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出意外

回到后殿,拓跋弘心情非常颓丧,反剪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为了阻止自己禅位于宗室他人,非让自己禅位于太子不可,竟然有两位重臣当众表示要以死力谏。果真出现此事,那自己在青史上岂能超生!

中常侍铎轼眼见着皇帝这一个多月来为禅位之事弄得焦头烂额,消瘦憔悴,心中不忍,于是说:“皇上,今日立秋,天气凉爽,何不去御花园散散心?”

“嗯,也好。请太傅同去。”

“是!”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公元五世纪时的平城一带林木还相当茂密,大些的河流长年不涸,夏秋之际小溪也水量充沛。道武帝天兴三年(400)在西宫大兴土木时,从桑乾河支流湟水开城南渠引水入宫,分成两股。一股去西宫前部,一股流入后宫,主要用于防火。当时还是皇孙的拓跋濬自从广陵回来后就格外爱水,登基以后即命人将城南渠与宫内渠都挖深、拓宽,整修后宫溪沟,置备了许多堆石,建了些亭、台、水榭。受父皇与母后影响,拓跋弘从小就亲水,每次来御花园必沿溪而行。他与周训入园以后先到神渊池,再沿溪西向而行过紫楼至西鱼池,然后沿溪折向东行,过石池和东鱼池,来至凉风观,于是就进去歇息。

凉风观是建在一座土山上的小院,四面有门,夏日特别凉爽,故名。院中有一小楼,楼上四面围廊,是赏荷赏月的好去处。铎轼早就让人煮好了茶,于是二人就上楼饮茶。在御花园中走了这么一圈,拓跋弘果然觉得精神松快得多了。周训一看皇帝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不知又在想什么,怕他又陷入烦恼之中,于是说:“皇上久未弈棋,何不手谈一局?”

“嗯,也好。”

铎轼一听连忙命人置枰。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敲棋之声。

拓跋弘弈棋的启蒙师傅是太后。冯雁自己虽然未曾生育,大概由于特别喜欢孩子,因此颇懂得孩子的心理。拓跋弘五六岁时,每逢来向母后请安,常见母后与望云兴致勃勃地弈棋。有时母后还会说:“来,弘儿,你在此下一子!”他就按母后指点,落下一子,望云就会懊恼地说:

“哎呀,我输矣!”

于是拓跋弘高兴得咧嘴直乐,甚至拍手跳了起来。

时间一长,他就要求学棋。再略大些,冯雁就将弈棋作为一个重要任务交给周训。拓跋弘悟性极高,三年以后,冯雁和他对弈就已经不敢大意。不过有时还要提醒他:“弈棋要走一步,看三步。切莫只顾眼前,尤其不可贪吃,否则必定因小失大!”

拓跋弘与周训棋战正酣时,螽塍急步上楼来禀报道:“太后到东鱼池观鱼来了!”

“哦!”拓跋弘连忙站了起来,走到廊子上看了看。只见太后带着几个宫女仿佛正在东鱼池给鱼投饵,接着就朝凉风观方向走来。于是他就走下楼来,坐在石凳上等候。不一会儿,铎轼禀报:

“太后驾到!”

拓跋弘赶紧走到门口,躬身致礼道:“儿臣叩见母后!”

太后忙说“平身”,一面就拉着他的手进来。“听说皇帝在此游览,我过来看看。”拓跋弘搀着太后上了楼梯,太后一见棋局,高兴地说,“哦!正在弈棋?”说着就走了过去,看着棋枰。

“儿臣久不弈棋,棋艺退步,母后幸勿见笑。”

“方至中盘……都坐吧。”说罢冯雁坐在中间的凳子上,于是拓跋弘与周训也就归座。“轮到谁落子啦?”

“儿臣。”

“嗯。”

冯雁一面饮茶,一面仔细看着。她与周训对弈过,知道他功力深厚。拓跋弘年幼时冯雁就对周训说过:“棋枰之前无君臣。不可尽让,否则皇帝无法提高棋艺。”因此太后观棋之后周训下得格外认真,方才还大体相当的局面渐渐倾斜。这时拓跋弘落下一子,冯雁道:

“我替太傅敲一子如何?”

“太后请!”

