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敲山震虎

冯雁来至天文后殿时,天文前殿的朝议刚结束不久。

宗爱因赶回京师,本来就疲惫不堪。若非陆丽等人突然袭击,他本想好好睡一会儿再说。哪里想到人家抢了先手,方才讨论为南安王余治丧新帝登基大典事宜,两件均系朝廷特大事件,费力耗钱,礼仪复杂,足足议论了一个多时辰,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散朝后他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贾周神色慌张地来禀报说,据心腹密报,冯贵人去了太后那里;而且方才单壬来向天文殿太监宫女宣太后令,天文殿及天子另一处寝宫西堂伺候者全都换成了长春宫中人,另外还有原景穆太子府的秦稚、闾椒房的任皓和太后身边的单壬分别为天文殿及西堂主事太监。宫中均由源贺加派了殿中精甲严密守护。宗爱一听“噌”地坐了起来,注意地问道:

“冯贵人都去了何处,先去哪里,后去哪里?”

贾周对外面一招手,一个年轻太监进来,一一回察。宗爱听了顿时放了心,新帝登基,历来都喜欢用自己熟悉的太监宫女,不足为奇。单壬年老,忠厚有余,机敏不足,无需多虑。这些太后、太妃当中,就数冯昭仪最有学问,又是冯贵人姑母,手下也有几个能干太监。但冯贵人最后才去看她,时间不长,且冯昭仪的人一个未用。他觉得比较起来,皇孙濬论经验阅历、人事关系、旧有班底都远不如拓跋余,应当容易对付。小皇帝真要为难自己,再废他不迟。于是他说:

“知道了,都先去睡觉,养精蓄锐。谅这两个小毛孩子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出什么大事来。”

拓跋濬一见冯雁归来,兴奋不已,问她都去了哪里,太后、太妃有何吩咐,冯雁只说是到处请安,两宫太后和各位太妃都恭贺皇上继位大喜,要皇上多多听取臣工意见,还要多读些书,尤其要注意龙体康健。然后冯雁就要求皇帝陪她参观天文殿。原来天文殿是魏朝最早建立的大殿,新帝登基历来在此进行,冯雁从未来过。直到单壬宣过太后令,天文殿原有太监宫女统统撤走,秦稚、任皓等及长春宫中人到齐,各就各位,冯雁才到后殿内室坐在榻边与拓跋濬单独说话,告知与两宫太后及昭仪姑母谈话的主要内容。刚说了几句太后关于宗爱谋逆之事,拓跋濬就一手拉住她的右手,一手点着冯雁鼻子道:“好啊,雁雁连我都瞒过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是去请请安呢。”

“方才人杂,恐有奸细,说话不便,请皇上宽恕臣妾隐瞒之罪。”接着她娇嗔地说道,“皇上现在身份与前不同了,凡事皆须合乎礼制,不可随意。要称臣妾为‘贵人’、‘爱卿’或‘冯氏’,尤其是不可说‘我’,要说‘朕’。”

“此系寝宫,就你我二人,何必如此拘泥!”拓跋濬见冯雁羞怯的样子格外动人,就拉过她来搂着抚摸。冯雁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毛病要犯,涨红着脸赶紧闪开一些,小声道:

“光天化日的……晚上再说。臣妾还有要紧事向皇上禀报呢!”其实她也很想马上就在正式的皇宫中享受一番做皇妃的快乐,但是时间紧迫,只得克制住自己。于是她索性站了起来。

拓跋濬见她一脸正经,也明白眼下处于非常时期,说:“行了,行了,我,唉,朕,依你就是。来,还坐着说。”

“皇上,宗爱及其党羽掌握朝廷大权,而且皇上少年登基,诸王中难免有人不服。万一内外勾结谋反,皇上安全亦无保障。”

“嗯。”拓跋濬原以为皇位转到了叔父南安王余手中,将来他必定传位于子。自己若能保住平安,他日封王、封疆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想到事情变化竟会如此出人意料。究竟怎样当好皇帝,他还不及细想,被冯雁一说,也着急起来,就打断她道:

“我也正为此担忧。依你之见,如何是好?两位太后与冯太昭仪有何吩咐?”

冯雁本来首先想的就是报仇时机已到,打算请皇上于明日朝堂就将宗爱法办,将他碎尸万段。结果刚对姑母说了几句,就被姑母重重教训了一番:“你如今已非普通宫人,乃当今皇上第一位册封之贵人。凡事应首先念及社稷安危,岂能将家仇置于社稷命运之上!宗爱既能谋害两位皇帝,多位大臣,其势力绝不可小觑,岂是在朝堂之上仅凭皇上几句口谕或一纸诏书即可除去之人!”冯雁不敢将这些告诉拓跋濬,而是先将赫连太后与保太后的主要意思一说,接着便道:“昭仪姑母嘱咐臣妾禀报皇上,务必先安内,后安外;先稳住对方,再伺机除之;武将倚重源贺,文臣重用陆丽。”

“好一个‘先安内,后安外’!”拓跋濬高兴地说道,不觉又抓住了冯雁的手,冯雁下意识地抽开,见拓跋濬尴尬地一笑,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主动抓过他的手来。拓跋濬拍了拍她的手放开道:“冯太昭仪果然高明,我本来——”冯雁急忙打断道:

“又‘我’了!”

