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秘密回京

正好这年夏天平城酷热,已经入秋,依旧炎热不堪。太后打算索性去牛川一游,拓跋弘说母后出去散散心也好。于是冯雁一行来至牛川。

牛川与四年前相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城大绿多。一问,原来主要是一年多以来的事。去年明珠与金珠来时,适逢统万大旱,不少敕勒人逃荒来到牛川。明珠立即上奏朝廷,下令开仓赈济,将他们都安置下来,计口授田,开荒耕种。牛川之“川”非“河”,乃指平原适合部落聚居之地。牛川一马平川,有得是地。当时太后尚未还政,立即降诏,拨给钱粮。明珠又下令以工代赈,发动敕勒百姓打井,解决人畜饮水之困。又组织整修河道,开挖水渠,增加水浇地,结果今年特大丰收,各族百姓无不喜欢。牛川老城极小,明珠下令分期新建牛川新城,将老城与阵亡将士陵园均圈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粗具规模。冯雁看着比过去更加健壮、面色黝黑的明珠感慨地说:

“明珠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当个郡守绰绰有余,即使出任刺史也必定称职。”

望云笑道:“要有个女儿国就好了。太后当皇上,十珠、八梅都出将入相……”

金珠笑道:“我们都出将入相,那望云妹妹只好当女太监中常侍了!”

“我才不当太监呢。我要请太后皇上封我当廷尉,专门审判处罚那些贪官污吏!”

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明珠、金珠等骑着马陪太后的车队在牛川外围游览。只闻一阵歌声传来,冯雁即命停车。原来不远处有个打井工地,只闻一群敕勒男子唱着歌谣:

哎呀(那个)妹妹听我说,

看不见你哥哥(那个)我好难过!

明日(那个)我牵牛到你家,

求你爹妈(那个)莫撵我!

哥哥你莫走,

你走妹妹愁!

明年(那个)你定要来哟,

我和你一起到白头!

冯雁听了不禁感慨不已,若有所思。这次出行,她一直感到心中空空落落,孤寂之感越来越强烈,因为李弈不在身边。她离京前多次下决心打算让李弈以御医身份随行,终于还是打消此念。她后悔自己还政之前思虑不周。当时应当免去李弈其他各职,让他任御医令就好了。她想,回京以后要找个机会将此事办得十分妥帖。

晚上掌灯以后,冯雁在行宫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歌声。于是信步走出一看,原来是数以百计的敕勒男女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冯雁不禁走了过去,站在黑影中观看,感到非常羡慕。自己虽然贵为太后,却无此自由。她真想进入舞圈与他们一同翩翩起舞,引吭高歌。望云见太后双手抱肩,立即将手中的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太后身上。

黑暗中一匹快马朝牛川行宫方向飞奔而来,离行宫门口三十步处被四名殿中精甲上前大喝一声以刀枪挡住。只见来人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卫士立即奔跑到行宫门口,向把门女兵主官冷梅禀报。冷梅一听马上入内。不一会儿抱嶷快步出来。那人已被带至门外,抱嶷一见,二话不说,即命进宫。过了片刻,只见冷梅带了几个女兵匆匆出门,跃马而去。冷梅来至望云身边,下马小声对她说了几句,望云大惊,马上与她快步走到太后身边,贴身耳语。冯雁大吃一惊。好在笑梅、寒梅等每人均牵着马匹在一旁警卫、守候,于是冯雁立刻上马回到行宫。

原来是京师徐阿五派了儿子徐八三来向太后紧急禀报:

“安平侯悄悄命小人十万火急赶来当面禀报太后,说李敷李大人与李式李大人及京师内外为官之各位亲戚均已被捕,安平侯已被监视多日,命在旦夕。安平侯说,一定以死相报太后大恩,恳请太后放心。并说,太后务必千万千万保重自己。”

冯雁一听大惊失色,顿时浑身一震。这个打击比她得知丈夫去世和乙浑专权还要严重。丈夫逝世虽然没有想到,毕竟他已重病多时,自己多少有些不祥预感。乙浑乱政之严重虽然大出意外,但自己与皇帝大权在握,心中有底,并不慌乱。而这次事变不仅完全出乎意料,而且自己远离京师,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实乃自己过于麻痹,大大失算!如今不仅李弈兄弟等人必将遭殃,自己也已落入一个久已酝酿的阴谋之中。她现在才明白,皇帝后来不再纠缠李弈,其实对他丝毫没有放松,而是始终在为抓捕诸李作准备。而且皇帝的主要目标始终是李弈!她完全明白李弈请八三捎来的话,他是在向自己保证,宁死不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将两人之间的秘密泄露。

“立即起驾,赶回平城!”冯雁召集抱嶷、明珠、金珠、望云、绿珠、笑梅等人宣布决定。

本来她已亲笔书写了太后令,准备让抱嶷带十几个殿中精甲星夜赶回京师。但临时又作改变,决定与抱嶷等同行,以免平城得知太后回京,有所准备,提前杀害李弈等人,甚至危及自己的安全。她决定尽快秘密赶回京师!

冯雁叫明珠、金珠依旧按平时那样张罗,严密封锁消息。只说太后昨夜略感风寒,在行宫歇息。因此三日后牛川百姓方知太后已经离开,且只说是去了盛乐金陵。最出抱嶷、明珠等意外的是,太后决定除自己坐的一辆三匹马拉的轻辇外,所有人员一律不坐车,全部骑马,以便尽快赶回平城。好在牛川多马,所有人员每人均有一匹副马,另有一些马匹驮运帐篷等物资。冯雁让抱嶷带百余殿中精甲先行一步,每到一地即以太后令命当地文武官员严密封锁消息,并准备好吃住等事宜。