冯雁拿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一个眼里。拓跋弘歪着头想了半日,终于推枰认输,说:“母后高明,儿臣不如也。”

冯雁微笑说:“并非我高明,其实太傅方才已有几着好棋,皇帝未曾注意,依旧缓着迭出。我不过是借太傅之力以一子巧取罢了。”

螽塍注意到,这天夜间皇帝睡得特别早,而且很香,和近些日子有时直到三更还在榻上转辗反侧、唉声叹气大不一样,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次日早朝,群臣注意到今日京兆王子推也在。皇帝落座群臣山呼之后,拓跋弘道:“京兆王!”

“臣在!”

“任城王!”

“臣在!”

“请二位皇叔去慈安宫有请太后。”

说罢就朝议日常政务。

群臣都深感今日定有特别重大之事:未诏太子,十之八九是决定禅位于京兆王子推了,故请他亲自去请太后驾临监证。

过了一阵,在后殿门外守候的太监螽塍进来禀报:“太后肩舆已快到后殿!”于是拓跋弘站起来说了声“同去迎接太后”,一面就降阶走入后殿,来至门外,走到阶下。百官依序紧随其后。太后微笑着将手搭在亲自过来搀扶的皇帝手上,下了肩舆。然后一同走上台阶,进入朝堂。坐定以后,拓跋弘站起身来,拿过案子上的黄卷,亲自宣读道:

“天命神佑大魏皇帝诏曰——”

群臣一听,无不紧张,不知皇帝究竟禅位于谁,估计是京兆王了,但见太后神色镇静,又系皇帝请两位皇叔亲自请来,皇帝亲自至阶下迎接,礼数极周,想必事先已经征得太后同意。只听皇帝接着宣道:

“朕自登基以来,蒙天庇神佑,祖宗呵护,太后指点,列位臣工悉心辅佐,得以保住祖宗江山。唯因朕一心向佛,无意政务。且德薄能鲜,未能胜任帝业,有负上天与列祖列宗期望。故决定自今日起禅位于太子宏,自任山西王。尊太后为太皇太后,临朝称制。皇兴五年改元为延兴元年,大赦天下。钦此。

在群臣的一片惊愕中,皇帝又说:“陇西王!”

“老臣在!”

“建安王!”

“老臣在!”

“命你二人即持节带皇帝玺绶去板殿接太子。”

大多数大臣一听皇帝禅位于太子而非皇叔,并由深孚众望的太后临朝称制,无不深感欣慰。已经酝酿多时令人担心不已的禅位风波终于有了一个最为满意的结局,朝廷可保平稳过渡,臣工也不必左右为难。不过也有不少人感到可惜。总觉得皇帝年方十八,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根本不应禅位。禅位于叔固然是下下之策,禅位于年方五岁的太子而由原已还政的太后再次临朝也只不过是下上至多是中下之策。不过前几年太后临朝称制给群臣留的印象极佳,办事公允、简断,虚心听取臣工谏议,从不弄权。由太后辅佐年幼新帝,总比皇帝倦于政务或者禅位于叔而引起动乱为好,实在也是无法之法。大家心情十分复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在拓跋丕朝大家看了一眼后不大整齐地山呼:“臣等遵旨!”

拓跋长乐简直是如雷轰顶,大失所望。太后临朝称制——而且是皇兄决定并亲自宣布而非太后自决——是他从未想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还不如皇兄依旧执政,哪怕禅位于皇叔也比太后执掌朝政对自己有利。但他不敢出头表示什么,只好强作镇静,静观其变。

拓跋子推也是酸甜苦辣顿时一齐涌上心头。虽然本来从未想过皇位,但竟突然唾手可得,也不免异常兴奋。虽知夹在太后与长乐等宗室之间有些麻烦,不过觉得自己与李弈之事无关,只要不过分得罪太后,她决不会为难自己。方才奉旨去接太后,更加强了自己的希望,谁知片刻即成泡影!不过也好,免得夹在中间招祸。

冯雁也完全没有想到拓跋弘今日竟会采取这种方式来禅位。本来她以为也许经过朝廷重臣的坚决反对和她这几日软硬规劝与暗示,他会打消禅位之念,好好做他的皇帝。或者是听取自己和众多大臣“依制”之谏,禅位于太子,任命一批朝廷重臣辅政。方才她见皇帝让子推和云亲自来请,倒是想到弘礼数周到,省得自己突然临朝。万一弘宣布子推继位,自己就立即宣太后令废之……看来他是要以让出皇位和公开宣布太皇太后临朝称制来向自己和世人证明他绝无伤害母后之心。这倒确实证明自己没有看错弘的为人。唉,弘毕竟是弘!