“哼哼哼哼,又忘了。朕本来急于与你商量明日就设法除掉宗爱之计,现在看来还不宜操之过急。太昭仪还有何话?”

冯雁遗憾地说:“我怕在福安宫逗留时间过长,引起宗爱一党怀疑,所以除将太后所告知其谋逆罪行察告姑母外,正想继续讨教,皇上诏臣妾回宫口谕已至。姑母就嘱咐了以上言语。”

“嗯。好!”拓跋濬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断地来回搓着双手。冯雁也站了起来,想了想道:

“皇上,臣妾有一想法,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雁雁请讲。”

冯雁说:“如今赖源贺将军率殿中精甲警卫,西宫之外固然安全,宫内却依然是宗爱一伙之天下。宗爱、贾周等仅靠几十个太监就矫太后令诛杀了众多王公大臣,宫内没有可靠亲信如何了得!况且源贺将军的三千殿中精甲也还不能控制整个京师,更不必说大魏各地。宗爱现身居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众多要职,权倾天下。一旦他与外臣勾结有变,难以控制。臣妾以为,南安王余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刺而贾周等将刺客当场杀死一事,如今尽人皆知,正好可以利用。”

“哦?”拓跋濬觉得十分意外,“如何利用?”

冯雁说:“臣妾此法只怕有些大臣可能会怪皇上,而宗爱一党则明知削弱其势亦无法反对。”

“此话怎讲?为何要怪朕?”

冯雁有点得意地说:“既然行皇帝事克日即可正式登基之南安王都会在行宫被刺,可见宫中已毫无安全可言。因此皇上大力加强禁军兵力与清查奸细,安排忠贞可靠之士,无可厚非。谁若反对,岂不暴露自己?昭仪姑母所言先稳再除之策亦可收相辅相成之效。进宗爱为……太原王,让其总领登基大典及南安王后事,此乃肥缺,当可冲淡免去其中常侍之虑。贾周有诛杀凶手之功,也加官晋爵。此事不及与陆丽、源贺、刘尼等大臣通报,故恐招反对。”

“雁雁不必多虑。”拓跋濬笑道,“几位大臣是何等明白之人,定能领会朕之用意。”

“按照昭仪姑母先内后外之议,宜将单壬、任皓、秦稚及福安宫抱嶷、张佑等人分别置于重要位置,然后秘密清查内奸,如此则宫内可保无虞。”

“嗯,好,甚好!”拓跋濬不禁击掌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太昭仪调教出来之抱嶷、张佑定堪重任。只是他俩均系太昭仪左臂右膀,若皆调来,不知太昭仪可舍得?”

“此二人乃姑母所荐。”

“哦?”这几个太监拓跋濬都很熟悉,不但个个可靠,而且能力不凡。“此议甚好,就照此办理。此乃安内之策也。然则靖外何如?”拓跋濬想将源贺与陆丽等人召来密商,冯雁急忙阻拦说:

“昭仪姑母说,既然源贺、陆丽等人已冒死拥戴陛下为帝,西宫安全必定已有布置,加上调了几个亲信太监,暂时可保无虞。眼下万不可惊动宗爱,宜徐图之。”

两人反复商议,直至二更始歇。

次日早朝,群臣山呼之后,拓跋濬说:“朕蒙天庇神佑,得以继位大统。朕决意殚精竭虑,光大祖宗基业。但毕竟年少,全赖众位大臣鼎力相助。眼下诸事繁杂,朕思虑再三,决意由几位大臣分别总理一方。进冯翊王宗爱为太原王。”话音方落,朝堂就有人小声议论。因为魏朝王号多达数十,唯太原王与京兆王地位最隆,通常授予功勋卓著的宗室。宗爱虽不动声色,心中暗自高兴。陆丽、源贺等则不禁有些纳闷,不及细想,只听小皇帝接着说道,“总理登基大典及南安王后事事宜。”拓跋濬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宗爱就出班道:

“臣领旨谢恩。”

接着拓跋濬脸色严肃起来:“南安王竟然于行宫被弑,可见如今宫禁松弛已到何等严重地步!朕与两宫太后及诸太妃均无安全之感,朕心甚忧。”他看了看群臣,见大家似乎均有同感,说,“朕奉太后口谕,务必大力加强西宫戒备。太原王身兼大司马、大将军等职,诸事忙碌不堪,恐无暇顾及宫中事务,朕免去其中常侍一职,由单壬接任。命张佑任司礼监,秦稚副之,总领朝堂之事。抱嶷任司卫监,任皓副之,总领宫禁之事。”虽然任用张佑、抱嶷略出意外,不过宗爱心想,中常侍在自己的几个职衔中最低,新帝任命亲信太监任这几个要职,也很自然。于是就与单壬等一同说:

“臣领旨。”

拓跋濬又说:“自世祖薨后,文臣中迭生变故。陆丽!”

“臣在。”

“朕命你为尚书左仆射,整顿各部曹。一应主要该办之事,该添之人,与吏部及各部曹主官商议报朕。”

宗爱顿感有些不快,不过倒也并不十分吃惊。陆丽拥立新帝有功,得到提升,不足为奇。魏朝自拓跋晃监国之后再无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实乃文臣之首。只是如此重要的任命小皇帝竟然不与自己这个太师商议,若不看在进自己为太原王并主持两个大典的分上,非廷争不可。

“西平公!”

