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太后韬略

机会终于又降临了。

事情的起因是:

殿中精甲依例由各镇及虎贲、龙腾、豹跃各军所属士兵中简选,尤其是充作下级军官者由于直接警卫西宫和皇室,奖励、升迁机会较多,因此无不踊跃争取。统万镇大将胡莫寒奉诏简选时大收贿赂,尽收西部敕勒富豪之丁为殿中武士。由于简选不公,激起其他各部敕勒的强烈不满。敕勒和北方其他游牧民族不同,道武帝拓跋珪在统一北方的战争中,对其他民族包括自己的鲜卑族,都采取离散部落、计口授田之策,以行政区划分州郡县进行治理。原部落酋帅、大人虽然依旧担任各级地方或军事长官,毕竟需由朝廷任命,与世袭不同,实开明清“改土归流”之先河。从而大大淡化了民族、部族界限,加速了各民族融合。唯独考虑到敕勒(即“铁勒、丁零”,皆为异音;又名高车)民性粗犷,不任使役,让他们保留部落。只不过将他们迁徙到漠南的统万、沃野一带的水草丰美之地。使他们一方面继续“逐水草,畜牧藩息”,过着比较稳定、丰裕的游牧生活,同时逐渐定居,更多地接触汉人和汉化程度较高的鲜卑人。从此敕勒开始发展农业,“渐知粒食”,而不仅仅只是“衣皮食肉”。数十年来,敕勒十二姓数以百计的部落数十万人一直臣服北魏。伊驼即出自十二姓中的乙旃氏,就是当年从统万被简选为殿中精甲而逐渐晋升为中级军官的。

谁知祸不单行,这年冬初便连降大雪,统万、沃野一带积雪盈尺,许多牲畜冻饿而死。云中郡守奚羝与胡莫寒狼狈为奸,非但没有及时禀报朝廷请求减免贡献并尽快设法救济,反而催缴牛羊。这便火上浇油,遂激起民变。柔然趁机派人挑拨煽动,以建立“敕勒国”为号召,于是统万、沃野两地敕勒群起反叛。一开始胡莫寒并不把这些“乌合之众”太放在心上,一面出本镇军队镇压,一面飞报朝廷。太上皇拓跋弘接到胡莫寒五百里加急快报,命皇叔汝阴王怀朔镇大将拓跋天赐尽起本部军两万进行增援。结果前锋敕勒诈降,拓跋天赐误以为大捷,放松警惕。谁知敕勒主力抄了后路,怀朔军大败,天赐差一点被俘。这时拓跋弘方知反叛的敕勒已经多达二十万!

正在崇光宫与几位朝廷重臣商议平叛的拓跋弘愁眉不展,心急如焚。因为不但国库存粮、存钱不很充裕,而且缺乏足够的高级将领领兵。年近七十的源贺最近再次因病老奏请致仕。长乐、安国等宗室毕竟都还年轻,从未独立率领大军征战,难以担当数十万大军主帅的重任。虎贲军领军将军乙肆虎虽然勇猛,但是谋略稍欠。如果自己领兵出征,又顾忌太后。冯熙虽有率领大军作战经验,又怕将他外派使太后生疑。拓跋志、拓跋契、拓跋丕皆系可用之人,但是志、契自当年宓堞事件之后,太后一直放在身边,丕倒是能文能武,不过其为尚书令……

拓跋弘正在犹豫时忽闻太监禀报:

“太后驾到!”

拓跋弘与群臣赶忙出崇光宫迎接,披着皮毛大氅头戴貂皮玛瑙嵌珠帽的太后已经下了肩舆。

“儿臣叩见母后!”

