在猜测太后下一个要点谁的名时,只听太后道:“企图谋害我,参与谋逆者自然并非拓跋万寿与独孤央两人。究竟还有谁有谋逆之心,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最后九字简直就像是从太后口中一个一个蹦出,吓得长乐、安国等人魂飞魄散,“即使我今日不知,来日定知。我念及大魏社稷稳定,不愿大开杀戒。有罪者若悔过自新,则既往不咎。如若阴谋再三,那就莫怪我借你首级,祭先帝之剑!”

最后九字太后说得掷地有声,而且目光在朝堂扫了两遍。吓得长乐等人几乎要瘫倒在地。接着太后站起来说:

“皇帝继续议政吧,我先回宫歇息去了。”

肩舆刚刚进入慈安宫大门,冯雁就命停下,说:“今日久坐,须得走走为宜。”

望云与绿珠扶太后下来时抱嶷不解地问道:

“昨日之事与郭山明反复煽动有关,此人罪在不赦。太后今日为何不处置郭山明这个小人?”

冯雁眯着双眼微笑道:

“说得好,‘小人’!此人只不过是个‘小人’而已,而非‘大人’。我今日若是动此‘小人’,岂不会立即吓坏了其背后的‘大人’!树欲静而风不止。留下也好,否则幕后者岂能暴露?”

太后再次突然出现于朝堂,对头日乐浪王府中情形竟然知晓得如此一清二楚,人人都深感太后自牛川归来恢复候官之后,仅仅几个月由抱嶷主管实际上太后亲掌的候官已经无孔不入。连拓跋弘对此也深感震惊,因为自己虽然也不时从抱嶷那里听到一些密报,只是些贪贿、暴虐之事。群臣深感太后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置了手握重兵的乐浪王与四朝元老大鸿胪独孤央,固然显示出太后的仁慈宽大,更表明了太后的无上权威。因为每次皇帝都显得十分被动,对太后不但毕恭毕敬,而且总要请罪。由于太后处置及时,恩威并用,群臣无不敬服。连长乐、安国等人都深感任何人决非太后对手。太后虽然已经还政于帝,平时绝不过问朝政,但若有谁想对太后谋逆,那就必为刀俎之肉。

拓跋长乐、万安国等人越来越感到太后对自己的威胁正在不断增大。

不过眼下最使长乐担心的还是万寿。虽然自己在朝堂上为他竭力掩盖,他肯定会感念救命之恩。但是万一日后他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说出密旨之事,那长乐不但必定遭殃,而且必将祸及皇上。而现在乐浪王府吏仆星散,由殿中精甲严密看管,非经殿中尚书拓跋志批准,任何人无法进入。除非有皇上口谕……

长乐终于说服皇兄让他去见万寿:“皇叔虽系酒后失言,毕竟乃谋逆大罪。臣弟以为皇上应对其严厉训斥,命其上书太后,深刻忏悔。如此,对太后亦好交代。”他犹豫片刻说,“皇上若不便亲往,臣弟可以代为宣旨或口谕。”

拓跋弘深深点头,说:“此议甚好,长乐想得十分周到。”接着便亲笔书诏。

长乐喜出望外,带着两个太监顺利地进了原乐浪王府。拓跋万寿一听说“接旨”,以为是赐死来了,吓得魂不附体。及至看见来的是长乐,而且面带微笑,这才略微放心。长乐当众宣旨: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原乐浪王和龙镇都将军拓跋万寿,忘恩负义,大逆不道,阴谋逼宫,实属罪大恶极,本应处以极刑,蒙太后恩典,从轻处置,废为庶人。着拓跋万寿即日书写阴谋事体,深刻悔过,再作处置。钦此。”