在急忙赶回平城的马车中,冯雁想过可能出现的各种可能,包括废掉自己的太后身份或者幽禁,甚至赐死!她也想过,如果出现某种可能时自己的种种对策。自己决不能束手待毙,必须抗争到底!每念及此,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手握一下就在身边的那把代表先帝的无敌太乙宝剑。她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年多来的情形,深悔自己过于大意,致有此难。其实有些蛛丝马迹早就应当引起自己的警惕。她思来想去,觉得最主要的还是皇帝弘儿的态度。她几乎回忆了从弘儿出生到最近的主要表现。她想,弘儿从小就主意特大,虽也虚心纳谏,自己却始终头脑清晰,在关系到废太后甚至囚禁或赐死太后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一般臣工很难改变他。她相信弘儿心地善良,绝不会无情至此,自己的安全应该无虞。但李弈却有极大危险!李敷、李式等不知究竟所犯何事,现在情况不明,自己已经还政,不便过于干涉。她深知李弈,他肯定不会有任何犯罪之事,只怕会因其兄之罪连坐受诛。因此无论如何要抢在弘儿之前对他保护!就在第二天下午的路上,冯雁命令停车,立即手书:

“大魏皇太后令:安平侯李弈于诛杀乙浑逆党中有大功于大魏,免刑,免死。此令。”

接着便让抱嶷带十几个人以最快速度赶回京师。

这次抓捕诸李的行动完全是拓跋长乐一手策划,安排得滴水不漏。连拓跋弘都感慨地赞道:“皇弟思虑周到,朕不如也!”

整个计划只有他与皇帝、万安国三人知道,周训、刘普青、郭山明、乙肆虎等多少不等地各知道一部分。之所以控制得如此严密,则只有长乐与安国二人明白。因为长乐虽然多次暗示必须对太后本人“有所行动”,否则太后得知李弈被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将悔之无及。但是拓跋弘始终不答应。他深知母后虽然与李弈有私,但是母后心地善良,对自己无比疼爱,他不忍使母后过分伤心。他不能忘记父皇临终前将他与母后的手拉在一起的情景,这是父皇的临终嘱咐!他相信,李弈被诛,母后会非常痛苦,但也不会对自己过于逼迫。即使有危及皇位之举,自己也能对付。总之他不愿过于伤害母子之情。有一次长乐又提及此议,拓跋弘生气地大声斥责说:“此事毋庸再议!任何人伤及太后者,立斩!”吓得长乐赶紧表示:“臣弟遵旨!”

长乐知道太后在文武大臣中威望之高,甚于皇帝。虽然已经还政于帝,但是多年来形成的无形大权若不予以削弱,行动不加限制,那么太后若为李弈报仇,由于皇帝不愿伤及母子之情,则与事者,首先是他与安国,就只有束手待毙。因此必须现在就留好后路,尽量不暴露自己与安国。于是经长乐提议,皇帝任命刘普青为吏部侍郎。抓捕李式的钦差就是刘普青。

正在州衙后堂与几个主要幕僚闲话的李式闻报:“报大人,钦差、吏部侍郎刘普青大人已到州衙门口,宣大人接旨!”

李式一听大惊失色,奇怪西兖州黄河渡口的驿令怎么事先未来禀报。他哪里想到,驿令曾问“钦差大人何往”,结果说“要赶往淮水寿春,不在本州停留”,故未报告。弟弟李弈出任平城尹虽说也是大魏要职,但是毕竟不在宫中,可以随时与皇上、太后见面。他总感到有些奇怪,但又不便在书信中讯问。刘普青升任吏部侍郎的消息李式原已得到邸报,因此更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说:“请刘大人正堂稍歇片刻,我更换朝服即到。”

宣诏以后,李式即以“与兄李敷勾结,扰乱朝政”之罪被捕。

刘普青虽然从拓跋长乐那里得知皇帝欲除李氏兄弟,几次试探地问太后态度如何,长乐不敢透露最重要的就是诛杀李弈。所以刘普青还是拿不准李氏兄弟尤其是李弈结局究竟如何,始终不敢太过放肆,注意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汲固等人当年均与刘普青共过事,请求为李式送行。刘普青不但没有拒绝,相反十分客气,表示:“普青乃奉皇命,不得不为。各位大人请便。”

于是汲固等几个主要幕僚就在黄河渡口的望海楼上为李式送行。楼下有京师来的殿中精甲把守。

酒过三巡,同僚们都劝李式放宽心,因为“扰乱朝政”之类的罪名难以成立。且李氏兄弟素来廉洁自守,只怕是有人诬告,皇上肯定会查明真相。

李式长叹道:

“若果真如诸位大人所言,式尚能生还,则当万幸。只恐此去即为永诀矣。李式多谢众位不顾嫌疑来此送行!容式来生再谢!”说罢,自己满斟一碗,双手举起,一饮而尽,接着便流下泪来。李式熟读史籍,在官场多年,深知朝廷人事关系诡谲多变。他心中明白,哥哥位列中枢,弟弟得宠于帝后,且都是忠贞廉洁之士,即便有些小错,一般人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自己清廉勤政,无懈可击。如今哥哥若出问题,根子定在皇室内部,故自己绝无生还可能。

大家也都十分伤感。汲固道:“李大人尽管放心入京,有何吩咐,下官们自当尽力。”

这时李式已经颇有醉意,满脸通红,说话有些费劲:“式此去别无牵挂,何况牵挂又有何用!只可怜式年过三十始得一子,今日刚刚满月。只恐此儿尚在襁褓,也难免一死!”李式说罢大哭道,“程婴、杵臼今安在哉!”一面又端碗满饮一口。在座者无不啜泣。

汲固也泪流满面,激动地说:“热血男儿,世代皆有,今古岂殊!各位大人陪李大人再饮几杯,固去去就来。”说罢便下了楼。

刘普青在楼下窗前的一桌自斟自饮,看见汲固下楼,就命守卫卫士上去看看。卫士一会儿就下楼向他报告说,李式已经有些醉意,众人依旧陪饮。于是刘普青就继续饮酒。

州衙后院哭得眼睛红肿六神无主的李式夫人一见慌慌张张地快步进来的汲固,连忙起身问道:“汲大人,李大人现在怎样?现在何处?”

汲固拱手垂首道:

“众位同僚正在河边为李大人送行,夫人不必多虑。李大人最不放心小公子宪,嘱咐固将宪救出。”

李式夫人从仆妇手中接过熟睡着的婴儿,递给汲固。汲固双手接过。李夫人跪下,泪流满面地说:“汲大人,请受我一拜!”

