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秀中箭

散朝后冯雁立即去六合宫看望拓跋宏。

听见门口高喊“太后驾到”,正在屋里的劳峙马上将盖在拓跋宏身上的锦袍揭去,自己穿在身上。昏睡中的拓跋宏冷得一哆嗦,不禁身子蜷缩得更紧。冯雁快步走进屋子,直感寒气逼人。只见拓跋宏缩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双肩捂住胸前,脸朝里刺猬似的侧卧在榻的一角,一动不动。大概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形销骨立的拓跋宏转过身来,睁开了模糊的眼睛。一见是太后来到,慌忙从榻上下来行礼。

“儿臣叩见祖母太后!”他一边说一边连忙摇摇晃晃地跪下,尚未说完就歪斜晕倒在地。

冯雁立即过去亲手将他扶起,望云和劳峙赶快过来将他搀住。冯雁见他衣衫单薄,忙解下自己的豹皮大氅给他披上,一面焦躁地大声说:

“还不赶快生火!”

望云道:“是!”说罢赶紧到门边对笑梅交代了几句。

拓跋宏还要下跪请安,冯雁不让,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榻上。但是拓跋宏刚刚坐下便疼痛得站起身来,用手摸着屁股。冯雁这才想起他被毒打受伤不能坐,便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自己不禁流下泪来。拓跋宏见祖母流泪,哭道:

“儿臣无德、无能,既不能使祖母太后对国事放心,又不能尽儿孙之孝,一切皆系儿臣之罪也,儿臣愧对列祖列宗。万望祖母太后善自珍摄凤体,则大魏社稷幸甚。”说罢身子一歪,晕倒在她怀里。

冯雁急忙喊道:“快拿糖水来!”她指挥着劳峙、庾淳将拓跋宏抬到榻上俯卧,将大氅严严盖在他身上。

这时冷梅、寒梅已经从里屋抱来两床绵被和皇帝的锦衣裤,大家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外面披上那件豹皮大氅。从其他屋子先后移来两个冒着熊熊火苗的炭盆,屋里顿时变得温暖起来。

笑梅立即拿来热的糖水,另有一只空碗,每次倒出一些递上,以便凉得快些。劳峙与庾淳扶起拓跋宏,将他搀到一张条凳坐下,这样只要用伤得较轻的大腿坐稳即可。二人从两边将他搀住。冯雁亲自喂他将糖水咕嘟咕嘟喝下,然后又接过望云递来的不凉不烫的糖水,继续喂他。

冷梅又拿来一件银色狐皮大氅,披在太后身上。冯雁说:

“立即熬粥!”又补充说,“大米粥!”随即又说,“熬粥太慢,立即煮些面糊,加些肉糜和盐,不可过多!要快!”

望云说:“是!均已命人熬上,片刻可得。”她又对外面说,“米粥快得时,加三个鸡子,打碎搅匀,再加点子盐!”望云知道,皇帝平时最爱喝这种鸡子咸米粥。

冯雁看着瘦弱不堪的拓跋宏,忍不住哭道:“宏儿,祖母对不起你!”冯雁深深悔恨自责,自己如今权倾天下,生杀予夺,怎么竟变得如此多疑、残忍?自己可以无情地处置一个成人,但是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年方十一的孩子?自己哪里还像个女人?看着拓跋宏贪婪地喝着面糊的样子,她眼泪直流,愧悔不已。

望云又给他浅浅地盛半碗,以便凉得快些。同时另有两个半碗凉着。拓跋宏狼吞虎咽地喝着,只三两口半碗就喝光,马上又端来半碗。望云看他吃得满头大汗,拿出汗巾要给他擦,冯雁伸手接过,亲自轻轻地给他擦去。

“皇帝可恨我?”冯雁问道。

拓跋宏立即放下手中之碗,规规矩矩地说:“儿臣不恨。儿臣明白祖母太后为了大魏社稷安危,千秋大业,也为了教育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冯雁一听又止不住流下热泪,哽咽地说:“宏儿,你为何不求饶恕?一边吃一边说话。”说着又递过一碗。

但拓跋宏规规矩矩地端着碗道:“儿臣有过,应当受罚。”

冯雁听了难过地闭上眼睛,泪珠滚落。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说:“宏儿快吃!”看他吃了一会儿,又问,“我当时命人打你,你为何不语?”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擦嘴。