这时拓跋弘将身子移向龙榻的左边,太后的中间位置就显得更加突出。冯雁一看群臣虽然呼了“遵旨”,其实依旧忐忑不安。于是说道:

“皇帝有遗世之心,雅薄时务,久存禅位之念,我与各位大臣均多次劝谏无效。既然皇帝决心已定,也只得尊重。”

所有的人一听心情都很复杂,太后之言等于已经同意皇帝禅位和自己临朝称制。看来方才皇上请二位皇叔去请时就已经通报,或者事先皇上已经就此讨了太后示下。只要皇室内部不起纷争,做臣子的不夹在中间就好。只听太后接着道:

“禅位于太子,顺天应人,合乎祖制。只是太子过于年幼,无法理政。而皇帝宽厚仁慈,春秋鼎盛,登基后已历练多年,文治武略,功勋盖世,天人共鉴。故我以为,皇帝禅位于太子可行,而皇帝自任山西王则不可取。”

说到这里冯雁停顿了一下,群臣刚刚松快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太后高度评价皇上却又否决皇帝自任山西王,不知将如何处置。只听太后道:

“方才皇帝宣诏道,让我临朝称制。我现在就临时称一回制。我决定,尊皇帝为太上皇,依旧掌握朝政,直至新帝成年。我将亲自教育幼帝,不必临朝称制,有事随时找我顾问便是。”

整个朝堂人人惊得目瞪口呆。太皇太后口谕出乎所有人预料,而且比任何人设想与预期的方案都好!太后将已经送至手上的朝廷大权拱手让出,让年轻有为的皇帝只不过换了个名义“太上皇”,依旧真正掌权。如此顾全大局,真是千古未闻!

拓跋弘含着热泪首先站起身来降阶躬身道:

“母后仁慈圣明,儿臣感激不尽,儿臣遵命!”

群臣激动地跪下高呼:“太皇太后圣明!”接着就齐齐高呼,“太皇太后、太上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源贺和陆馛手领着一脸惊疑的拓跋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双手捧着玺绶的中常侍铎轼等太监。

拓跋宏虽小,却极聪慧。进殿以后就在台阶下垂首拱手道:“儿臣叩见父皇陛下、祖母太后陛下!”

“平身吧。”接着螽塍就过来将拓跋宏搀到龙榻正中坐下。

拓跋弘对他说:“自今日起,你就代替父皇当大魏皇帝了。父皇为太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虽然方才源贺去宣皇帝口谕时已经将禅位之事说了,但拓跋宏毕竟年幼,还弄不清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究系何职,只知道皇帝是最大的,什么都管。拓跋宏一听说代替父皇为帝竟哭了起来,悲泣不能自胜。拓跋弘惊奇地问道:

“宏儿为何如此悲伤?”

小皇帝抽泣地说:“儿臣年幼,代父皇为帝,故悲。”

年方五岁的孩子竟能如此懂事,拓跋弘拉着他的右手,感叹垂泪无言。

太后听了也十分感动,拉着他的左手说:

“皇帝虽然年幼,却慈孝异常,此乃大魏之福也。”

朝臣中不少人也都感动得流泪,久悬于心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时在皇兴五年(471)八月。这位年方五岁的小皇帝就是后来以“变法改度”彪炳史册的魏孝文帝拓跋宏。太上皇拓跋弘时年十八岁,太皇太后冯雁三十三岁。这些自然全是虚岁,若按周岁计则还需根据生日减去一至两岁呢。由于幼帝之母当初立储时已薨,后来拓跋弘再未立后,所以没有太后。因此群臣除了特别正式、庄严的场合称冯雁为太皇太后外,通常依旧称太后。历代史书也以谥号“文明”称之为“文明太后冯氏”,简称“文明太后”,而不称其为“文明太皇太后冯氏”或“文明太皇太后”。

