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监复仇

“公公今日回来早。”

宗爱一进入西堂后面的一个小院,小黄门贾周就发现今日他情绪特别低落。贾周迎上前去请安,宗爱一言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迈入屋子。贾周看在眼里,跟在身后。宗爱往榻上一躺,两手枕在脑后,两眼望着屋顶,不一会儿又坐了起来,靠在榻背上。他在琢磨皇帝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随便一说,还是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他在皇帝身边多年,深知其城府颇深,猜疑心极重,远过于明元帝。所谓“十帝九疑,十疑九灾,十灾九死”,又所谓“祸自疑始”,看来皇上对自己有所怀疑了。

贾周端上一个茶(1)盘,放在榻前的长几上:“公公请用茶。”一面注意他的神色。宗爱下意识地来回轻轻摸着光滑的下巴,这是他一遇到麻烦就有的习惯。

宗爱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样子,贾周早已看在了眼里。贾周察言观色,已发现皇帝对太子之死深为震动,因此对诛杀崔浩等几个大臣的事颇有悔意。只不过皇帝金口,不能随意更改,更不能认错。尤其是错杀了一百余人,皇帝面子何在?宗爱显然是因为感到皇帝情绪的这一变化而深为不安。

“皇上这几日好像心情欠佳。”侍立一旁的贾周似乎无心地不咸不淡地说道。

“哦,你也发现了?”宗爱略加注意地应了一句,拿起茶杯。

贾周见宗爱果然是为此担忧,就进一步试探道:“皇上好像是对太子之死……”宗爱将送到嘴边的茶杯放下,偏过头去:

“哦!皇上对太子之死怎样?”

“小人只是感觉而已……”贾周悄悄观察宗爱的表情,见他十分注意,就道,“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贾周俯身低声说:“皇上好像觉得太子之死是因为几位大臣被诛之故,似乎有些后悔当初……”

“说下去——坐下说。”

“谢公公。”贾周侧坐在旁边的一个小绳床上。“听说……”贾周看了一眼四周无人,将声音放得更低,“听说皇上派人将东宫太监秦稚找来询问过,问太子和崔浩等人究竟有无勾结之事。还问了……”贾周停顿了一下,“还问了太子当年为什么让公公离开东宫。”

“哦!”宗爱脸色骤变,站了起来,急忙问道,“他们怎么说?”

贾周也立即站起:“这个小人不得而知。只听说皇上听了大发脾气,把一只心爱的玉如意都摔坏了。”

“哦,原来如此!”宗爱想起那天发现皇帝书房桌上的那只断了的玉如意。那是和阗国王进贡的一件宝物,玉中天生有着老树、奇石、人形,冬日握着可以暖手,夏日握着则感到阴凉,据说还有败火滋阴之效。皇帝非常喜爱,在书房中与人说话时常握着把玩。宗爱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贾周的目光随着他转。良久,宗爱忽然转身问道:

“贾周,老夫一向待你如何?”

贾周立即低头垂手道:“公公待小人恩重如山,乃再生父母。”原来贾周之父曾任晋阳主簿,因贪贿罪被诛,贾周籍没入宫成了太监。当时宗爱见九岁的贾周长得聪明伶俐,就要来专门伺候自己,如同养子,悉心调教,至今已快整整八年了。如今也在皇帝身边当差。

宗爱过去将房门关上,拉住他的手走回榻前,道:“我如今恐有大难,你可有何转机之良策?”

贾周知道他所指何事,但自己决不可先揭这层窗户纸,就说:“公公杀伐决断,何等英明。怎么今日倒没有主意了?”宗爱低眉沉吟了一会儿,半晌不语,转身依旧看着他。

于是贾周只好说:“俗话说,‘不怕皇帝生气,就怕皇帝生疑。气杀,杀一个;疑诛,诛九族。’皇帝既然怀疑太子、崔浩等死因均与公公禀告内容实或不实有关,则此事就非同小可。皇上的脾气您老是知道的……”正好此时见宗爱点头,他就不再说下去。

“那么,依你之见,我怎样才能躲过此劫?”