“皇帝无德无能,方有大臣之过。孩儿愿一人受罚。大臣对皇帝进谏,纵然有错,亦为皇帝计。若皇帝将责任推于臣下,恐将来无人进谏矣。”

这时米粥已得,望云端了一碗稠糊糊的粥过来。冯雁接过,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不一会儿又递过一碗粥来。冯雁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向孙儿解释一下如此严惩他的原因:

“宏儿,祖母为何对你如此严厉?就是因为你不说长乐他们挑唆之事。你若当时说了,本不至于此。”

“儿臣也曾斥责他们对太后猜疑不敬之言和反对改革之论。不过儿臣不知他们究竟有些什么活动,未能严加申斥,并禀报祖母太后,此乃儿臣之罪,儿臣理应受罚。”

吃完两碗粥以后,望云问道:“还有吗?”

外面答道:“还有!”

冯雁说:“皇帝三朝未食,肠胃疲弱,一次不可吃得过多。待一会儿再吃不妨。”她搂着拓跋宏说,“我为何要对你如此严厉?并非为我自己,更非为了冯氏。若为自己,早在太上皇受人挑唆误颁密旨、密令,几次欲加害于我时就可废他而另立他人为帝,于情、于理皆合。我为何始终不废太上皇?还不是为了拓跋氏大魏千秋大业,为了社稷安定!”

“儿臣感谢祖母太后恩典。”

望云见拓跋宏脖子里都是汗珠,接过寒梅递过的一块干净汗巾,把手伸进拓跋宏的前胸后背,都擦了擦。说:“皇上出了好多汗!”

冯雁难过地说:“出大汗就好,待会儿再多尿几回,把这三日受的寒气统统逼出来就不会得病了。”一说起这三日,她不禁又热泪盈眶,哽咽起来。

“祖母太后切莫伤心。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以后一定听话,不让祖母太后为儿臣烦心。”

寒梅一次次从太监手中接过热巾,帮皇帝洗了脸。冯雁看着拓跋宏惨白的面色泛出一点红色,有了些神采,终于放心了一些。她叹气道:“此事皆因奸佞小人引起。皇帝身边最忌阿谀奉承、奸猾谋私之徒,而又偏多奸佞势利小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晋朝灭亡以来北方先后出现多少国家,尽皆短命,南朝也不例外。何哉?一则因皇室多贪图享乐之人,而无进取革新之士;帝、后身边每多阿谀奉承之徒,而少直言善谋之吏。二则,皇室内讧不断,乃至自相残杀。近三十年前世祖就打到过广陵,我与你的祖父高宗就到过大江江堤之上,为何至今仍在河淮之间徘徊?盖因这些年来宫廷事变不息,内政未修。方才申文秀所言极是,如今大魏之所以强于南朝,即靠皇室齐心;日前周训已经故去,我将申文秀与你为师,可好?”

“儿臣叩谢祖母太后安排!”

于是冯雁进申文秀为右光禄大夫,做孝文帝首席侍讲。

她作此决定的直接原因固然是被申文秀在废立之事上一片真诚无私所感动,但是晚上躺在榻上,望着那似明似暗的烛灯,她忽然发现自己实际上早就有些喜欢申文秀了,而且越来越甚,愿意见到他,喜欢听见他说话。自李弈死后,好几年她几乎完全沉浸于对他的无尽思念之中,任何别的男人都不能使她动心,因为他们的才、貌,尤其是性情与自己的契合,都无法与李弈相比。她与李弈简直就是一个人,她甚至说:“我俩前身也许就是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妹,否则怎会如此相像!”但是李弈去世毕竟已经七年,渐渐地,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有时见到人品高洁、才学出众、容貌壮伟的文臣武将,又暗生爱慕之心。有时单独召见垂询,其实就是为了和这个男人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心中略有慰藉。她自己也不明白,其实望云最理解她的心思,无论政见或是谋略,望云都颇有见地。可她是个女人,而冯雁更愿意和男人说话。她有时候想,大概女人天生就愿意和男人接近!不过她牢记李弈血的教训,再不敢造次,甚至不敢对有的男子接触过多,以免自己感情陷入过深,不能自拔。她不时提醒自己:你终究是大魏太后,不是寻常女子!为了朝廷安稳,你必须牺牲自己!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自己仅此一事不如意而已,应该知足。但……此事与他事又绝不相同,尤其是闲暇之时,倍感寂寥,夜深人静时简直难以忍受,只能靠回忆往事一解饥渴。申文秀与众不同。文秀自成为小皇帝和皇子侍讲后,与她多有接触,后来不时还参加议政,他的为人、才学、性情都给她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李弈去世以后,还没有一个男人让她如此动心。尤其是这次废帝之议,令她深为感动。将他调任帝师,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经常见到他。能够经常见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也该知足了。

