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密旨大白

太和殿内,群臣正在等着太后与皇帝到来。

太和殿在西宫主要宫殿中建成最晚,因而最为高大轩敞。光线明亮,通风良好,梁柱间隔较宽。昨日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乎一日一夜,整个平城陷入一尺深的雪中,变成一片银白世界。大家心中的烦闷一时消散了不少。都听说是太后前日独自蒙毡求雪,赤山大神恩赐之故。但是来到太和殿后大家又焦躁不安起来,而且越来越重。

昨日上朝,只见太后一人,群臣倒也不感特别。因为皇帝年幼,有时虽也来听政,多数时候上午是读书。但是散朝后听说,太后前日亲赴六合宫责打皇帝,命其交代日前与李钟葵、李惠所言,后来令皇帝单衣闭室,不招不得食;并且降太后懿旨赐死了两位企图谋害太后的王爷。处置如此严厉,为太后以往所从未有。今日上朝,等了半个时辰,皇帝和太后均未驾临。后来张佑进来说,奉太后口谕,大臣们在各处歇息,但不得出太和殿,以便随时朝议。大家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又不敢公开议论,只是三两知己聚在一起小声猜测。由于大家都知道候官无孔不入,谁都不敢非议太后,尤其是涉及太上皇暴薨之事,无不三缄其口。

一直等到辰正时分太后才出来,脸色冷峻。

令群臣更加感到不安的是,太后落座以后,半日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在朝堂转来转去,看得拓跋长乐等人背脊发冷。过了一会儿才说:

“朝议吧。”

一些大臣禀报了几件事后,拓跋长乐见没有什么异常,就出班道:

“启禀太后,儿臣奉旨赴定州履新,拟于明日启程,请太后示下。”

长乐自受封建昌王以来先是担任主管晋中一带州郡的中都大官,将李弈逐出宫后接任他的都曹尚书,皇兄任太上皇后又晋升其为侍中,总之一直在皇兄身边。这回是第一次放作外任。冯雁就是想要让他离开京师,以便从他留于王府中人里打开缺口。没想到此日提前来到。

冯雁平静地说:“太原王此次远行,都安排好了吗?”

包括长乐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听出太后那“安排”二字似乎特别重,而那“好”字则格外长,有些耐人寻味,心中都感到不安。

“儿臣赴任为执行皇命,家眷暂时留京,故无甚特别安排。”长乐本想说“有劳太后惦念,儿臣已安排好了”,但觉出太后之言有些不怀好意,马上改口。

“带了几名随员?”

听了此话,长乐倒略微松了口气:“回禀太后,儿臣只带了本府长史、主簿等随从十余人。好在定州官吏齐全,到任后再禀报朝廷略作调整。”

“可带着淮贳?”

拓跋长乐大吃一惊,太后怎会知道此人?不过他竭力使自己马上镇静下来,赶紧说:“淮贳随行。”他一边回答一边想,淮贳请假回家两日了,散朝后要立即派人……此时只听太后又问:

“樊箕可一同随行?”

一闻此言,拓跋长乐几乎两眼发黑:太后怎会知道樊箕?!莫不是樊箕出事了?可樊箕早就……他来不及细想,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显出任何慌张,连忙答道:“樊箕因病辞职回家多时,已非本府中人。”

只见太后显出十分奇怪的样子:“哦?樊箕因病辞职回家?不是因病吧,是因伤吧?”

长乐惊恐万状,瞠目结舌:太后怎会知道樊箕受伤?樊箕果真出事了?若是樊箕落入太后手中,那可就全完了!

群臣都不知太后所问那两人究系何人,而太原王却这等紧张,里面定有特别缘故。正在疑惑,冯雁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此次远行,都安排好了吗?”群臣都听出来了,太后此问与方才语速较慢略带讥讽之味不同,语速快而含有警告之意。

长乐明白,越说越说不清,唯有硬顶,先套出太后所知材料再对付之一法。于是诚惶诚恐地说:“臣不知太后之意,请太后明示。”

“哼,‘明示’!好吧。”冯雁冷笑道,“你远行在即,难道没有什么重要话语要对我、对各位大臣交代清楚吗?你总要远行个明明白白吧?”