拓跋弘经过此次禅位风波,尤其是出乎意料地被太后当众宣布为太上皇,依旧执掌朝政,精神受到极大震撼。深感再不振作,有负太后恩典和群臣期望。于是以皇帝名义降诏:“鼓励在位臣工及民庶直言进谏。凡利民益治、损政伤化之事,悉心以闻。”自己则每日上朝,躬亲政务。大臣们见太上皇精神面貌一新,也都更加勤奋王业,献计献策。拓跋弘本来就非愚驽固执之君,如今更加勤勉谨慎,从善如流。为提倡儒学,除奖励鲁郡孔子后人以利办学和加强京师太学与国子学外,还下令各地祭孔时不许女巫(萨满)跳神及当场杀生等鲜卑杂礼搀和。当时佛教盛行,许多农民不事生产,出家为僧,致使田地荒芜。其中不少人借故云游各地,任意挂单。于是降诏“沙门不得去寺浮游民间,行者仰以公文”。每隔一段时间拓跋弘就去向太后请安,并禀报政务。重大事件及时知会太后,聆听教诲。太后依旧像当初还政时一样,几乎没有驳回之事。对于倡导儒学、限制巫术等,多有赞扬。偶有另见,也总是以商量口气提出。母子感情比前段时间融洽得多。

自任太上皇之日起拓跋弘上朝虽然依旧在太华殿,偶尔某些大典在天文殿,有些朝议分别在永安宫或皇信堂,但是拓跋弘不再居住在皇帝住的太华后殿,而迁居到西宫中部偏东的崇光宫。崇光宫属于当初文成帝在世时为修建长城等事减轻朝廷财政开支而停建、缓建的宫室之一,相当于当今房屋大体建成而未加内外装修。史称“采椽不斫,土阶而已”(《魏书·卷六》)。群臣固谏不听,太后知道后也劝说无效,只好让他先搬入再说。后来有一次太后来此,看了一眼转身就要走。拓跋弘以为自己有何失礼之处,连忙请罪。冯雁说:

“如今天气日寒,四壁漏风。太上皇龙体康健系于社稷安危,比若干修屋帑银要紧。若遇雨后,土阶湿滑,大臣来此禀报,摔倒咋办?屋顶如此粗陋,我在此不敢饮茶,唯恐掉下泥灰虫豸。”

拓跋弘这才同意略加整修。

冯雁天性喜欢孩子,拓跋宏从辈分上说是孙子,在年龄上则似儿子。他长得端正清秀,尤其是隆鼻宽额,颇有帝王之相。聪慧不下其父,但是性格迥异。和其父弘的好动且主意大相比,拓跋宏沉静寡言,特别听话。冯雁深感将来大魏统治得好坏,能否广行汉制,以壮大大魏国力,关键在于有无一大批熟知经典与历代兴亡教训的各级官员。故于一次拓跋弘来请安时建议将周训进太保,吏部尚书另择他人。命他专事督察国子学与太学,并选择几位刚正博学之士,巡检各州郡及大县之州学、郡学与县学,差者克期改进。拓跋弘觉得母后深有远见,立即照办。冯雁还感到,皇室成员一旦成年,一律封王并出任封疆大吏,责任极其重大。他们品学如何,系于大魏未来。因此她不但亲自教养小皇帝拓拔宏,将板殿作为皇帝寝宫,还将皇室近支幼者都集中到云母堂来学习。这样小皇帝也有了一些伴读。

这些小皇亲年纪都在六七岁左右。最大者八岁的拓跋简是太上皇拓跋弘之弟,拓跋简之弟拓跋若和拓跋猛皆七岁。还有任城王拓跋云之子六岁的拓跋澄等一些近支宗室。虽然简、若、猛、澄皆系皇叔,但他们均坐于侧位,拓跋宏则坐于正中。由于拓跋简年纪最长,太后命他任“首读”,相当于今班长。若有违纪事件,不但侍讲要受责,“首读”也要受罚。太后命周训继续担任帝师。两代帝师,世所罕见,无上光荣,周训感激涕零。又命已升任上大夫的申文秀为首席侍讲,并为拓跋宏之弟拓跋禧之师。不过周训虽为帝师,但眼下皇帝尚在识字之初,所以只是挂名,偶尔过来看看,主要精力用于督导太学与国子学,并派人督查州郡之学。太子学实际上由申文秀主管,冯雁专门在云母堂召见申文秀等几位侍讲,特别关照:

“彼等虽然皆系黄口小儿,然则均为来日大魏柱石栋梁。少则十年,多则十五年,大魏手握重兵位列封疆官至极品者尽在于此。请申爱卿等切莫仅以小儿视之。务必严格要求,切不可因皇帝、皇亲而放松管教。凡怠惰者,不论皇帝、皇叔、皇弟,一律依例责罚,不得稍有宽饶!”

“臣等遵令!”

在相当于今开学典礼的“拜师礼”上,除皇帝站着躬身垂首拱手行“叩拜”礼外,余者皆行跪拜大礼。然后冯雁对小皇帝等进行了一番“思想总动员”,最后严肃地说:

“怠惰或违纪者,不论皇帝、皇叔、皇弟,一律依例责罚,绝无例外!轻者面壁思过或罚跪,重者打手板,再重者不得进食!皆知否?”

全都站得笔直的小家伙们一齐大声道:

“儿臣(臣)遵太后令!”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父王甚至连太上皇都归太皇太后管,所以个个都怕太皇太后。

由于板殿与云母堂靠近后宫,冯雁一开始几乎每日都来旁听先生讲课,看小家伙们习字。由于年龄、程度不一,有全“班”十人的“大课”,也有按照程度不同分授的“小课”和个别授课,因为有的如拓跋宏、拓跋禧还在开蒙识字。好在云母堂地方大,侍讲也多。看到孩子们的进步,冯雁心中感到十分欣慰。这些孩子中皇帝宏除比禧大两个月外,年纪最小,但进步最快,冯雁深为满意。

冯雁不但严加督促,还亲自讲课,甚至亲自大量“编写教材”。大国最高领导人亲自编写教材,且如此之多,不敢言今,古之中外,怕是无人能望冯太后项背。或许有人要说:“周某人又瞎编!”事关太后令名,老朽岂敢造次!如若不信,请看《魏书·卷十三皇后传》载:“太后以高祖(拓跋宏)富于春秋,乃作《劝诫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诰》十八篇,文多不载。”呜呼,足证老朽所言之不虚也!

一日冯雁又来视察,正赶上孩子们听完讲课。冯雁道:“前日我所教之《劝诫歌》都记住了吗?”

全都站起来了的孩子们大声道:“都记住了!”

“甚好。简!”

“儿臣在!”

“你来领唱,唱两遍。都出来吧,还站成一圈!”

拓跋简之母为匈奴人北凉王沮渠蒙逊第三子河西王沮渠牧犍之女。也许是隔代遗传之故,简长得也是金发碧眼,格外可爱。

小家伙们在云母堂中间围成一个圆圈,手拉着手。拓跋简先唱了一句:“小儿须牢记,唱!”小家伙们就个个拉开嗓门大声唱了起来:

小儿须牢记,做人贵仁义。

孝敬老双亲,爱悌兄与弟。

刻苦读诗书,诚实永不欺。

为君爱黎民,为臣忠社稷。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勤读书,苦学习,时光莫荒废!

大家一面按着节拍拍手一面唱,后来又拉起手来围成一圈踏步,重新唱了一遍。唱完以后冯雁看他们个个面露笑容,似乎意犹未尽,就说:

“那就再唱一章吧!”

拓跋简说完“儿臣遵令”后,就走到拓跋宏身边请示唱什么。

拓跋宏说:“唱《知耻》章吧。”

拓跋简道:“臣遵旨。”于是他宣布:

“唱《知耻》章!”

大家又拉起手来,拓跋简起了个头,孩子们又笑容满面一边踏步一边唱了起来:

为人须知耻,不可乱行止。

人虽小,知羞耻,

长大方正直。

人虽小,知羞耻,

长大方正直。

看见孩子们唱得这么认真和高兴,冯雁十分欣喜。申文秀等侍讲对太后都极为钦佩,因为不但歌词出自太后之手,曲子也是太后根据代郡一带民歌选编改度的,而且是她亲自教孩子们唱的。

一日早晨冯雁又去云母堂。当“太后驾到”的喊声刚落,孩子们就赶快离座列队站好,垂首等候。待太后在申文秀等引领下步入正堂时,孩子们齐声高呼:“儿臣(臣)叩见太后!”