今年乃太后四十华诞之年。拓跋宏早就颁诏要举国为太后祝寿,各藩国驻平城官吏与商贩也无不欣喜,纷纷表示要为太后祝寿。冯雁道:“虽然连续数年丰收,也无战乱,但是百姓贫者依然极多,万不可因我之寿诞耗费公帑,尤其不应靡费奢侈。须丰时惦着歉时,平时备着战时。”于是趁这大喜之年,将由高允监修,高闾总办,十余名臣工历时两年修订之《大魏律令》颁行天下。新律与旧律最大区别即在于律简刑宽,不像旧律动辄斩首、门诛、族灭。同时大赦天下,将轻犯统统释放,“以赴耕耘之业”。重者凡可不杀者皆戍边开荒。又颁户籍之制五条,清查各地人口,以便公平徭役赋税。冯雁还降皇帝诏,严令各地不得以太后祝寿为名举行任何活动,不得增加百姓负担,以利休养生息。平城一切照旧,不得张灯结彩。冯雁决定带着皇帝一同先去盛乐金陵祭祀祖宗,再去牛川小歇数日,然后从那里返回平城,途中在灵泉池设寿宴款待藩国使臣和各方渠帅。

灵泉池是平城西边近百里山谷之中的一个盆地。那里有一眼温泉,长年汩汩流着热水,散发着一股特别气味,原名“汤泉”。在此沐浴可以疗疾。前面有一片长宽各数百步的开阔草地,四周群山环绕,环境清幽。一条小河从山前流过,水清石亮。因汤泉之故,终年不涸,冬季不冻。有一年太武帝从盛乐金陵祭祀回京,经三灵峡谷幸此,深感风景优美,灵气氤氲,遂亲笔题名为“灵泉池”。经过几十年陆续修建,行宫已颇具规模,虽不及平城宏大,却相当精致。汤泉之水引入众多房屋,各有汤池,以便皇帝、后妃、大臣及各色人等沐浴。灵泉池之西顺小河而上约三十里处有三灵峡,全长二十余里,峡谷两边山峰林立,以由西向东的上灵峰、中灵峰、下灵峰最为高耸险峻,峡谷因以得名。有一年冯雁去盛乐金陵祭祀,回来时抱嶷建议走近道,说既可省时,又可观景,岂不两便?冯雁那年走过一趟,果然是人间仙境。所以这次回来就当是旧地重游。

大队人马前后各有三百骑兵开路与殿后,中间则是太后、皇帝与卤簿、宗子羽林及女兵约二百人。只见两边渐渐由丘陵变成山峦,河道越来越窄,远远已经可见高山,人谓再往前便要进入峡谷,远处那高接云天的就是上灵峰。小河北边净是山崖或密密杂树,山南则是一条弯曲道路。由于太后、皇帝要由此前往灵泉池,故张佑、王遇已于前些时调集三千军民,费时两月,将这五十余里山道平整了一番。

走不多久,转过山弯,前面群山之中果然突兀一座高峰,形如刀劈斧削,直薄云端。山道与河道顿时变得十分狭窄,两边高山最窄处不过只有三五十步,而行路山道最狭时仅可并行三马。冯雁与皇帝出平城和在盛乐金陵祭祀以及巡幸牛川时坐的是两辆由十五匹白马拉的游观辇,或是三匹马拉的轻辇。由于回程道路狭窄,游观辇由大道返回平城。为了看景更加方便清晰,进入峡谷之前冯雁便改成骑马。这马就是每次巡幸各地时必随行的汗血马白雪黑箭。此马从西域来时是一匹不足三岁的儿马,如今已年近三十,在马中已属高龄。虽然这些年来西域各国先后又贡献过几匹年轻的汗血马,但是冯雁觉得似乎都不及白雪黑箭那么通灵性。说来也怪,此马平时养尊处优,毕竟年事已高,有些显得老态,可是只要冯雁一骑,它立刻英姿风发,丝毫不减当年。冯雁与申文秀并辔缓缓而行。山下河道水浅,净是乱石,大者如桌,中者如斗。靠着山的大道宽处可十余步,最窄处仅数步而已。