贾周其实已有腹案,但是他深知此事性命交关,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道:“小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公公足智多谋,定能化险为夷。贾周为报公公大恩,万死不辞。”

“嗯,这就好,这就好。”

不过宗爱心里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实行那个计划,何况那要寻找机会,周密准备。现在要万分小心才是,要千方百计让皇帝恢复对自己的好感。因此本来已经不管伺候皇帝梳头的宗爱,又一早就来至永安宫后殿。一个太监捧起拓跋焘的长发,另一个梳辫时,皇帝突然头一动,回头一看,正好那太监想将梳下来的几根头发藏起,怒道:“怪不得朕的头都疼了,竟梳下了这许多头发!”一旁的宗爱立即道:

“真是废物!拉下去打三十大板!还是老奴来伺候陛下吧。”于是亲自过来给拓跋焘梳辫。留长发或编辫者皆较少洗头,全靠篦梳头发去痒去灰。轻了不能去痒,重了则头皮生疼。宗爱动作柔和,篦头的轻重正好,方才还怒容满面的拓跋焘脸色渐渐平缓下来。宗爱耐心地将头发均匀地分成四股,先以半寸宽的红色绸带系住发根,再每股编成一根辫子,以金线扎牢。铜鉴中的拓跋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宗爱在给皇帝梳辫和加上头饰时说道:

“皇上至今无一根白发,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精力过人,世所罕见,实乃上天赐我大魏臣民之福也。”这话拓跋焘听着觉得实在。祖父太祖道武帝去世时自己才一岁多,没有印象,不过听说他三十岁后就经常犯病。父亲体质不佳,寿命比祖父更短。自己直到四十岁时,无论是骑射、上朝、御女,依然不减当年。近年虽然已不能如以往每日必御一女,不过隔日必幸,雄风依旧。宗爱又道:“老奴昨日听说,山东有一百岁老寿星,尚能担水下地耕作。人问其长寿秘诀,答云:日以黑芝麻二钱,红枣十枚,核桃十粒,将芝麻、枣泥、桃仁和以蜂蜜十钱,调成红桃芝麻糊,早晨空腹服用,即可收补血、养颜、蓄精、顺气、去浊之效。昨日老奴已命人速去山东拜访老寿星,求准此方,采购当地之黑芝麻、红枣、核桃、蜂蜜,不日即可回平城。届时老奴亲自调制,敬献皇上服用,皇上定能长命百岁。”

拓跋焘一听不禁面露笑容。他相信药补不如食补,尤其不信那个被说得神乎其神的寒食散。他虽然没有公开说祖父和父亲之死就是服寒食散之故,但是他们每服之后,屡屡发作,痛苦不堪。道武帝精神失常,滥杀臣僚;父亲明元帝不堪万机,只得诏自己临朝听政,这些尽人皆知。所以他登基后立即将这些方士逐出皇宫,永不叙用,自己自然从不服用。他一直认为汉人身材不及鲜卑、匈奴、柔然、高车等北人高大,主要就是因为汉人以素食为主而北人以食肉饮酪为主之故。他至今体壮如牛,就和终年食九鞭不断有关。“老奴还打听到终南山深山之中有一老道,擅长吐纳导引之术。他虽然是道士,却又有佛缘,故而佛道两家养生之道俱皆精通。听说今年已经八十一岁,鹤发童颜,行走如飞,只是……”说到这里宗爱忽然不说下去了,仿佛有所顾虑似的。拓跋焘过去就喜欢让宗爱给他梳辫,主要倒不是他技术熟练之故,而是他边梳边聊得有意思,不会烦闷。这不,两个都是寿星,长寿的人和事他百听不厌。当皇帝的什么都不缺,就缺长寿。于是他问道:

“‘只是’何也?”宗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只是这亦道亦僧的老东西有些不大老实……”

“如何不大老实?偷呀,盗呀?”