群臣听出来了,太后四次提及太原王“远行”,最后一次此二字又慢又重,似有不祥之音。长乐拭着头上的冷汗强作镇静说:

“臣无有。”

冯雁冷笑道:“好一个‘无有’!那我只好替你说了。”说罢她对朝臣们说,“宇文浩、丽珠夫妇为救大魏社稷,一门良贱二十余口惨遭杀害,几个月来凶手一直逍遥法外。今日我为各位揭开谜底!”

朝堂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人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太后才又冷冷地说:“太原王!”

“臣在。”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的长乐一听太后的口气,明白今日大限已到,定然是淮贳或樊箕出事了!

“宇文浩、丽珠一家究竟如何惨死?”

“臣不知。”拓跋长乐低着头,微闭着眼睛,硬着头皮答道。

“带人!”

张佑随即对着门口大声道:“带人!”

殿外一个太监又大声对大院中喊道:“带人!”

群臣都侧过身来,目光转向殿外。

不一会儿,只见四个侍卫押着一个手被反绑着的男子走上殿外台阶,进入殿堂,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拓跋长乐一看来者是此人,不禁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瘫倒在地。两个侍卫立即将他架起扶住。然后他又跪下。

原来是这样:

抱嶷接到禀报,前不久监视太原王府活动的候官孜熙发现该府一个侍卫淮贳在外酒醉,踉踉跄跄回府途中昏睡于寒风凛冽的地上,就将他扶入自己家中。待他醒后,孜熙谎称自己乃原安城王万安国的亲随:“为安城王办过几件要紧之事。曾于安城王府中见过淮兄。安城王被赐死之后,弟一直逃亡在外。见最近风声小些了,这才回家。”淮贳深谢孜熙救命之恩,睁大着醉眼对他看了又看,大着舌头费力地说:“安城王府中人,在下多数认识,怎未见过兄台尊颜?想必是安城王心腹之人。我告诉你,安城王与太原王情同手足,两人无话不谈,最受太上皇器重。不过两人禀性迥异。太原王心狠手毒,做事每每……”他凑到孜熙耳边小声说,“杀人灭口!兄台还是赶快逃离平城为好,否则不被候官抓捕,也会死于太原王之手!”见孜熙似乎不信,他得意地说:“在下就曾几次奉命执行灭口之事,太原王真下得去手!宇文浩一家被杀那日,太原王手下有几位侍卫被杀,有些受伤。太原王下令将重伤者秘密处死。其中樊箕被丽珠砍断胳膊,后奉命离开平城,逃亡在外。太原王命我去其家乡追杀,务必灭口。樊箕与我乃生死之交,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孜熙道:“你未能完成王命,如何交代?”不料这个醉鬼淮贳竟瞪大了眼睛说:“兄台知道樊箕是如何受伤的吗?当时我与丽珠斗杀,已经不支,眼看就要被杀。是樊箕救了我一命,结果他被断臂。人若不能知恩图报,尚可原谅。若恩将仇报,与猪狗何异!我在外面多转了几日,回来对太原王道,樊箕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容后慢慢寻找。”孜熙笑着说:“樊箕定然是被你藏过!藏于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去处。”淮贳高兴地说:“兄台果然慧眼,果真乃小弟所为。樊箕没在别处,就躲在平城乡间小弟家,所谓‘灯下黑’者是也。”抱嶷因将樊箕秘密抓捕。樊箕当初听淮贳说拓跋长乐竟派人来杀他灭口,就怒不可遏,只因惹不起太原王,只得隐名埋姓但求苟活而已。因此一旦被捕,不但立即将杀害宇文浩、丽珠一家过程和盘供出,而且将另外几件命案也都供了出来,于是真相大白。

在拓跋长乐与群臣进入西宫等待上朝的几乎两个时辰中,抱嶷奉太后懿旨带了一百殿中精甲到太原王府中将十几个侍卫统统抓来,立即审讯。这些人多数或多或少地参与过长乐的历次谋逆活动,一见樊箕、淮贳这两个主要人物均已招认,知道连太原王也不保,就争先恐后地全都招了。

带进来的就是断臂樊箕!