冯雁说完“平身”,孩子们归座后,她发现拓跋简却走到西墙跟前面壁而立,于是落座后说:“简,你因何面壁而立?”

拓跋简转过身来,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回禀太后,昨日午课后若与猛皆有一卷书忘记拿回,儿臣将其藏过。今日晨课,若与猛皆急得哭了,儿臣这才还给他俩。师傅命儿臣面壁思过。”

“嗯。”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拓跋澄等小家伙本来都在暗笑,一看太后生气,吓得都低下了头。“你乃兄长,又最年长,已经十岁,还系首读,理应为诸弟表率。竟然如此淘气!面壁处罚太轻,来人!打手板十下!”

一个太监从北墙边主案的架子上拿下一把二尺长的戒尺,走了过来。拓跋简满脸羞惭地走过去,伸出左手。这时拓跋若和拓跋猛突然站起来走到中间,对太后跪下,哽咽地说:“启禀太后,儿臣忘记将书拿走,也有过失。儿臣愿与兄长一同受罚。”

孩子虽小,敢于承担责任,为兄长分忧解难,这令冯雁深为感动。但是她仍然板着脸说:“若与猛知过可取,爱兄可赞。既如此,若与猛各打两板,简打六板。”

拓跋简本来就被弟弟感动得直掉泪珠,这时跪下哭道:“启禀太后,弟弟年幼,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为兄,未能为弟表率,理应受责,儿臣甘愿一人受打。”说罢站起身来走到那太监的跟前。

冯雁心中感到满意和激动,眼睛湿润,但仍严肃地说:

“令行禁止,执行吧。”

于是简被打六板,若与猛各打两板。太监不敢打重,也不敢打轻。因为太后看着呢。简被打时两眼盯着板子,紧闭嘴唇。若与猛被打时则眼泪汪汪看着别处。打完后三人走到中间:

“谢太后恩!”

“归座吧。”待三人都坐下后,冯雁依旧板着脸道:

“简!”

“儿臣在!”拓跋简紧张地赶快又站了起来。

“你将游明根苦学之事讲述一遍。”

“儿臣遵令。”国子监祭酒游明根幼年苦学成材的故事是去年太后亲自对他们讲的。拓跋简想了想慢慢说道,“游明根幼年遭乱,与人为奴,不识一字。主人命其牧羊,游明根以壶中之水请路人书字于地,学而习之。从此始终自学不辍,终成大儒。”

“坐下吧。”冯雁此时才恢复了平时的和颜悦色,说,“成材与否,全在自己。游明根若非刻苦自学,只怕至今依旧为奴。当朝中书令高闾,幼年父母双亡,也系从小刻苦自学。成人后为车夫,以拉车为生。若其不学,岂不至今依旧与车夫为伍?尔等虽然年幼,皆大魏皇帝、皇叔、皇弟。尔等今日如何,则大魏将来如何。知否?”

小家伙们齐声高呼:“儿臣(臣)牢记太后教诲!”

京兆王拓跋子推暴薨的消息传来,使冯雁近几年来一直悬着、刚刚略有放松的心又吊了起来。

由于南朝宋明帝刘或久病多疑,滥杀宗室与重臣,朝廷剧烈动荡。眼看刘或病势日重,刘宋朝野一片混乱。不久,他一命呜呼,苍梧王刘昱继位,宗室争斗得更加激烈。在一次太上皇例行请安时冯雁提出,将冯熙与张佑调回京师,让富有作战经验的拓跋子推出任征南大将军、青州刺史、彭城镇大将,准备渡江灭刘事宜。太上皇深表赞同,还给皇叔加侍中,持节,有权节制齐、兖、徐诸州军务。拓跋子推接到此旨,赶紧将防务交接后便冒着春寒带着十余名亲随启程前往徐州履新。谁知不久传来禀报,说京兆王子推在赴青州途中于濮阳境内暴薨。据说是由于当日吃了不洁之肉,随行者中也有多人腹泻。因天气转暖,遗体难以保存,次日就于当地殡殓了。

当铎轼奉太上皇之命将此事禀报太后,冯雁大惊,问道:

“京兆王随行人员安在?”

