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陪侍皇孙

东宫万寿堂书房。魏朝“东宫”有两义:一和历朝历代一样,指太子住的宫殿,通常位于皇宫之东部,为整个皇宫的一部分,故往往以“东宫”代太子。二是因为魏朝在首都平城的皇宫有好几座,最主要的是西宫,皇帝、皇后与其他夫人、太后等皆居于此,朝廷大事均在此处理。而在西宫东面仅一道之隔处还有一座宫殿东宫,除太子一家及其属官外,警卫皇宫的御林军即殿中精甲也驻扎于此。

皇孙拓跋濬正坐在窗前默写《孟子·告子上》。比他大一岁的冯雁轻轻磨着墨,一面看着拓跋濬写的字。不一会儿她停下手道:

“又错了!‘恻隐之心,仁也’,‘恻’字是竖心旁,皇孙写成单立人了。‘羞恶之心,义也’,‘羞’字写成‘差’了。还有,‘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的‘铄’字……”

拓跋濬看了看自己写的字,生气地抬头看着她,撅着嘴,将笔往地上一摔:“我不写了!你来以后,老说我这错那错,讨厌!我不要你了。你还是回冯昭仪那里去吧!”说罢就扭过头去不理她。

冯雁一听立即哭了起来,马上跪下磕头道:“求皇孙殿下饶恕小人无知冒犯,小人再也不敢了。我是怕师傅看了又要说皇孙殿下出错,皇孙又会受到太子殿下责罚,这才提醒殿下的。小人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拓跋濬扭过头来,见她伏在地上哭得伤心,不禁想起她平时的种种好处来。她气质高雅,博学多才,谈吐不凡,在宫女中出类拔萃。再看看纸上的错字,小声说:

“起来吧。”

“谢皇孙殿下。”冯雁磕头后顺手将笔捡起,放入笔洗。又从笔筒中选取了一支,蘸饱了墨,搁在砚台边。自己紧张地垂首低眉侍立在一旁。

拓跋濬拿起笔将“恻”、“羞”两字改正后,想了想道:“你方才说,还有一个什么‘书’字我也写错了?”

冯雁嘟着嘴低垂着眼小声道:“小人不敢,小人说错了。”

拓跋濬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假装生气地说:“让你说你倒不说了!恕你无罪,说吧。”冯雁抬眼看了看他,说:

“不是‘书’字,是‘铄’(鑠)字。金字旁一个快乐的‘乐’(樂)字。皇孙把那‘乐’写错了。”

拓跋濬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会写,就说:“干脆,你写给我看吧。”

冯雁抿着嘴不敢笑,过去端端正正地写了个“鑠”字。

拓跋濬一看,和自己方才写的一对照,原来自己将‘樂’的绞丝加了三点,不禁笑了起来。抬头道:“雁雁,你的字写得还挺好看的。”冯雁很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

平城东门外大道旁,魏史碑林基本落成。在方圆一百三十步范围内,密密麻麻排着上百块刻着《大魏国记》的石碑,蔚为壮观。观者越来越多。许多人显然是闻讯而来。有些人默默阅读,摇头晃脑,有些人则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左衽梳辫衮服佩刀的贵族在道旁下了马,将马交给随从,在一个人的带领下,来至一块碑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对着碑文指手画脚,议论起来,非常愤怒:“看看,竟有这等文字!岂非骂我鲜卑人与禽兽无异乎:‘季春之月群会于饶乐水滨饮宴毕然后配合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角端牛……’竟将我鲜卑人比作野马与牛之交配!简直太岂有此理!”

“这岂非在我鲜卑人脸上抹黑乎!”

“你们再看这些!”一些人看后怒气冲冲地说:

“《国记》写此作甚!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应该禀报皇上,重重治罪!”

“皇太子来了!皇孙也来了!”拓跋晃、拓跋濬在崔浩等人陪同下走了过来。太子穿着宽袍大袖的儒生服装,不过脑后依然拖着四条辫子。冯雁跟在皇孙濬身后,替他拿着因热脱下来的鲜卑左衽长袍。正在参观的羽林郎拓跋郁赶紧上前躬身致礼说:

“叩见太子殿下。多日不见,皇孙殿下更加风神秀发了。”

这时一个年轻贵族过来气愤地说:

“叩见太子殿下,皇孙殿下。殿下请看此处,”他指着身旁的一块石碑道,“‘饮宴毕,然后配合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云云,这岂不是公然骂我鲜卑人与畜生无异吗?”