万寿一听赶紧磕头谢恩。长乐又传达皇帝口谕,严厉斥责万寿对太后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若不悔改,死有余辜。直骂得万寿痛哭流涕,连连请罪。长乐这时才让他起来,坐下。又说,自己作为侄儿,也要说你几句。无非也是斥责他无情无义,竟敢谋害太后,太后乃大魏社稷柱石,谁敢伤及太后,长乐定要让其碎尸万段,等等。一边骂,一边就让跟来的太监与殿中精甲到外面去。他们已经亲耳听见圣旨和皇上口谕以及建昌王的痛斥,也就不再在意,走了出去。

这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长乐不再训斥,而且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小声地说:“皇叔,方才那些,连圣旨、皇上口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见万寿极其惊讶的样子,长乐马上补充道,“圣旨、口谕自然全都千真万确,只是当着众人之面,皇上也不得不为也,望皇叔体谅皇上与侄儿苦衷。”

拓跋万寿一听愣着一时不知究竟该信还是不该信。长乐乃由皇上身边太监陪同,方才宣的圣旨、口谕还能有假?但是那日若非长乐在朝堂为自己竭力开脱,恐怕自己早已身首异处。看他现在神情严肃,也绝不会有假呀。

“也难怪皇叔疑惑。请皇叔仔细想想,在你的王府,王爷、大臣们的议论太后马上就全都知晓,如今皇室岂还有任何安全与秘密可言?太后手段何等厉害!当日议论时,王公大臣及皇叔近侍总共不过十二三人,其中居然就有候官!由于诛杀李弈,皇上彻底得罪太后。如今连皇上都处处受太后掣肘,事事需顾忌太后。”他又看了看外面,说道,“皇叔想想,皇叔欲带兵逼宫,如此大逆之罪,太后怎会轻易将你放过!太后是认为你乃皇帝指使,故而先削去皇叔兵权,再找些把柄,废掉皇上!届时再杀你不迟,而且绝非仅仅杀你一人。因此方才当着众人之面,侄儿奉旨只好先说些冠冕堂皇之言,以免又为人密报,连累皇上。将其哄开之后,方可口吐真言。皇上苦心,皇叔须明察。现在侄儿奉皇上之命,向皇叔宣真正的口谕。”

万寿听他所言,确实在理。正欲下跪,长乐说:“皇叔平身,以免万一有人见了不便。皇上口谕:命拓跋万寿秘密逃离平城,赶回和龙,尽快带兵入京勤王。具体事宜,听从建昌王指令。钦此。”

“臣拓跋万寿领皇上口谕。”万寿虽如此说,却是一脸狐疑,觉得今日之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长乐说得又确实句句在理,让人不能不信。“而今我如同囚犯,如何出得此门?再说,我已被废,即使回得和龙,也调不动一兵一卒,反会立即被捕,届时岂能再有活路……”

“这些皇上早就想到,侄儿自有安排。皇叔卧室后墙外隔一小道有一个僻静小院,那边自有人会挖洞过来。大约六七日后深夜,皇叔务必要贴耳于地细听。待那边声音十分近时,估计需八九日,皇叔于北墙根地上以掌击三下。若听见地下回击三声,则表示对方已知应挖之竖洞位置,否则请皇叔稍等几个时辰,再击三下。竖洞挖通后,会有一把铲子递上,皇叔切记不可与那人说话,接过铲子将洞下挖,片刻即可挖通,能容一人钻入便得。横道会挖得略宽些,这样,皇叔这边的泥土即可堆于里边,屋里不留痕迹。记住,自今日起第十日午夜,你悄悄爬过去。那边会给你准备好衣服银钱,一早混出东门,东门外有人会给你备好马匹。称你‘万老爷’或‘寿老爷’。皇叔走上谷(今河北省怀来一带)、密云(今北京市北郊)一线,逃回和龙。你到密云后住进‘升平’客栈,有人会给你皇上亲笔密旨,恢复皇叔一切爵位、官职,命你速调两万和龙镇军,并节制冀州、相州诸州郡军事。京中皇上另有旨意,侄儿会妥帖安排,皇叔尽管放心。”