“除两人赶回京师禀报外,其余皆留于濮阳待命。”

“太上皇欲如何处置?”

铎轼说:“太上皇已命螽塍带人详查此事经过。”

“嗯。好。”

由于来回两千余里,一个多月后螽塍带回来的消息更加令人震惊:经严密调查每个随行人员,那日确实有许多人因食不洁之肉腹泻,但京兆王腹疼甚剧,以至打滚,不久便薨。螽塍下令开棺验尸,经平城带去的太医检查,京兆王死于中毒!而刚刚确定京兆王死于有人投毒之后,拓跋子推的一个贴身亲随就投井身亡了。

长乐对拓跋弘道:“依臣弟之见,此事定系太后所为,也只有太后方有此力。因为当初皇叔一旦继位,将对太后不利,故太后深恨之,必欲除之。皇叔久居长安,太后无法下手。故建议将其调动,于途中将其杀害。而太后将冯熙、张佑调回京师,显然欲加强对平城与西宫控制……”

拓跋弘久久不语。

几日后,抱嶷就禀报冯雁,京师官员中悄悄传言,说是太后嫉恨太上皇曾欲禅位于京兆王,故将其于途中毒死。

冯雁一听大为震怒,顿时拍案而起。但是她终于压住怒火,问道:“还有何传言?是否说京兆王那亲随也是我派人灭口的?”

“正是。”抱嶷对太后料事如神深为钦佩。他小眼睛闪了几下,又低头思忖着。冯雁看出他还有话说,就道:

“你有何话,但言无妨。”

“是。”抱嶷脸色凝重地说,“臣以为,京兆王之死与万寿之死或许有关……”

“嗯。你认为可能系一人或同一些人所为?”

“正是。”抱嶷担心地说,“据螽塍禀报,此事做得十分周密。当日确实人人腹疼;腹泻,无一例外。但螽塍奇怪,为何京兆王薨而其他食量更大食肉更多者后来皆安然无恙?于是他一一分别审问,发现京兆王薨前痛苦异常,不久便薨。这才决定开棺验尸,发现京兆王实乃中毒身亡。若非开棺,就只能听信食了不洁之肉腹疼而死之说。太后需多加小心才是。”

“太上皇听了螽塍禀报作何感想?”

“太上皇悲泣不已,说‘朕害了皇叔’,‘朕对不起皇叔’。”

冯雁沉默良久,说:“依你之见,此乃何人所为?”

抱嶷摇头,想了想说:“臣实不知。但臣以为,此人必定位高权重,颇有心计,且绝非一人之力。”

“嗯,言之有理。”

冯雁感到情况十分严重。她不但没有派人杀害子推,而且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弘则更不可能,因为他曾一心打算禅位于他……那么究竟是谁杀害子推?为何要置他于死地?是与子推本人有仇还是另有目的?从京师臣工中之传言来看,直接打击目标虽为子推,而真正目标实乃自己这个太后!

看来,当初杀害李弈那个巨大阴谋并未因李弈被害、万寿被杀而告终,还在悄悄继续。

她要抱嶷扩大候官范围,深入调查,尽快查明事情真相。

永宁寺外禁军林立,寺中除了几个太监,不见普通香客。大殿外平台上的宝鼎内和香架上梵香袅袅,大殿内烛架上红烛流泪。钟鼓声声,大殿两边三四十个坐在黄色圆垫上的和尚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唱着为亡灵安息的经文。

太上皇拓跋弘在了因大师的引领下,从山门进来,登上台阶,步入大殿,从铎轼手中接过五支金香,走到烛架前点燃,回到大殿正中,奉香垂首拜了三拜,然后将金香插在正中香案上的香炉之中。

这是拓跋弘在请永宁寺沙门为暴薨的皇叔子推做七日水陆道场,超度其亡魂,也为自己的失误忏悔。了因大师问太上皇为谁做道场。他只是说“为朕的一位至亲”。拓跋弘十分内疚,觉得是自己欲禅位之事害了这位本可善终的皇叔。他感到不仅对不起皇叔,也对不起已故的父皇。皇叔子推之死对朝廷和对他自己都损失巨大。只有长乐知道皇兄的心思,尽量不离左右。