汲固也抱着婴儿,跪下说:

“夫人尽管放心。有我汲固在,即有宪在!”

说罢他将李宪放入一个竹编书筐,匆匆从后门而出。把守后门的是州衙军士,见是汲固,当即放行。汲固急忙将孩子带回家中,夫人说:

“此儿久居于此,终非良策。不但会危及夫君,且亦难保此儿性命,有负李大人、李夫人重托。官人不如速将此儿带往僻远之地暂且躲避一时,此地由我来应付。”

汲固听了不禁热泪盈眶,跪下说:“夫人大仁大义,固代李大人、李夫人拜谢夫人。”

于是汲固将婴儿李宪以布带裹于胸前,即刻上马出城,逃往一个山区小村的亲戚家躲藏起来。

幸亏汲固走得及时,第三日西兖州就接到皇上口谕,命“收捕罪犯李式之子男解京”。京师来的武士在州衙前前后后搜捕无有,官吏逼问:“婴儿何在!”

李夫人哭道:“丢失多日,不知何去。”

那官吏喝道:“再不说出,当即处死!”李夫人的婢女荷花大声说:

“慢!”她随即将被他们推倒在地的李夫人扶起,然后冷冷说道:

“是我见小公子可怜,将其偷出藏于家中,与夫人无涉!”

荷花出身贫苦,某年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是李式救了他们一家数口。前不久荷花产一男孩,只比李宪大十日。荷花将他们带至家中,把自己的男孩递上,只是要求自己随行以便照料小主人。那官吏一想,这倒可以减少自己许多麻烦,随即同意。后来荷花的婴儿与李式等一同被斩,荷花自缢。若干年后,冤狱平反,真相大白,时人莫不赞叹。

审问李敷进行得最为顺利,因为李欣之事人证物证俱在。至于其他,李敷反驳道:“此皆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无中生有!”一概不承认,即使用刑他也铁嘴钢牙,绝不屈招。李敷在朝多年,深知有人陷害。如若自己屈打成招,正好中了对手奸计,反而坏了自己一世英名。反正至多也是一死!他给皇帝上奏,毫无音信。他从建昌王拓跋长乐亲审口气来看,此举乃皇帝之意,猜到可能与弟弟内宠有关。他一心希望太后早日回京,否则兄弟数人必死无疑。李式本来就毫无劣迹,任凭用刑也绝不招认。

哥哥李敷被捕的消息虽然对李弈触动很大,但他开始还没有想得更多。觉得纵使有人挟嫌报复,落井下石,哥哥毕竟确有不是之处,只好等有司秉公判决。他想至多无非是削爵、革职而已,几年之后依旧会得到任用。但是紧接着远在近千里之外的二哥李式被解至平城,他忽然明白第一个抓的竟是二哥,原来这张大网早就撒开,计划得十分周密。几乎就在同时京师内外其他亲属也先后被捕。这时他才终于彻底明白,其实一切皆因自己而起,他们是趁太后不在京师才动手,主要目的是杀害自己,可能还要危及太后!他万分后悔醒悟得太迟,自己死不足惜,只是一定要保护太后!他注意到自己已被监视,若去已经放了外任的冯熙府或王袤府都有所不便,而且会给对方带来麻烦。于是他假意去徐记羊肉馆喝酒,趁监视者不注意时让徐阿五赶紧到牛川报警。于是徐阿五让其子八三星夜赶赴牛川。八三年方十八,因其出生时曾祖母年已八十三岁而得名。

次日一早,李弈正在作画,刘普青亲自带了人来宣旨。李弈领旨后说:“刘大人,在下尚有几笔即可绘成此画。可否稍候片刻?”

刘普青过来一看,原来是竹林中两人正在弈棋。空中雁行飞过,一人抬头张望。他笑道:“李大人好雅兴!请自便。本官虽不擅画事,然亦颇有恻隐之心。请!”

李弈以彩笔将雁行中的首雁又描了几笔,又提起黑笔准备将抬头观望者点上眼珠,想了想,终于将笔放下。署上名讳,盖上印章,写上年月日。起立对刘普青说:“走吧。”

在一边看着的刘普青不解地问道:“此人为何不点上眼珠?”

“有眼无珠,不点也罢。”

为了不使李弈之事扩散,皇帝口谕对李弈审讯须秘密进行且不得用刑。廷尉少卿郭山明来到关押李弈的一个独立小院,亲自审问:“你知罪否?”

“不知。”李弈虽然被迫跪着,却挺直身子,平静回答。

“你兄李敷贪贿财货,包庇罪臣,你岂能无罪?”

“兄之罪非我之罪。”李弈眼皮也不抬,冷冷答道。

“不招岂不徒受皮肉之苦!”

“责打无罪之大臣岂非有罪?”李弈冷笑道。

郭山明被他责问得狼狈不堪,于是怒气冲冲喝道:“你为何经常出入后宫,有何不轨之举?”

李弈平静地答道:“弈入宫均系太后召见,为臣者岂敢不到?请问郭大人,何谓‘不轨之举’?莫非郭大人怀疑太后?”

郭山明不敢再问太后之事。由于不能用刑,对他毫无办法。

于是拓跋长乐只好亲自进行审问。长乐心中非常明白,只要李弈招认与太后有私,越具体越好,这样就必能激怒皇帝,剥夺无敌太乙剑,削去太后名号,永远囚禁后宫。长乐见李弈对指控的“罪状”一概不认,不禁拍案大怒道:

“李弈,你多次出入后宫,行为不轨,还不从实招来?”

李弈料定他们没有任何具体把柄,即使有人指认,自己也绝不承认。他依旧冷静地说:“太后召见,何不轨之有?请建昌王明示。”

拓跋长乐大吼道:“你淫乱后宫,罪该万死,还不一一招来!”

“哼!”李弈冷笑一声,他看出拓跋长乐不敢说出“太后”二字。“李弈从无淫乱后宫之事。建昌王此言若被皇上知道,不知是否会因污辱太后而重重治罪?”

李弈的话简直像一把利剑,直刺长乐之心。他气得站了起来,拔出身上的佩剑,恶狠狠地说:

“李弈淫贼,你不要幻想太后会来救你!太后如今在几百里外的牛川。你若招供,本王可让你死得体面些。否则让你具五刑,弃市,喂狗!”