申文秀自进峡谷以来一直在慢慢欣赏着两边景色。这里确实是平城、代郡,更不用说盛乐、牛川一带难得一见的绝佳美景。主要是谷中水多,山上树多,颇有点江南风光。尤其是如今正值秋初,前些日子下过几场大雨,峡谷中水流湍急,十分迷人。后来峡谷越来越窄,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曾率一千将士在淮水上游一处峡谷中伏击并重创五千魏军之事。当时魏军在河南连胜了几仗,骄横不可一世,根本不把已然“溃不成军”的宋军放在眼里。结果钻进申文秀布下的口袋,几被全歼。申文秀因此战大胜而升任刺史。想起此事,他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望着两面高耸的青山和脚下峡谷中的潺潺流水,冯雁看了看沉迷于优美景色中的申文秀道:“申爱卿为何发笑?”

申文秀一时有点慌张,因为当年他大胜魏军正是高宗文成帝之时。他连忙掩饰说:“臣见此美景,为平城一带所无,故而高兴。”

“你常说江南山水如何秀丽迷人,北方如何缺水,少些灵气。你看此地如何?”

申文秀方才正想,此间地势比当年淮水上游那个峡谷险峻得多,若在两边山上设下伏兵,后果不堪设想。他正准备提醒跟在后面的拓跋志与拓跋契,听太后又问,忙说:“真正好风景!臣来北国多年,到过齐鲁、燕冀、恒代不少地方,如此有山有水满眼皆绿之处,实不多见。堪称塞上江南,恒代第一,且与吴越山水另有一番气象。”

“哦?”冯雁转头问道,“有何不同?”

“江南多雨,数倍于代。且冬无严寒,夏多酷热,春秋最长。故无山不绿,有水长青。山多大树,地遍小草。到处溪河,终年湿润。故其丽为秀,多阴柔之美。虽亦有雄奇山水,然而仍不脱女儿秀气也。北国地寒少雨,冬季绵长,草木生长缓慢,故绿色不及江南多也。雨多集中于夏秋数日,来势凶猛,洪水过去,便剩下浅浅溪河。然则北地平原辽阔,山峦粗犷,民风强悍,无论人事,皆多大气。即以此地而言,斧劈高山,陡峭峡谷,乱石溪河,沙砾山道,无不洋溢着一股壮烈之气,故其丽为雄,乃阳刚之美。两者各有千秋,不可或缺,实难分高下也。”

冯雁回忆起当年陪同皇孙濬随太武帝南征的情景,深信申文秀所言。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平定江南,统一天下,不禁感慨地说:“鱼与熊掌有时不可得兼,有时未必不能得兼。申爱卿以为如何?”

申文秀明白太后“得兼”之意,说:“太后所言臣亦有同感。得兼与否,不可一概而论。依臣之见,一则各有所好,熊掌固然难得,然则鱼之美味难却,何况鱼亦有极名贵者,故而亦可舍熊掌而食鱼也。二则凡事不可勉力而为,可兼时则兼得之,不可兼时则取其最需而舍其次也。”

“言之有理。”冯雁感慨地说,“唉,世上之事,总有虽必欲得而不可得兼之时,而鱼与熊掌又皆不能舍,奈何!”

申文秀不知该如何应对太后的感慨,只得也“唉,正是”应付一声。这时大队人马刚拐过一个山弯,前面又有一座高峰,虽不似上灵峰那么陡峭,高度相仿,而苍翠雄浑则有过之,据说此乃中灵峰。山道变得较为宽阔平坦起来。申文秀忽然发现峡谷那边山坡上树林间似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竟然不止一人。他立即回头对拓跋志、拓跋契大声说:

“二位将军,那边山上可有大魏军队?小心,那边山间树后有人,而且似乎颇多!”拓跋志勒马一看,立即大声传令:

“赶快派些人过河上山查看!”

后面的数十骑兵正要下峡谷过河时,对面山上忽然有无数人大声呐喊起来,一时乱箭齐发,御林军顿时伤亡不少,秩序大乱。拓跋宏在后面大喊:“保护太后!”

当第一批箭飞来时,冯雁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即下令:“皇帝立即进车卧倒!志,你率一百人马务必保护皇帝赶快往前冲出峡谷!契,你指挥全军分段抗击!”