虽然拓跋万寿口称“遵旨”,长乐走后他还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想来想去,觉得长乐后来所言的确才是皇上真正的意思。本来自己已经深感愧对太后,决心痛改前非,现在却真的要谋逆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太后为李弈之事废帝真有可能,皇上定然深感危险,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决定还是听皇帝的。好在王府中人俱已遣散,看管他的殿中精甲都知道此乃当今皇叔,太后早晚会念及先帝之情重新起用。只要他不逃跑,别的一概不问。吃饭喝水,都听他吩咐。除了天黑后进来看一眼,几乎不来打搅。于是万寿就悄悄注意起隔墙动静,至第六日夜深人静之时他趴在地上,伏耳细听,果然听见那边地下有声。以后两日夜深时再听,声音渐近,便慢慢击地三下,只听地下传来“啪、啪、啪”三声。第九日夜已经可以听见就在地下不深处。第十日夜里二更时分,果然地面出来一个洞,一把铲子伸了出来。他随即接过,挖开一个大口子,连忙爬过去一看,原来是个无人居住的小院,只见窗前案子上有个包裹。他急忙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寻常百姓衣服和一些银钱。他换好衣服,将自己的四条辫子解散,绾成一个发髻,像个汉族商贩。等到黎明城门一开,就大大方方地与别人一道走出去。到得东门外不远,只见一棵老槐树下拴着一匹黑马,一个汉子坐着。见他匆匆走来,就说:“是万老爷吗,哦,是寿老爷吗?”万寿乍一听想说不是,可一看周围没有别人,也无别的马匹,就点头称是。那人解开缰绳,交给万寿,什么话都没说,径自走了。

因为万寿平时起得很迟,但今日直到快过辰牌时分还不见他传早膳,卫士才觉得有些奇怪,进来一看,已经人去屋空。略一搜查,自然马上就发现了洞口,于是迅速层层急报。拓跋志急忙下令派骑兵从四面八方去追赶。皇帝正在朝议,待中间回到后殿歇息时螽塍才禀报。拓跋弘得知此事,气得两眼直冒金星。他不明白,皇叔怎么如此糊涂,本来好不容易得以活命,而且来日多少还能有个一官半职。现在莫说太后定不饶恕,就是自己也只能让他死路一条了。

次日传来消息,说是在通往上谷的小道上发现了万寿尸体,身上银钱全无,也不见马匹,连鞋子与外面衣服都被剥去,怕是遇见盗匪了。拓跋志来向太后请罪,说自己疏于防范,致有此事。冯雁让他平身后问道:

“你看万寿为何要逃?谁在为他接应?”

“臣不知。”拓跋志见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只好说,“臣确实不知。不过臣以为万寿本来不想逃跑,可能有人唆使之故。臣查看过那小院,据说原来住家突然于万寿逃跑前十余日不知去向,至今下落不明。又据东门甲士回忆,似乎有人事先为万寿准备好了马匹。总之,计划十分周密。万寿明知太后已饶他不死,却冒死逃跑,必有特别缘故。另外,臣以为,万寿之死可能并非因盗匪抢劫,而是灭口。故杀人者即唆使者也。”

冯雁听了深深点头:“嗯,灭口之说有理,说得好!志,依你之见,此乃何人?”

“究竟何人,臣不敢妄猜。”见太后点头,他想了想又说,“臣以为定非一般人所敢为,所能为。”

“嗯。”冯雁沉吟良久,问道,“自万寿幽禁以来,除长乐宣读圣旨与皇上口谕外,还有何人进过乐浪王府?”

“无有,臣严查过所有值勤殿中精甲,确实无有。从万寿卧房无工具、无泥土看,臣以为此人乃从隔壁小院挖通地道后进来与万寿密议,万寿必有特别使命,才会冒险出逃。”

“嗯。”冯雁觉得最可能影响万寿出逃的只能是皇帝,而最不可能的也是皇帝。若是,那么究竟是谁在执行皇命呢?还是有人矫诏?对!当年宗爱和乙浑不都是靠的矫诏吗?