“臣在。”源贺出班应道。

“源贺屡立战功,进为西平王。”

源贺立即跪下:“臣源贺叩谢皇上恩典。”

“爱卿平身。宫廷内外安全,殿中精甲干系重大。世祖宾天以来,多次发生谋逆大案,甚至刺杀皇帝。可见殿中精甲三千难以确保宫中与京师安全。朕命你于十日内即将殿中精甲增至一万,所增七千由驻守近畿之虎贲、龙腾、豹跃三军中任意抽调忠诚精锐之士。命刘尼任殿中侍郎。平城各门及西宫、东宫内外务必严密把守。拓跋郁为羽林郎,率领宗子羽林,专管朕之警卫。”

在源贺、刘尼、拓跋郁满意的“臣遵旨”声中,宗爱心头不禁一震。虽然殿中精甲历来归皇帝亲自指挥,不受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节制;太师虽然只是虚衔并非实职,毕竟位居百官之首。宗爱明知这是小皇帝在加强自己直接控制的兵权,但如此重要之事,竟然完全绕开自己,再不力争,自己就会被架空。于是出班道:

“启禀皇上。虎贲、龙腾、豹跃三军乃大魏最精锐之主力,负有警卫京师、抗御外敌重任。现在要从中抽调七千人马,势必对三军伤筋动骨。事关重大,容老臣与太尉及三军主将商议再奏请皇上圣裁。”

宗爱可能对皇帝各项决定有何反应,宜如何一一对策,昨晚拓跋濬与冯雁已经反复研讨。尤其是大大增强殿中精甲力量,乃所有决定之重中之重。

拓跋濬笑道:“太原王不必多虑。朕记得三军共有……”

源贺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皇帝意图,急忙道:“共有五万。其中虎贲三万,龙腾、豹跃各一万。”

“对,共有五万之众。调入七千,当无大碍。况且三军本来就是屏障京师主力,只不过建制略变而已。”拓跋濬温和地说,“过些日子请太原王与太尉商议从外军中补上七千就是。朕改日还要请太原王与太尉对大魏防务事宜专门商议,并请将各军各镇拟调动升迁将领名单报朕备批。”

“臣遵旨。”宗爱这次笑了。

退朝后回到自己院内宗爱总有些心神不定。今日之事,不知是祸是福。他完全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会大大加强殿中精甲。源贺、陆丽等人瞒着他突然拥戴皇孙为帝,而且不让自己单独见赫连皇后,显然是对他有所怀疑。现在整个西宫已被围得铁桶似的,在宫内即使再办成大事,也难脱身。如果殿中精甲增至一万,他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就会进一步被架空。真看不出来,继位不过才十个时辰这小皇帝就赶紧要抓兵权。究竟是谁在为小皇帝出谋划策?不曾听贾周等报告说小皇帝曾与陆丽等私下接触呀!但是皇帝又让自己补上七千人马,尤其是拟报各军各镇调动升迁将领名单,这是极度信任之举。自己正好可以安插一批亲信。只要控制住军队,则自己就从此坐稳了这把太师交椅。

他见贾周一直在看着自己,就说:“依你看来,此事如何是好?”

贾周道:“小人起初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小人以为,公公不必将事情看得过于严重。皇上年少,又刚刚继位,自然要论功行赏,笼络各位大臣。意欲加强身边力量,亦情理中事,故有增加殿中精甲之举。不过看来仍然最为信赖公公。”

“嗯……”宗爱沉吟了一会儿,“你让他们这几日务必严密监视源贺、陆丽等人与皇上之私下接触。以防万一。”

西堂院子较小,但清静雅致,所有正屋皆向阳,不像朝议的几个大殿,后殿有些阴冷。故西堂又名西堂温室,为历代皇帝常用的寝宫。经过清扫,今夜就迁居于此。

时辰已交二更,源贺带着几个宗子羽林进了神武门,沿着中御道直向太后与夫人们住的后宫走去。他的行动立即被一个太监报告给了贾周。贾周大惊,马上赶到中元殿前招呼他道:“西平王还未歇息?这种巡查小事何劳王爷辛苦,还不交给下人?”

源贺道:“例行公事,查看查看。贾公公也还未歇息?”

贾周道:“准备随时听候皇上吩咐。我来领路,陪王爷查看。”

“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罢就在贾周带领下四处转了一大圈。路过皇帝住的西堂温室时,只见宫门紧闭,里面毫无声息。正在亲自率队巡逻的拓跋郁上前致礼。源贺就沿着西御道一直向北,对手下人说:“走,到御花园和后墙看看,不劳公公了。”贾周也就不再怀疑。再说夜间巡逻亦非自己职责,定要跟着,反会令人生疑,于是回自己屋里去。

源贺来到御花园外,等候着的张佑说了声:“王爷请,其他人就在外面守候,非诏不得入内。”

“好。你们都守候在此,任何人不得入内!”在张佑的引导下源贺来到一个亭子,只见新帝拓跋濬与冯贵人坐在石凳上,就躬身行礼:“臣源贺叩见皇上,拜见冯贵人!”原来拓跋濬和冯雁是从西堂温室的后门悄悄进入御花园的。

早朝时冯雁一直在后殿谛听。果然不出所料,对宫中人事变动宗爱未作过度反应,只是反对增加殿中精甲。由于故意宣布以十日为期,他还不致过于紧张。现在宫中可以暂保安全,冯雁与拓跋濬商定,决定敲山震虎,迫使对手加速暴露自己。

拓跋濬忙说:“爱卿平身。请坐,不必多礼。”源贺侧身坐在亭子的廊板上。拓跋濬说:“朕虽已登基,但宗爱仍为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军政大权在握。宗爱不除,朕时感不安,且先帝与南安王被弑之谜尚未揭开,朕心不安。不知将军可有安邦良策?”