宗爱小声说:“此老道因修炼得法,精力过人,虽然已八十有一高龄,却如同一十八之少年,每日必御一女,尤喜处子。”

“哈哈哈哈,这老家伙,瘾何其大哉!”拓跋焘最爱听这些事,百听不厌。

“他人劝其惜精保肾,益寿延年。他说,他已得道家真谛,以内功吸取妇人之阴精,而补养己之阳精。采阴补阳,非但不会折寿,反会添寿。此即其长寿之道也。”

“哦,果真有此异人乎?”拓跋焘对此大有兴趣。近年来他渐渐感到精力不如以前,虽隔日临幸一女,有时也感到疲惫。他也读过一些医书,知道房事不节易损阳寿,但总是难以自已,故不时为好色与长寿的矛盾而苦恼。

“据说去该道观求子者颇有得子者。据知道内情者透露,妇人婚后数年不曾生育而去求子者,多为二十岁左右。夜间留宿观中,以待送子真君。其实夜深之后,该老道便从暗门进来,成其好事。睡梦中惊醒之民女见其须发皆白,惊以为神,无不从之。即使有怀疑者,也不敢声张,只得就范。”

拓跋焘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说:“这老货!他这鞭厉害!”

“昨日臣刚听说就已派人急赴终南山寻找去了。据说此老道还会发气治病,无病则可健身。以后让他每日为皇上发气、补气,皇上定能长命百岁。”

拓跋焘接过宗爱递给的两面铜鉴左右照着,满意地说:

“哈哈,谢你吉言。我今年已四十有五,比太祖道武帝三十九岁,太宗明元帝三十二岁皆长寿矣。然则朕实无百岁之想,只求不遭太祖死于非命之祸,得享天年足矣。”拓跋焘这么说其实完全是出于无心。自从四十多年前太祖道武帝被刺以后,魏朝宫廷警卫早已大大加强。莫说几个外人翻墙入宫行刺之类,就是宫中之人夜晚想要靠近皇帝寝宫都绝不可能。但是宗爱毕竟心中有鬼,听了不禁有点尴尬,以为皇帝所言别有用意。不过他立即告诫自己:务必镇静!于是说:

“太祖陛下因皇子争位,祸起萧墙,惨遭不幸。皇帝陛下洪福齐天,皇子、皇孙皆英明天纵,恭谨孝悌。臣工也都勤劳王事,兢兢业业。即使有个把歹人怀有二心,老奴先就亲手宰了他!”拓跋焘听他说得真诚恳切,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太子死后,拓跋焘明显地感到自己和皇孙比过去亲了,他决心好好培养濬儿。他觉得祖父道武帝不但武功盖世,而且下决心迁都平城,重用汉儒,典官制,定律令,申科禁,增国子太学生员达三千人,都是开国大帝在文治上的大手笔,为大魏千秋基业奠定了坚实基础。父亲不但进一步平定北方,而且礼爱儒生,博览诸经史传,亲撰《新集》三十篇,以补刘向《新序》、《说苑》于经典正义之所阙。博学而亲撰,可谓历代君主所仅见。自己不但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武功文治,使得大魏疆土空前辽阔,国力超群,而且屡宣文教,诏制自王公以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须入太学学习,还亲自造了一千余新字以补汉字之不足,此亦历代君主所未闻。拓跋焘要在皇孙身上实现本应在儿子那里实现的期望,并将自己对儿子的内疚加以补偿。从现在起就要让他有时旁听朝议,逐渐熟悉政务;再过几年就正式封王,任近畿某州刺史并兼领一军;在自己北伐南征时就让他监国,或者带在身边,亲身历练征战。总之要尽快使他熟悉军国大事,将大魏的万世基业继承下去。

一日,午朝散得较早,拓跋焘就来至濬的宫中。

皇孙濬听报皇帝肩舆已入东宫大门,赶忙跑出来迎接。拓跋焘看见孙子快步跑来,非常高兴,即命停下。

“儿臣濬叩见皇爷爷万寿无疆!”

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拓跋焘特别欣慰。下了肩舆,他亲自将跪接的皇孙濬拉起,扶着他的肩头入内。冯雁第一次见到皇帝对皇孙如此亲切,心中感到极大安慰。拓跋焘见书房长案子上摊着一张白纸,旁边摆着笔墨,知道他正在习字。走过去一看,纸上写的是“混一戎华,统一天下”八个大字。

“好!‘混一戎华,统一天下’,深合朕意,有帝王之气!”拓跋焘又拿起白纸仔细看了看,有点奇怪地问道,“怎么这八个字字体略有差异,连这两个‘一’字也不一样?”