看见拓跋长乐气急败坏的样子,李弈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李弈无愧于大魏,无罪可招。建昌王影射太后,扰乱朝政,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身首异处吗?”

“放肆!给我用刑!”拓跋长乐声嘶力竭地吼道。但是下人刚刚将夹棍架好,长乐一想,说,“今日本王先饶过你一遭,改日还不招,定然将你碎尸万段!”他深知用刑事大,连皇帝都有顾忌。万一太后将来知道是自己下令用刑,定会严厉报复。他要为自己留足后路。

在对李弈究竟用不用凌迟处决上,拓跋弘反复斟酌,还是顾忌太后,而且那样等于告诉群臣,诸事皆因李弈而起。于是降旨李敷、李式等均斩首门诛,被杀者数十人,而李弈赐自尽。这样既为父皇报仇雪耻,又掩盖了所有秘密。

廷尉衙门大牢,郭山明奉旨监督。李弈从太监端着的盘中毫不犹豫地从容拿起椒酒。

郭山明不解地问道:“通常赐自尽者皆选自缢,只需脚踢立凳即可气绝。而椒酒毒性发作,疼痛难忍。李大人怎么别出心裁?”

李弈笑道:“自缢舌拖于外,形象丑陋,李弈不取。再说,自缢易于为人误会有罪自尽,李弈无罪,自饮椒酒乃不得已耳。”

说罢李弈朝西北方向跪下,将椒酒之杯放在一边地上,磕头三次,心中深情地默默念道:

“雁雁!我先走一步了。”

这是李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她“雁雁”。

冯雁恨不能真的变成一只大雁,立即飞回平城。她知道自己早到一刻,李弈就多一分安全。她哪里想到,京师已经发生剧变。

离开牛川次日深夜,冯雁在睡梦中忽然哭泣起来,呜呜不止,原来是李弈披头散发浑身血迹地来向她诀别。睡在她旁边靠榻上的望云闻声惊醒过来,连忙推醒她:“太后,太后……”

“安平侯遇难矣!”冯雁拉着望云的手哭了起来。

望云连忙将一件长袍披在坐起来的太后背上,自己坐在太后身边,任她紧紧抱住,埋头痛哭。一边说道:

“太后只管放心,安平侯吉人自有天佑,定会逢凶化吉。皇上慈孝,他人不敢!抱嶷定能赶在前头宣太后令,太后回京后安平侯就会平安无事。”其实望云心中明白,现在最没有把握的恰恰就是皇帝的态度。正因为皇帝对此事丝毫没有改变,所以才会趁太后出巡时突然袭击,而且显然经过周密部署。徐八三路上就用了几日,望云深知李弈凶多吉少。

冯雁哭了一会儿才止住,问道:“此刻几时了?”

望云走出帐篷问了一下,进来说:

“方才刚交子时。太后接着睡吧。”

冯雁默默点了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躺下了。但是望云听见太后一直转辗反侧,不时叹息。果然,不多久太后便道:

“望云,传令寅正出发!”

望云刚刚走出大帐,正要让帐外不远处值班的太监赶紧去找人,只见随行护驾的一千殿中精甲主官辅国将军拓跋志急匆匆地来至帐前,说有紧急军情禀报。望云命他在外稍候,自己先入大帐。不一会儿,帐内灯火通明,望云将他宣入。

“启禀太后,末将方才得到禀报,宿卫幢将宓堞带了两个人借值班巡逻之机逃跑了。末将已经派十余人前往追捕。”

冯雁一听大惊。因为离开牛川之前她亲自交代拓跋志、拓跋契,对秘密返京行动务必严防泄密。

“跑了多久?”

“若从宓堞换班时算起,约有一个时辰。末将失职,末将请罪!”说罢连连磕头。

冯雁马上想到,他们定是京中派在自己身边的探子,急于回京密报。她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倒未必不是好事!”于是说:

“志,你立即亲自带一百人,分几路追捕。每人都备上等副马及干粮,务必将他们抓获。切记,要活口不要死尸。速去!”拓跋志刚起身要走,冯雁又立刻将他叫住,“慢!传我的口谕:他们只要投降,不但免死,不咎既往,而且可以立功受奖!”

拓跋志走后,冯雁又立即命人将护驾禁军副将越骑校尉拓跋契召来道:“契,你速将营门及各路口岗哨增加一倍。无志或你的手令不得随意出入。拔营返京途中,互相监督,擅自离队者立即逮捕。要活口不要死尸!切记!切记!”

由于宓堞等人乃趁巡逻时匆忙外逃,每人只是一匹坐骑,因此跑了几十里后马匹就已疲劳不堪,速度大大下降。而拓跋志一行每人一匹副马,不时换骑,始终保持高速,很快就与前已派出的十余人会合,至天明时就发现前面有三匹马在奔跑。拓跋志一行高喊道:

“宓堞,停下!”

宓堞等人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被追上,惊恐万状。他看见不远处有个三五丈高坡度不大的小丘,就奔了上去。当时只想居高临下便于防守,刚刚上山他就后悔莫及,因为这与当年马谡困死街亭并无二致,但是再想下丘就来不及了。不一会儿,拓跋志一行赶到,将小丘团团围住。拓跋志高叫道:

“宓堞,你为何逃跑?还不赶快下马投降!”

他见宓堞从箭壶中抽出箭来,立即下令赶紧后退。他知道宓堞不但是神射手,而且有一张良弓,射程极远。

宓堞见他们退出射程,就放下弓箭,大声说:

“将军息怒,末将别无他意,只想先行一步,回京早些禀报,让皇上早些出城迎接太后,博个头功。请将军行个方便!”