源贺道:“老臣手下有三千精锐禁军,除掉这几个阉竖,易如反掌。何况皇上已命臣增加殿中精甲,臣明日即去宣旨调人,京师即可无虞。”

冯雁道:“皇上虽已命西平王增加殿中精甲,然尚在计划之中。万一诛杀谋逆反贼之策泄漏,宗爱以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身份以兵符调守卫京师之虎贲、龙腾、豹跃诸军逼宫,扶植其他宗室登基,将军将何以处置?”

源贺沉吟了一会儿,说:“矫诏必须利用皇帝或太后之名,只能陷害王公大臣而不能谋害皇帝、皇后。而刺杀南安王不在京师。只要皇上与太后不离皇宫,即无此忧。只是西宫周围长达二十里,三千人马略少。皇上既然担心有人矫诏乃至谋反,何不就在朝堂上将他抓了,一了百了?”

拓跋濬道:

“现在宫廷内外都是他的人,如若不够稳妥,只怕反招杀身之祸。”

“陛下不必过于担心。他们几次谋逆,全仗矫诏之力。靠的不过是几十个太监,还有几十个官兵。我多带一些亲随,把那几个阉竖当场处死,岂不省事!”

冯雁一听,茅塞顿开。源贺两次提到矫诏,确是关键所在。宗爱屡次阴谋得逞,均靠矫诏,且都在宫内得手。自己和皇帝老想着利用外面军马,增加自己手中兵力,却忘了朝堂解决之便。她想了片刻,说:

“西平王所言极是,朝堂解决,最为稳妥,且可彻底揭露先帝与南安王、东平王和诸位大臣被害之谜。只是除掉宗爱,务必名正言顺,证据确凿。目前尚无铁定之人证物证。夜长梦多,拖延只恐又生肘腋之变。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冯雁对站在亭子外面的张佑与抱嶷招了招手。

过了一会儿,源贺就走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黑影闪入贾周的房间,将他叫醒,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贾周大惊,立刻带他来到宗爱屋里。宗爱听见响动马上就从榻上跳起:“出了何事?”

“二更时分皇上和冯贵人在御花园秘密召见源贺,密谈许久。”

“什么?不是说皇上早就歇息了么?现在三更已过,怎么才来禀报?”贾周后悔地说:

“都怪小人大意。小人以为皇上一直没有离开西堂温室,没想到他们从后门悄悄去了御花园。公公,我看明日早朝可能生变,现在务必采取断然措施!”

“不是可能生变,而是必定生变!现在就看谁下手更快了。”

这时又一个太监来报:“启禀宗公公,小人方才发现西平王从陆丽府中后门出来……”

“啊!”宗爱大惊失色,搓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着。

贾周知道自己与宗爱生死荣辱与共,宗爱一旦出事,自己绝无生路,就说:“公公,与其束手就戮,何不先发制人?”说罢盯着他看。

其实宗爱岂能不明此理,只不过他心中明白,现在一无矫诏之力,二无行刺之便。拓跋郁亲率的宗子羽林不但在皇帝寝宫外昼夜巡逻,根本无法靠近,而且源贺在西宫各门均已派了亲信,夜间没有对牌根本无法出宫,唯一之法就是……

次日早朝。百官已经齐集天文前殿,等待皇帝到来议事。等了一阵,只见张佑走上台阶说:“传皇上口谕:太后略有微恙,皇上与贵人去慈安宫请安,请各位大臣稍候。”

宗爱面带微笑,心想,正好。他本来以为他俩约莫是昨夜密谋得迟了,今晨起得也晚。两个小毛孩子,你们这点把戏还想瞒得过老夫!后来得到密报,说太后感了风寒,有些发热,方才传太医令进宫。确实看见皇帝与贵人急匆匆进了慈安宫。他见源贺、陆丽、刘尼等都在,而且神情也均无异常之处,更加放心。谅你们几个也想不到我会如此之快!不过他毕竟心中有鬼,眼珠不时溜转,眉宇间流露出局促不安:情况怎么还不出现!西宫所有大门夜间出入本来就极其严格,昨夜源贺被秘密召见,定然加派了卫士。他想起当年贺妃命一个太监逾越宫墙密报清河王拓跋绍救母从而成功刺杀太祖道武帝的故事,让那太监以绳索吊出墙外,步行到五 敲山震虎 - 图1南宫东门,再找马赶去,以免被人发现。他算了又算,北苑虎贲军大营离西宫不过三十里,卯正就该赶回来了。现在已交辰正,不必说北苑骑兵,连驻扎在百里之外的虎贲军主力也该抵达西宫了。

“皇上驾到!”随着司礼太监张佑一声喊,殿内群臣齐齐跪下,山呼之后,拓跋濬对已经起立的群臣道:

“太后偶感风寒,张太医已经请过脉,无甚大碍。”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宗爱,“那就朝议吧。”

宗爱也没有心思去听别人上奏什么,心想,或许是虎贲军主力与守卫平城北门的殿中精甲发生冲突了?那里总共不足百人……这时忽见单壬走上台阶,对皇帝小声说了几句,皇帝点头道:

“宣冯贵人!”