说罢冯雁策马向前飞奔。这时又一批箭仿佛是迎面飞来,只见汗血马狂嘶一声,双蹄高举,身子几乎直立起来,挡住无数来箭,随即便慢慢歪倒在地。幸亏冯雁勒紧缰绳,身子紧贴马背,与马一同倒下。

“太后!”申文秀与望云大叫着急忙跳下马来,赶紧将冯雁扶起。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心。望云道:

“太后快进车内!”

但为时已晚。

数以千计的叛军已经纷纷从峡谷那边山上往下冲了过来,很快就会将魏军截成几段。冯雁一面对珍珠、绿珠、冷梅、笑梅道:“以小组为依托,组自为战。望云,给我先帝剑!”一面说一面用手在颔下将绳头一抽,那件绛紫双风云海大披风就脱落于地,露出了窄袖短袄束腿便装。冯雁心想,幸亏自己本想走上山坡、下到溪河观景,故而里面穿的紧身窄袖窄裤管便服,现在行动与作战都方便。

事后方知,溪河北侧中灵峰与下灵峰之间有几个山洞,洞口不大,洞内却颇深阔。洞口为石头、草木、树林所掩,常人不知,叛军多藏于其中。

叛军显然是冲着太后与皇帝而来,尽管在过河与爬上这边岸上时被御林军射杀不少,但是仍然成群地呐喊着陆续冲了上来。由于御林军队伍长可数里,首尾不能照应,太后与皇帝御驾所在的中军两三百人立刻陷入了数倍于己的叛军围堵截杀之中。

就在围堵即将形成之时,冯雁大声命令赶来保卫自己的拓跋契说:

“契!你率御林军后卫保护中军左翼。文秀!你指挥御林军一部保卫中军右翼。珍珠!你与冷梅、笑梅率一部随我抵挡中军正面。绿珠!你与绛梅、寒梅率一部保卫中军后面。”这时只听东边通往下灵峰方向传来呐喊厮杀之声,冯雁知道拓跋志保护皇帝的那支军队也被围截,心中万分焦急。连忙回头说:

“抱嶷!你立即与拓跋河率二十名宗子羽林和三十名御林军务必冲出包围,接应拓跋志,保卫皇帝,不得有误!”

抱嶷一听要将最忠诚精锐的宗子羽林全部抽走,为难地说:“太后,太后这里……”

冯雁挥剑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抱嶷赶紧说:“臣遵旨!”拔脚就走。

这时一股四五十人的叛军边战边冲直奔这边而来,显然欲直取太后。冷梅等十余女兵立刻从正面后退,加入御林军护卫太后的行列,百十人混战成了一团。冯雁见一个叛军军官撇开所有御林军直逼自己而来(事后方知叛军头目出了重金悬赏,“杀太后者,赏黄金百两”),急忙提剑迎敌。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满脸胡须,黄发碧眼,像是柔然。他力气极大,一刀劈下,冯雁用剑一隔,震得臂膊发麻。冯雁明白不能与他力斗,于是避实就虚,边战边退,似乎不敌。那人越发骄横,不断进逼。十几个回合之后,冯雁卖了一个破绽,那人抢步一刺,冯雁闪于一旁,迅即一剑劈下,那人慌忙举刀一隔,顿时断成两截。趁其惊魂未定,冯雁一剑刺中其腹,那人立时倒下。后来得知此人乃叛军一大头目,故而他一倒下,冯雁附近的叛军顿时有些慌乱,魏军趁机猛烈反击。这时冯雁一看中军右翼已被叛军封堵,申文秀、拓跋河等正在苦战。便说:

“冷梅,你等留下在此作战。笑梅,你们随我来!”说罢她带了十余女兵和御林军赶了过去。

正在右翼与叛军血战的百十将士见太后亲自挥剑并带人支援,顿时士气大振,申文秀大叫:“太后来啦!杀啊!”

大家齐声高呼:“杀啊!”

