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弈第二

“申文秀乃李弈第二”的说法终于传到了冯雁的耳朵里。

从冯熙太师府归来的冯雁本想早些歇息,只见抱嶷进来似有话说,就命他报告。结果一听脸色骤变,一片灰白,顿时倦意全消,她阴沉着脸反剪着手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才问道:“宜都王还有何语?”

“无他。”抱嶷知道太后得知这个消息必定震动极大,但太后反应之烈仍然超过自己预料。他不敢报告拓跋目辰还曾说“惜无显祖诛其族矣”。那样不但目辰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当时在场的其他大臣也难脱干系。抱嶷知道申文秀绝不可成为李弈第二,否则不但朝廷将失去重臣,而且对太后将是致命打击。太后乃大魏柱石,保护申文秀即保护大魏也。

“还有何人发此悖谬之论?”冯雁冷冷问道,眼中射出一片寒光,抱嶷心头不禁一震。

“无有他人。”抱嶷不愿牵扯太多,以免伤及无辜,“只是太后宜为申大人早作安排。”

“可有拓跋志?”

“无有。”抱嶷吃惊地看着太后,不明白她怎么会怀疑起拓跋志来。停顿片刻补充说,“拓跋志素与拓跋目辰不睦,从无私人交往。”

“嗯。下去吧。”

抱嶷退出后,始终没有说话的望云只见冯雁双眉紧锁,脸色越来越暗,在屋里不停地踱着,就说:“太后,婢子愚见,应立即采取非常措施保护申大人要紧,余者皆在其次。”

冯雁听了不禁一惊,呆呆地望着她。因为方才自己只是一直在想如何将拓跋目辰除掉,而忽略了这个首要问题。她说:“请道其详。”

望云向前走了两步,说:“将申大人比作李大人者除宜都王外,难保无有他人,除掉其一难免仍会有其二、其三。故婢子以为,太后宜为申大人谋一一劳永逸之策,使奸佞之徒无机可乘。即使太后百年在先,彼等也将对申大人无可奈何。”

“嗯……此议甚是,甚是!”冯雁一听顿时豁然开朗,不禁深深点头。

次日早朝前,太后命抱嶷知会皇帝在太和后殿等他。她到之后,将昨夜所想与拓跋宏商量。拓跋宏一听就道:

“此法甚好,儿臣万分拥护!”

早朝开始刚奏议了两件急务,拓跋志就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臣有罪愿罚,请二圣降旨。”说罢就跪了下来。

“哦?”拓跋宏惊讶地说,“何罪之有?”

拓跋志仍然低着头说:“臣昨日与北平王冯修冯大人相遇于窄巷,因抢道发生争执。冯大人奴仆出言不逊,且先动手打人,臣的下人也动了手。臣就将冯大人带回平城府衙。臣实不知昨日为太师华诞,且太后亲临,致使冯大人迟到……”

拓跋宏发现太后有些吃惊的样子。冯雁对他小声说了几句,皇帝就说:“北平王!”

“臣在!”冯修一听赶紧低头出班跪下。

“究因何事斗殴?”

“此事全系微臣之错。”冯修昨日在父王府中挨训之后,已经明白事情不会就此完结。方才见拓跋志争先认错,知道自己只有将一切错误包揽才能得到太后与皇帝原谅。反正自己的奴仆昨日已经向太后告了恶状。“臣因急于赶往太师府迎接太后,不合与平城尹争道,且出言粗鲁,下令打人,有损皇家尊严,有失朝臣体统,请二圣降罪。”说罢磕头。

冯雁没想到拓跋志自己主动请罪,将责任统统揽下,没有一句责怪冯修的话,明白他其实是为了维护冯家尊严,心中颇为感动。对于冯修能够认错,毫不责怪对方,也很满意。这时她想起昨日听说的“要煞煞冯家的威风”,看来定系冯修奴仆捏造,就问道:

“志,争道斗殴乃北平王引起,你何罪之有?”

昨日回府以后,拓跋志就对自己出言狂悖深感后悔。太后若是问罪倒也罢了,主要是自己不该将冯修小人与太后扯于一道。何况太师冯熙一向为人忠厚,对自己曾有照拂。冯诞也与其弟不同。自己实在不该出此浑水之言。他将本已抬起的头又低下,难过地说:“臣不该对太后有不敬之言……”

“哦?何言?不妨说来听听。”冯雁惊讶地看了看拓跋志,看来也许是真的了。

拓跋志声音充满悔意地说:“臣一时动怒道:‘你们冯家若非仗着太后,岂有今日?我就是要煞煞你们冯家的威风!’臣有罪,请二圣降罪。”

“岂有此理!”拓跋宏怒斥声刚落,一个大臣出班道:

“拓跋志拘捕北平王实乃对太后大不敬,且公然挑拨对冯家怨恨,罪在不赦,应予严惩!”