“胡说!”拓跋志大怒道,“你分明是派来监视太后行踪,罪该万死!你等三人听着,我奉太后口谕——”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只要投降,不但免死,不咎既往,而且可以立功受奖!”接着他又说道,“宓堞,你等速速跟我回营,太后决不会食言。否则你们必碎尸万段,五族尽灭!”拓跋志看着他那把良弓,又说,“宓堞,太后为大魏柱石,安危系于社稷。护卫太后安全乃我殿中精甲此行神圣职责。太后待你不薄,你来御林军时间不长,已两次升迁,前些时太后还夸你箭不虚发,赐你一张良弓。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宓堞一听,难过地闭上双眼。他过去就十分敬佩太后,此次随行护驾,每日不离左右,更加感到太后睿智贤淑温良宽厚。这次奉命监视太后实在是出于不得已。他知道自己投降太后会有生路,但是太后自己能否左右京中局势尚在未定之数。何况自己曾奉建昌王严令,如若泄露,建昌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轻易找个罪名就会五族不保。现在只好以自己一人之死保全五族数十人性命。他跪下哭道:

“请将军转禀太后,宓堞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其实一向极其崇敬太后。今日此举,实有难言之隐,请太后见谅。此事与此二人无关,我只是让其护送,他俩并不知内情,请莫治罪。宓堞自知罪孽深重,死无葬身之地,容来生再报太后大恩大德!”说罢就举刀自刎了。

拓跋志下令将那两名羽林赫泌与祷浼绑了,赶紧派人回大营禀报。同时命人以一件衣服包住宓堞脑袋,用马驮着他的尸体,率队返回大营。走了不久就遇见太后派人来传口谕,命他们就地歇息待命。又过了个把时辰,大队人马来到。冯雁在车上边行边听禀报,知道宓堞定知重要机密,而且定有重要人物直接向他下达命令。会是何人呢……皇帝吗……不像。一定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她更加感到情况严重,自己实在是太过大意,过于相信别人,以为别人也像自己一样忠厚善良,有时就不免为小人所害。这真是应了姑母当初之言:我无害人之意,却不可无防人之心!她说:“传令此事严加保密。将宓堞遗体妥为保存,回京后按品级安葬。那两人既然审问清楚确实不知,仍然留在殿中精甲。”当那两名羽林得知不仅留得性命,而且依然留在禁军效力,不禁痛哭流涕,在太后车前磕头至额破。自此以后对太后更加忠心耿耿。多年后太后遇刺,许多禁军拼死护驾,他俩皆手刃数敌,英勇战死。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拓跋弘为了保守秘密,在平城通往牛川方向的路口,设置岗哨。因此抱嶷在北门外数里就被截住,说皇帝口谕,命抱嶷在此等候召见。拓跋弘闻报抱嶷到了北门,说要宣太后手令,大惊。想不到太后消息竟如此灵通,回来如此神速!于是立即降旨“着即执行”。待抱嶷听说皇上改在太华殿召见时,匆匆赶到,铎轼说皇帝更衣,让他稍候。抱嶷在太华前殿等了许久,皇帝才出来。抱嶷宣太后手令后,拓跋弘即让铎轼去传达太后令,一面问太后起居、礼佛情况。铎轼刚出宫门,已有太监进来禀报:

“启禀皇上,李弈已经奉旨饮椒酒自尽。李敷、李式、慕容白曜等一干人等均已斩首!”

“知道了!”拓跋弘对那太监挥一挥手,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抱嶷。

抱嶷听说李弈已死,不禁两眼一黑,浑身震颤,几乎晕倒。

于是拓跋弘忙说:“抱嶷劳累过度,赶快扶他下去歇息!”

冯雁赶回平城时,在北门一见抱嶷脸色惨白,神色呆滞,就知道大事不好。抱嶷悲泣说:

“安平侯已薨三日,并已安葬于南郊外。”

冯雁一听,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歪,幸得望云和绿珠在两旁搀住。冯雁强忍悲痛回到慈安宫,倒在榻上悲泣不已。望云等也不时抹泪。冯雁抓过望云递来的热巾,愤恨地撕成一条一条,狠狠地摔在地上。望云又递过一条热巾,她这才擦干眼泪。冯雁站了起来,在屋里无言地慢慢来回走着。望云见她步子变得时快时慢起来,不禁焦急万分。只见太后走到后殿正堂对着屋门的墙前案子旁,抓起刚刚放回架子上的无敌太乙剑,“刷”的一声抽了出来,一道寒光一闪,望云差一点叫了起来,几乎立刻想要扑过去夺下此剑——她什么都不在乎,唯恐太后自寻短见,只听又是“刷”的一声,太后将剑重重地推入鞘中。望云这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冯太昭仪到!”

听见太监的喊声,冯雁将宝剑放回架上,迎了出去。自从她烫伤痊愈以后,姑母就再没来过这里,总是她去请安。冯雁只叫了一声“姑母大人”就又哭了起来。冯昭仪拉着她的手到榻前坐下,轻轻说:“哭吧,把心中的悲痛和委屈都哭出来吧!”冯雁一听,伤心地伏在姑母肩上大哭起来。望云等也都悲泣不已。

冯昭仪轻轻地抚摸着侄女的后背,自己也热泪盈眶。还在冯雁是个小丫头时她就已经看出此儿不凡,而且不少地方颇像自己少时。冯雁选为贵人、立为皇后以后,她才发现侄女比自己更强,强得多。自己在学识上有过之,才干上不下于她,也曾有过一旦立后协助皇帝安邦定国成为一个杰出皇后的理想。但自己缺乏侄女的勇敢、果断和魄力,最重要的是没有侄女的机遇。太武帝也不像他的孙子、重孙那样给自己参与朝政的机会。所以自己不但没有成为皇后,而且从此心灰意懒。

“雁雁无错!”她最佩服的还不是侄女的政治才干,而是雁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帝薨了以后死心塌地地爱一个心爱的男人。在施飞自尽和赐死栗箐后,冯雁曾向她承认了这点秘密。她能够想象得出侄女与李弈之间的程度。她了解这位太医,这的确是个值得女人豁出一切去爱的男子。她自己也非常渴望男人的爱,但在自己三十岁以后太武帝就很少再在她的宫中留宿。皇帝死后她连想都不敢想再得到另一个男子的肌肤之亲。她完全认命了。她觉得雁雁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杰作,而且远远超过了她的最佳预期。她在侄女身上圆了自己的梦。

冯雁咬牙切齿地说:“我若不报此大仇,誓不为人!”