拓跋濬看了看身后害羞的冯雁,说:

“启禀皇爷爷,八个字中,儿臣写了五个,‘华、下’与第二个‘一’乃雁雁所写。”

冯雁紧张地急忙过来跪下道:“皇孙命小人一试,小人写得难看,请皇上恕罪。”

拓跋焘高兴地说:“起来吧,写得不错。”拓跋焘去年在南征途中与冯雁多有接触,印象颇佳。究竟是王族后裔,气质高贵,极具大家风范,据说还很有学问。方才那八个字中就数她写的那三个最好。况且“一”和“下”因笔画少特别难写,“华”则笔画多而又多为“十”形,也不易书写。他仔细看看冯雁,颇有些当年冯昭仪刚进宫时的风韵。冯雁倒被皇帝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宫女端来一碗桂圆莲子汤,冯雁接过,恭恭敬敬地端上。拓跋焘端起碗来将吃,随侍的宗爱忙说:“陛下,先让老奴试安了再吃。”拓跋焘历来对所进食物一律由太监或宫女当面尝了才吃,这叫“试安”。所以端上来的盘中必有一个空的小碗和一把小勺。

拓跋焘说:“此乃皇孙宫中,不必多疑。”

冯雁赶紧说:“不劳宗公公,小人来。”说罢用勺舀了一口在小碗中,笑着吃下。接着说道:“启禀皇上,皇孙最爱食此物。御医说此物特养人,多吃无妨。”

拓跋濬道:“这还是皇爷爷赐予孙儿的呢。”

拓跋焘一面吃着一面道:

“不错,朕记得。此物乃岛夷刘宋朝贡之物,俗称龙眼。朕嫌它核大肉少,何时方可解饱!莲子虽放糖仍有苦味,朕岂能吃苦哉!听说你爱吃此物,故而都赏了你了。”

皇孙濬道:“陛下请尝此桂圆莲子羹,桂圆全肉而无核,莲心已摘去,绝无苦味。”

拓跋焘边吃边说:“嗯,果然好吃!”

冯雁道:“据说桂圆乃大补之物,南方老人及产妇每日必食此物。明日奴婢将桂圆肉与去心莲子送上。”

拓跋焘说:“不必了,还是朕来此吃吧。听说江南海边还有一种名为荔枝之物,乃天下第一美味之果,长得有点像俺北方的红果,挺甜,挺水灵。可惜不能久贮,只能鲜尝。江南有这么多美味之物,又有众多美景,朕来年一定再要率大军平定江南。”他摸摸拓跋濬的脑袋,疼爱地看着他说:“让朕的孙儿天天吃桂圆莲子汤,尝尝那个荔枝究竟咋样!”

殿内油灯明亮。宗爱亲自将拓跋焘的长袍脱掉,交给身边另一个太监。拓跋焘坐在榻上,宗爱跪着将他的靴子脱下,站到一旁。

拓跋焘就寝前,照例掀起枕头,把藏在下面的一把长仅一尺却异常锋利嵌着宝石的玉柄短刀拿出来,摸了摸,依旧将短刀放在枕下。又看了看横在榻边的那把紫雪宝剑,还有柱子上挂着的一把雕金朱漆盘龙硬弓和旁边箭壶中的十支利箭,笑了笑。万一有事,手一伸就可拿到。凭他的魁梧个头、浑身力气和几十年征战中练就的这身本领,加上这把削铁如泥的紫雪宝剑以及这柄土谷浑王当年遣使朝贡的玉柄短刀,十个八个力士别想近身。自太子拓跋晃忧惧而死后,他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些不安之感。不知怎的,这几日拓跋焘眼皮常跳,老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安。他侧身拿过那把久已不动的紫雪宝剑,“刷”地一下抽出,只见一道寒光,站在他身边的宗爱吓得顿时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幸亏皇帝背对着他,没有注意。拓跋焘不禁想起祖父太祖道武帝拓跋珪暴薨之事来。