申文秀立刻跑到太后身边,与她背向而立,使她无后顾之忧。叛军久闻太后英名,虽有重赏高悬,毕竟太后在他们心中有如神明,也曾听说过不少关于太后的传说,因而不禁有些恐慌。御林军尽管斗志昂扬,训练有素,毕竟叛军几乎多出三倍。所幸由于叛军藏于山洞全成了步军,御林军则多为骑兵,有些优势,故而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此刻紧紧逼杀冯雁的是一个二十多岁军官模样者,两人打了十余回合,不分胜负,但冯雁渐感气力不支。幸好申文秀在后面劈倒敌手,立即转过身来护驾。那人顿时惊慌失措,被冯雁一剑刺中胳膊,申文秀补上一剑,刺入其胸。由于连续击杀了几个叛军军官,叛军士气大挫,骑在马上的拓跋河与抱嶷率军突出重围。

就在申文秀刚刚感到松了一口气时,忽然望见自己左前方十余步处一块大岩石上有一叛军头目样的人,正举着弓箭慢慢移动着身子在瞄准太后。他急忙大喝一声:“太后!”随即一个急转身扑向冯雁,正好挡住了她,自己后背却中了一箭。而冯雁听见他叫则立即转过身来,因此他抱着冯雁面对面地倒下,将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在此时,笑梅发现冷箭射手,立刻抽箭张弓,一箭射去,正中其胸,那人从岩石上滚落下来,当场毙命。

冯雁对已将申文秀搀扶起来的望云等大声道:

“快请太医!快将申大人扶入车内!”

拓跋宏的轻辇紧贴着路边山崖停着,躺在里面的拓跋宏紧紧手握宝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恶战,特想下去厮杀,但是由于有太后口谕,他不敢下车。车旁八个骑在马上的殿中精甲奉命背靠御辇死守,所以只是在车旁拼杀,不敢稍稍离开。太监劳峙和庾淳手持朴刀,背靠御辇,一动不动。拓跋志手挥一把重剑来回劈杀,两眼不时看看御辇。这时他忽听敌军大乱,原来是拓跋河与抱嶷率数十人赶来救援,不禁大喜,高喊道:

“我军援兵来啦!杀呀!”

魏军士气顿时大振,而叛军则军心慌乱,有些人一时乱了刀法,立刻被魏军劈杀或刺倒,局面明显地开始有利于魏军。拓跋志劈倒一个叛军后策马来到御辇旁边,说:“启禀皇上,太后派抱嶷和拓跋河率五十人前来增援,皇上尽可放心!”他正要离开,拓跋宏道:

“志将军,朕看见宗子羽林全都赶来增援了,太后那里如何是好!朕命你立即将御辇旁的御林军调去六名,尽快将此间战斗结束,回援太后!”

拓跋志为难地说:“微臣不敢。太后若知,必将拿微臣问罪。”

拓跋宏一听也是。正无可奈何,忽然转念一想,道:

“有了!你速带这两个太监大声传朕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速去!”

“臣遵旨!”

拓跋志说罢就和劳峙、庾淳策马向前,三人一齐大声慢慢高喊:

“传——皇上——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如此连续高喊三次。

喊第一遍时,本来已无优势的叛军还有些犹豫,且战且退。喊第二遍时便有人跪下,但刀枪依旧握于手中,见身边魏军不向自己进攻,这才放下。喊第三遍时,叛军竟争先恐后地跪下,立即将刀枪放在地上。一些顽固者一看大势已去,夺路而逃,跳下峡谷,不是被魏军射杀,就是被活捉。

不一会儿投降的近百叛军均已被魏军用绳索将手缚住。拓跋宏从御辇中出来,对抱嶷道:“抱公公,朕这里已然安全,太后那边仍然危急。你即与拓跋河马上将带来之五十人赶回,并如同方才那样,传朕口谕,速去!”他见抱嶷有些犹豫,急得怒道,“你还不速去!”

抱嶷一看历来对自己尊敬亲切的皇帝竟然急了,不觉一抖。同时也感到皇帝这里毕竟还有拓跋志的近百骑兵护卫,可保无虞,忙道:“臣遵旨!”

其实皇帝与太后仅相隔二三里地,所以抱嶷与拓跋河率领的五十名马军一会儿就赶回太后身边。这里鏖战依然,突然呐喊着杀回一支援军,魏军顿时士气大振。拓跋河带人立即投入战斗,抱嶷则先向刚刚退出战斗的太后禀报皇帝脱险与口谕内容。冯雁满意地笑道:

“皇帝果然聪明过人!好,你速去宣皇帝口谕!”

抱嶷小眼睛眨了眨道:“启禀太后,若加上太后口谕,必定更能瓦解敌军。不知可否?”

冯雁一想,自己真是有些慌乱了,怎么竟然没有想到这个主意,高兴地说:“此议甚好!照此办理。”

于是抱嶷叫过几个从皇帝身边刚刚回来的御林军,七八个人齐声高呼:

“传——太后、皇上口谕:‘叛军——投降者——免死!继续顽抗者——灭族!’”