长乐一见事已如此,只得招认奉太上皇令调兵未果,杀害宇文浩、丽珠一家之事。

冯雁怒喝道:

“难道太上皇命你调兵攻打西宫尽杀殿中精甲了吗?你还不交代如何矫太上皇口谕!你想想,如何对得起太上皇在天之灵!”

长乐心想,反正皇兄和安国已死,死无对证,也只好对不起他们了,尽量保住自己或者自己少受些活罪要紧。就说:“罪臣该死,罪臣确实不曾矫太上皇令。”

“不曾矫令!那前乐浪王万寿究竟是如何被你杀人灭口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不,不,不,此事臣实不知!与臣无涉。”长乐没有想到太后会问及此事,慌不择言。

“你又‘实不知’!那么你再说说,京兆王子推是如何被你下令谋杀!难道还要我将所有证人提来与你对质不成?”

“此事与臣无关,定系他人所为!”长乐慌张地说。他本想将责任推到安国身上,又觉不忍,临时改了口。

“来人哪!将那人带上!”

被四个侍卫押上来的就是醉鬼淮贳。拓跋长乐一看是他,顿时全都明白了,整个事情准是从他那里坏的事!原来他就是挖地道和给万寿备马者,也是半道刺杀万寿和参与毒死子推之事的三个人之一。

长乐心想,皇兄自小就一直受到太后特别喜爱,即使出现李弈事件后太后都对他网开一面。自己必死无疑,只求少受活罪,少累及家人。于是后悔莫及地哭道:

“启禀太后,罪臣愿招!此事全由罪臣而起,不怪太上皇。太上皇确实一贯叮嘱罪臣不许伤及太后。经罪臣一再请求,才讨得密旨、密令。然皆因罪臣权欲熏心,矫皇上口谕与矫太上皇口谕。所有罪行皆与太上皇无关,罪臣罪该万死!”接着便将几次谋逆之事一一招供。

长乐这一招果然有效。冯雁念他不再推卸责任,既还了弘儿清白,也洗刷了长期以来自己蒙受的许多冤屈。于是降旨废拓跋长乐为庶人,赐死,将其他人交由廷尉处置。然后道:

“外界传说故太上皇乃死于我之手。我怎会做此不仁不义之事?万安国、拓跋长乐持太上皇密令,欲调豹跃军及虎责军、龙腾军围攻西宫。太上皇屡次被奸贼利用,又先后误颁密旨、密令,依魏律即使废为庶人甚至赐死也不为过。但我不忍,因为我与太上皇生母元皇后李贵人情同姐妹,自太上皇诞生起我就视同己出。我并受元皇后临终重托,对太上皇自幼亲自教育,情同骨肉。但是太上皇屡听奸佞之言,纵容小人加害于我。我曾警告太上皇,他若再听小人之言,我将废他为永安王,囚禁于府中。此事抱嶷、张佑、望云、铎轼、螽塍等皆在场可证。但是太上皇不听我劝告,自绝于社稷。”说时她哽咽起来,稍停片刻,她又说。“事实俱在,天人共鉴!”

群臣齐齐高呼:“太后圣明!”

冯雁从这不很整齐的声音中听出,有些大臣虽然明白拓跋长乐等的谋逆大罪,却仍然未必相信太上皇不是死于自己之手,那也只好随它去了,只要自己心中无愧就是。

“拓跋长乐祸害朝政已非一时,今日受诛,罪有应得。然而此事与皇帝有关。”

群臣一听不禁面面相觑,怪不得太后责打皇帝,原来是与三位王爷之死有关,那小皇帝可就麻烦大了!果然,只听太后说:

“皇帝日前去太原王府,与拓跋长乐、李钟葵、李惠等密谈,回来不曾禀报于我,故可判定也欲谋害我,今三人虽诛,皇帝亦已责打,禁于冷宫。皇帝欲弑太后,罪在大逆,本应赐死。念皇帝年幼,受佞臣唆使,故拟从轻发落,废为庶人。拟立咸阳王僖为帝,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尽管群臣方才已经想到有此可能,一旦听说,依旧万分震惊。大家声音杂乱地喊道:

“太后,废帝之事,万万不可!”

“太后,废帝事大,务请三思!”