当初由于道武帝贺妃所生的儿子清河王拓跋绍残暴不仁,受到父皇的处罚,并屡受当时还是太子后来成为明元帝的拓跋嗣的责备,弟兄不睦。太子嗣担心绍会发动政变。而贺妃袒护绍,谴责太子。道武帝大怒,将贺妃囚禁于幽宫,想处死她,但念及多年恩情,到天黑还没有下定决心。贺妃秘密派了一个太监给儿子绍带口信,让他速来救母。深夜,拓跋绍带了自己府中的几个武士,由那太监引路,越墙入宫,直奔道武帝睡觉的天安殿。进了后殿,道武帝的贴身卫士和太监才发现情况突变,高呼:“有反贼!”结果立即被杀死。道武帝大惊而起,但身边没有一件兵器,只能徒手格斗。于是三十九岁的拓跋珪被他十六岁的儿子拓跋绍乱刀砍死。每次想到此事,拓跋焘总是感慨:“太祖爷还是太大意啦,身边岂可离刀!”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北国平城虽然没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美景,倒也绿上树梢头,寒留黄昏后,无风的白昼已经暖意融融。那天正是一个丽日晴空的好天,宗爱建议皇帝去西苑狩猎。拓跋焘这几日正觉得格外烦闷,也想出去散散心。于是就带了一些近臣、卫士、太监去了西苑。

西苑在平城之西二十余里,是一处周围达五十里的御用围场。这里古木参天,森林茂密,有山而不高,有河而不深。自道武帝天兴元年(398)将帝都由去中郡的盛乐(今内蒙和林格尔西北)迁至平城以来,经过五十余年的兴建,西苑各处都有了几所别致的行宫,以便皇帝随时歇息或夜宿。

若是夏季或秋日,拓跋焘去西苑行猎总要小住数日,不过如今晚上天气还冷,故今天拓跋焘不准备在西苑过夜,出发较早。他们一行到达西苑时已经交了巳牌时分。今天拓跋焘行猎特别尽兴。他纵横驰骋,穿林越野,几乎是箭不虚发。先是射得黄羊三只,灰狼一只,野兔、飞禽若干。这时已到中午,拓跋焘就与众人在一处行宫外架火烤了那三只黄羊和一些野兔,用了午膳。他总觉得还不过瘾,午膳后便纵马出宫向山里驰去。忽见山前林子里一声虎啸,接着就跃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来,相距仅百步之遥。拓跋焘身边的卫士立即搭箭张弓,但是谁也不敢射箭,因为这虎肯定也是被人从密林中轰赶出来给皇上当猎物的。擅自杀虎,那是死罪。只有皇上面临危险时,卫士们才能射杀。

拓跋焘一见那斑斓猛虎,先是一惊,他的坐骑吓得前脚高高地站立起来。但是他马上变得异常兴奋,他知道自己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危险。三年前也在西苑,而且也是在林中,一只老虎突然蹿出,就在他那支箭射出片刻后十几支箭几乎同时射中猛虎,那大虫顿时毙命。眼下,就在拓跋焘搭箭张弓之际,那虎见人马众多,吓得调头就跑。拓跋焘策马急追。在他两侧各有十几名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的侍卫紧紧相随。那虎逃至山下,忽然又出来许多人马,乱箭射来,那虎只得调头向林中逃窜。就这样追了约有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小丘旁,老虎已经疲惫不堪,拓跋焘也已气喘吁吁。老虎仿佛看出这人已筋疲力尽,忽然大吼一声,扑了过来。拓跋焘急忙拨马向右闪开,老虎又转身一蹿,蹿到三十步远处,正是射箭的最佳距离。拓跋焘手一松,那箭“嗖”地飞出,正中猛虎面门,虎头顿时往下一沉,在一阵欢呼声中,许多箭齐齐射了出去,老虎立即倒下,滚了几下,就不动了。

有些看官读至此处或许会暗笑道:“大同一带,到处童山濯濯,何来什么‘古木参天,森林茂密’,哪里藏得老虎?纯粹是胡编乱造!”在下虽不敢说不“编”不“造”,然生性胆小,“胡、乱”编造实不敢为也。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一千五百年前之平城环境与今之大同实大不同也。君家只需略翻《水浒传》便知,多少故事皆起于林中,打死老虎何止景阳冈一处!据动物学家言,一虎之“领地”不少于四百平方公里之林地,方可维持生计。而梁山故事晚于此时达六百年,当时生态环境当更好。《魏书·卷五高宗纪》亦可证:“(和平)四年(463)夏四月癸亥,上(文成帝拓跋濬)幸西苑,亲射虎三头。”