皇叔子推之死给拓跋弘的刺激很深,打击极大。左思右想,他心中不得不同意长乐所说,肯定是太后所为。因为自己没有也绝不会谋害子推,别人与他无利害关系,也未必有此能力:只有太后会因嫉恨当初禅位之事,怕子推万一对此不满,故而除之,长乐说得不错,提出将子推调离长安的是太后,因为皇叔在那里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太后的人不敢动手,故以调任彭城镇大将为名使他离开长安,在路上谋害。但是,拓跋弘又觉得此说也有许多不可解之处:太后若想除掉皇叔,何不在他宣布禅位之前,比如在子推赶回平城的路上,或者是禅位风波过后子推返回长安的途中。那时谋害,岂不更加容易,怎么会到禅位之事已了结几年之后?但若非太后,又会是谁?除了自己,只有太后有此能力,而且有此需要!也许正如长乐所说:“若是当时动手,岂不过于明显?立即为人所疑。故而拖至今日,人们均已淡忘,于千里之外除之。”

至此,拓跋弘在诛杀李弈之后第一次对母后产生了严重不满。他在心中不得不承认长乐说得对,太后实在是太厉害!名为还政,实际上一直还在暗中操纵。而且许多事情都深谋远虑,做得滴水不漏,自己远不能及。

在永宁寺后院的老槐树旁,长乐手扶着那株细瘦的银杏说道:“太上皇若无远虑,必有近忧呀。太后对于太上皇革新旧制不力十分不满……”

拓跋弘绕着老槐和银杏走了一圈,久久不语。太后对自己不满,确有可能,因为太后在他去例行请安时曾多次催促自己,加快革新旧制的步伐。他也与朝臣议论过不止一次,从清理户籍、重量田亩、减轻赋役、修订律令、改革官制、整顿吏治直到革新旧俗等,几乎无不涉及。有时争论极为激烈,有的鲜卑大臣甚至要求太上皇以“乱政之罪”处置有的力主大改的大臣。拓跋弘从心底里承认高允、李冲、高闾、申文秀、拓跋志、游明根等所言有理,但这些改革触动许多大臣的切身利益,不仅是鲜卑贵族,就连有些汉族大臣,由于改革将废除宗主督护制,多不愿意清查户籍,重量田亩,故而坚决反对。长乐与安国等私下反对尤烈。因此采取了一些措施,减轻赋役,整顿吏治,尤其是延兴四年(474)诏罢“门房之诛”和“族诛”,强调决不能“一人为恶,殃及合门”,为官者务应“宽仁”。结果朝野一片称颂之声,也受到太后的称赞。不过毕竟阻力太大,没有根本性的进展。所以太后不满乃意料中事。

在西苑行猎时,他与长乐在射杀羊兔之隙,并辔而行。长乐道:“臣弟请太上皇逐步加强身边可靠者之权力。有些事可交由臣弟去办,就像当初诛杀李弈之时,太上皇给臣弟一道密旨或密令,臣弟办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此事朕再思之。”拓跋弘虽然如此说,心中却不愿再降密旨。而且在他任太上皇后已立即让长乐将皇兴四年的密旨交回,当即烧毁。

从这几年的处事中拓跋弘感到,比自己只大一岁如今已升任龙腾军领军将军的万安国比长乐更加沉稳成熟。安国一直怀疑皇帝(太上皇)身边就有太后的心腹。除了拓跋弘与长乐,只要有任何外人在场,包括周训,他绝不说太后一点不是。即使朝议,他也罕言寡语。甚至在拓跋弘面前说话都很有分寸,不像长乐那么露骨。正好公主为他生了个儿子,拓跋弘借故去贺喜。进入内室后安国说:“臣也认为万寿之死与子推皇叔之死非太后莫能为。太上皇虽然处处顾及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但太后毕竟是汉人,难免纵容汉族大臣‘革旧鼎新’,而此举必定动摇大魏根基,故而帝后之争乃早晚之事。与其晚而受制,不如及早制人。”拓跋弘听了久久不语。

不久太上皇就拔擢驸马都尉万安国为太尉、大司马、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