太后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进来。

大家重新落座以后,拓跋弘禀报了近期军情,说:“儿臣等正为军情紧急派谁领兵出征等事踌躇,准备来讨太后示下。不想太后已然大驾亲临,恳请太后训示。”

冯雁微笑道:“我也正为此事忧心。敕勒归顺大魏数十年来,虽然也曾有过事端,皆系局部骚乱,从无大事。而此次敕勒反叛竟然数月之内就多达二十万人之众,而且公然以建立‘敕勒国’为号召,绝不可小觑。其中必有非常缘故,务必迅速查明,对症下药。因此我以为此次平叛,应当军政相佐,以军破敌,以政攻心,宽猛相济,以宽仁瓦解其军心。三路进兵,定能取胜。”

对于太后所说的“军政相佐,三路进兵”,在座者无不深受启发。因为大家原来都只是从军事上研究对策,忽略了敕勒叛乱的根本原因和攻心之术。而且都只想到一路或两路用兵,根本没有想过居然还有一个三路进兵!这第三路究竟何出?

“太后英明,臣深受教诲。”尚书令拓跋丕钦佩地说,“此次敕勒反叛规模竟然如此之大,确实令人费解。若能弄清原因,分化瓦解,便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任城王拓跋云也颇有感慨地说:“臣等原本只想到东西两路进兵,前后夹击。太后谓三路进兵,不知另一路所指何处?”

“你们看!”冯雁站了起来,走到长案子前。拓跋弘与群臣也都随着过来,围成一圈。冯雁指着绢帛上的“大魏皇舆图”说:

“敕勒人数虽众,然分散东西广达数百里。东路若以京师精锐数万为主力抗其前锋,暂不与其决战,只是阻扼其前进。以秦陇凉州之兵抄其后路,使其顿生后顾之忧。另从怀朔、雍州出一支奇兵将其拦腰截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其军必乱。与此同时,针对其反叛原因,攻心瓦解,各个击破,定能以较小代价取胜!”

从太上皇开始人人无不为太后这一三路进兵“拦腰截断”之谋赞叹:

“太后圣明!”长乐与安国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中自叹不如。长乐说:

“儿臣以为,敕勒毕竟皆乌合之众,不足畏惧。所惧者蠕蠕也。虽然天已入冬,且目前蠕蠕毫无动静,然儿臣估计,蠕蠕必定会乘虚而入,不可不防!”

大家一听都点头称是,冯雁感到尤其满意。长乐从小就颇有头脑,这次果然又是见识过人。她之所以等不及拓跋弘主动来禀报,就是怕他们忽略于此。她说:

“长乐所见极是。我方才说东路京师主力暂不与敕勒决战,只是阻扼其前进,目的也是养精蓄锐以待蠕蠕,以免强敌入侵时无力御敌。”

“太后圣明!”拓跋弘佩服地说。他也想到过柔然会不会趁机入侵的问题,但估计其坐山观虎斗,时间当于明春。现在看来恐在不久。“儿臣以为,蠕蠕入侵,必在我与敕勒作战疲惫之时,以收渔翁之利。且必定以其擅长惯用之长途奔袭之法,攻我东翼,抄我后路。”他指着地图画了一个弧形说,“故大魏务必以军政相佐,以速战击败敕勒,使蠕蠕不能与敕勒联合,成为孤军!”

“太上皇所言英明!”冯雁高兴地击掌赞叹,“若能速破敕勒,则蠕蠕经长途奔袭,势成孤军,必不敢恋战,我军可稳操胜券。”

拓跋弘说:“三路大军由谁来领军,请母后训示!”

冯雁微笑道:“我大魏人才济济,何愁之有?太上皇尽可自定。”

有太后此言而若太后不在场,拓跋弘就可自作决定,然后知会太后。她几乎从不反对,于是就可以皇帝名义颁诏。但今日太后主动亲自驾临崇光宫,可见她重视之极。便说:“全凭太后圣裁。”

冯雁微笑地沉吟了一会儿,脸色严肃起来:“我以为,领军者不但必须精通军事谋略,而且应长于政治手段。以源贺为西路大军统帅如何?”