宗爱第一个跪于拓跋焘的马前:“皇上神武,经天纬地,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文武大臣与太监、卫士也都跪下,山呼万岁。宗爱接着吩咐:

“拔箭与剥虎皮时要格外小心,虎皮给皇上做一个新垫子。虎鞭回宫红烧。虎骨烧汤一锅,多置香料、白盐,明日皇上与群臣同享。虎肉……”

拓跋焘对宗爱想得这么周到十分满意,就说:“虎肉分与群臣,朕与大家一齐享用。”于是又响起一片谢恩之声。拓跋焘本来已准备到此为止,正要调转马头,忽见林边一只梅花鹿缓缓出来。那鹿一见许多人马,吓得退入林中。鹿鞭、鹿血、鹿茸都是壮阳上品,九鞭之中以虎鞭、鹿鞭为上。拓跋焘特别爱吃烤鹿肉和炖鹿肉,于是便策马上前。那鹿就跑了起来,正在弓箭射程之外。好不容易追上,只一箭,正中鹿腹,那鹿挣扎了几下就毙了命。

宗爱吩咐左右:“立即将梅花鹿送回平城宫内,将鹿鞭与虎鞭一起红烧,鹿肉……”

“鹿肉就地烤了吃。”拓跋焘想,还是宗爱最了解他的爱好,想得最周到。

于是拓跋焘就在林中别墅烤鹿肉吃,自然还有酒和许多其他野味。贾周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绝色胡姬,跳舞助兴。其中一个最妖冶的胡姬,金发蓝眼,鼻梁挺耸,胸高臀肥,袒胸露脐,眉眼勾人,故意在拓跋焘面前扭来扭去,向前跪下,上身直往后弯曲,顿时使他心荡神摇。宗爱使了一个眼色,那胡姬索性就上前坐在了皇帝身边,给他一杯接一杯地敬酒。拓跋焘从她手里喝完两杯,就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起,进了内室。

回到宫中已经傍黑。拓跋焘觉得有些累,对宗爱说:“喝点粥就行了,早些睡。”

但就在这时御膳房将早已炖烂了的虎鞭、鹿鞭和红烧鹿肉端了上来,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诱人香气。宗爱道:

“皇上今日累了,是应早点歇息。不过,既然虎鞭、鹿鞭、鹿肉均已炖烂,不妨趁新鲜尝几块。太医说,新鲜的东西最补人。”

虽然拓跋焘长年九鞭不断,但是虎鞭和鹿鞭同时都有,却还是头一回,何况还有鹿肉。他一块又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嗯,味道不错!就是咸了点。”宗爱和贾周在一旁不断斟酒:

“那皇上就多喝点酒,这酒清淡,不醉人,特别解乏。”

宗爱今天为皇帝准备的是有名的三升酒。此酒是用太行山一个溶洞中的千年岩水酿制,甘甜可口,香溢四周。初喝时毫不过瘾,都以为何止能喝三升!其实此酒颇有后劲,三升后鲜有不醉者,以此得名。

宗爱不敢在酒中下麻药,更不必说下毒了。因为所有拓跋焘吃的东西,他都要亲眼看别人吃了以后无事才下筷或下刀。不过今天拓跋焘确实累了,不光是来回坐车颠簸和几个时辰的连续打猎,还有和那胡姬的云雨狂欢。那胡姬精于此道,十分主动,竟使每年不知要吃掉几多鹿鞭的他在波涛汹涌中精疲力竭。因此他下令将那几个胡姬都带回宫中,慢慢享用。加上宗爱和贾周劝诱他喝了好几斤三升酒,拓跋焘终于酩酊大醉,伏在案子上鼾声大作。

拓跋焘哪里想到,今天这一切,从老虎出现的时间,梅花鹿出来的距离和领舞胡姬的勾引,皆出于宗爱一手精心安排。目的是不断激发拓跋焘的兴趣,使他欲罢不能,耗尽他的体力。甚至连红烧虎鞭、鹿鞭、鹿肉味道比平时略咸,都是有意所致。为的是使拓跋焘喝更多的酒,定要使他醉得不省人事,方能成其大事。