群臣都有些惊讶,宗爱更是吃惊不已。只见冯贵人已经款款进殿,缓步走上台阶,在皇帝龙榻边上坐下。

宗爱明白年纪大一岁又知书识字的冯贵人比小皇帝难对付,顿生不祥之感,就出班道:

“启禀皇上,大魏祖制,后妃不得干政。请冯贵人回避!”

后宫不得干政之制人尽皆知,只是大家感到皇孙年少,刚刚继位为帝,或许不知此制;既然诏来,或许有何特别之故,所以都不愿出头进谏。宗爱竟然据制直谏,大家还是有些吃惊。

倒是皇帝与贵人似乎毫不生气,反而面露微笑,看了单壬一眼。单壬就从怀中取出一纸打开,说:“宣太后令——”

群臣都不禁吃了一惊,宗爱惊讶更不必说,怪不得冯贵人违制临朝呢。

“天命神佑大魏太皇太后令曰:世祖太武帝一向龙体强壮,一夜暴薨,极为可疑。今行皇帝事之南安王又于行宫被刺,足证世祖之薨有谋逆之嫌。我与皇帝议决,应予廷审。因我略有微恙,特命冯贵人代行。此令。”

群臣一听,原来如此!看来有关先帝之死的某些怀疑并非无缘无故,个中奥秘今日或可揭晓。太后亲自参加关于谋害先帝之廷审理所当然,自然不能以后宫干政视之。冯贵人来至朝堂不仅毫不违制,由于代太后廷审,其位还在皇帝之上呢!怪不得,单壬宣毕太后令,皇帝就起立请冯贵人与他并排坐于龙榻正位!

宗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太后微恙”、“进宫请安”等等均系托词,其实是在为此作各种准备。唉,自己小看了这两个小毛孩子了!不过他依然相信,一时半会儿廷审不出什么来,只要挺过这个把时辰,他就有办法。忽然他见群臣齐齐跪下,自己也赶紧下跪:

“臣等叩见太后陛下,恭祝太后凤体早日康复!”

在冯贵人说“平身”后,大家说“谢太后”,起立。然后又垂首高呼:

“拜见冯贵人!”

宗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昏头昏脑,不禁又朝天文殿外看了看。只见拓跋郁远远地从外面直向殿中奔跑而来。宗爱心中暗喜,料定是自己调来的虎贲军与殿中精甲在宫门外至少是城门外激战,所以他才如此慌张。只见拓跋郁左手扶着佩刀,从中间甬道快步上了台阶,后面还有几个侍卫,似乎还绑着一人。拓跋郁飞奔上殿,被殿外侍卫以长枪、短刀拦住。拓跋郁大声叫道:“西平王源贺将军!卑职有要事禀报!”

在群臣一片诧异声中源贺却毫不惊讶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其实今日凌晨他已经审过,现在不过是重新表演一遍,并且加个格外精彩的结尾罢了。他站在门内道:

“有何要事?快说!”

拓跋郁声音响亮,因此连坐在龙榻上的皇帝、贵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启禀西平王,昨夜卑职在宫墙外巡查,抓住从西宫内以绳索翻墙而出的一个奸细,是个太监,在他身上搜出虎头兵符。”说罢双手将兵符捧上。这时群臣骚动起来。虎头兵符只有皇帝或大司马才有,凭符调兵,自古皆然,而且虎头兵符调的至少都是数以千计的大军。偷偷拿着虎符翻墙外出不是谋反还能是甚!

源贺大声道:

“带进来!”只见一个太监被四个侍卫押了进来,拓跋郁将他往地上一推,他就仆倒在地。早已面无人色的宗爱一见这个家伙原来就是自己派去调兵之人,这才明白大势已去。他快步上前,拔出身上的佩剑朝他就刺。一面高声喝道:

“大胆死囚,竟敢盗窃虎符!”

源贺早就料到他这一手,已经挡在那个太监身边。源贺用左手一把抓住宗爱右手,那手被高高举起,宝剑“铛”的一声落地。源贺放开宗爱的手,冷笑道:“太师何必如此着急!倘若杀了他,如何捉拿他幕后主使!”接着厉声说:

“快快从实招来!何人给你兵符,欲往何处调兵?调兵何用?招了就饶你一命,否则就将你碎尸万段!”

宗爱厉声怒斥道:“好大的胆子!还不速速招供!若敢胡说,灭你五族!”

陆丽冷笑说:“太原王,灭五族需皇上降旨。公公如此说,可有僭越之罪啊!”

宗爱气得面色苍白,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太监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他已被审过,自己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但求死得少受些罪,并能保住家人。但听西平王的话只要招了还能活命,便如实招供。现在他看得出来,宗爱已经失势。于是赶快说:“皇上饶命,小人执行命令实出无奈,不从即死呀。小人愿招!愿招!”他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宗爱,见宗爱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心想正是他害了自己,方才还企图杀人灭口。于是说:“是宗公公派小人翻墙出宫,用虎头兵符至北苑速调一万精兵来皇宫……”他因说得太急,所以停顿了一下,源贺立即喝道:

“说下去!调一万精兵来皇宫作甚?”那太监赶忙说:

“让他们杀尽殿中精甲,逼皇上退位!”