“我此来并非让你报仇,实乃怕你鲁莽从事,因小失大。”她拉着冯雁的手坐在榻上,轻轻地抚摸着,“即便按宣告之罪,李氏兄弟、姻亲数十人也不至于死。故报仇之最佳方式并非杀掉几个坏人,而是革除弊政陋习!”她见冯雁开始冷静下来,就站起身来,边走边说,“我特地赶来,就是怕雁雁轻举妄动,危及大魏社稷安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雁雁也是君啊。李弈乃太后宠臣,虽被冤杀,但切勿伤及社稷,一切均应以社稷、黎民为重也。”

冯雁紧闭双眼,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拓跋弘知道太后回京必定大怒,肯定会兴师问罪,他不愿为此争吵,于是立即去了太庙。他知道母后绝不会去那里。太庙平时不开,只有在每年几次大祭时才开门。拓跋弘只带了铎轼、螽塍两人进殿,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主大哭,禀告父皇,已杀淫贼。他想,反正人死不能复活,母后悲痛总会慢慢平复,先躲过这几日再说。

太后几次问皇帝回宫没有,都说是还在太庙。后来又说圣躬欠安,就在那里歇息。直到夜深时才报告说皇帝方才已回太华后殿。

回到太华后殿的拓跋弘正准备睡觉,螽塍道:“皇上,太后离京多时,今日回宫,皇上至此尚未请安呢,还是去的为好。恕小人多嘴,反正早晚要见,晚见不如早见。”拓跋弘一想也是,否则与理不合,就点头道:

“今日已经太晚,只怕太后已经歇息,明日吧。”

冯雁见拓跋弘一天不露面,明白他心中有愧,准备看看他明日如何。如果还躲着自己,那就要立即采取行动。绝不能听之任之,毫无反应,否则对手就会以为自己软弱,得寸进尺。那时再进行反击就会冒更大风险。但是明日弘儿究竟会对自己怎样,自己到底采取何种方式……

为了应付任何不测,冯雁下令:慈安宫内外女兵分批通宵值班。自己今夜虽然睡得很迟,但明日仍然要按时叫醒。

第二日一早,冯雁刚刚梳洗完毕,绿珠忽报:

“皇上驾到!”冯雁一听心中暗喜,这是预计几种情形中的最佳结果。于是就款款出来,刚走到前殿正堂,拓跋弘就立刻躬身垂首道:

“儿臣叩见母后,儿臣昨日身体不适,未能迎接母后,请母后恕罪。”

“平身吧,坐下说话。”冯雁微笑着拉着他和自己并排坐在榻上,依旧像从前那样亲切,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冯雁看着低着头十分尴尬的拓跋弘道:

“一别数十日,皇儿瘦了,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太后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拓跋弘感到松了一口气,抬头说:

“多谢母后。母后在外,凤体可好?”

“还好,这不平平安安地回宫了吗?”

“儿臣要去上朝,改时再来看望母后。”拓跋弘说罢站了起来。

冯雁也站起来微笑说:“我离京多时,也很想念大家。走,我和皇儿一起去看看各位大臣!望云,准备上朝!”

望云道:“太后尚未用早膳呢!”她说完就深感后悔,果然冯雁眼色中露出一丝责备,但是仍然若无其事地说:

“我去看看,片刻就回,回来再用不迟。”

拓跋弘不禁大吃一惊,愣了一愣,随即以微笑称“是”掩盖过去。他虽知依太后威望与实权随时皆可上朝,但他生怕由于李弈刚刚被杀,太后借故发难。太后与自己一同上朝意义深远,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何况太后说是“看看各位大臣”,“片刻即回”。母后从不食言,当不会时间很长,不至于令自己难堪。看来太后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意,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慈安宫。太监、宫女们本来最怕由于李弈之事帝后反目,若是那样,不但朝廷、社稷遭殃,他们这些在太后身边的人也难免受到连累。没想到帝后依旧如此亲密,大家心中那块巨石无不落地。

在太华前殿已经等了一会儿的群臣,从昨日起就一直惴惴不安。他们知道依太后的性格与能力绝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而一旦太后与皇帝冲突,不但会危及大魏,而且也使自己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就有身家性命之忧。听说皇帝昨日一整天都躲在太庙,大家明白连皇帝也怕太后,于是更加不安。但听说突然紧急赶回京师的太后一直没有异动,方才又听说今日一早皇帝去慈安宫请安,大家这才略略放心。心想,太后一向极其疼爱皇帝,皇帝自幼就与太后如亲生母子,皇帝主动请安定能大大缓解帝后关系。只有拓跋长乐等一干人心中暗暗焦急,不知昨日没有丝毫动静的太后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听说皇上一早去请安,觉得皇上此招极为高明。这样至少可暂减太后火气,为下一步行动赢得时间。

忽听太监高喊:“皇帝陛下、皇太后陛下驾到!”

三十多位朝臣无不大大出乎意料,一时气氛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太后自还政于帝之后一年多来再未临朝,今日与皇帝同时临朝,不知是何用意,是祸是福,但此来必有大事发生。尤其是拓跋长乐、万安国、刘普青、郭山明等俱各心怀鬼胎,吓得脸色骤变。及至看到太后微笑着拉着皇帝的手慢慢进来,而且抱嶷手里拿着拂尘而不是太乙剑,冷梅、笑梅等皆一身裙装,皇帝请太后落座后才坐下,一切均无异常,大家这才放心。

山呼过后,拓跋弘对太后道:“请太后训示。”

冯雁就像过去在朝堂上那样平静地笑道:

“我离京多时,不时思念大家,今日特来看望各位大臣。”

群臣高呼:“谢太后!”