“皇上!皇上!奴婢扶您去卧榻上睡吧。”贾周故意大声地喊,但拓跋焘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时贾周将殿中油灯、蜡烛一一吹灭,只留一盏彻夜不灭的长明油灯,历来伺候皇帝睡觉都如此。宗爱过去,悄悄将拓跋焘枕下的短刀抽出,拿在手中;又将榻边的紫雪剑摘下放在柱后。接着和贾周将他连抬带扶地搬到卧榻朝天躺下。拓跋焘醉得如死猪一般,任人搬动,毫无知觉。宗爱站在拓跋焘腿部的榻边,看了站在前面的贾周一眼。贾周点了点头,悄悄俯身,装作要给皇帝解衣领,两手慢慢伸向拓跋焘的脖子。见他仍无一点动静,突然使出浑身力气,一下掐住拓跋焘的脖子。拓跋焘睁大了迷糊和吃惊的眼睛,喘不过气来,动弹不得,只能在喉部发出沉闷的“哼、哼”之声。这时宗爱猛地扑了过去,左手压住拓跋焘的肚子,右手使劲抓住拓跋焘的睾丸,恶狠狠地说:

“我要为天下太监报仇雪恨!你生,不让我当个真正的男人;你死,我也不让你当个真正的男鬼!你在阴间别再想和女鬼睡觉了!你也做一回‘阉竖’吧!”一边说一边使出浑身力气捏紧拓跋焘的睾丸。拓跋焘极度痛苦地轻轻“啊”了几声,身体抖动了几下,便顿时气绝身亡。时在正平二年(452)三月。

宗爱入宫时年已十三,已经知道男女之事。皇帝、皇子们虽然不会当着太监的面与后妃、宫女行欢,也不大避讳,有时甚至连帐幔都不落下,门窗都不闭。太监就在门槛外随时听候召唤,因此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而此类事情宫中极多。宗爱成年以后每当遇见这种事情总有一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因偷窥太子拓跋晃临幸宫女,被逐出东宫,放到西苑,后来又被皇帝带回身边。拓跋焘的九鞭他曾多次“试安”吃过,也曾偷来吃过,但是身上却毫无反应。因此他每当看见拓跋焘与女人行事,或吃鹿鞭、虎鞭、豹鞭之类,就特别忌妒。那次他大醉后高呼上天“为何如此不公”,酒醒了也深感后怕。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魏皇帝到底死于自己的计谋之下,他觉得特别解恨。刚才拓跋焘在吃喝时他就想:“你使劲吃吧,再不吃就再没机会了!”他甚至恨不得用手中这把拓跋焘的短刀将他那两个命球割下来,也让他当一回“阉竖”!把他那物事割下来,当做“鞭”煮了吃掉。这可是帝鞭,一定比虎鞭、鹿鞭还补!他平生最痛恨有人骂他或骂别的太监为“阉竖”,现在他已经把大魏皇帝阉了,他为普天下的太监出了一口恶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他真想坐下来和贾周一起将拓跋焘剩下的许多虎鞭、鹿鞭、鹿肉全吃了,把酒都喝了,好好庆祝一番。但是,不行!

“来,快点!”他招呼贾周,赶快将拓跋焘的尸体盖上被子,将刀、剑放于原处,将案子上的酒肉统统收走。一切料理停当,才叮嘱守候在外面的两个值班太监:“皇上睡了,切毋惊扰。”

谁想到,百密一疏。

昨夜由于他们过分紧张、匆忙,再加上光线又暗,竟然忽略了将拓跋焘睁大了的眼睛合上。而第一个发现皇帝死了的太监一见皇帝睁大的惊恐、痛苦的眼睛,吓得魂不附体,大声惊叫起来,慌忙赶去禀报。因而当宗爱和贾周等来到时,已经有十几个太监在场。宗爱一看,连忙悲嚎起来,用力将拓跋焘眼皮合上。