冯雁注意到许多大臣都对这个家伙投以鄙视,但又不便说。于是她冷冷地问道:

“依卿之见,拓跋志该当何罪?”

那人道:“依律应当斩首。念其前有政声,鞭刑徙边苦役可也。”

薛虎子立即出班大声道:“太后,皇上!拓跋志出言狂悖,确有大罪。臣恳请二圣念其多年来对大魏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又能主动认罪,从轻发落,削爵贬官。”

拓跋丕也急忙出班道:“薛将军之言臣深以为是。拓跋志知罪请罪态度诚恳,请二圣从轻发落。”

许多大臣齐呼:“臣等恳请太后、皇上法外施恩,念其有功,主动认罪,从轻发落!”

谁都没有想到太后微笑道:“争道、殴打之事,纯系冯修平时行为有失检点引起。念其朝堂认错,从轻发落,罚俸三月。拓跋志拘捕冯修,并无差错,实乃敢于维护正义,惩治豪强。倒是将冯修放回,似乎依然不敢得罪某些权贵。至于说‘煞煞冯家威风’,话虽然说得有点伤人,有失大臣身份,不过敢于煞各种歪风邪气,应予提倡。功过相抵,免于追究!”

拓跋志感动得立即磕头大声道:“谢太后大恩!”

群臣高呼:“太后圣明!”

冯雁接着说:“圣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室、外戚因沾皇帝、后妃之光,已经享有众多特权。故务必宽以待人,严于律己,遵守法度,万不可有恃无恐,有损皇家体统。今后是凡宗室、外戚犯法,定要依律惩处,不得宽待!”

太后此言,深得人心,何况今日惩处者乃其侄北平王,褒扬者则为冒犯太后本人者,因此无不高呼:“臣等领旨!”

这时太后看了看皇帝,拓跋宏会意地点头,接着就说:

“大魏立国已逾百年,大臣中多有功勋卓著者。朕秉承太后意,拟对以下大臣降不死之诏!”

群臣一听顿时骚动起来。过去只在史书中见过“不死之诏”的记载,此乃大臣之无上光荣,由于每每载入史册,荣耀惠及后代。想不到大魏也将实行。而且听皇帝口气,享此殊荣者似乎不止一人,不知今日都将有谁。有的资深位崇老臣还在心中默祷能有自己。

只听皇帝看着手中一张纸道:

“拓跋丕!”

“臣在!”拓跋丕心中正想太后、皇上千万别忘了自己,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格外兴奋,大声应答,赶紧从座位上站起出班肃立。尚书令拓跋丕位居文臣之首多年,在宗室中辈分又高,源贺、高允等老臣去世后已属最为资深大臣之一,得此诏乃题中之义。

“拓跋澄!”

“臣在!”群臣深知任城王、太尉拓跋澄文武全才,屡建功勋,深得太后信任,乃皇上最器重的宗室重臣,得此诏理所当然。

“拓跋简!”

“臣在!”群臣皆知皇叔简自幼便深得太后器重与喜爱,乃皇上左膀右臂,屡次以钦差大臣身份巡检各地,督察更改法度之情,得诏乃意料中事。

“游明根!”

“臣在!”游明根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起来,一个太监赶快过去将他扶住,搀着他出班入列。游明根苦学成材,为魏朝君臣、士庶榜样,太后、皇帝极为敬重,得此诏毫不奇怪。

“抱嶷!”

“臣在!”抱嶷毫不知晓今日颁不死之诏与自己的密报有关,前面几位除了游明根都是宗室重臣,哪里想到自己也会有份,急忙从太后身边走下台阶入列站好。

群臣皆知抱嶷与张佑乃太后最信任的两个太监,追随左右已近四十年。张佑若非已故,一定也会得此殊荣。

“王遇!”

“臣在!”四十多年来平城许多重要建筑均出自年近七十的王遇规度,他本已升任吏部尚书,后来为了营建永固陵,皇帝又命其兼任将作大匠。一人身为两部尚书,古今未闻。

“高闾!”

“臣在!”

冯雁注意到一直安安静静专心致志地听着宣诏的群臣这时出现了一点难以察觉的骚动,有人互相以眼神对视,有人嘴角或鼻翼轻轻翕动,似有不满。但是绝大多数大臣心中都明白,高闾乃大魏“更改法度”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深得太后皇帝信任,必得此诏。

“申文秀!”

虽然他与太后关系特殊,毕竟皇帝不知,且自己既非皇亲国戚,又非资深重臣,毫无思想准备,反应略慢,显得有些慌张:“臣在!”