冯雁微笑着对拓跋弘道:“皇帝就按平日一样议政吧。”

拓跋弘一看母后没有马上就走,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见母后仍然不像自己原来担心的那样怒容满面,也就只好先议政再说。

几个大臣分别奏报了几件事,太后始终一句话都未说,只是安静而注意地听着。这时拓跋长乐奏道:“吏部尚书周训任帝师多年,功勋卓著,况其年事已高,理应晋升。臣奏请进太傅周训为太师,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刘普青接任。”

吏部尚书不但可以任命五品上各部曹“尚书郎中”,连侍郎、尚书和各州刺史都能提名,是朝廷三十六部曹尚书或相当于此高级官员(如将作大匠)中最重要的一个,为从一品下。与相当于副丞相的左右仆射从一品中仅差一等,与相当于丞相的从一品上的尚书令也仅差两等。而列曹尚书为二品中,有的则为从二品,甚至从二品下,要低好几等,故此职历来均由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出任。有些大臣对刘普青印象不佳,但建昌王提名,恐怕有些来头,说不定事先已征得皇帝首肯,不便反对。于是大家都不说话。

拓跋弘听长乐说过,刘普青这次在调查诸李之事中出力甚多,见朝臣并无异议,准备批准,发现母后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冷峻,就习惯性地道:

“太后以为如何?”

冯雁平和地说:“吏部尚书关系到朝廷大员任免,职位至关重要,不宜轻易决定,须三思而行。皇帝不妨先搁置一下。”

谁都听得出来,这就等于是太后当堂否决此议,弄得刘普青与拓跋长乐都有些狼狈。长乐顿时有些后悔今日过于冒失,刘普青本来就是自己府中的人,如若太后知道他在诛杀李弈事件中的作用,就很容易怀疑到自己头上。唉,何不改日太后不在时提,这些日子事事顺利有点昏了头了。正在不安,愣头愣脑的薛虎子出班说:

“刘普青任吏部侍郎后颇有政绩,臣以为可以升任。”

这简直就是当堂顶撞太后的决定,朝堂上各色人等都不免有些紧张。拓跋弘看出太后脸色越来越严峻。他怕万一太后得知这次诛杀诸李之事刘普青起了重要作用,正想按太后之意缓议,太后已经说话了:

“刘普青当年在慕容白曜帐下任幕僚时曾建议其屠城。如今慕容白曜受诛,刘普青反倒升官,且升为列曹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岂不让人笑话我大魏朝廷是非不分!”

一听太后之言,刘普青吓得面无人色,这等于是要问自己的死罪!他明白自己非但绝不能承认,而且必须立即否认,否则就等于认罪。他马上想到当年知道此事者李式、慕容白曜、慕容苟儿等均已处死,无人作证,就慌忙出班道:

“太后切勿误信传言,臣从未建议过屠城,而是曾竭力阻止慕容白曜此举,后来他果然接受微臣之议。”

冯雁是听李弈所说,现在一时没有证人,所以暂不理他。她知道,刘普青的吏部尚书皇帝是不会批准的了。

诛杀诸李刘普青有功,此事不少人均已知晓,所以薛虎子对他十分满意。让刘普青一辩,薛虎子胆子顿时更加大了起来,又出班道:

“太后已经还政于帝多时,再临朝听政有违祖制,请太后立即回避!”

群臣一听无不万分震惊,因为今日薛虎子之言与当年乙浑所言几乎一模一样。此话虽然有理,但是太后毕竟是太后啊!

冯雁昨夜想过的所有方案中最有把握的就是在朝堂之上拿薛虎子开刀。皇帝若是今日一早不来,她也会在早朝中间突然出现,并立即拿问薛虎子。现在他两次自己跳了出来,可谓天遂人愿!

群臣只见太后勃然大怒,用力拍案道:

“薛虎子!”

案子上一支笔跳了起来,滚落于地。

群臣面面相觑,历来随和的太后连处置乙浑时都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今日震怒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臣在。”薛虎子冷冷地说,毫无惧色。

“你知罪否?”

“臣不知。”薛虎子傲慢地抬头答道。他对太后“不德”之行深为不满,何况太后早就还政了呢。自己乃依制请太后回避,何错之有?!

冯雁冷笑了一声,环视朝堂慢慢说道:

“我此次巡幸牛川,殿中精甲中竟然有人奉命暗中监视我之行动!我还京时企图偷逃密报,准备半途行刺!”冯雁将“监视”与“行刺”四字说得又慢又重,简直是咬牙切齿。她盯着脸色骤变的薛虎子怒斥道:

“究竟系谁人指使,你还不从实招来!”最后四字简直就是怒喝。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从皇帝开始无不惊恐万状,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太后和薛虎子。薛虎子本来态度无比强硬,一听太后之言,知道定有此事。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做出这等事来,一时吓得魂不附体。他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地哀求道:

“太后息怒,此事卑职毫不知晓!真的毫不知晓。卑职有失察之罪,请太后明鉴!”

其实冯雁这是故意将事态夸大,说有人企图行刺。因为监视、偷逃、密报已经人证俱在,说有人企图半途行刺,谁都无法当堂否认,而且也真有可能。重要的是现在必须充分利用证据,尽快压倒对手,将自己出于一片善良彻底还政以来失去的主动权以此为契机重新夺回。他们竟然敢杀害李弈,秘密监视自己,而且薛虎子竟敢于朝堂一再顶撞,可见情势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如果自己再不作出有力反击,震慑住对手,对手就会得陇望蜀,甚至置自己于死地!

冯雁厉声道:

“你身为殿中尚书,掌管一万殿中精甲,负责警卫皇帝与太后安全。我巡幸牛川,所带一千卫士均由你亲自抽调。你竟敢在我的身边安插坐探与刺客,该当何罪!”

“太后明鉴,微臣真的不知!微臣有罪,但绝无害太后之心啊!”薛虎子失职之罪罪责难逃,按弹性极大极其严厉的魏律认真追究起来,足以门诛甚至诛灭五族。而说有人行刺,他更是有口难辩,说不定真有。说罢这条大汉竟然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冯雁对外面大声道:

“来人!”拓跋弘与群臣谁都不敢说话,因为从太后的口气和行事方式来看,所言绝对不虚。仅监视太后一条就足以定死罪,诛灭五族也不为过。大家都以为要将薛虎子绑了立即处死。只见太后对上前的抱嶷道:

“传拓跋志、拓跋契与那两名羽林!”