朝堂一片哗然,群臣怒不可遏。纷纷大声斥责宗爱,对他怒目而视。拓跋濬挥手让大家安静。

“你一派胡言!”宗爱声嘶力竭地喊道,但是声音已经有气无力。接着他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扑通”一声跪下:“皇帝陛下,太后陛下,冯贵人,臣冤枉,臣冤枉哪!”

拓跋濬面露微笑地说:“果然不出冯贵人所料。”

这时站在殿后的贾周不断往外挪位,闪到柱后,被铁塔似的拓跋丕拔刀挡住,大吼道:

“哪里去!”吓得他差一点瘫倒在地。

“何人竟敢在朝堂喧哗!”其实源贺知道何事,因为他派给拓跋丕的任务即牢牢看住贾周。源贺故意怒喝道。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投向那里。被先帝称为“拓跋家身高第一人”,身高七尺(2)。膀大腰圆的拓跋丕将贾周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拎了过来,扔在地上:

“启禀西平王,太监贾周想逃走!”

陆丽过去说道:“贾周,你想死想活?”

“小人想活!小人想活!皇上饶命!大人饶命!”贾周知道抵赖毫无用处,因为不但宗爱交代那个太监调兵时自己在场,还是自己帮他翻越宫墙出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向前爬去。源贺过去用脚抵住他的头说:

“想活,那就从实招来!”

“我招,我招!是……宗公公派他去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贵人忽然怒斥道:

“此事岂还用你招!快说,世祖太武皇帝究竟是怎么暴薨的?”

群臣这才想起,眼下冯贵人是在代行太后令,主要目的是要查明世祖暴薨真相。于是纷纷喝道:“快快招来!”

源贺愤怒地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还不从实招来!”

贾周一听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此事比调兵谋逆还要严重百倍,绝对不能承认:“小人……不知……”

冯贵人冷冷地说:“宣太医令张九复!”

群臣纷纷转身看着殿外,不想张九复竟从后殿进来。大家这才想起,张九复早晨去慈安宫为太后请脉之事。只有宗爱心里明白,所谓“请脉”云云全系麻痹自己,现在就看他们究竟掌握多少真情了。

张九复行跪拜礼后说:“臣为先帝验查发现,先帝颈部有明显掐痕,眼珠暴突,面部通红,显系窒息而薨。此外,先帝命球破裂,下部红肿淤血严重,脸部肌肉扭曲,临薨前显然极度痛苦。先帝显系被弑而薨。”。

“先帝啊!”所有大臣全都跪下痛哭起来。皇帝和冯贵人也在拭泪。过了一会儿,皇帝一摆手,大家停止哭泣,都站了起来。

拓跋濬阴沉着脸道:“张九复,你当时为何不说实话?”

张九复立即磕头道:“罪臣该死。当时宗公公派人到舍间警告罪臣,若说实话就要灭我五族……罪臣该死,请太后、皇上、贵人饶命!”

冯贵人大声说:“将那几个太监带上来!”

宗爱、贾周一看抱嶷与四个宗子羽林押着四个太监从后殿进来,顿时瘫倒在地。原来一个是派去警告张九复者,另两个是谋杀太武帝当夜值班者,三人都是奉命监视兰延等人并杀害东平王翰的为首者。还有一人是在殿门内绑缚并杀害兰延等的为首者。

冯贵人厉声道:“贾周!你究竟知是不知?”

贾周明白这下彻底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小人愿招,小人罪该万死,先帝是宗爱与小人……活活掐死的。”群臣哗然,朝堂顿时一片哭声:

“先帝啊!”

宗爱已经被侍卫摁住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源贺咬牙切齿地过去将他一脚踢翻,他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又跪下连连磕头。

于是贾周就将如何谋害先帝、东平王翰、南安王余等一一招认。他每说一事,朝堂就一片惊讶愤怒之声。说完以后,拓跋濬道:

“请冯贵人行太后令。”

冯雁说:“还是请皇上降旨吧。”

于是拓跋濬道:

“宗爱谋害先帝、诸王,矫诏诛杀众多大臣,罪不容诛,着即斩首,弃市,夷五族。贾周同谋弑帝,作恶多端。念其招认,斩其本人。其余一应参与谋逆者,交廷尉审问再作处置。”

宗爱刚刚被拉出殿外,南部侍郎乙浑出班道:“皇上,宗爱罪大恶极,斩首,弃市,灭族尚不足以警示天下,应凌迟处死。”

冯雁和皇帝都觉得凌迟过于残忍,没有说话。不过这样后来也就消除了对乙浑的怀疑。他们哪里想到,宗爱谋杀南安王余后还曾对乙浑许诺,只要他支持自己拥立新帝,就让他升任龙腾军领军将军呢。但是乙浑所说“尚不足以”四字提醒了冯雁,父母被冤杀乃宗爱借先帝世祖之旨所行,故而她始终没有对拓跋濬说过。今日她不仅要以宗爱首级血祭双亲与族人,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而且要以最隆重的形式除奸复仇!

“慢!”只见冯贵人大声喊道,从龙榻上站了起来,皇帝也随即起立。站在天文殿门口的拓跋郁立即对外面押送者高喊:

“慢!”