“源贺经营秦陇西凉数十年,自然是西路统帅最佳人选。只是——”拓跋弘从身后案子上拿起一个折子,“他近日又因病老奏请致仕。”

“也难怪啊,毕竟年近七十矣。”冯雁叹气道,“但源贺在秦陇凉州一带威望之高,无人能及,据说边塞各族敬之如神。此神还需再次请出,以镇邪祟!此战凯旋,应立即准予致仕。丕!”

“臣在!”身材高大壮实的拓跋丕站起来犹如一座铁塔。

“太上皇,你看委屈尚书令丕出任源贺的副帅如何?”

拓跋弘明白太后的用意,这样既可充分利用源贺的崇高威望,又能让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是长期在朝担任文职的拓跋丕得到一次重要锻炼。且丕以尚书令出任副帅,足见朝廷对西路之重视,可收攻心之效。忙说:“太后所选适得其人。”他看了一眼拓跋丕,微笑道,“只是委屈尚书令了。”

拓跋丕大声道:“臣丕谢太后、太上皇信任。臣一定鼎力相助陇西王源贺老将军不,辱使命!”

“好!好!”冯雁对拓跋丕如此识大体高兴得连声称赞,“我若不曾记错,丕今年四十有五了吧?”见他点头称是,说,“丕位同丞相,乃文臣之首。甘愿屈尊出任一路大军副帅,此乃我大魏之福,亦为我大魏文武官员之榜样!”几句话说得拓跋丕不好意思,在座众人都面露钦敬之意。冯雁然后对拓跋弘说:“太上皇看,中路军大都督由任城王云出任可好?”

拓跋弘满面笑容地说:“儿臣也正想请皇叔担此重任呢。”他的话音刚落,拓跋云已经站了起来:

“臣云领旨谢恩,一定不负二圣重托!”

“听说薛虎子颇有进步?”薛虎子被贬为枋头镇将之后一次酒后怨气十足,胡说八道,被太后得知,贬为镇门士。后来终于洗心革面,彻底改过,又步步提升,复职为枋头镇将。听太后一问,拓跋弘笑道:

“薛虎子如今与几年前已判若两人,且已戒酒多时。”大家一听不禁都笑起来。因为薛虎子嗜酒如命,除上朝不饮,整日以酒代水,还自云“石酒不乱,无人能敌”,实际上几次胡说八道均与醉酒有关。他能戒酒,实属不易。

“命薛虎子助云为前锋大将如何?”

拓跋弘当即表示赞成。拓跋云高兴地说:“多谢太后、太上皇,臣本来也想向二圣要虎子呢。”拓跋云从前曾与他一起征讨柔然,深知此人性格率直,作战有方。有他为前锋,自己就如虎添翼了。

这时冯雁喝起茶来。拓跋弘有点焦急,但也只好待太后放下茶碗才问:“东路大军由谁领军,不知母后属意何人?”

冯雁亲切地笑道:“此战关系重大,东路乃大魏主力,太上皇御驾亲征如何?”

拓跋弘没有想到太后会主动让自己亲掌重兵,十分感动。忙说:“谢母后,儿臣领旨。”他犹豫刹那,又说,“儿臣请母后为三路大军各派监军。”

太后瞪了他一眼,严肃地说:“监军乃皇帝派在大将身边之代表,岂有向全军统帅太上皇亲自率领之军队派监军之理!”“全军统帅”四字太后说得特重,“非但太上皇亲领之东路大军不派,中路、西路也一律不派。非但不派,而且,源贺、丕与云均以钦差大臣身份行事,有临机专断之权,凡从三品上以下违令者,皆可先斩后奏。太上皇以为可否?”

“母后训示最为周到,儿臣竭诚拥护。”拓跋弘感到非常满意,觉得母后想得十分妥帖,自己就未能顾及于此。

拓跋丕和拓跋云都说:“臣遵旨。”

这时冯雁看了看长乐,对拓跋弘说:“让长乐随太上皇做副帅可好?”