究竟是否废帝,冯雁确实经过三思。因为姑母临终嘱咐过,此乃下下之策,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行。但是冯雁深感以往过于轻信别人,一味善良,故而屡遭危险。她想,自己毕竟非皇帝嫡亲祖母,且外界传说其父太上皇拓跋弘死于自己之手,他必定怀有深仇大恨,此儿聪明过人,将来自己一旦还政于帝,他不但会破坏自己的改革计划,还会为父报仇!不如趁此机会废帝另立。她想,如若当初拓跋弘决定禅位于太子自任山西王时,她顺水推舟,临朝称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如今她将永远被人怀疑是她毒死了拓跋弘!回顾二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她深感忽视权力之重要实乃自己最大之失误!别人都在争夺权力,自己却屡屡主动让出。弘儿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亲如骨肉,而且人品极佳,自己以为必定可靠。女人最重要的是孩子,而男人最重要的是妻子。结果弘儿听信栗箐之言,终于母子反目,酿成大祸,绵延至今。故而这次非坚决废帝不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尚书令拓跋丕出班道:“启禀太后,皇上可曾招认?”

“皇上不语。”

“皇上既然不语。定有隐衷。老臣愚见,皇上年纪虽幼,却聪慧过人,绝非大逆之君。”

南部尚书穆泰道:“本朝虽有弑帝、诛王之例,尚无废帝之事。皇上有错,太后尽可教训,万万不可出此下下之策。”

秘书令李冲直截了当地说:“太后方才说皇上与拓跋长乐等人密谈,欲加害于太后,不知可有证据?”

冯雁被他问得有些不大高兴,道:“拓跋长乐等人谋逆证据确凿,皇上回来不曾禀报于我,当为同谋。”

中书监高闾立即接过话茬儿道:“李大人所言臣亦有同感。太后方才只说皇上去了太原王府等处,回来不曾禀报,但并无皇上参与谋逆之直接证据。依臣愚见,皇上非但并无谋逆行为,恐怕还会有劝阻之言。废帝事关社稷千秋大业,古今罕见,易生事端,万望太后慎之又慎。”

冯雁被大家驳得哑口无言,虽然心中不快,却有点感到此事考虑欠周。毕竟废帝要比赐死几个大臣严重不知多少。他见申文秀一直不语,就问道:

“申爱卿有何高见?”

申文秀出班恳切地说道:

“微臣以为,废帝乃历朝历代大忌中之大忌,非万不得已而不为。废帝每每引起皇室内部争斗,甚至自相残杀,祸及社稷。类似之事史不绝书,南朝刘氏殷鉴犹新。大魏之所以立国近百年而不衰,且日益强盛,皇室团结、朝廷稳定实乃根本原因,与刘宋内乱不止适成鲜明之对照。数年前微臣乃太后为皇上及诸皇子亲选之侍讲,后定为咸阳王禧之师,竟日伴读,深知皇上及咸阳王之为人。王虽聪颖、忠厚,然律己、好学、远见等皆不及皇上。况更年幼,恐难御国。微臣于云母堂为幼帝及诸位皇叔、皇弟侍讲时,深感皇上对太后极为敬重,慈孝宽仁,绝不会行反对太后之事。且太后一心实现‘一统天下,华戎混一’之伟业,依臣观察,皇上虽幼,却最为理解,且曾亲自为诸皇叔、皇弟讲解。他日助太后实现伟愿者,必皇上也。皇上虽有不是,毕竟年幼,尚欠历练,太后可以严加管教,乃至责罚,万不可出此下下之策。微臣望太后陛下三思!”

申文秀几乎每讲一句,总有许多朝臣点头,会心对视。他话音刚落,群臣齐声道:“万望太后三思!”

冯雁点他发言本意是要他说些咸阳王禧的好话,诸如天资聪颖,能力过人,年龄与皇帝相近,深孚众望,足可御国等。没想到却招来他这一番话,言辞恳切,说理充分。不禁深为感动,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

“申卿乃咸阳王禧之师,若咸阳王称帝,申卿必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然不以私利言皇帝之废立,诚忠臣也。废立之事,容我再定。”

群臣知道太后所谓“再定”,实际上就是已经决定不论废立之事了。皇上、太后皆系金口,岂能在废立之类大事上被朝臣轻易否决,总要找个台阶才是啊。于是齐声高呼:“太后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