为了万寿出逃和被杀之事,拓跋弘最近两次觐见太后。尤其是第二次,他明显地感到太后对自己有些怀疑。太后看了他特意带来的那份圣旨,又听他说了口谕内容,奇怪地问道:“将万寿囚禁于府中,即让其悔过。圣旨与口谕均为责备之辞,并无新意。万寿所书悔罪之折,无非是痛骂自己而已,并未招认同谋等事。你究竟为何要降此旨?为何派长乐前往?是你提出降旨并派长乐去还是他提出要去?”

“是儿臣提出。”拓跋弘一听就慌了,他明白太后开始怀疑长乐。他深知长乐对母后怀恨甚深,想剥夺太后一切权力。但自己不能让胞弟出事,宁可揽下一切。他深信母后依旧疼爱自己,即使自己有罪,也会宽恕。而长乐若是卷入,则必定大祸临头。“儿臣想,万寿乃皇叔,他若出事,儿臣也对不起父皇。故儿臣想再斥责他一番,让他彻底认罪,早些解脱。这才让长乐去办。当时长乐还不大情愿,在儿臣面前骂万寿忘恩负义,死有余辜。”

虽经一再解释,太后还是说:“皇帝虽然出于好意,难免没有别人利用此意。万寿本已免死,竟然冒死出逃,显系有人指使,而且绝非一般官员。计划如此周密,亦非常人所为。而万寿之死,貌似抢劫钱财,其实乃是杀人灭口。此事与万寿当初生日宴会酒后欲发和龙镇兵逼宫实乃一事也。皇帝再仔细想想,是否有人矫诏?”冯雁见拓跋弘大为吃惊的样子,说,“大魏多次发生矫诏之事,皇帝有无让谁另宣墨诏或口谕?”

“无有,无有!”拓跋弘连忙说,“都是儿臣用人不当,对臣下管束不严,致有此祸。请母后降罪!”但他心中却不能不承认有此可能,而最可能者就是长乐!在出现宓堞事件之后,拓跋弘曾问及当初那道密旨何在,要他交回。长乐说当完成诛杀李弈之事后,听说太后秘密返回京师,当夜就将那道密旨藏在府中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稳妥之处。皇上若要,他就立即取来交回。“不过,臣弟以为,皇上万一若有必办急办而又不便自己出面之事,臣弟即可去办,故不妨暂时留下。”拓跋弘一想觉得有理,就叮嘱他切毋滥用,否则就是“矫诏”大逆之罪。

冯雁明白拓跋弘不是真的不知,就是不愿牵连他人。虽然对他很不满意,不过倒也看出皇帝确实还是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那个善良的弘,对自己绝无二心,不会加以危害,这就可以暂时基本放心。至于究系何人,只好留待来日慢慢细查了。

由于冯太昭仪身患重病,冯雁不时前去探望。她眼见得姑母日见消瘦,虚弱不堪,却毫无办法。躺在榻上的冯昭仪每次见她,总要问及朝廷近况,对她的处置十分满意。后来昭仪病入膏肓,冯雁已经不愿再让姑母为此操心。但是冯昭仪总不放心,于是冯雁只好将皇帝及其近臣的最新动向相告。冯昭仪沉默良久,问她若是情况更加恶化准备如何应付,冯雁毫不犹豫地说:“废帝另立!”

冯昭仪几乎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

“此乃……下下之策,恐将引起……皇室自相残杀,危及社稷。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行!”她喘息许久,又说,“你虽身……为太后,毕竟已经……还政。多年来你……一直以柔……克刚,此宝万……不可丢。欲速则……不达,切勿操之……过急!否则,不仅……于事无补,反招……杀身之祸。弘儿……人品……可以信赖,别人以谗言……惑之,你……岂不亦可……以弘儿治之?”

冯雁听了深以为然。

三日后冯太昭仪病情急遽恶化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