拓跋弘本来就想从长乐或安国两人中选一人随行,所以赶紧表示:“多谢母后安排,儿臣遵旨。”

拓跋长乐心情十分复杂,喜忧参半,连忙谢恩。

“太上皇和各位大人此去远征,多招抚,少杀戮,行仁义之师,则天下可定。”

“儿臣(臣)遵命!”

长乐和安国心中感慨不已,太后简直就是太上皇的太上皇!他们心中暗自承认,太后在谋略上确实远比自己高明。

使他们更加感慨和不安的是,几日后太上皇御驾亲征前在北校场阅兵,校阅台上文武大臣们全都站立整齐之后,一律戎装的九岁小皇帝、太上皇和太后依次从厅内走出。最为引人注目的不是御驾亲征的太上皇,而是太后。她头戴点金镶珠黑色钢盔,身披红色大氅,内着镶银胸甲,腰间佩着无敌太乙宝剑,脚蹬高腰皮靴,在凛冽寒风中更加显得威风八面。

太尉、大将军、大司马安城王万安国将出征将领名单呈递给小皇帝拓跋宏,拓跋宏马上转交给父亲。拓跋弘仔细看了看,双手递给了太后,并说:“请太后训示!”

冯雁对随行从三品上以上高级将领一一点名,站在台边全身盔甲的将军们一一应声“末将在”,立即出列向三圣致敬。太后俨然是最高统帅。末了她大声对全场说:“此次平叛,由太上皇亲自率军御驾亲征,而且发兵五十万,皆为前所未有,志在必胜!”说罢,她“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敌太乙剑,高高举起,大声道:

“大魏列祖列宗保佑太上皇胜利归来,保佑诸位将士凯旋归来!大魏必胜!”

台上、台下的全体将佐高呼:“大魏必胜!”

接着全场将士齐声高呼:“大魏必胜!大魏必胜!大魏必胜!”

眼见这个场面,拓跋长乐与万安国、乙肆虎等无不暗暗吃惊,心中不得不佩服太后足智多谋和善于笼络人心。这次三路大军实际上总共仅有十余万,但太后说“兵不厌诈”,“以善战之精兵为实力,虚张声势以攻心”,决定对外宣称发兵五十万,而且在秦、雍、并、代、定、冀各州郡摆出一副大量征兵的架势,从声势上先压住对手。长乐尤其深感太后善于充分利用各种场合扩大影响、增加权力,此招格外厉害。因此太后虽然极少露面,而每次出现必定决断大事,又添威望,令人生畏!

长乐与安国这次都颇有极大的失落之感。长乐虽然前不久封了车骑大将军,“军衔”仅次于骠骑大将军,且身为皇弟,但此战不但没有成为全军统帅,甚至没有成为一路主帅,而只是东路副帅。本来他曾悄悄建议皇兄太上皇坐镇京师,命自己指挥全军,皇兄表示再斟酌。怎想到太后来了个太上皇御驾亲征!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可以离开平城,日夜与皇兄为伴。安国身为太尉、大司马、大将军,也是未能亲领重兵,而是奉命留于京师为各路调兵遣将,训练州兵,以备后续,并筹集粮草。他俩回到安国府第,都心怀鬼胎,喝酒时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安国说:“如今太后实际上已成全军统帅,自全役战略至高级将领人选,皆胸有成竹。此举恐非太上皇与你我之福呀。”

“嗯。”长乐也有同感,不禁连连点头,“太上皇离开京师,太后恐怕会有所动作,你务必千万小心才是。”太后越是威望崇高,长乐就越是感到太后之剑离自己的脖子又近了一分。必须将其彻底除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产生:太后不是说有人要对她行刺吗?对,行刺!他还想,如果皇兄还是这么固执,那他长乐就要自己动手。将来诛杀太后,废掉皇帝,架空太上皇,自己当皇帝!而且不能再等,因为皇帝一到十岁就要开始坐朝听政,再不动手,就更难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