皇帝和群臣都以为冯贵人要行太后令将宗爱凌迟。冯雁对拓跋濬说:

“宗爱罪大恶极,臣妾拟代太后亲赴闹市监斩,目睹其弃市。请皇上一同监斩,以警示天下人。”

“嗯,甚好。”

冯雁对单壬道:“下令京师从五品下以上官员一律到场。刑场准备香案香烛,为先帝、诸王大臣及其他冤魂祝告!”

“臣遵太后令!”

平城闹市,万众云集。殿中精甲严密警卫。

平城尹派人敲锣传告:“太监宗爱等人谋逆世祖太武皇帝、东平王、南安王及众多大臣,遵太后令遵旨斩首、弃市、诛灭五族。今日冯贵人亲自代太后监斩,皇上一同监斩!”

百姓听说宗爱竟然干了如此之多的谋逆大罪,无不惊讶万分。再说,大家全都没有见过新帝和贵人,谁不想一睹圣驾与贵人风采?怪不得皇上与贵人下了龙辇,皇上要让贵人先行,贵人则拉着皇上,原来贵人代行太后令呢。究竟是宫中,瞅瞅皇上、贵人规矩多大!

冯雁和拓跋濬在香案前各举起五支冒着袅袅白烟的金香祝告:

“臣妾冯雁代太后(儿臣濬)焚香祝告世祖在天之灵,并皇父及诸王大臣英灵,奸贼宗爱即将受诛,世祖、父皇与诸王大臣可以瞑目。”冯雁示意皇帝先将金香朝天三拜,自己则在心中默念:“父母亲大人在天之灵:女儿雁雁焚香再拜双亲与所有族人在天之灵,仇人宗爱即将斩首、弃市。女儿代太后监斩,皇上亲自监斩,所有大臣均亲临刑场,平城万民观斩。女儿恳请双亲与族人安息。”说罢朝天三拜,对皇帝说:

“请皇上降旨斩决。”

拓跋濬大声说:“将反贼宗爱斩首、弃市!”

话音刚落,宗爱已经人头落地。围观民众一片叫好,看见百官齐齐下跪就也都连忙跪下:

“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原来冯雁用的是敲山震虎之计。她知道皇孙突然登基,削弱了宗爱不少权力,他仍手握兵权,一定会马上反扑。因此让张佑把皇帝秘密召见源贺的消息故意透露给宗爱的亲信太监,迫使他们连夜采取行动。由源贺派人在宫墙外严密巡查,拿住把柄。另一方面利用上朝群臣等候那段时间从御医令张九复和世祖暴薨当日值班太监那里打开缺口,查明真相,在朝堂上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回宫后拓跋濬大赏功臣。陆丽居迎立首功,进平原王,加抚军大将军,这是从一品中,与中书监、尚书左右仆射同秩,比一般封王者品秩更高。另赐许多银帛。陆丽谢恩道:“陛下以正统登基,微臣尽职责迎奉,皆天理之常也。如此显爵,领之有愧。”虽然辞谢,皇帝还是要封。陆丽又说:“臣父陆俟奉先朝,数十年以忠勤著称,如今年届花甲,未登王爵。臣幼蒙宠荣,于分已过,实不敢领也。”这时冯雁对皇帝小声说了几句,拓跋濬笑着点了点头。他前次随祖父出征数月,对许多文武大臣有所了解。他知道陆俟的祖上就是鲜卑部落领袖,他本人在太宗明元帝时就因屡立战功,治理地方得法,赐爵建业公,拜冀州刺史,三品上的龙骧将军。后来在世祖太武帝时又先后任平东将军、平西将军,迁内都大官、外都大官、散骑常侍等,也算得上是封疆大吏、荣耀显赫了,就差一个王爵头衔,赐之何妨!于是就说:

“朕为天下主,岂不能封卿父子二王乎?哈哈,陆俟!”

本来为儿子封王已经高兴得满面笑容的陆俟一听皇帝叫他,还来不及仔细品味,就赶快出班:“老臣在!”

拓跋濬道:“你追随先帝多年,文治武功卓著,朕封你为东平王。”

东南西北四个平王通常只授予宗室或外戚,陆俟、陆丽赶快谢恩,起来后群臣都向他们父子道贺。

冯雁对拓跋濬说:“父子同时封王,古今未闻。有如此忠臣作为股肱,实乃皇上之福也。”

拓跋濬看到朝堂内的热烈景象,非常高兴,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局。他感慨地自言自语:“还是雁雁的主意好啊。”接着他宣布:

“源贺定策护驾,功高盖世,赏……”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知道源贺生活简朴,不喜金银珠宝。在南征中有一次太武帝赏赐他金帛,就被他坚辞不受,最后太武帝将自己常佩的一把短刀赠他,他欣喜不已。此事给拓跋濬和冯雁印象极深。于是他说:“退朝以后源贺将军可去南什库随意选取,数量不限。”朝堂一下子骚动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有些大臣甚至觉得小皇帝有点胡来了。又是父子同时封王,又是入库任意选取赏赐,自古以来闻所未闻。高允降职以后位卑职微,由于负责朝堂议事记录,所以不但在场,而且坐在了一张案子旁。他也认为此举不合礼制,想要反对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一想,这几个月来朝廷灾难不断,好不容易大家满意的皇孙登基,又处死了作恶多端的宗爱一党,使社稷转危为安,小皇帝没有经验,也就只好以后慢慢历练再说了。李敷本来也想出班进谏,一看大家都默认了,心想自己还是别讨没趣。冯雁微笑不语。果然不出所料,源贺依旧只是谢恩坚辞不受。大臣们有的敬佩,有的则认为他故作姿态。冯雁道:

“源贺将军喜欢好马,去御马房任选一匹好马如何?”