叛军本来就斗志已减,拓跋河带回的五十人又大大加强了魏军力量,叛军顿时军心动摇。一听口谕,纷纷跪下,将刀枪扔在地上。待第二遍喊完,除了几个跳下峡谷死于乱箭者外,统统投降。随即冯雁又派抱嶷与拓跋河带一百人赴殿后的左翼增援并宣口谕,那边立时也结束战斗。

冯雁立即赶到自己的轻辇前探视申文秀。只见他俯伏于车内,裸露着上身,御医已将其所中之箭拔出,敷上黑色金创膏药。申文秀见到太后,挣扎着要爬起来,冯雁轻轻摁住他的肩膀,亲切地说:

“申爱卿免礼!切莫乱动,养伤要紧。多谢爱卿救命之恩!”

太医令张九复之子御医张延年将申文秀的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冯雁问道:“申大人之伤可有大碍?可是毒箭?”

张延年道:

“启禀太后,申大人之伤并无大碍,此乃寻常之箭,无毒。申大人好险哪,箭头若略偏左一分,则椎骨断矣。申大人命大福大!”

“好,‘命大福大’,借君吉言!”冯雁高兴地说。

“全托太后之福。”申文秀道。

拓跋宏的车队远远看见太后的轻辇过来,早早就在路边等候。拓跋宏上前:“儿臣叩见祖母太后!”并亲手将太后扶出御辇。冯雁高兴地抚摸着他的手说:

“皇儿大出息矣!力战不如智取,拼杀尚需攻心。皇帝口谕宣得英明及时,致使敌人军心瓦解,大大减少我军伤亡。实乃我大魏之福也!”

拓跋宏道:“全凭祖母太后教导,儿臣托福!”

这时拓跋志过来禀报说,叛军全系乙肆虎所部,其中还有一些蠕蠕军人混杂其间。

“嚯,原来是他!”

“太后,皇上,全军是否仍去灵泉池?”拓跋志说得有些支吾,“臣担心乙肆虎在灵泉池仍有埋伏,恐会危及二圣安全。依臣愚见,不去为好。”说罢看着皇帝。方才他已说服拓跋宏,为免不测,按原路退出峡谷,改走来时的大道回平城。

“皇帝意下如何?”

“儿臣以为志将军所言有理,不如退出峡谷,走大道回京。路程虽然略远,但可调盛乐、牛川守军护卫,安全可靠。宴请藩国使臣之事不妨略微推迟,或改于平城,可再作计议。”

孙子想得十分周到,冯雁深感满意。她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前面可有叛军逃脱?”

拓跋志答道:“无有,全部投降或生擒。”

“灵泉池一带有多少护卫兵马?除平城来路与此路外是否还有其他通道可达该地?”

“灵泉池附近有殿中精甲三千警卫,周围均系高山,除猎户与采药者外,山上无人。无有其他通道。”

冯雁走来走去,想了想说道:“此次皇帝与我在灵泉池大宴数十国藩臣藩使数百人,实乃千古罕见之盛事,不可失约。且已准备多时,改时改地均耗费巨大。乙肆虎谋逆,峡谷刺杀乃其孤注一掷。灵泉池即便还有阴谋,也绝不会如此规模,无非是下毒、暗杀之类鼠辈小技而已。只需小心,便可无虞。”她转身对拓跋宏说,“依我之见,还是不改为宜。”

拓跋宏说:“祖母太后所言英明,儿臣拥护。”想了想又说,“儿臣以为,宜封锁叛军失败消息,御驾突然抵达灵泉池,或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冯雁高兴地说:“皇帝所言甚是。志,照皇帝口谕执行!”

“臣遵旨!”

后来所有阵亡将士遗骸均运至灵泉池附近山坡安葬。汗血马白雪黑箭厚葬,降皇帝诏谥为“忠义智勇神骏侯汗血马白雪黑箭”,于墓前立狮、虎、骆驼、黑熊石像各一。冯雁每年都亲去祭祀,临终前托付望云,将汗血马遗骸移葬永固陵,灵泉池之墓改为“鞍辔冢”。故而有两座“神骏侯”墓。永固陵太后墓前的石马即仿白雪黑箭而塑。虽然西苑还有汗血马,以后仍有西域藩国贡献此马,但冯雁终生不再骑汗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