拓跋郁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由于太子、皇孙在场,他不便批评这些无知之徒。

拓跋晃过去读了读那段话,觉得这些人理解有误。不过他没有细看,想再多看一些,就说:“你们再仔细读读!”崔浩见太子实际上已经表示,也就不作解释。心想:连这么简单的文字都断不了句,居然还能在朝为官!还不就是靠着自己是鲜卑贵族,享有特权。若凭本领,只怕起码要降级三六甚至九等。望着那些人,他不禁轻轻叹气。拓跋晃一行接着又走过去看别的碑文。这里就剩下了拓跋濬和冯雁。

拓跋濬走过去仔细读那段文字,读了几句,歪着脑袋看了看冯雁。冯雁笑了,就用手指着,拓跋濬则慢慢跟她读着。冯雁读一句解释一句:“‘季春之月,群会于饶乐水滨。’意思是说,春末时分,许多鲜卑人聚会在饶乐水旁。”“‘饮宴毕,然后配合。’这大概是鲜卑人的节日或风俗吧,举行盛大宴会,喝酒,吃肉,这些鲜卑人大吃大喝完了以后……”

说到这里,冯雁脸红了起来,没有接着往下说。拓跋濬着急地看着她问道:“咋啦?‘然后配合’究竟何意?”冯雁小声说道:

“大概……就是……找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夜做夫妻吧。此乃说鲜卑人之婚俗自由,两相情愿即可也。”拓跋濬点头称“嗯”。“至于下面那句,他们断句有误,故不解其意。当于‘禽兽’之前断句——‘禽兽异于中国者,野马,角端牛……’意思是鲜卑人土地上的牲畜与中原不同,野马,角端牛等等在那里颇多而中原则无。”冯雁看了那些人一眼,对拓跋濬道:“盖因其断句失准,误以为骂鲜卑人与禽兽无异。其实前面与后面所说并非一事。且撰写《国记》者皆本朝饱学之士,主其事者崔浩、高允皆一代硕儒,断不会出此不逊之言。”拓跋濬听她讲得头头是道,高兴地看着她说:

“雁雁,你还挺有学问的。”说罢就过去告诉父亲。拓跋晃听了觉得很是欣慰。他刚才已看见冯雁在指点着边读边解释。近来,他注意到这个名叫冯雁的宫女来到儿子身边后,儿子的学业有了进步,任性的毛病也有所好转,此时不禁面露喜色,又看了冯雁一眼。

崔浩在一旁兴奋地说:

“皇孙天资聪颖,乃我大魏之福也。”

拓跋焘从当太子随父皇太宗明元帝出征开始就深深感到,北方匈奴、鲜卑、羯、氏、羌各族建立的各国虽多骑兵,英勇善战,但只是一味尚武,不善文治,故而皆国运不长。而魏朝自太祖道武帝开始就努力仿效汉式,大兴儒学,因此国力强盛,北朝各国先后被魏朝灭掉。只有刘宋最难对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淮、江两道大河天险,最主要的是南朝总有一批熟读经史、精通兵法、善于治国的能臣干将。他们一心想要收复北方,多次打到历城、荥阳一线,甚至直至冀州。经过祖父太祖道武帝、父亲太宗明元帝两代数十年征战,尤其是他继位后二十多年的悉心经营,如今黄河南北已基本平定。他决定趁南朝刘宋宫廷内部动乱之际,大举南征。这年秋九月拓跋焘决定发兵二十万亲征刘宋。原以为柔然南侵总在秋七月,过了此时,今年北方即可告太平。谁知征南大军正待出发之际,忽报柔然大举犯塞。他们显然是想趁魏朝大举南征后方兵力不足之际,大肆掳掠。拓跋焘思来想去,南征刘宋乃统一天下之千秋大业,筹备已久,不去岂能甘心?但柔然入侵为心腹之患,又不可不除。于是只好临时决定兵分两路,命皇太子拓跋晃率十万大军北拒柔然。

冯昭仪把冯雁叫来,让她建议拓跋濬向父亲和祖父要求跟随皇帝出征刘宋。冯雁不解地问:“为何不让皇孙跟太子爷去征讨蠕蠕呢?”冯雁多次见过太子,觉得他仁慈、宽厚,熟读经史,温文尔雅。在他的十四个儿子中,他最喜欢濬——不但因为是长子,而且对他的各方面也最满意。冯雁也见过皇帝,觉得他威严有余,亲切温良不足。她怕这个皇帝。她甚至想过,如果当初是太子当皇帝的话,也许自己家就不会惨遭灭族之灾了。冯昭仪看出冯雁自己就不希望跟皇帝南征,说:

“当今皇帝文韬武略皆非他人可比,有大帝之风,为历代帝王中之佼佼者。随皇上出征,见多识广,皇孙随行可以多增阅历。且在皇上身边,还有种种便利之处,日后大有用途,一时不能尽言。你如今还小,有所不知,日后自然会明白。”冯雁正准备离开时,正好宗爱从殿外经过。冯昭仪停下话头,等他走远,说:“我冯家仇人,即此人也。”

冯雁十分意外地说:“啊!原来是他!真没想到。”因为宗爱和善可亲,毫无锋芒。她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为父母族人报此血海深仇!”

冯昭仪说:“宗爱外表随和而无能,实际上为人阴险狠毒,多谋善变,深得今上信任。在他面前要格外小心,万不可流露出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她看冯雁出神的样子,就说:“你现在切莫急于报仇,此念固然不可无而更不可压倒一切。当务之急不但务必得到皇孙宠幸,而且要争取太子最好是皇帝的信任与喜欢。此乃永远不败之根,天长地久之计,报仇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切记。”

冯雁深深地点头:“姑母放心,孩儿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