源贺一听不禁朝冯贵人投去敬佩的目光,只有她真正懂得自己的心理。南征途中有一次她陪皇孙来军营参观缴获的战利品,正好源贺在众多马匹群里欣赏好马,不时试骑。她显然就是那次注意到的。

“谢冯贵人。那就请皇上把那匹‘飞炭’赐给臣吧。”

“飞炭”是一匹浑身漆黑没有一丝白毛的西域纯种马,是几个月前龟兹国王遣使朝贡之物。太武帝十分喜爱,这马还没来得及调教好,他就薨了。

拓跋濬道:“好,朕就将‘飞炭’赐你!”源贺急忙谢恩,满朝欣喜。

回到西堂,冯雁在拓跋濬面前突然跪下,哭泣起来。拓跋濬慌忙说:

“雁雁何事伤心,起来讲。”

“谢皇上。”

拓跋濬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冯雁说:

“臣妾要恳请皇上恩准一事。当初家父即因宗爱屡次索贿未成得罪于他,惨遭诛灭五族之难,只有兄长冯熙逃亡在外。由于至今负罪在身,不敢露面。臣妾恳请皇上尽快降旨,将臣妾之父冯朗冤案平反昭雪,并派人到秦州、雍州一带寻访。将我兄找到,回京担任内廷要职,宫中可保平安。”

“好,就依你说,朕明日即让中书拟旨,立即办理。”

抱嶷一行十余人骑着快马飞驰在南下的路上。尘土飞扬,下坡涉河,穿林越村,晓行夜宿。十余日后来至雍州州衙。刺史闻报钦差驾到,赶快出州衙迎接。进了正堂,刺史跪下,抱嶷拿出圣旨宣读: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查前雍州、秦州刺史冯朗一案纯系逆贼宗爱诬陷所致,特予平反昭雪,籍没之一干人等及财产悉数发还。其子冯熙流亡在外,着即来雍州或秦州衙门报到,进京候用。钦此。”

雍州刺史接旨后,即在各县张贴文告。接着抱嶷又马上飞奔秦州,紧接着秦州的各县也都出了告示。

正好此日冯熙又挑着一担柴入了霸城,在城门口听见路人说话:“这冯刺史家总算熬到苦尽甘来了。女儿成了当今皇帝的贵人,就是皇妃,儿子要是找到,肯定也当大官。”

“咳,那有何用!五族几十条人命,人死不能复活啊!”

冯熙见城门口贴着告示,放下柴担,挤入一看,又挤了出来,慢慢挑担前行。他怕其中有诈,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嗨,怎么喝醉了走路呢?挑着担子胡思乱想些啥呢!”原来他挡了别人的道,赶紧闪开。他将柴担歇在一个小店门口,进去要了一壶酒,一碟豆。店里的客人也在议论此事。只听旁边案子上的客人道:“我前日从京师来,也听说了,皇上立的第一位贵人就姓冯,就是已故冯刺史之女。京师的人都说,皇上特别宠幸冯贵人,她早晚要当皇后。”冯熙心想,看来这是真的了,于是拔脚就走。店主王二追至门外大声叫道:“哎,张三,你的柴!”冯熙回头喊道:“这担柴给你权充酒钱吧!”

冯熙快步来到霸城县衙,在门口又犹豫片刻,终于上前通报了姓名,指名要见县令。衙役将信将疑,却不敢怠慢,立即报告县令。县令问了他许多问题,看来不假,马上安排酒食,饱餐一顿之后派了县尉和他一起快马赶赴雍州。到了雍州衙门,恰好抱嶷从秦州宣诏归来歇息,对冯熙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通,从冯雁到冯昭仪,一无差错,大喜。于是和他连夜赶回京师。

此时京师已经风平浪静。兄妹相见已成君臣之别,虽然拓跋濬说“此系后宫,不必行大礼”,冯熙还是行礼如仪,磕了一个头。兄妹也不能抱头痛哭,只能彼此泣诉别后的艰辛与思念。冯熙从怀中拿出当年冯雁绣着大雁的那幅绢巾来,冯雁看了顿时又想起当年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不禁泪流不止,说:“此巾还给我吧。”

接着自然是去拜见昭仪姑母,又是一番伤心。次日皇帝就封冯熙为殿中都尉,协助源贺、抱嶷、拓跋郁等掌管禁军。一年后由皇帝做主,将比他小一个月的大妹妹博陵长公主嫁于他为妻。冯熙逃亡在外时已有妻室,虽为糟糠之妻,却是患难婚姻,并生有一子一女。皇帝问及他时,冯熙如实一一相告,宁肯不做驸马,也不愿负情休她。拓跋濬和冯雁都深为感动,让冯熙名义上休了她,将其母子接来平城,别宅居住。博陵长公主也颇谅解。时人对此多有赞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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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茶在古代有不同的称呼,用得最多的是“茶”。至唐代陆羽《茶经》统一用“茶”字代替“茶”和其他称呼。本书为阅读方便,用“茶”字。

(2) 北魏一尺约合今28厘米,故七尺约合1.96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