拓跋志和拓跋契带着四名羽林将绑着的赫泌与祷浼押了进来。拓跋志将宓堞逃跑与自刎的情形说了,赫泌与祷浼则说宓堞曾命他二人注意太后平日行踪,那日让他们连夜随他赶回京师禀报。如果太后派人拦截,格杀勿论。还说,只要逃出牛川地界,就会有人接应,事后定有重赏云云。至于幕后何人,都说确实不知。

皇帝又气又羞,脸色发白,站起来垂首躬身对太后说:

“此事儿臣一无知晓,定要查明,予以严惩,请太后发落!”

冯雁用眼角扫了皇帝一眼,冷冷地说:“坐下吧。”然后来回看着满朝文武,久久不语。直看得不少人心中发毛,而高允、高闾等人则心头发热。高允等人对于处死诸李都深为不满,而且担心从此朝政大乱。现在看来太后一掌扭转乾坤,深感太后高明,朝廷有幸。只听太后道:“诸位臣工都已听清了,宓堞与他们要秘密回京禀报。而且路上还有人接应!我若非身边还有不少忠臣义士,只怕路上就被人暗算了!”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不语。

拓跋弘又急又气差一点晕倒,因为他曾多次严令不得伤害太后。他们竟敢行刺!他想,非杀了这些混账东西不可!

冯雁接着说:“我已经查明,宓堞为刘普青姻亲,乃刘普青举荐至殿中精甲任职,近年一路高升。他本人与手下曾多次到我的大帐附近窥探。薛虎子一贯藐视我。殿中精甲乃警卫皇室之忠诚精锐,如今竟然企图暗害于我!薛虎子罪责难逃。”她转身问道:

“皇帝看如何处置?”

拓跋弘狼狈不堪地说:“请太后圣裁!儿臣遵命就是。”他心中对薛虎子、刘普青大失所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薛虎子跪着向前膝行了几步,哭道:

“启禀太后,薛虎子对太后确实严重失敬,且有严重失察之罪,死有余辜。但微臣确实从未存害太后之心哪!”说着,他回过头来对朝堂上的群臣喊道,“你们究竟谁做了这伤天害理之事,敢做就该敢当,不要让我背着黑锅做个屈死之鬼呀!”说着又呜呜大哭了起来。

冯雁半天没有说话,吓得跪着的薛虎子浑身发抖。虽然暗中监视太后之事他真的不知,但是他方才确实对太后大为不敬。因为自从知道李弈之事后,他对太后的印象就大打折扣。这次是有口难辩,必死无疑了。群臣也都认为薛虎子难逃一死,无不为他惋惜。因为薛虎子粗则粗,却是个好人。

只听太后道:“姑念薛虎子之父曾为大魏立下大功,他本人也曾做过一些有益之事,那就免去薛虎子殿中尚书及其他职衔,出为……枋头镇将。皇帝看此议可行?”

原来北魏在境内东南西北设立一些“镇”,犹如今之大军区。北魏不同时期由于疆域变化,数目与名称不等,时四时六,后期更多。著名的有长安镇、统万镇、沃野镇、和龙镇、枋头镇、彭城镇、虎牢镇等,各镇驻有一两万常备军。加上驻扎于京畿的三万虎贲军、各一万的豹跃军与龙腾军,构成魏军主力。如遇战事,按两丁或三丁抽一之法,将各地每年定时集训之丁临时组建军队,由朝廷任命“征(东、南、西、北)大将军”领军出征。每镇主官为“某镇都(大)将军”,为从一品下,镇将相当于今副司令,为从二品下。薛虎子无论是当朝无礼顶撞太后还是太后被监视甚至可能被刺的失察之罪,按大魏故事处死都极平常。而他不仅没有被杀,而且几乎没降级。太后如此从轻发落,实在是仁至义尽,大家无不大出意外,深为感动。

拓跋弘连忙点头道:“太后圣裁,儿臣拥护!”

薛虎子一听不但保住性命,还被任命为枋头镇将,喜出望外,感动得热泪横流,连忙咚咚磕头谢恩,泣不成声地说:“罪臣薛虎子叩谢皇太后陛下大恩大德!”

群臣也都高呼:“太后圣明!”

太后接着问道:“殿中尚书一职关系皇室安危,责任重大,皇帝看以谁接任为宜?”

“嗯……”由于拓跋弘事先毫无思想准备,又怕自己提名后太后不允,就说,“请太后决断,儿臣绝无异议。”

“那就由拓跋志出任吧。司卫监兼任内行长,改由拓跋契担任,皇帝看可行?”

拓跋弘一听都是近支宗室,连忙说:“甚好,甚好,就照太后所言。”

太后又说:“如今贪官甚多,朝廷应加强监察。太祖时曾建立候官,后来名存实亡,应予恢复。由抱嶷任候官令,皇帝意下如何?”

“太后圣裁,儿臣拥护。”拓跋弘从小就知道抱嶷忠心耿耿,再说现在太后提名,岂有不允之理!

处理完这几件事后,太后道:

“我先回宫去了,皇帝与各位大臣接着议政吧。”

太后果然没有食言,总共在朝堂不足一个时辰。但是拓跋弘却觉得比整整议政一日还累。

散朝以后,皇帝留下长乐,严厉地问道:

“监视、刺杀太后之事,你可知道?”

长乐吓得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苍天为证,长乐确实绝无令人刺杀太后之事。至于监视嘛……”他见皇兄满面怒容,急忙说,“我只派刘普青着人注意太后何时回到京师,以免耽误处置诸李。”

“这个刘普青,差一点使朕背上恶名!”拓跋弘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情绪平静了一些,说,“起来吧。虽然刘普青自己说当初无有建议慕容白曜屠城等事,但是太后既然说了,就定有根据,而且以后还会查询处置。我深知太后脾性,重大事情绝无虚言。何况宓堞乃其姻亲,此事他决脱不了干系。明日早朝……不,你今日回府就命刘普青主动提出辞呈。”

“臣遵旨。”长乐知道刘普青已被太后抓住把柄,早晚会被除掉。与其日后牵连到自己,不如现在让他离开,还能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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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一飞《胡族习惯与隋唐风韵》(书目文献出版社,58页,1994):魏晋时“饼”的范围比现在宽得多,“凡是用水调湿面粉,使之粘聚成形的食物,都称之为饼,包括今日含汤水的面条在内,当时称之为‘汤饼’。”