闻讯火速赶到的皇后赫连氏和冯昭仪等一见皇帝遗体充满痛苦而扭曲的脸都泣不成声,眼神中流露出严重的怀疑和不安。皇孙拓跋濬扑在祖父遗体上放声大哭,被宗爱等急忙拉开。

这时尚书左仆射兰延与侍中和疋、太原公侍中薛提等匆匆小跑着进来。兰延奔到拓跋焘遗体前扑通跪下,悲痛欲绝地呼号:“皇上啊!”连连重重磕头,随即站起来仔细观察拓跋焘的面容。他发现皇帝面部有些变形,而且颜色有点青紫,心中暗暗吃惊。他转身对赫连皇后道:

“请皇后陛下、昭仪和各位夫人、皇孙殿下务必节哀,千万保重贵体为要。待臣等查看后再禀告。宗公公,请您派人将皇后陛下、昭仪、各位夫人和皇孙殿下送回各自宫中。”他们走后,他又问道:

“昨夜是谁、何时最后离开皇上?皇上情形如何?”

两个太监跪下道:“是小人。刚刚起更,皇上已经十分疲惫,小人伺候皇上睡下,就关了门。”

“昨夜室内何人值班?”

“室内无人,门外也是小人。”

“何人、何时最先发现皇上已薨?”

“是小人。”其中一个太监道,“今晨卯正时分,小人推门进去,想问问皇上要不要洗漱,这才发现皇上宾天了。”

兰延有些不快地问道:“御医为何还不到来!快派人……”正说此话,御医令张九复满头大汗地小跑而来。

“你为何现在才到?”兰延脸色铁青地大声道。

“兰大人恕罪。小医上了点年纪,今日又有小恙……”张太医就住皇宫附近,宗爱派人对他反复威胁、叮嘱:皇帝死于心疾,乃昨日过劳所致。

兰延焦躁地说:

“赶快对皇上遗体仔细检查。皇上龙体一向健壮,昨日还勇冠三军,射杀猛虎,怎会突然暴薨?”

张太医正要验尸。宗爱靠前一拦道:“皇上已然宾天,宜及早入土为安。再说,龙体岂可任人翻动!”

兰延本来就疑团丛丛,便冷冷地说道:“宗公公,总不能让皇上就穿着这身衣服大行吧?再说,难道你不觉得皇上暴薨有点令人不解么?若未经御医检验便予殡殓,天下人岂不怀疑有人弑帝乎?”

宗爱听了“弑帝”二字心头猛地一沉,他最怕的便是现在就引起怀疑,只要躲过今日便好。兰延这话简直就是对他的警告,他恨不得手刃兰延。但表面却故作镇静道:“兰大人所言极是。张太医,请!”张太医检查时兰延、和疋、薛提等也凑过去看。张太医尽管从宗爱派来的人对他的交代中已猜到一二,等到发现拓跋焘遗体脖子上有一圈掐痕,嘴明显地扭曲,翻开眼皮一看眼睛痛苦的样子,仍然大为震惊。他一面检验,两个太监一面为拓跋焘换上干净衣服。张太医注意到拓跋焘下体肿胀淤血,显然是命球破裂所致,吓得脑袋“嗡”地一下,两眼发黑,几乎晕了过去。兰延等赶快扶住他:

“太医安静!”看他终于并无大碍,便问:

“皇上薨于何因?”

其实张太医此时不但已经明白皇帝的死因,连凶手是谁,如何行凶都已一清二楚。他看了宗爱一眼,只见他眼露凶光,盯着自己,忙道:“皇上乃……乃昨日劳累……过度,心力衰竭之症。”

宗爱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满意。兰延与几位大臣互相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兰延心中虽然疑团不解,但他非常清楚,皇帝已薨,起死不能,回生无力。当务之急不是彻查死因,而是速立新君,稳定朝政。其余事务待新君登基后再彻查不迟。于是道:“皇帝驾崩,新君未立,易生动乱。我意暂时秘不发丧,以待众大臣与皇后陛下议决。”

已经基本上放心了的宗爱道:“全凭诸位大人便宜行事。”

兰延只向宗爱略一拱手就出门而去,薛提等跟着外出。

宗爱也拱拱手,微微冷笑。待兰延等走后,宗爱对贾周耳语了几句,贾周点头连连称“是”,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