群臣明白,申文秀贵为帝师,又曾舍身救过太后性命,且系大魏变法改度重要设计者,功勋卓著,此诏岂会无他。

冯雁注意到拓跋目辰明显地对此不满,还小声地对身边一位大臣说了一句什么话。

拓跋宏接着说道:

“以上八位大臣在朝多年,对大魏贡献巨大,分别颁以不死之诏。”

“臣等谢恩!”

在群臣一片“太后、皇上圣明”的高呼声中,冯雁注意到有几个人表情冷漠,尤其是拓跋目辰眼睛睥睨着左前方的申文秀,一脸冷笑,嘴只是稍稍张开应付而已。冯雁心想,看来这是个必除之害!

数日后冯雁先去方山,申文秀则退朝后赶到行宫。

文秀刚刚进入第三进院,就发现太后站在正殿门口等着,一见自己就禁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文秀赶紧上前,冯雁面色潮红,拉着他的手就入内室。文秀发现今日太后格外激动,犹如几年前他们刚堕入情海时那样迫不及待,激情无限,而且特别主动。以至于事毕之后虽然畅酣淋漓,他却精疲力竭,闭着眼微微喘息。冯雁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脖子,他就有点厌烦地说:

“毋碰我!”

“哦,我又忘了。”冯雁笑着将手缩了回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申文秀才缓过劲来,睁眼一看,冯雁依然像每次那样微笑地看着他,说:“你再歇息一会儿。”

他轻轻搂住冯雁,她将头贴在他的肩膀。

两人只要一出第三进门以后就绝无任何亲昵行为,只不过是亲密君臣而已。因此即使身边太监、宫女,凡不能入内者也丝毫不知两人私情。

两人沿着通往陵墓的甬道缓步上山,两边各有五排建陵之初就栽下的各色树木,已然郁闭成林。站在陵前,四野开阔,眼前为之一亮。

“文秀为我选的果然好风水,何不与我同享?”

申文秀无限感叹道:“我哪里有这等福分!但愿来世我还能与你为伴,朝夕相处。不过切莫再像如今这样偷偷摸摸,而是名正言顺地做夫妻,白头偕老。”说罢看着她。

冯雁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因为她早在泰山顶上就与李弈相约,在上帝神佛面前多次恳求,来世与李弈为夫妻。

此话申文秀以前也曾说过,冯雁总说:“唉,谁知有无来世!”此刻他看了看四周,将目光又重新落在慈恩宫,说,“男子之寿多短于女子,我必走于你前。如今我已年届五五,大限之期恐已不远。果然如此,你将我埋在慈恩宫附近,日后也好永远与你为伴。若是我走在你之后,只怕连这点福分也难如愿矣。”

“切勿说此不吉之言。”尽管冯雁早就想过日后让文秀出家免祸,但是一旦听他此言,心情仍不免有些沉重,慢慢踱来踱去。久久方叹息道:“我虽贵为太后,权倾天下,却连寻常女子之自由亦不可得!”

她想着文秀所言,看着山下行宫,说道:“‘埋在慈恩宫附近’,不如埋在慈恩宫里面。”她见文秀不解的样子,“我若走在你前,病重时将慈恩宫改作寺庙,让你出家为僧,岂不便当?”

文秀抚掌笑道:“此法甚佳!永固陵,故人永顾必灵也。生虽不能长相同乐,死后总可永远厮守。”

冯雁看着他深情地微笑,她恨不能立即扑到他的怀中。她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望云,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便走了过去。望云发现太后过来,慌忙转身低头。冯雁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道:

“你在我身边二十多年,是我误了你的青春。如今你已近四十岁,再不嫁人,就将成老妪,不能享受为人妻人母之乐。趁我健在,我做主为你择一良婿,你也好有个归宿。你为女侍中,位同二品。再赐你宅第一座,让你此生无忧。”其实此话这些年来冯雁已经说过多次,望云都不愿离宫。

望云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谢太后陛下大恩。臣妾不愿出宫,只求永远伺候太后。太后百年之后,臣妾立即追随而去,仍然于太后身边随时听从召唤。”说罢流下泪来。

“你切莫胡思乱想!”冯雁双手抓着望云的肩膀,正色道,“曾记否,你答应过我之事?”

“望云不敢稍忘,太后只管放心。”望云小声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太后恩准……”

“何事?”

“臣妾愿于太后百年之后,为太后终生守陵。”

“唉,你这又何苦!”

不过冯雁终于还是颁太后令在永固陵前为望云建一庵堂,皇帝亲笔题字“敕建文昌庵”。

后人多有传说,道是月明星稀之时会看见一男一女骑着汗血马在陵外慢慢赏月,身后拿着拂尘的那个女人就是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